第081章 噩梦
眼下自不是诉说这些的好场合, 可眼前之人又是长久不见的父亲。下意识的,邬九思还是多讲了几句。
邬戎机听在耳中,却是想起儿子刚刚出生的时候。自己与道侣都是当世举足轻重的人物了, 却还是头一回照料一个小小婴孩。是, 作为两个他们这样等级的修士的孩子, 九思在他母亲肚子里时便打开识海,能与父母二人偶尔交谈。出生以后更是天生聪颖, 寻常孩童还要教导的事,落在他这儿却是天然明悟。
可要邬戎机说, 这还是一个不太好带的孩子。正因他聪明、极小便能引气入体, 他能做的事也超过寻常孩童许多。有天自己和道侣一不留意, 就没了九思的踪迹。找了许久, 才发现儿子竟然趴到一把自己曾经用过的刀上, 一边拍手一边在天上飞。
道侣把这小娃娃拎了回来,略有头疼地与邬戎机讲:“从前觉得五年十年不过眨眼之间,现在看,却觉得极是漫长呢。”
邬戎机那会儿笑道:“咱们现在这样想,可当真到了九思长大以后,怕是又要觉得时间太快了。”
看吧, 他如今便有这样的感触。时间从指缝当中匆匆流过, 九思已然开了情窦,与他说起烦忧。
邬戎机掂量掂量自己, 觉得他的确是个过来人, 能给儿子提些有用建议,便道:“九思, 你要想想,想听他诉苦报忧, 又是为了什么?”
邬九思一怔。
邬戎机点到为止,这便带着天机镜回往妖蛟所在。倒是邬九思,又在原处站了片刻。
他在自问:“是啊,我是为了什么。”
关心徒弟是理所当然。可一道道侣契横在两人之间,偏偏又是阿青需要这道契、好让伤势尽快恢复地时候。别说对方了,就连邬九思也能察觉其中别扭。
再有,想想今日之事开端,可不就是他察觉“陈禾”待自己怀有思慕?……有些事,不是忽略掉,就不存在了的。
邬九思霎时默然。
静了良久,他方扪心自问:“阿青待我如此,我待阿青呢?
“是一如从前么?还是到底回不去了。”
再进一步想,如果真的回不去了,把阿青留在身边便是对的嘛?对方会不会更是难过?
回太清峰的一路,邬九思都在思索。到了地方,他都依然沉浸在思绪当中。过了好一会儿,才算是反应过来了。
看看扇骨之下、已经过了几座山头的其他峰,他轻轻咳了声,从容、低调地折返。
路上又有些踟蹰。邬九思难得有些不大确定,自己心念未定的时候,去看徒弟是否合适呢?二人之间,他是长者,是师尊,也是说话更有分量的一个。想想从前便知道了,历来只有他来决断两人的关系,郁青并不能改变什么。
可越是这样,越是不能轻易开口。
“也罢,”他想,“我不过是去看一眼。一眼就好了。”
知道郁青如今状态不错,也能安稳些。
抱着这样的心思,然而尚未来到屋内,邬九思的心尖便是一揪。
有里里外外的法阵在,所有声响都被隔绝。他这会儿并未听到、察觉到什么,会有此刻的反应,更像是一种本能。
邬九思霎时加快了脚步。他担心郁青多想,担心对方心神郁郁之下做出傻事。然而推门的那一刻,邬九思方意识到,原来青年是做了噩梦。
与其他答案相比,这算是一个好结果。邬九思很短地松了口气,转而又身形一闪,直接去到徒弟身畔。
他在榻边坐下,轻轻叫:“阿青?阿青?”
榻上的青年眉尖紧拧,冷汗不止,发丝都粘在了脸上。
邬九思想要为他拨开些,动了手,才发现指尖是一片冷。
他心头愈忧,不知要怎样才能叫醒对方。这时候,眼神又是一闪。
阿青……怎么梦里也在流泪呢?
莹莹水珠从眼稍落下,很快流入鬓间。速度太快,简直就像是邬九思的错觉。
可邬九思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他手指微微蜷起些,几分茫然几分怜惜。明明自己走的时候青年还是雀跃的样子,可这不过多久,对方竟然再次……
“你要怎么样才能开怀些?”他问。说话的时候,拇指在青年眼角轻轻摩挲。是想要抹去那边的水痕,可这么一个简单的、并不掺杂什么心思的小动作,却让对方眉尖显而易见地放松了。脑袋也微微偏了过来,正朝着邬九思的方向。
邬九思看着这一幕,不言不语,不发出任何一分动静。事实上,连他自己也在花时间反应。
作为筑基修士,阿青本是“不需要”如此刻般闭眼睡下的。会这样,便是他太累、伤势未愈。
如此情境当中,做出的自然都是本能反应。而他的本能,是与自己亲近。
……在苏醒时不敢去做的,与自己亲近。
那个答案其实从来都在自己心里,只是邬九思先前不曾去触碰。到了眼下,他掌心微烫,手指也多了热度。垂眼注视着那闭着眼睛、却还是追寻着自己气息的青年,他到底直面了那件事。
“能让你开怀的,是我吗?”
你不敢去想我已经不因之前的事生气怪你,可还是想要与我一起。
邬九思慢慢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怎么会想不到这些?阿青已经表现得那么分明。
那自己呢?他又自问,自己想要如何去做?
心念转到这里,便似是碰了壁。好在这会儿屋子里只有他一人清醒,邬九思可以放纵自己散开悠悠思绪。
他又记起自己曾经与“陈禾”说过的话:我从前不知你又这样的想法,于是从未生出更多心思。但现在,如果你愿意等,我便也愿意一试。
为什么呢?因为你是我最重要的徒弟。
想到“陈禾”的笑脸,邬九思很短暂地笑了一下,很快又有怅然。从前不觉得这份笑颜特殊,今日却……
他不由低头,想要再在榻上青年脸上找到一抹喜意。可视线垂了下去,修士又是愣住。
他这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的掌心已经贴合上青年面颊了。而此前的焦灼、难捱已经从郁青脸上尽数消失,留下的只有平和依恋。
……
……
妖蛟说的是真话。
拿着天机镜,邬戎机得出了这个答案。
或者,至少,对方认为自己说的是真话。
他轻轻“啧”了声,想到对方志得意满、笃定自己下次再去时定会带上上官冲尸身的样子,心头一阵厌烦。
倒不是说觉得上官冲不该死。可无论此人是何状况,都是天一宗的事。莫非自己口上叫妖蛟一句“峰主”,他便以为这会儿是灵犀峰还在的时候么?
邬戎机冷笑一声,本命刀旋即自鞘抽出、落在身下。他抬脚踩上,风霎时在耳畔呼啸起来。
有灵光自他指尖流出,正是一枚发给袁仲林、说清自己了解状况的信符。另一边,袁仲林原先正在与各个外出弟子前去拜会的宗门高层传音,一个个噩耗传来,不少宗门到底还是不敢以长老们的性命来赌。尤其在各自渠道探听到天一宗果真出事之后,他们到底一一打开了通往自家长老闭关之处的阵法关窍。
并非所有地方都出了事,可一但中了那个“万一”,便是颇惨烈的结果。
袁仲林虽是外人,却也兔死狐悲。此刻收到来自师兄的讯息,他先是同样一声冷笑:“做了这么多恶事,他竟想全身而退吗?”语毕,想到妖蛟的话,又是微微悚然,“天地寿数……”
袁仲林沉吟片刻。
“这不单单是玄州的事,”他很快有了答案,“前头收了信的门派也在等一个结果。便将人请到天一宗来,一起就论个说法出来!”
这是其一。
“上官峰主之事,倒的的确确只在天一之间,”袁仲林道,“便请所有峰主一同到主峰议事堂,好看此事该如何决断。”
“正是。”邬戎机也是这个意思。上官冲单单是在上官微之事上“失察”吗?当然不!最重要的,是他在各峰长老峰主们协战妖蛟时与后者暗通款曲,险些让妖蛟逃脱!
他有没有想过这会招至什么结果?这分明是置所有闭关之人的性命于不顾!如此令人胆寒之事,哪里是单与太清峰有关呢?
这不光是袁仲林作为太清峰出身之人,对关系亲近的师兄、师侄的偏向,还是他作为天一宗主的公正之心。
两人说定,不多时,宗门当中,所有化神往上的修士都收到了掌门传音。旁峰之人尚莫名,商量来、商量去,也只觉得这是要他们去旁听。无极峰之人则是都显露郑重,有那不姓上官的长老垂下眼,遮住眸中的野心。
邬九思虽不是化神,却到底身份特殊,执掌太清多年,一样要出发参与。
他的手指勾过徒弟鬓角的发丝,嗓音柔和,说:“我先去了——你醒以后,我有事要与你商量。”
停了停,又说:“应该是会让你开心的事。不要总是担心了,阿青。”
第082章 结果
“不要总是担心了。”
郁青眼皮颤动, 似乎是捕捉到了一句重要的、让自己安心的话。
“阿青。”
他迷迷糊糊、很不确定地想:“我果然是在做梦啊……”
竟然觉得九思真的要与我重修旧好了。
另一边,邬九思抵达议事堂的时候,其他峰的峰主长老多是已经入座。
他神色自若, 到自己父亲身旁坐下。动作间, 不免是与父亲传音, 想事先知道些状况。
邬戎机自然也不会对儿子隐瞒什么。他三言两语,将事情说清。邬九思听着, 先是错愕,随即震怒!
先前他只知道姓上官的对阿青心怀不轨, 到此刻才了解他们用心之歹毒险恶。甚至于——邬九思心想——那上官峰主是什么蠢物?一条连“死而复生”手段都能用出来的妖蛟, 他竟当真觉得让对方立誓便是有用吗?
一旦对方脱了身, 后面发生什么, 还不是任由他说?到那时候, 无论是前一任上官峰主,还是上官冲本人,又能落得什么好下场?
倒不如趁着所有人合力围剿的时候,将人直接按死。
“从容些。”邬戎机神识瞥过儿子手背上微微浮起的青筋,不动声色地吩咐,“此人虽恶, 可事情毕竟不曾发生。”
邬九思喉结滚动, 眼睛微闭。
邬戎机还是神色淡淡,神识则用来叮嘱儿子, “待会儿让旁人开口, 你不要出头。
“上官冲之恶与上官微虽不冲突,可这两人毕竟是一条藤上的蚂蚱。由你出面, 不免让人觉得咱们家人在挟私报复。”
邬九思应了声:“我明白,父亲。”不光是他, 其他太清峰的长老最好也保持静默。总归就像父亲和师叔商量的一样,这是整个太清峰的大事。
再有,他眼神又是一动。
无极峰的闭关之人中,本就不光是姓上官的长老啊。
如此定下基调,后头众人齐坐,袁仲林说明真相,果然引起一片哗然。
上官冲也被带上来了。与以往的高高在上不同,这一次,他是以罪人身份。
邬戎机前面重伤了他,后头也无人给他医治。若非毕竟是修行之人,身强体健,他能否好端端地站着都是个未知数。至于脸色惨白、唇色乌青,倒都是小事了。
比身上的伤更让上官冲心态颓然的,还是自己与妖蛟的交易事发。这一刻,他甚至在深深怨恨曾经信重的侄孙的愚蠢。若非上官微自作主张,自己怎么会一点准备都没有地被邬戎机拿下?要知道,早在妖蛟被擒时上官冲便察觉不妥,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起后续之事!
他不可能放下自己的地位与上官家的尊崇,提前从天一宗脱身便从头到尾都不是上官冲的选择。再有,人人都知自家与邬家不睦,如此一来,对方说的那些针对自己的话能有多少可信度?
上官冲已经编好了剧本,要演一场“邬戎机好不容易抓住时机,便要陷害老对头”的戏码,偏偏这个时候,对方拿了个无比正当、将他按死的理由!
不……他又想,这也不会是结束。目光从无极峰来人身上扫过,五个长老,三个仍姓上官。自己若是以这种理由没了,他们便能享得从前那一切吗?
上官冲觉得,不会有人不明白这么浅显的道理。
他的神色里多了细微镇定,同一时间,众人因袁仲林转述的妖蛟交代之事哗然!
无数目光落了过来。九阳峰的峰主脾性历来颇烈,此刻也并不按捺,直接问道:“上官冲,掌门所言是真的吗?!”
他说话的时候带了灵气。原先的上官冲自然不会将这点小伎俩放在眼中,这会儿却是浑身经脉都仿佛被那股暴烈气息荡过,喉间都多了几分腥甜气息。
他喉结滚动,将涌上来的鲜血咽下,脸色却是更惨淡了几分。
有另一位姓上官的长老眼里露出不忍之色,这时候,又见上官冲先看一眼九阳峰主,又看一眼邬戎机,而后缓缓道:“如今已是这种状况,邬峰主说的,自然便是真了。”
这话……
众人眼神皆是一动,前头有所不忍的上官长老则是眉尖一压一抖,脑海当中霎时闪过颇多思绪。
九阳峰峰主正是不耐,还要继续问话,忽听旁人开口,“咱们如今说什么,都不过是多费口舌。想要弄清真相,还得有个别的法子。”
倒也有道理。只是——九阳峰峰主神色微历,看向那开口者——同姓上官,这样的人,会真心想要知晓“真相”?
不光他不相信,在场旁人心头也略泛嘀咕。唯独上官冲的眼神微微亮了亮,知晓对方已经明白自己的意思。
然而,邬戎机又是能被轻易拿捏的人吗?待那位上官长老说起“听闻邬峰主手头有一样法器,正能辨别旁人所言真假”,他当即皮笑肉不笑道:“这话倒是真的。只是我们太清方与无极峰结了怨,这会儿拿我们的东西来验上官峰主是否当真与那妖蛟勾结,我们能信,你自个儿能信吗?”
被问话的无极峰长老瞬时被他噎住,说什么都觉得不对。
他倒不光完全是在意上官冲的死活,只是对方一旦没了,其他顶着这个姓氏的人又要如何自处?最好的结果,还是把人保下来。只是姓邬的不上套,这可如何是好?
“那会儿老峰主便在妖蛟挟制之下。”沉默片刻,无极峰长老勉强道,“那毕竟是峰主的父亲。”
“九思,”邬戎机便笑道,“若是你在同等情景当中,又待如何?”
邬九思:“……”
“妖蛟之心不轨。”他说,“要救父亲,自然要趁其被困,要其性命。”
“哈哈,”邬戎机大笑,“正该如此!”
这之后,他的神色又迅速冷下:“这么简单的道理,一个孩子都能明白,上官峰主却是不知吗?——他是被其逼迫,还是另有缘由?”
说到“缘由”,这不就又扯到邬家小儿的道侣了么?
无极峰长老吸了一口气,也顾不得腹诽“都一千多岁的人了,怎么还能被称作‘孩子’”了,只心怀期许地朝着邬戎机看了过去。偏偏对方一副绝不顺自己意的模样,到这儿便停下话音。再看其神色,上头竟是明晃晃的嘲讽。
无极峰长老神色一僵,分明对方并未再有意针对他说些什么,他却有种接连数个巴掌落在脸上、让他整张面孔都又红又胀的感觉。
“行了。”袁仲林终于开口,打断了双方对白,“以那妖蛟行事,他说的话,便能全信吗?”
是不能。但是,又能全然不信吗?
峰主长老们自是不想冒险,袁仲林对此也并非一无所知。他还是公正模样,提了另一个验证的法子:由阵峰之人出面,检查那日众人打斗之处留下的灵气痕迹。
“如若还觉得不妥当,”袁仲林甚至说,“恰好,我还有另一件事要告诉诸位。妖蛟交代出来的事不只一件,只是剩下的便不光与我天一相关。旁的宗门之人这会儿应该已经在路上了,过不了几天,他们便要齐聚于此。到时候,请他们当中擅阵者前去一观,也是一样的。”
“这,”有人开始面面相觑,“毕竟是家丑,如何能落到外间?”
“却也不是这个道理。”含元峰峰主来了个软刀子,“能引来诸多门派之人的定是大事。这等大事之下,谁有心思计较天一一峰的峰主品性?倒是咱们自个儿——”
他微微冷笑,继续说了下去。
“今日妖蛟是已经被拿下了,日后呢?若是再有外敌,你们敢与一个曾把敌人放跑的人联手吗?!”
自然不敢。
事情被定了下来,后头便是在场众人一同动身,前往后山。
路上,邬九思原先正是心思沉沉,一半儿是郁青的状况,另一半儿是郁青日后会是如何。这时候,听到父亲与自己传音,竟是安慰:“九思,姓上官的必不会再成为咱们家里人的威胁。”
邬九思微微一怔,随即意识到父亲是看出自己情绪不稳。他动容,低低在识海中应:“我自是相信父亲。”
哦,那就还是有些搞不定和自家儿媳……儿婿?不管了,总之是那个青年有关的事。
邬戎机歪了歪脑袋,一时倒是记起自己和道侣年轻的时候。只是想到这儿,他的思绪里也多了一点沉重。
还是快点将外面的事情处理完,自己便继续与道侣一同闭关吧。
一日之后,上官冲被废除修为,自此不再是天一宗之人。
无极峰仍在,只是万千年来头一次换了不姓上官、与上官家也并无传承姻亲等关联的长老。长老也换了一批,其中倒是留了几个上官族人,却也与上官冲那一支相距甚远。
邬戎机是这么和儿子解释的:“他们是一个姓不错,可这样便无倾轧之事了吗?怎么可能!”
愈是同姓出身,待遇上却远远不及,才愈是让人生出将主支打落凡尘之心。
邬九思点点头,明白这些道理。
这时候,第一批赶赴天一的其他宗门长老依然抵达山门之外。
袁仲林携众人亲自相迎,共商大事!
第083章 邀约
作为天一第一峰的峰主之徒孙, 郁青修为不算高,身份却足够出现在这迎接他宗众人的场合里。
他也的确被安排了差事。大能自然有大能来招待,而他们带来的弟子们呢?这便是一众弟子的任务了。
那些初来天一的元婴、金丹们自能瞧出眼前这个青年的修为、年纪都不算大, 可正是这样, 他们才更加不敢看轻对方。后头再一打听, 果然,堂堂大乘老祖、声名赫赫的邬尊者, 竟是这小辈的师祖!还并非那种挂个名头,实则在几百、几千个徒子徒孙里让人完全对不上名字的, 人家是一脉之传啊。
平日言行之间, 更多了几分郑重。
这样鲜明的态度, 郁青自然也有所察觉。明面上, 他从容平和, 似乎也很习惯因身份被人敬重对待。实际上,心头多少有几分复杂。
到了不用打起精神、应对来客的时候,他的注意力还是落回邬九思身上。
是事事留意,也是隐约有点躲着对方。
不过,后一样心思只有郁青自己知道。
他脸上是笑,心头则觉得自己卑劣。从前是因为伤没有好, 这才不主动提出解除道侣契的事情。可到了现在, 有各种灵丹妙药咽进肚子,也有顶级功法为自己疗伤。一段时日下来, 已经能说得上大好。按理来说, 再没有保留过往遗存的理由了。可当真面对的时候,郁青还是退缩。
他甚至找了很多话来说服自己。“就算这个契没了, 我也还是师尊的徒弟啊!他对我那么上心,我是绝无半点怀疑的。既然如此, 又怎么能让师尊为难?”
可道理是一回事,实际去做又是另一回事了。
“再等一天。不,再等一刻。”年轻的筑基修士心想,“只要师尊来找我,我就立刻答应配合他……唉,说到底还是我不好,从前竟是不知道珍惜。”
他出神,怔然,陷入回想。
脸上的神色虽然已经有意克制了,可若是有人细细去看还是能偶尔捕捉到几分欢喜,几分悲伤。
到最后,又是一句:“可我实在还是应该知道珍惜的。再说,这些年里一声声‘师尊’叫下来,也当真是习惯啦。”
与此同时,几次马上就要抓到徒弟,但察觉对方神色不对,似乎还在郁郁情绪当中,于是事到临头还是放弃的邬九思:“……”
他看周遭,只觉得天一自己熟悉的人中实在没有能为处理眼下境况提供借鉴的人。恰好又是大量他宗师徒出现的时候,邬九思干脆也转过心神,一面招待旁人,一面看旁人是如何相处。
期间,也听人提过几次郁青的名字。邬九思自然明白,那些修士能记住这两个字,多半还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可几句“少峰主之徒果真是灵秀之人,纵观我宗小辈,实在没有能在这个年纪、境界与之相较者”“要么怎么是天一宗呢,毕竟不同凡响”下来,他脸上的笑意还是更真切了几分,道:“阿青是很不错。”
一时宾主尽欢。
如此几日过去,除了人人都在的场合,这对师徒还是不曾碰面。各个宗门却已经来得差不多了,再有在路上的,也事先与袁仲林讲好,待到众人商议起作乱妖蛟的处置一事,他们会通过法器水镜出席。
袁仲林应下,回过头问自己的三个徒弟:“龙州、北州、云州那边如何了?”
赫连随三人一一回禀。话中内容倒是相差无几,都说在接到师尊命令后便联络起外州门派。那些外州修士是来不及赶到天一,却也在他们各自所在之处寻了地方相聚。譬如云州,诸多有头有脸、数得上名号的大能尊者,这会儿便齐齐当上云梦门掌门的座上宾。
说到这儿,汇报的人成了孔连泉。他的出身摆在那里,云州负责和他直接对话的便是他的父亲。云梦门又是他自幼长大的地方,对里头的所有布置都再熟悉不过,此刻定神谈起,很快讲事情说清。
袁仲林点头,又叹:“此事牵连毕竟太大……”
孔连泉听着,脑袋跟着点,心神却缓缓飘远。
他半是庆幸,半是苦笑,只觉得自己算是有了心病。若是如同师兄师姐一般与那些并不熟悉的门派修士打交道,兴许已经在疑神疑鬼,担忧对面儿讲话的也并不是人,而是某个披着人皮、心怀不轨的妖。
便像是前头的“焦苍”一样。
要说妖蛟之事败露后受到最大冲击是谁,答案除了孔连泉不做他想。
他原先还很有一股冲动,想到那妖蛟面前问他为何如此。可很快,这样的念头又被打消。
难道自己不知道答案吗?对方展露在自己面前的一切都是假的,不过是想要被他带回天一、云梦二宗。而自己竟当真傻乎乎地上了套,将对方的虚与委蛇当做真心,把那些把酒言欢的日子放在心上。
结果呢?到现在,孔连泉唯独能庆幸的,便是师尊与师伯早早识破了对方的阴谋,没让事情变得更糟。
他心绪沉沉,等到师尊交代完事、与师兄师姐一同往外行去了,面皮也是绷着。
赫连随和任剑秋看在眼中,朝对方的方向看了一眼,轻轻叹气。
这时候,任剑秋忽地往前一步,勾住师弟的肩膀,笑道:“今日后头也没其他事要做了,你从前不是总说在他州得了佳酿吗?怎么,与我们一起喝一杯?”
孔连泉一愣,赫连随倒是了然了师妹的心思,于是紧接道:“这些日子,我总瞧着九思和……咳,和他徒弟之间的氛围有些奇怪。便想着,咱们是不是也做些什么。”
“……”原先没说出来的婉拒被孔连泉咽了下去。沉默片刻,愧疚涌了上来。
那年回到天一的时候,小师兄的“道侣”已经离开了。人人说起他都是厌恶语气,只道此人不过是贪图太清少峰主道侣身份带来的浮华,于是孔连泉也跟着瞧不上他。
可后来见到的“陈禾”,却的的确确是个努力上进的好孩子。孔连泉是有留意到,对方面对自己这些“师叔”“师伯”的时候脸上是笑嘻嘻的十分大方,行动上却总是恭谨过了头。可那时候,他只觉得那是小辈进退有度。却不曾想,里头还有另一重缘由。
现在,人被他带回来的焦苍重伤不说,上官微也暴露出狠绝心思。要再说郁青“活该”,孔连泉是讲不出口了。何况九思自己也放出话,无论“陈禾”还是郁青,都是他的亲传弟子。
“那就请九思和阿禾——咳,郁师侄一同到我那儿坐坐吧。”孔连泉说,“你们讲这是为了安慰我,他们不会觉得奇怪的。”
任剑秋听着这话,视线落在孔连泉身上,像是想要知道他是否真心。
孔连泉笑了一下,说:“人这辈子,哪儿能不遇到几个畜牲呢。”更何况他们是修行者,寿数漫长,“我不过是觉得对不住师长们。但既然天一安稳,时间长些,我总能放下这口气。
“倒是九思那边,咱们想做些什么,也得先弄清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赫连随和任剑秋听到这儿,既是觉得师弟所言有理,也是由此感怀。任剑秋笑道:“果真是沉稳了。”
赫连随也说:“往后看,日子还长呢。”
三人说定,余下就是赫连随和任剑秋“忧心忡忡”地去找邬九思。
待他们说清来意,邬九思自然不会拒绝。不过在师兄师姐提及“可否让郁师侄同去。若他也出言宽慰,连泉应该更能想通”的时候,他明显犹豫了。
赫连随和任剑秋便意识到:“九思当真是很在意那人。”
只是劝慰孔连泉与缓和邬、郁两人之间关系都是他们的目的,当事人之一的郁青若能参与,还是更好些。
想了想 ,任剑秋道:“只是遭了罪的毕竟是师侄,还是要看他的心思。”
心思……阿青的心思最是敏感不过,若是他知道今日之事,又知道自己替他直接回拒了,怕是不知还会想多少。
但要说直接与对方讲一句“你也来劝劝小师叔吧”,同样并不妥当。邬九思知道,只要自己提了,郁青就一定会答应。愈是这样,他就愈不愿意勉强。
“我先探探吧。”他说,“看阿青是个什么心思。”
赫连随和任剑秋自然不会不应。只是等到邬九思离开了,赫连随才带着几分感怀,和任剑秋讲:“当年他们还是道侣的时候,九思也是管师侄叫‘阿青’的。”
任剑秋道:“他们……唉,我现在就想要人人都好好的。”
讲到这儿,又顿了顿,问师兄:“妖蛟说的那番话,你怎么看?”
旁人尚不知道的事,以他们二人的身份倒是早已听闻。
只是听闻了,也无法有更多判断。赫连随摇了摇头,“邬师伯说的没错。天机镜只能判别妖蛟的态度,却不能真正确定此事真假。若要召问,却怕是又一轮天雷……
“且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
……
且是走一步看一步。
抱着这样的心思,邬九思捏出一枚信符,对着讲:““阿青,此番听闻云梦门的状况,我才想起一件事。
“此前说的去云州那边学丹一事,你还想去么?”
不好直接提起孔连泉,便如此旁敲侧击吧。
第084章 有朝一日
去云梦啊。
听到来自师尊的传音, 刚办完今日差事、从人群里走出来的郁青微微迟疑。
在身份曝光之后,他一度以为师尊已经忘记这个提议。也无妨,研习丹道是“陈禾”的追求, 他郁青虽然也有这方面的兴趣, 却也只将其作为“修习阵道”“修习符道”的并列项。若有工夫, 便多钻研几分。没那个时间,粗略看过、试过也是无妨的。
可现在, 事情又被提了起来。郁青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了,去吧, 这是心上人对自己的费心安排。孔长老也的确是丹道大能, 跟着他, 自己一定是大有收获。
不去吧, 仿佛也有说得上的好处。其中做要紧的, 就是一旦前往云梦,郁青势必要再数年、十数年中都无法再与心上人相见。
他这些日子是有些避着师尊,可那仅仅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拖延。再有,到了公共场合,他还是能亲眼见到对方。若是去了云梦,怕是只能以符纸传音了。
青年踟蹰, 犹豫。
又忍不住想:“或许这就是九思的意思?他当然是考虑我, 但以我俩眼下的关系,若能让我离开一段时日, 也算是缓解尴尬了。”
如此默然良久, 那种逃避、略带自我厌弃的心态终于被郁青稍稍推开。这时候,“孔连泉”三个字才从记忆中的话音里浮现出来。
他眼睛眨动, 轻轻“呀”了一声:“我都忘记了,也不知道孔小师叔近来如何。”
不小片刻, 邬九思收到回信。
阿青先回答他,说去云梦的事,自己恐怕要再考虑考虑,不能立刻给师尊一个答案。又隐约问起,小师叔近来可还安好?
青年清朗的话音落到邬九思耳中,他带着几分莫可奈何地笑了。
好消息,自己的举措果然起了作用。不必明言,阿青已经关心起孔连泉。
坏消息,虽然事情做得温和,可这毕竟算是一种“算计”。旁人或许不会放在心上,邬九思却实实在在地觉得不好。
他回答郁青,你小师叔怕是不太妥当。心想,还是得给阿青一些补偿。
郁青很快又回复,不必邬九思再说,他自己便提出来,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要安慰安慰小师叔——“小师叔待我也极好呢。再说,那妖物狡猾,又不光光是小师叔一人中招。他不过是倒霉了些,要妖蛟碰上。”郁青觉得,若是当时换个人在云州,“焦苍”兴许便要换个目标。
邬九思听着,心头一片和软。他想,自己怎么就忘了?哪怕没有任何人安排,阿青也都是那个知恩图报、善于替旁人考虑的人。从前能为了自己携龙血草回玄州,会毫不犹豫地将风露云英送回,今日也一定会牵挂过去这些年中对他颇有照料的孔连泉小师叔。
“知恩图报”。
“善于替旁人考虑”。
几个形容先是浅浅地从邬九思心头掠过,又被他清晰地拎出来。
邬九思闭了闭眼睛。有一刹那,他忽然明白为什么这些日子阿青总是不愿意与自己私下讲话。
……
……
怀着不同心思的五个人坐在一起。又是清风朗月的时候,一棵老树伫立在侧。而在树下石桌旁,孔连泉取了好酒,其他几人也各自带了瓜果、点心。
倒酒这事儿自然不用修士们亲自动手。杯子摆出来,壶已经自发地倾斜。五道水流同时出现,“哗啦”声响当中空气里也浮出隐约的酒水香气。人光是坐在其中,便已经多了三分醺然。
孔连泉便在这样的环境里开口,欠然说:“近日大伙儿皆是忙碌,没想到还要专门为我走上一遭,实在辛苦。来,我先敬你们一杯。”
说着,他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其他人自然相陪。郁青算是小辈,却也参与其中。一面喝,又一面在心头琢磨:论资排辈,自己应该是最后一个开口说话的。虽然在眼下场景里,他话里的份量其实最重……
这些都是小事。最重要的,还是他待会儿要怎么说?
与师尊相会、赶来此地的路上,郁青其实也问过对方这个问题。邬九思只说他觉得郁青前面讲的话就很好。又道,若是孔连泉想要给他什么东西作为补偿,他便通通接下,“也是让连泉心安。”
郁青点点头,心里多了几分条理。
他当真是那么想的。妖蛟盯上自己是因孔连泉吗?不是!只要那道道侣契还在郁青身上,对方便会对他下手。整个过程当中,孔连泉连把刀都算不上。
自然,郁青也承认,如果被妖蛟利用的换一个人,他心里或许当真会有几分怨言。可还是那句话,孔小师叔对他是真的不错。再想想对方得知妖蛟身份之后会是怎样崩溃难受,怨言便轻易消散了。
等到旁人都与孔连泉碰过一杯酒,他舔了舔嘴唇,果真开口讲:“妖蛟狡猾,如袁掌门那等修为不也被欺瞒过去了?他有意伪装,不怪小师叔看不出。”
孔连泉心情难言,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言语苍白。到最后,干脆开始从袖子里掏丹药。
这是他最不缺的东西了。不多时,面前的石桌上就堆出一座矮墙。浓浓药香飘散在空中,连带还有孔连泉的介绍。
郁青最初还有些惊讶,都是些自己只在书上看过的奇丹异宝,如今却真正出现在眼中。到后头,他开始麻木了。
眼看小师叔还在不停地掏,他拿求助的目光朝自家师尊看了一眼。邬九思也有些没料到小师弟的表现,但留意到郁青的视线,他还是轻轻点头。
就像前面说的那样,你就收下吧。
青年喉结滚动一下,还是稍稍阻止:“足够了,当真是足够了!小师叔,我的伤已经好了呀,哪里还用得上这么些好东西呢?”
孔连泉已经有些醉了,但还是牢牢记得师兄师姐此番安排的真正目的。于是他目光牢牢落在郁青身上,问对方:“你不怪天一了吗?”
在场其他人:“……”
郁青:“……”
郁青有些茫然,磕磕绊绊问:“我为什么要怪?”
孔连泉看看他,又看看邬九思。在赫连随与任剑秋心头紧张,邬九思也略略绷紧面颊的时候,他打了个酒嗝,直接倒在桌上。
在场其他人:“……”
谁能告诉他们,孔连泉是不是故意的?
赫连随和任剑秋摸不准这小师弟究竟是什么心思,郁青更是心脏狂跳,直觉有什么超出自己预计的事情要发生。邬九思便在这个时候开口,无奈地朝着师兄师姐拱了拱手,道:“带回孔师弟安置的事儿,就交给你们了。”
这话里的意思倒是清楚。郁青更加紧张,果然听师尊说,请两位师伯先把小师叔打包拎走,剩下的酒水点心,就留给他们吧。
这怎么行?他本能地想做点什么,好让自己从眼下情境当中挣脱。偏偏郁青又心知肚明,在这些人当中,自己是绝无话语权的。
他因这个念头默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赫连随三人离开。这时候,手中的杯盏被轻轻一碰。
邬九思绝无吓唬徒弟的意思,却还是见对方浑身一抖,连杯子里的酒水都撒了出去。
些许挫败感从他心头浮出,他问徒弟:“你很……害怕我?”
郁青自然反驳:“怎么会!我只是——”
“我不怪你。”邬九思难得打断了一回徒弟的话音,“阿青,我知道你不是真正想要从我身上图谋什么。你当时只是觉得危险,想要活下去,这不算错。”
郁青听着,眼睛一点点睁大。
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能听“道侣”说起这些。可是,可是——
“可是我……我一点儿都没有顾及你。”大约还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吧,眼泪以郁青完全没有料到的速度落了下来,在他完全来不及反应的时候沾满衣裳,“我没有想过你会那样……”
邬九思眼皮微微垂下。曾经经历过的事情,修士永远不会忘怀。可他也没有想到,未来有天,自己能以不同的角度看待。
“那会儿倒当真是很痛、很难过。”他慢慢地说。言语之间,又喝了一杯酒。
杯子落下的时候,正对上郁青眼里的痛苦。邬九思忽然明白,对于郁青来说,有些事,不是自己说一句“原谅”便能结束。
他想要为自己做些什么,又因现在的自己还无能为力而痛苦。
如果两人都是凡人,郁青大约会在这样的痛苦当中度过一生。然而他们是修士啊,时间对于他们而言再漫长不过——即便是有妖蛟的预言在,对方万般惧怕的终结之日,眼下不还是没有影子?
“阿青,”邬九思认真地说,“你有机会补偿我。”
郁青轻轻地“啊”了一声。
邬九思想了想,又微微笑了一下,说:“你从前当‘陈禾’的时候,不是已经这么做了?有你做徒弟,人人都羡慕我。我也觉得自己幸运,竟然能碰到这么好的弟子。
“我舍不得这么好的弟子伤心,所以对你说,如果你当真对我怀有那方面的心思,我也愿意试一试。
“现在我知道了,你是你,不是‘陈禾’,可前面说的话还是算数。你如果愿意的话,补偿我,让我高兴……或许我的确愿意与你再试一试呢?”
邬九思停了片刻。
而后无奈地说:“怎么还哭得更厉害了?”
第085章 拉手
郁青也觉得自己眼下的样子丢脸极了。虽然人还在抽抽噎噎, 心头却颇为着急,想要止住哭声。
偏偏这种事,他越是心焦, 越不能成功。暗自努力了半天, 每次有刹闸的趋势, 鼻腔便又是一阵酸楚。
郁青只好退而求其次,拿哭腔说:“师尊, 你别看我。”
话刚讲完,便觉得一只手贴在自己面颊上。
一切其实发生得很快, 可在他的感官中, 又像是被无限拉慢了。他先感觉到了一点细微的痒, 正疑心那是什么, 又发觉整个脸颊都多了被触碰的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替他擦眼泪, 还是显得无奈,却又极是温柔。
他恍惚地想:“如果能一直这样……”
邬九思和仿佛止住哭声的青年玩笑:“要不要师尊抱一抱你?”
郁青:“哇呜呜!”
他心头略有崩溃,不明白自己为何是这样的反应。丢人,太丢人了!
奈何身体实在诚实。当邬九思试探地、轻轻地拢住他的身体,无论郁青的真正心思是什么,他都感到了绵长的温暖幸福。一点细微的战栗从心头涌了出来, 他鼻尖捕捉到了师尊身上的幽幽浅香, 身体更是完全不知如何动作。两股意识在脑海当中交战,一面说“这怎么可以, 还是要赶紧支棱身体”, 另一面则说“可是、可是”……
可是真的好幸福啊。
在长久的谨小慎微、长久的失落徘徊之后,一点清晰的希望照到他心田之间。像是阳光穿破云层, 又像甘霖落入大地。邬九思能察觉到,怀里的人原先在颤抖。可慢慢的, 对方身体软和下来,那一直止不住的呜咽也终于平息了。
其实没有走远,而是偷偷在远处看着这一幕的赫连随和任剑秋心头宽慰,这时候,肩膀上突然搭了一条手臂。
两人一起条件反射地抽剑,孔连泉惊得大叫:“喂喂!做什么做什么!”
赫连随与任剑秋面颊抽动一下,缓缓把剑放回鞘中,眼神里却是多了点无语。
任剑秋问:“你刚才没有醉?”
“那倒不是。”孔连泉说:“我吃了颗解酒丹。”
好吧,是这小师弟该有的东西。
两人心头的疑问没了,和孔连泉一起往那对师徒所在的树下看。孔连泉更是紧张,嘴巴里嘀嘀咕咕。赫连随和任剑秋分辨了片刻,才听出他在说“不知道小师兄会不会亲师侄一口”。
赫连随深呼吸,任剑秋缓缓又抬起手。
两人一起彻底将孔连泉提溜走。后者最先还装作挣扎,往后却也老实下来,和师兄师姐感叹:“师侄的确是个好的。”
立场互换,若是他受了那么重的伤,能轻易原谅“自己”吗?
点头或许很难,难的是诚心诚意。就冲这个,孔连泉便觉得把那些灵丹送给师侄很是值得。
唯独的问题是,“话说回来,”孔连泉摸了摸下巴,“刚才忘了问啊,师侄到底还去不去我爹那边。”
赫连随道:“晚些时候再问吧。”
孔连泉微笑一下:“也是。”
……
……
袁仲林知道小辈之间应该发生了什么。若是往常,他是一定会去关切一番的。可眼下,他忙得莫说徒弟们了,连自家宗门的长老峰主们都见不全。
虽然事发突然,可毕竟是半个修真界的有头有脸人物都要参加的议事,哪儿能有半点敷衍?紧赶慢赶,到底搭了个还算能看过去的架子出来。
三面巨大水镜悬在会场当中,里面正映出云、北、龙三州当中的景象。而无论水镜内外,所有修士皆是正襟危坐,看天一修士步步入场。
没有人的目光落在这些“尊者”“大能”身上。并非不敬重,而是他们的注意力都被以邬戎机为首的诸修士正牵制的存在吸引过去。
早前众人已经听过“妖蛟”的名头,也知道这妖实在身负不凡,不知早年得了什么机缘,竟得以修成人形。可当真看到盘腿而坐、竟仍保留几分从容模样的焦峰主,外来的修士们还是齐齐吃惊。
一片低低议论自屋中响起,邬九思与郁青也在这片声响当中,却都没什么声息。
两人的身份是能在眼下场合里蹭个席位,可境界修为还是不大够。邬九思还算踩在门槛上,郁青便是直接在山脚下了。
两人都毫无出声的意思,只是在妖蛟从身侧经过的一刻,邬九思忽地握住了郁青的手。
郁青浑身一震,不由侧头看他。视线当中,他的师尊、他的心上人还是从容俊朗的模样,只是侧过的目光当中带出了对郁青的关切。
青年因之怔然片刻,忽地意识到,原来就在对方动作的时候,自己心头那点因焦峰主再度现身而有的紧绷骤然消失了,剩下的仅仅是因手上温度而来的欣喜。
他自己都没留意到的状况,师尊为他留意到。
郁青飞快地露出笑容,与邬九思传音:“师尊,我没事。”
邬九思仔细看了看青年的神色,确定对方眼眸当中的确没了阴霾,这才缓缓收回手。
倒不是动作的缘故,只是看到徒弟那从自己抬了手便成了眼巴巴的神色,他就有些快不起来。
单纯拿开的姿势成了在郁青手背上拍一拍,青年感觉到了,又一次笑起来。
也是这时候,一道高喝在他们耳边炸响,道:“妖蛟不死,人心不稳啊!”
郁青眼睛猛地睁大,身体也微微颤了一下。
不光是被就那声音骇到,还是因为开口修士嗓音里带了浓浓灵气威压。话音落下的同时,威压也覆在众人身上。其他人修为高了,自然不觉得难受,郁青却不同。
邬九思看出来了,眉尖瞬时压了下去。不等郁青自己调整过来、朝师尊示意自己无事,他的手便又扣上徒弟同等部位。接着,郁青便觉得一阵暖流从自己手背上涌了过来,迅速驱散了他原先的些许战栗。
师尊……
九思。
两个称呼在脑海当中转过一遍,到最后,还是哪个都不曾说出口。
郁青知道,比起自己的感谢,对方一定更希望他切切实实地好起来。他眼睛闭起些,就着眼下的姿势调整起呼吸。
在这之余,又难免有些不同心思:“如果师尊不是扣着我的手背呢?”
睫毛抖抖,肩膀紧绷。
“如果……我们是十指相扣。”
他身边,邬九思略有不解地看着徒弟耳朵尖的一点红。
再怎么被父亲叫做“孩子”,他也是一千多岁的人了,不可能什么都不懂。可若说阿青是害羞了,方才怎么没有这样的反应?
邬九思把最先出现的猜测压了下去,专心帮徒弟调整起状态。
这边的一点细微动静,未有师徒之外的第三个人留意。就连其他天一修士也显得沉默,只听一个个匆匆赶赴而来的道友对妖蛟声声怒斥。不多时,话题已经从“妖蛟必须要死”转移到“到底要让妖蛟怎么死”上。
寻常手段是否太便宜他?做了那么多恶事,千刀万剐总该有吧?
还有,最后动手的人应该是谁?的确,人是天一宗抓住的。可轮起仇恨,未有长老被妖蛟害死的天一实在排不到前面去。
不少修士相互看看,视线对上的瞬间,眼神火花四溅。
武道修士如此,器修和丹修们也没闲着。他们倒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知道蛟身、骨血就那些定然是由天一宗占据大头,可自家能否分得几分?……小道消息,邬尊者擒妖蛟的时候后者流了不少血,那片地方便长出不少龙血灵植。若自家运气好些,往后百十年里,很多传说中的灵丹都能尝试着炼一炼了。
一片嘈杂当中,焦峰主反倒始终很平静。不光如此,他虽已是阶下囚,看向旁人的目光中却仍带着轻蔑。
逐渐吵出了火气的修士察觉这点,当即怒抽出灵剑,剑尖直指锁链缠身、陷于阵中的妖蛟,为他:“你这畜牲,死到临头了还不悔过!”
“呵。”焦峰主微微冷笑,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还是落在了邬戎机身上。
他傲慢,从容,不像是落于险境,更像是当初仍是玄州第一宗门的最大势力之主的时候,下巴也微微抬起些,好整以暇地问:“邬峰主,你当真要杀我?”
这话是什么意思?修士们愣住,脑海当中霎时闪过百千种猜测。莫非邬尊者私下里和这妖蛟有什么交易?——可若是如此,妖蛟怎么会当众来说……
他们不由也去看邬戎机。这当中,邬九思等人是已经知道焦峰主预言的,此刻并无旁人的惊疑,只是带着纯粹担心。
邬戎机将所有人视线、神色的变化收入眼中,同样笑了。
“为何不?”他站起身,当着众人的面道:“你当自己从前做了预言,说这修真界终将毁灭,世间又唯有你一个修卜算之道的高阶修士,旁人便都要靠你再去算清这一元结束的具体时间?
“可是焦峰主,从前你都没算出来的东西,怎么便觉得自己日后就一定能算出来呢?”
第086章 倡导
焦峰主愣住, 其他人同样愣住。
只是其他人愣住是因邬戎机话中内容,焦峰主则是不敢相信这“小辈”的态度。
他有心追问,偏偏来不及开口, 声音就完全被其他人疑问的声响淹没。到后头, 更是被不耐起来的九阳峰峰主封了口舌, 只能徒劳地一阵“唔唔”。
“邬峰主!你刚才说的预言,究竟是怎么个回事?”
“修真界终将毁灭?怎会如此!你我共修大道……”
除了这些内容混乱、纯粹发泄情绪的问题外, 也有人抓住了重点,直接道;“邬尊者, 你方才说的‘一元’, 又是什么意思?”
邬戎机将这一切声响收入耳中, 娓娓解释起来。
他的境界、辈分毕竟摆在那里, 一旦开口, 旁人便很少敢在当中插话。
只是不插话,不代表会场内就安静了。修士们正在惊疑不定的时候,以他们的本事,又确实不必担心“稍稍分心,就错过邬尊者的话音”。于是上头在解释,下头议论不断。从“怎么会有这等事, 妖蛟完全是为了活命而危言耸听”, 到“如此一来,倒能解释许多事了”的话音接连出现, 只是总的来说, 还是抱有前一样态度的人更多些。
等到邬戎机话音落下,甚至有人开口, 问他:“峰主,你说‘天机镜’这法器能判断旁人话中真假, 这又要如何验证?”
“是呀,”已经恢复状态的郁青和师尊没话找话,“天机镜的威能自然是真的,只是如何能让这么些人相信?”
邬九思听着,心想,原来一句“补偿”就能让阿青的情况好这么多,连脸上的笑都显得真切了。早知如此,自己一定……
他没有再往下想,而是低低回应:“简单。谁不信,让他们亲自来试试。”
郁青“唔”了声,也开始觉得自己先前说了句废话。
他还没来得及赧然,便听师尊转了话音,说:“这也不是重点,真正重要的,是——”
好吧,不用邬九思细细与徒弟道来,前头会场里已经有修士提起了。
还是那个问题。妖蛟心思坚定是一回事,他本身的卜算能力就是另一回事了。
什么,你说此人被称作“焦峰主”,从前当真以此道扬名?……都说了是”从前”,大几千年前的事儿,有谁能够验证?
无论是在客观评判,还是单纯逃避“预言是真的,大伙儿全都要死了”的可能性,众人都很乐意道起这个可能。
邬九思在人群中看着父亲,对方依旧显得很从容。但邬九思直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他心脏清晰跳动,一时竟没有留意旁边徒弟偷眼瞧来的目光。更无从知道,在自己不曾留意的时候,徒弟的手指一点点挪动、挪动…….已经到了自己的手旁。
郁青并没有更多心思,他只纯粹感受到了师尊的思虑。
半是从对方微微拢起的眉尖,半是道侣契在两人亲近、距离本身也近时给予郁青的反馈。
他本能地想要安慰师尊,却又实在不擅长做这样的事。要和对方方才一样将手扣上去吗?总觉得十分冒昧。再有,九思对自己而言是“心上人”,自己对对方却……
这时候,场上的邬戎机已经再度开口。
不在只是邬九思,郁青的心脏也猛烈地跳动起来。
邬戎机说,他自然完全明白大伙儿的担忧,也觉得这份思虑很有道理。
恰好,天机镜还有另外一个能力。
“可是,”郁青脱口而出,“召问的代价——”
邬九思舌尖抵着上颚,已经完全明白过来:为什么这场大会需要那么多高阶修士参与。当真只是为了让受害的宗门能够处置暗杀了他们闭关长老的凶手吗?不,这或许是其中一重原因,却不是重点。
他因这个念头浑身僵硬,目光紧紧落在父亲身上。嘴唇动了动,里面含着一个模糊的“不要”。
不要做出那样的提议!
邬戎机道:“天一宗虽再无灵犀峰,却也有能够一窥天命的法子。”
不要说出那样的决心!
“这毕竟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我不会说人人都该参与。只是参与的人但凡多一个,大伙儿便都能安全一分。
“自然,”邬戎机语气平和,像是只在与周围人谈天气,“我是所有道友当中修为最高的一个,我会加入。”
不光是他,袁仲林也迅速表态:“我也会加入。”
其他人:“……”
现场一片寂静,当真落针无声。
郁青喉结滚动一下,倏忽扭过头,重新看向邬九思所在方向。他清晰从对方身上见到了起身的动作,而后,邬尊者再度开口,打断了儿子的举动。
“天威之重,深不可测!
“化神以下的后辈,便不必说什么了。我邬某人是在求生,而不是寻死,更不打算让其他人去死。”
邬九思身子颤抖,口腔当中逐渐散出血腥气。
这时候,他终于是感受到了手背上的温暖。“师尊,”郁青仓惶地、不知所措地尝试安慰他,“邬峰主说了呀,他也是想要安稳的。若是参与的人太少,他一定不会提起召问……”
同一时间,场上,邬戎机缓和话音,道:“此事毕竟重大,也不急于这一时两刻,大伙儿还是先回去细想。”说着,目光又冷冷地从妖蛟身上扫过,“若当真有足够的道友加入,我等自会用尽全力,保全大伙儿性命。”
焦峰主猖狂多日,到此刻终究面色惨白,只不断摇头念着“不要”。
也不知道他说的“不要”究竟是“不要杀我”,还是“不要将我抽筋剥骨,好成为‘保全大伙儿性命’的法子”了。
——作为世间最后的真龙血脉继承者,对自己本身的稀有程度,焦峰主还是很有数的。
……
……
大会结束了,又仿佛完全没有结束。
众多修士本以为这趟行程不过月余就能结束,现在看,自个儿怕是要在天一宗内耽搁很久。
不断有代表信符的流光从安置外来修士的峰头飞出去,又有新的流光没入。
这场面被邬九思收入眼中,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劝:“父亲,实在不必如此行事啊!”
郁青在旁边点头,脸上也显露几分紧张。
不光是他们,袁仲林的三个徒弟也在旁侧。赫连随和任剑秋一心去劝师尊,孔连泉则还要分神挂念父亲。
“我知师尊是一心为公之人,”任剑秋道,“若当真有强敌来袭,师尊定是挡在所有人之前的那个!可眼下何曾到那种地步?”
是的,不光袁仲林,在场所有人——郁青默默把不知怎地混入其中的自己拎出来、踢出去——都有“为了护卫弱小,自己直面险情”的经历。任剑秋这么说话,没人怀疑她的真心。
“一来有无此事都并非定数,”赫连随紧随其后道,“二来即便事情是真的,师尊你们也问出时间,再往后呢?”
孔连泉深吸一口气,“光是一个妖蛟,都弄得人心惶惶。若是多加上那么多修士,恐怕……”
众人沉默。这当中,邬九思倒是缓缓吐出一口气,又站在父亲、师叔的角度考虑起来:“若想不走到这一步,将事情瞒下来就好了。可如果妖蛟算出的卦象是真的,咱们这‘一元’也要有终焉,甚至那个时间已经近在咫尺——”
他们如何能假作不知,只眼睁睁地看着所有人走上死路?换个角度来说,邬戎机与袁仲林这番做出的选择,不也像是任剑秋前面说的那样,孤身为所有人抗住最大压力。
前头还在劝慰的赫连随哑然。郁青嘴巴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又觉得眼下实在不是自己能够开口的场合。如此犹豫良久,他咬咬牙,还是道:“诸位师长怕是不知道,这些日子,外面是有颇多传言的。”
旁人目光落来。郁青紧张,嗓音愈发显得干巴巴,道:“有些好的,是叹师长们大义,还说自家某位长辈怕是也愿意出面,为后人们换一份庇佑。却也有些人自己心脏,便觉得……”
他斟酌言辞,尽力让自己的说法就显得柔和些,可毕竟是险恶心思,再怎么包装也显得难听。
“觉得要尽快走。如若不然,他们也会‘被’算到召问之人当中。”
“什么意思?!”任剑秋当即怒道,“他们自己胆怯,便觉得旁人也是一样吗?若是当真有这等念头,师尊与师伯又何必实话实说!”
郁青苦笑。这些话,不说邬戎机二人了,就是赫连随等人也不可能听到。唯独他,虽然身份高,可修为还是不足。平日做事,也是在差不多的小辈弟子当中,倒是更容易听着一些风言风语。
除了纯粹阴谋论的,还有修士在暗暗嘀咕,“说这些话,说白了还是想叫咱们看到天一宗牺牲多少,后头应该就是让其他宗门一齐补偿。”
“要么怎么说人家是第一宗门呢,底蕴攒起来就是快啊!”
“……”值得吗?郁青不断地想。这时候,又听到邬戎机淡淡开口,却是带着笑意安慰众多小辈:“放心,我们也不是要一意送死的。把话说清楚,实在凑不齐召问的人,便也算了。”
袁仲林同样颔首,道:“我与师兄,只求问心无愧。”
第087章 月下
“问心无愧。”
四个字落入小辈们耳中, 众人或多或少都受到些许冲击。如郁青,当晚便在榻上翻来覆去,阖上眼也无法入眠。
如此半个时辰之后, 他叹了口气, 还是坐了起来, 自我开解:“我现在伤也差不多好了,原先也不需要睡这么多时候。”只是师尊不放心他, 这才额外叮嘱。然而当真睡不着的话,大约也不必勉强。
想到这里, 青年干脆从踩在地上, 准备去外间转转。
大晚上晒月亮这事儿, 在修真宗门当中还真不算罕见。虽然因为郁青此前受伤的事儿, 天一之内夜间一度无人出门, 到现在,随着妖蛟被擒,众人基本也重新回到以往的生活轨迹上。
郁青做好了在外见到旁人的心理准备,却还是没想到,他见到的人会是邬九思。
起先只是听到灵竹林的方向传来“沙沙”声响,郁青便以为是哪个同门日夜勤苦。然而当真到了地方去瞧, 月光被竹叶割出的斑驳暗影下, 他见到的竟是心上人的面孔。
“师尊一定也察觉到我了。”郁青缓缓停下脚步,默默想到。只是对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他自然也不会出声打扰。
一时之间, 只见竹林当中扇影翻飞,带起一阵挟卷着灵气的微风。轻风之下, 竹叶不断发出“簌簌”响动。
郁青看得痴了。
他一直都知道,心上人的“扇法”算是集百家之长, 一日日融会贯通的结果。眼下情境当中,太初扇在师尊手中的轨迹便更像是灵剑穿梭。
扇尖所指,恰似剑锋所向。邬九思在茂密的灵竹间穿梭腾挪,身影如电,这时候,一片细细的竹叶终是被割断叶梗,悠悠地飘落下来,恰好落在郁青肩膀上。
郁青侧头去看自己肩头的竹叶,眼神闪了闪,忽地笑了。
他暗道:“好吧,我毕竟当了许多年师尊的徒弟。”一面琢磨,一面抽出兵器,加入局中!
邬九思唇角也略略勾起一瞬。以两人的境界差距,他自然不可能是有意与徒弟比试。只是一方全力以赴,一方用心指点,倒也打得难舍难分。
竹叶摇晃的动静更大了,却再也没有一片落下来。月色清透,竹林清幽,林中二人周身灵气渐有交融……
是《鸿蒙阴阳诀》!
意识到这点,郁青的第一反应是收手。是,无论他还是师尊都能清楚知道,状况实在是与“道侣”关系无关。可那道契存在一天,两人气息交融的时候便会引动这道双修功法。
也不是全无好处,却毕竟尴尬。
郁青如此觉得,偏偏邬九思难得开了口,竟说他:“分心了。”
郁青一怔,这才意识到,在自己因功法运转踌躇的时候,师尊的扇子已经越过他以长刀构出的防卫来到他肩膀上。
稍稍侧过一点,便是他的脖颈了。
他喉结滚动,刹那间竟有些拿不准这会儿自己应该做出什么反应。还是邬九思将扇子拿开,轻声问起:“怎么这会儿出来了?不是说过么,你毕竟……还是要好好休息。”
郁青这才抓了抓头发,道:“是,师尊。我就是睡不着。”
邬九思看他,思绪慢慢转动。想到徒弟,也想到自己。
在青年关切的神情当中,他心头到底有某一处动了动,叹道:“那便陪我转转吧——若是你孔小师叔在,咱们还能有一杯酒喝。”
郁青笑笑,道:“这月色也很好啊!与师尊一同赏月,是比喝酒要快活的。”
邬九思眼里也多了笑意,轻轻点头。
虽说是日日行走的山头,可认真算来,两人都已有很长时间没有细致看过周遭景色。
如今难得如凡人一般,并不直接抛出法器御风而去,而是以自己的双脚丈量世间,邬九思和郁青都是有所感触。
两人说了几句周边景色如何,郁青尤其惊叹于自己刚来太清那年还是一株嫩苗的灵植竟也慢慢长出规模。邬九思听着,看着,微笑一下,说:“我小时候,这儿却是一个小小的水潭。”
郁青略有惊讶:“当真?瞧不出来呢!”
邬九思道:“也是一千多年前的事情了。”
“时间过得真快。”郁青叹。往后又舔了舔嘴唇,快速往师尊所在方向看过一眼。
他不是完全猜不出今夜为何会在竹林当中碰见对方,也不断考虑自己是否额外说些什么安慰。可当那些言语堆积在心头,郁青又只觉得苍白。
邬老峰主是师尊的亲生父亲,袁掌门亦是瞧着师尊长大的长辈。若说刚刚拜入太清峰的时候,郁青还因后者曾经的做法对其心怀抵触——自然,面儿上是半点都看不出——到今日,被掌门他老人家真切当做自家小辈照顾了二十年,郁青也再说不出对方不好来。
这样两个人,如果召问失败,兴许就要……
郁青眼睛眨动,快速将心头那些不好的念头挪开。半是安慰邬九思,半是让自己也安稳些,他到底说:“我私下听着,仿佛有许多门派的长老已经决心参与召问了。这么一来,最后成功的可能性怕是不小。再有,哪怕失败了,能一同分担的人也多些。”
都是实实在在的状况,郁青讲话时就脑海里甚至过出了几个门派的名字。他想,如果师尊还是不太相信,自己就将这些细节说出来,好让他安心。
这时候,旁边的人却是道:“从前我从不觉得自己修行速度慢,今日却终于明白深浅。”
郁青愣了愣,连忙说:“师尊不过一千余岁,已是元婴,可称作天才!”
“天才?”邬九思知道徒弟是好意,虽然心情仍然沉重,这会儿却有些忍俊不禁。微笑一下,方才摇头:“还差得远呢。”
沉默片刻,嗓音放得更轻了:“若是我的修为也高一些,起码能够帮到父亲和师叔。”
郁青听着这话,心头难受至极,同时也想:“如果我境界更高一些,便也……”
这时候,邬九思又问他:“你还在练剑术吗?”
“陈禾”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便是一个刀修。可往前更长时间,阿青分明是修习剑术的。
这些时日发生的事太多,以至于邬九思无心在这些事上更多考虑。到今日,他方倏忽记起。
郁青先是意外,又是赧然,说:“有段时候不曾练过了。”从前总怕身份暴露,“日后倒是能再捡起来——呀,不过剑如今还在吱吱那儿呢。”
徒弟“嘶”了一声,脸上都是苦恼。邬九思又笑了笑,说:“之前问你是怎么收的寻宝鼠,你都只说机缘巧合,眼下呢,能细说了么?”
郁青知道这是心上人有意岔开话题,心头又是一番动容,细细与对方说起。
同时,那个曾经出现过、后头逐渐变得模糊的念头也重新浮现出来,是:“师尊说我可以‘补偿’他,可我究竟又能怎样补偿呢?
“他今日苦恼重重,虽非由我而起,可我当真不愿见他眉尖拢起的样子……”
剑修、刀修都可以被归为武道修士。若是能有邬家老峰主那样的成就,自然算是为心上人扬名。可郁青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他想,若是希望一切来得早些、迅速些,或许还是要走另外一条路子。
……
……
为求安稳,邬戎机与袁仲林为召问一事定下了“一百名化神修士”的目标。
这个数字实在颇大,但放眼整个修真界,似乎也不算那么难以完成。
小辈们日日心焦,每到有新的参与者名姓报上来,便是一阵喜忧交加。希望人数永远凑不到,也希望共同召问的人能多些、再多些,好让落在自家师长身上的天道之惩更少。
在人数超过五十之后,邬、袁二人开始选择召问地点。
天一宗是万万不能的,或说任何一个有大量人居的地方都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看来看去,他们最后选到了北州的一处荒漠。
孔连泉听到消息,与师门同辈们描述:“我从前也去过那处。当地人把那地方叫‘落凤原’,传说是当年神兽凤凰陨落的地方,烧过一场足有几万年的大火。”这些话十有八九不是真的,但孔连泉对当地的温度还是心有余悸,继续描述,“没到地方呢,便是扑面的热浪!寻常人根本难以抵挡!纵然那会儿我已是金丹后期,也只在外围待了半日便匆匆离开。”
任剑秋默然片刻,叹道:“师尊他们……十分不易。”
赫连随也问:“孔长老是已经从云州出发了么?”
孔连泉点点头,“父亲说了,等他回来再办大寿。”
只是没有人知道,“回来”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又究竟会不会有。
又月余后,愿意参与召问的修士达到八十。邬戎机携一众天一修士自玄州出发,预备去往落凤原。
邬九思原想与父亲、师叔同去,理由也是现成的:“召问结束之后,总得有人接应。”
邬戎机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天一这边还要有人留守。”
沉默片刻,他又说:“九思,这话我只与你讲。我其实很庆幸,你母亲这会儿并未醒来……”
第088章 苏醒
邬九思最终被父亲说服, 留守太清峰。
袁仲林那边也有弟子与他发生了类似对话,只是他弟子毕竟多,“我走以后还需有人处理宗门事务”的理由便没有那么好用。又有孔连泉那般特殊状况, 于是争到最后, 成了最老成持重的大弟子赫连随留下, 排行二、三的两人则随众多师长一同出发,前往龙州。
两方相别, 自是一片伤肃。只是小辈们不愿让师长们为难,师长们也不愿在还没出门的时候便灭了自己威风, 面儿上倒是安稳。郁青却知道, 当天夜里, 心上人坐在太清峰顶看了一夜月色。
到第二日天亮, 看着山间缓缓升起的金轮, 邬九思起身道:“走吧。”
郁青在旁边担忧地看他——本就担忧心上人的状况,在发觉邬九思上了山后,他也默默地跟了上来——听师尊说走,便也将自己的法器抛了起来。
自从前一次说开了,他变成了刀剑并用。如今被他拿来御行的,正是当年结契后邬九思送他的那把灵剑。
脚尖落了上去, 这时候, 郁青又听得一句:“父亲与师叔定也不愿我等如此伤神。”
“……”青年抿抿嘴巴,快速思索, 自己应该怎么接话。
他一起来山顶就是想要安慰心上人, 可昨夜看着对方沉沉静静的样子,那些重复话语又有些讲不出口。到现在, 更是觉得喉咙下面空空的,想了半天, 也只轻轻应出一个“是”字。
再有,就是:“待师祖和师叔祖回来,定也想看宗门里一派井井有条的样子。”
邬九思笑了,说:“也是。咱们这边都还好说,一切按照父亲原先不在时候来就好。倒是赫连师兄那边,怕是还留了不少事儿。”
郁青已经知道心上人的打算,瞬时道:“赫连师伯那边正是需要人帮忙的时候呢。师尊,不如咱们前去瞧瞧?一来为师伯分忧,二来也是替宗门多尽一份力。”
两人这便动身了,后面与赫连随见面的一番表态、后续忙碌暂且不提。只说时日流逝,小辈们再怎么不愿,终于还是听到了任剑秋发回宗门的传音。里头只讲了一件事,即:落凤原到了。
任剑秋娓娓道来:“路上大体还算顺利,还接了好些已在赶路,只是速度慢些的前辈。如此到了地方,修习阵道的前辈们正在原上布阵。”
召问本身需要的阵法,以及为防天道之罚太过猛烈,用以保护修士们的阵法。
任剑秋还说:“这一路上,丹修前辈们都没从房间中出来过,尽在尽心尽力地炼龙血丹。
许多材料还是袁仲林做主,由天一宗出的。那年邬九思出事,袁仲林寻到一味需要“凤凰真血”做引的古方。当时虽觉并无找到这味主要材料的希望,却也抱着微末期许存下大批炼丹时需要的辅材。如今兜兜转转,谁也不曾料到,这些原以为会在库中一直存下去的东西会有被启用的一天。
虽然龙血毕竟只是凤凰真血的代替,焦峰主又最多只能被称作伪龙,可有了总比没有好。
邬九思和郁青听着,明知眼下远远不是能够放松的时候,却还是长出一口气。
“要我看,都备了这么多后手了,明日召问定会顺顺利利的。”信符末尾,任剑秋这么说。
郁青看看邬九思神色,视线在对方紧抿的唇线上停留片刻,也说:“是了,师尊,定然顺顺利利。”
邬九思默然片刻,应了一个“是”字。
已经尽过人事,接下来,就是听天命了。
话虽如此,却毕竟是紧张的。
不光是他们,到了召问当天,整个太清峰、整个天一宗的弟子都停下手上的事,往西北方向瞧去。
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哪怕在场都是修士,能够目行千里者也不在少数,落凤原却毕竟距离他们太远。
可仿佛只要看着,自己就能有几分心安。
再有……
“你们察觉了吗?”有修士开始私下里与身边的人讲话,“刚才好像有什么震了震呢?”
“你也觉得?我还当是自个儿太紧张了,出了幻梦!”听到话的修士迅速紧张起来,“莫非是……”
“可咱们距离那落凤原的确是远啊!再说,就算当真有什么你我能察觉的动静,也该以亲眼见着天雷为先。”
是这个道理。众多弟子纳闷,其中也包括祝伯敏兄弟。只是这份纳闷也不曾持续多久,很快,祝伯敏微微侧过耳朵,似乎听到了什么,脸上神情也开始不断变幻。
最初是惊讶,而后是欣喜,紧接着又成了忧心。
旁人将这一幕看在眼中,祝仲学代表大伙儿问出那句:“阿兄,怎么了,莫非是有人给你传音?”
“是,”祝伯敏深吸一口气,未有隐瞒的意思,直接告诉众人:“是闻尊者。”
众弟子怔忡,有那年轻些的甚至没反应过来祝师兄说的是谁。祝仲学倒不愧是祝伯敏的弟弟,迅速再开口,惊道:“莫非——莫非是闻春兰尊者!”
闻春兰,太清峰上又一味化神后期的老祖。同时也是邬峰主的道侣、少峰主的母亲!
众人齐齐惊讶,登时明白祝伯敏此前的反应是从何而来。他们尚且如此,又何况是正亲眼见着闻春兰的郁青?
眼看一名陌生女修出现在眼前,自己的心上人愣住片刻口中唤出一句“母亲”,郁青瞳孔蓦地缩小。紧接着,便听女修问:“九思,你父亲在哪里?”
郁青眼皮抖了抖,猛地意识到:“是落凤原那边!”
邬九思也想明:“父亲……定是父亲的召问正式开始了。”
“……”作为天机镜的真正所有者,闻春兰无疑是对“召问”二字最熟悉的人。听儿子这样讲,她的面色刹那有了变化,“他要问什么?”
邬九思深吸一口气,知道母亲一定也是通过道侣契感受到了什么,这才倏忽从闭关状态中惊醒。再看对方苍白的面色,他心头担忧,却也只得先安抚:“此事说来有些复杂——阿青,”侧头去唤旁边的青年,“泡壶茶来。”
郁青喉结滚动一下,点头答应。
他心头乱糟糟的,勉强计较:“这种时候,闻师祖要喝的定然不是普通的茶,要养身补血才好。对了,还得有安神功效。”
起到这些作用的灵植不少,他手中也有,该能办好师尊安排的这小小差事。
青年离开了,邬九思这才再度转向母亲,道:“我先长话短说。父亲问的,是世间万物是否会像焦峰主说的一样终结毁灭。若是有那一日,又会是什么时候——
“是,焦峰主,正是母亲知道的那一位。他当年并非被天雷劈死,而是以从前褪去的一身皮伪作尸身,骗过所有人的眼光。
“他也并非人族,而是一条得了真龙传承的蛇——现在该说是蛟。”
在邬九思与闻春兰细细讲述的同时,北州,落凤原处。
昨日这里还是和孔连泉记忆中一样的那片广袤荒漠,灼灼烈日光照平等地落在每一个靠近此地的修士肩头。若是境界再金丹往下,又并非火属性道体的修士,恐怕来不及接近,便被直接烧成灰烬。
可今日,状况变得略有不同。
烈日被如墨般翻涌的乌云遮蔽,云中闪电如银蛇一般穿梭来去。
不断闪烁的雷光之下,众多修士神色各异。
能抵达此处的,自然都是心智果决之辈。可哪怕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当真面临此番末日景象时,仍然有人心头浮起几分紧张与不安。
袁仲林也不能免俗。只是不安的心情是真的,坚决的心态同样不假。压住繁乱的思绪,他深吸一口气,微微侧头,去看远处的师兄。
此刻所有人都站在大阵上的一点,好让阵法能够最大限度为己身分担伤害。人与人之间少说也有数丈距离,只是对修行之人而言,这并不会影响他们的视野。
袁仲林的目光中,邬戎机正在做召问最后的准备。他口中念诀,同时抽出匕首,在自己掌心重重划下!
鲜血即刻涌出,却并非普通红色。浓郁灵气的浸泡下,淌落液体的边缘仿佛镀上一层浅浅地金。
血液愈多,金色便也愈是浓厚。再到电光狂作的时候,乍眼看去,竟似一条璀璨夺目的金链。
“金链”坠落在地,被砂土上的阵法捕捉,开始顺其流淌。
邬戎机同时开口,声音同样饱含灵气,传遍四方。
“在下玄州天一宗太清峰邬戎机,于此拜问上苍!”
近乎是紧接着他的动作、话音,袁仲林同样割破手掌,任由血液落入阵中,同时道:“在下玄州天一宗掌门袁仲林,于此……”
旁人跟在后头,一一开口:
“云州云梦门凝光峰孔秦。”
“龙州素心派景文峰秦问。”
“玄州清风阁……”
“云州……”
百名修士的嗓音交叠一处,仿若浪潮。
而就在这股浪潮愈发高扬之时,众人听得一声巨响。
“轰隆隆——!!!”
天雷闪动,划破长空!
第089章 无事
黑云隔断了天空与大漠, 仿若一座高耸的墨色山峰,自上而下俯视着正在结阵的修士们。
待到众人的鲜血将召问大阵染红,便有一条壮硕的银色巨龙从这“山峰”上扑出, 张牙舞爪袭向这百名修士!
以这尊“巨龙”为起始, 又有无数身形略细的“银蛟”“银蛇”一并涌出山壑。
一片震耳欲聋的“隆隆”声响当中, 守在落凤原外准备接应师长们的年轻一辈皆是沉默。
若说一刻之前,他们口中还能吐出几句“凶险”“可怖”, 到了现在,任剑秋等人心头只剩下一个念头。
“如此场面……当真便如妖蛟口中的万物终焉一般啊!”
再度沉默。
“也不知道师长们在其中如何。”
……
……
“不知你父亲如何了。”
闻春兰捧着茶盏, 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和儿子的猜想一样, 她的确是因为道侣正身处险境而醒。两人结契的日子太长, 长到那些孤身一人的时日都只仿若梦境, 是真正要把对方融入骨血里。
是以邬戎机遭逢危险, 闻春兰便也在第一时间心悸不止。再想想儿子的话,一时之间,竟是觉得有条条电流从身上窜过。
这自然是不好受的,好在她的……徒孙?——闻春兰有些看不明白旁边青年与儿子之间的关系了——是个足够乖觉的孩子,端上的灵茶效果极佳,恰好能缓解闻春兰此刻的状态。一口两口下去, 她原先略有冰凉的手指都回温了。
闻春兰眼皮抖了一下, 目光又在儿子与青年身上过了一遍。
她忽地给儿子传音:“九思,这孩子的道体有所不同?”
邬九思一怔。倒不是多意外于母亲的问题, 旁人看不出阿青的状况就罢了, 堂堂闻长老又怎会一无所觉?他只是惊讶,为何这话不直接说出来。
“对。”他说, “阿青是天阴之体。我与他之间的事也有些复杂,待到父亲那边安稳了, 再细细说予母亲。”
闻春兰眉尖却微微压下,放下手中茶盏。
她还是很温和的,再传音问儿子,“给这里面放血,是你的主意,还是他的?”
邬九思完全愣住了。过了数息,才忽地转头去看郁青。
“阿青。”他双唇张开,闭拢,又再次展开。这么反复了数次,才算是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你……你为何要这样?”
一顿,觉得自己的话不够准确,又补充:“你何必自伤呢?”没问为什么要放血,邬九思近乎是无可奈何地在心头勾勒出了徒弟的想法。母亲状态不好,泡茶的阿青就在库存里挑挑拣拣起来。许多灵植一并丢进水里了,却还是觉得不够。想了想,又低头看自己做事的手。
这也的确近乎是复刻了青年先前的举止。郁青的念头很简单,是:“从前我对付妖兽,实在不敌时,也会借着道体的‘优势’更改战局。现在面对九思的娘亲,想要她快点恢复过来,总得把所有可用的材料都加进去。”
唯一的苦恼就是直接加入的话,茶水味道恐怕会古怪。所以郁青用上自己从前私下学的那些炼丹技巧,先将那一小碗自己的血处理了一下,争取半点味道都尝嗅不出,这才真正将其混入壶里。
是完全为长辈考虑的态度,动手时郁青并未觉得哪里不对。可到现在,听着邬九思的话,他“啊”了一声,几分尴尬、局促登时涌了上来。
原先还能好好坐着听眼前的母子讲话,到了此刻,却是明显不安稳。视线也压低了,不与眼前的任何一人对视,“这个有用。”
邬九思看着青年垂下的眉眼,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捏了一把。
阿青。
阿青!
他喉咙发干,嗓音也微微发涩,道:“阿青,你看我。”
青年在他面前抬头,紧接着,却见自己的心上人手腕一翻,掌心也出现一把匕首。
他瞳仁蓦地收缩,不等邬九思在有什么动作,人已经朝着对方扑了上来,“师尊,你这是!”
邬九思手臂被抓住了,修为比不过他的青年在此刻爆发出了最大力气,然而依旧杯水车薪。
邬九思清楚地知道,只要他想要,刀刃就依然会划破自己掌心。这甚至不会给他多少疼痛,像阿青,自己不也没有在他身上见到任何伤口?
然而他到底没有这样做。
不是因为担忧自身,而是仅仅这样一个简单动作,就让邬九思再度见到郁青脸上的无错。
那双在作为“陈禾”时总是明亮、带着笑的眼睛,这会儿多了“郁青”眸中常有的惊乱。
他近乎能听到郁青的心声了,他的徒弟又在担忧,“我是想补偿师尊的,可我又做错了吗?师尊并不喜欢我……”
邬九思还是停下动作。
他调整着自己的心绪,慢慢分辨出,其中最多的还是心疼。
阿青想要母亲快点恢复过来,又知道他的血肉对其他生灵来说是上好的补品,这才怀着善意做了这等事,但这不是他直接把自己当做炼材用的理由!
呵,上官微。
再想到这个名字,想到从前与对方虚以委蛇,想到自己旧伤复发时对方前来探望,却又是心怀鬼胎,惊吓了阿青,邬九思神色愈冷。
可惜阿青已将此人除去了,否则……
元婴修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量拿出与寻常一般的温和语气,与郁青说:“放开我。”
郁青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做什么了,只能喃喃重复:“你不要这样……不要。”
邬九思平静地说:“无妨,我已经想明白了。阿青,我是要让你明白不要自伤的道理,不是要让你更难过。”
郁青依然直直注视着心上人,不敢相信对方的话,可手上的力道到底隐约放松。
邬九思知道,这是徒弟的确听进去了。他没有太多欣慰,只是又默然片刻,反思:“从前我没来得及杀了上官微,为你报仇。妖蛟之死说来也与我无关,都是父亲他们决断。”
“师尊……”郁青不由地开口。
邬九思打断他:“听我说。”
郁青局促,看看他,又隐隐偏过头。
他没有完全转向闻春兰的方向,而是在那之前就硬生生别回了脑袋。邬、闻二人却不曾错过这青年的动作,闻春兰纵然再怎么担忧道侣,也知道对方远在天边,无论碰到什么自己都无力干涉。倒是近在眼前的儿子与他……徒弟?还是道侣?二人不过几句对话,就让她摸清楚了六分状况,待郁青也生出几分关怀。
可怜的孩子,从前不知受了多少欺负。
“在长辈面前,有什么难为情呢?”她也柔和地说,“九思是我和戎机唯一的孩子,你与九思又这样亲近,四舍五入,也能叫我一声‘母亲’的。”
郁青轻轻“啊”了一声,嗓音很轻地叫:“师祖。”
面皮薄。闻春兰毫无意外地又有了新的收获。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两个小辈,听儿子继续讲:“你补偿我,这是一回事。我作为师长教导你、关怀你,是另一回事,这并不是矛盾的。你这么做了,说到底,还是我没有教的缘故。
“不要反驳。阿青,我现在就是要教你。”
郁青抿抿嘴巴,手指压着衣袖。
“你这次用的血一定不多,所以你觉得没关系。但有了这个开始,日后呢?如果再有下一次,再下一次……需要的也不光是你的一两滴血,而是半身、全身,你又要怎么办?”
不会的。郁青心想,无论师尊还是两位师祖,都是再正派不过的人,他们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心思?
退一万步说,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一定是情势无比危急的时候,既然如此……
“旁人也不是瞎子。真有这样的‘神药’,上官微能知道,他们就猜不到了吗?若是再有前面那样的事发生——”
郁青沉默。
邬九思平静、坚决地说:“这种事根本不能开始。”一顿,“灵植可以再找,丹丸可以再炼,你却不能出事。”
郁青:“……”
郁青回答:“我明白了。”
他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怎会不明白师尊说这些话的真心?再想想前面的做法,的确是不妥当。
青年低下脑袋,很诚心地给心上人认错。邬九思看着徒弟垂在脸颊旁边的小辫子,手指微微动了一下,却是没有更多动作。
他还是温和地说:“无妨,教你做事,原本就是我……母亲?!”
在他和郁青讲话的时候,坐在一旁的闻春兰忽然站了起来,往前数步又停下。
“你父亲……”闻春兰的嗓音轻飘飘的,眉梢眼里却明显多了喜意。细细看去,又能在她眸中捕捉到一点水光。
“无事!”
……
……
“轰隆隆!”
“轰隆——轰隆……!”
“轰隆……”
雷声……
仿佛变弱了?
守在外缘的各门弟子们愈发提心,紧张地看向眼前的万丈电光,然而入目只有沙尘漫天。
耳畔回荡着巨大的轰鸣声响,像是整片天地都在为之动荡!
不——年轻修士们晃晃脑袋,又意识到,或许动荡的不是天地,而是自己。
天雷劈落带来的灵气冲击没有放过方圆百里的任何一个生灵,他们待在这么近的地方,自然要被波及到。
有那反应快些的,这会儿已经开始服药打坐。任剑秋与孔连泉慢了一步,却并非迟钝,而是花了些时间告知众人:“这位师兄,快快运转心法!”“这位师弟,你耳朵已经流血了,赶紧吃药!”
将所有人顾到之后,他们才有精力查看自己的状况,继而同样盘腿坐下运气。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慢,终于,又有清风吹拂在面上。
任剑秋、孔连泉眼皮缓缓睁开,下一息,他们同时怔住。
另有无数在旁的年轻修士。他们无论如何都没想到,闭眼之前自己看到的还是一片毁天灭地、苍穹撕裂的景象,此刻却只见晴空万里,一碧如洗。
不止如此。
修士们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记忆中的荒芜大漠上,入目却是一片和天空一样的碧蓝明净。
曾经的落凤原,变成了一块……
巨大的镜子?
第090章 归去
又是过了不知多久, 年轻修士之间终于传出声音。是孔连泉不大确定地凑到了前面,低下头,剑尖轻轻落在“镜面”上。
任剑秋很不放心地跟了过来, 正要开口问一句师弟感觉如何呢, 就听后者抽一口气, “还真是!”
任剑秋:“……”好吧,看来前面的担心是白费的。
“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更多人一并凑过来叽叽喳喳。说来说去, 还是一名同时修了器道的女修犹豫道:“我从前仿佛碰到过类似的场面。那会儿炉子里的主要材料是一捧灵沙,炼着炼着灵沙便熔成一团——这倒是常事, 只是再后头, 我没控制好炉子里的温度, 开炉时里头便不是原先想着的东西, 而是一团亮晶晶的物件, 上头也能映出人影。”
众人相互看看。没错了,落凤原这副寻常修士进都进不去的样子,里头的沙怎么可能没带灵气?
而前头巨雷轰下,仿佛也可以模拟器修开炉时的火焰。在场众人都有渡劫的经验,谁不知道,被天雷劈了之后人会浑身焦黑, 和叫人丢进火塘里一般。
疑问算是初步解决, 年轻修士们虽然仍惊讶于这块巨大镜面的形成,却也暂时将其放在一边, 开始低声议论:“也不知道师尊他们如何了。”
“我早就想进去瞧瞧了!可是……”
“唉, 你也一样吧?”
“肯定没有我师尊果决。他竟然说要是我直接往里闯,就把我逐出师门!”
“我师尊倒真没这么厉害, 只说让我不在思过崖下待五百年就不许出来。”
“……”
他们这群人说是来处理召问后的状况,却也一个个都被自家师长下了死令, 不看到他们发出的信号便不得进入原中。
进一步说,是担忧后辈们出事。退一步讲,万一小辈们扰乱了召问,导致所有人都前功尽弃了要怎么办?
无形的焦灼在众人心头蔓延,任、孔二人自然也有一样的担忧。
终于,孔连泉咬咬牙:“天雷已经消失了,他们那边应该已经结束,只是……只是兴许再没人能把信号发出来!”
众人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捏住,这时候,又听孔连泉说:“师尊可能不认我,但我爹总不能不认吧!”大不了,回家当丹修去!
他话音尚未落下,人已经冲上巨大镜面。任剑秋“呀”了声,立时跟了上去。
有他们两个在前,即便召问当真受了影响,其他修士也不必分担责任,自然也是一个个地往前。不多时,便有第一个倒在地上的老祖宗被人发现。
任、孔不过神识扫过去,便知晓那并非是天一宗的某位老祖。他们却还是降了下去,由孔连泉取出一枚龙血丹丸,送到伤者口中。
所有修士一起围在旁侧,那与伤重修士同出一门的小辈更是浑身僵硬,脑子里“嗡嗡”作响,只怕最糟的情况已经发生了。这时候,忽听孔连泉喜道:”人没事!身上伤处已经开始愈合了!”
至此,萦绕在众人之间的阴霾才算散开。年轻弟子们一个个也取出灵丹,细心寻找起自家师长来。
这个过程拢共花费了数个时辰,有人欢喜,也有人渐渐陷入惶恐忧虑。
他们没有碰到最坏的结果,却也不是当真所有人都安然无恙。最后数下来,被弟子们找到、缓缓恢复的师长只有七十余名。
另有十数个修士在后辈到来时已然断绝生机,再多丹药送入口中都是无济于事。
而再接下来……
邬戎机转醒后,听人问:“峰主,你可知晓我家师尊去了何处?”
邬戎机怔然片刻,目光落在那张自己并不熟悉,却毕竟记得了的面孔上,沉默半晌,还是说:“他守到了了最后一刻。”
年轻修士泪如雨下。
自这日开始,曾经让修士们既怕且畏的落凤原消失了。
它有了一个新的名字,镜原。
许多器修对镜原上的变化深感好奇,其中就有前面与同辈们介绍了自己从前经历的女修。她与她的师门长辈决定暂留此地,探究一番再折返师门。
他们之外,更多来自天南海北、各门各派的修士还是相互道了分别,踏上回自家的路。
孔连泉这回并未与天一宗人同行,而是缀在自家父亲身后,时时刻刻留意父亲的面色。
孔秦最初颇是感动。儿子这样关怀自己,哪个当长辈的不窝心呢?可过了没两天,原先的感动就成了无语。
他只不过是取了炉子来炼丹,那小子怎么就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再到孔秦摸出一朵灵火,孔连泉脸上的神色便近乎能说是“惊慌”了。孔秦很确定,自己看到儿子手指捏动,正是一个召水的法诀!
他摸一摸火焰,儿子抽气:“嘶!”
他把掌心凑到火焰深处,儿子:“呃啊!”
孔秦:“……你没事儿吧?”
孔连泉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父亲是在和自己说话。
他十分费解:“当然无事。爹,你为什么要这么问。”
孔秦面皮抽动一下,问儿子:“这是几级灵焰?”
孔连泉扫过一眼,回答:“六级。”
孔秦:“你爹是什么境界的修士?”
孔连泉:“化神前……”话音停下,算是明白父亲的意思了。
孔秦摇了摇头,也知道,定是自己那天半身都被劈城焦炭的样子吓到了儿子。可他已经好端端的站在这儿,连泉又何必有那些担忧?
倒是他自己,只要想到那日天道隐约透露的结果,便忍不住为儿子的未来捏一把冷汗。
六千年。
天雷从自己身体贯穿的瞬间,孔秦脑海中闪过这个时间。
他那会儿并未意识到它意味着什么,满心只有雷光带来的剧痛。蕴含庞大力量的电流在他一身经脉血肉当中肆意穿梭,将它解除到的一切破坏殆尽。有很多个瞬间,孔秦都觉得自己已经被完全撕裂,连魂灵也被驱出身体。
好在他到底有些锻体的底子,这才没死在当场。儿子又赶到得十分及时,用灵丹吊住自己性命。
等到状态稍稍恢复,孔连泉很容易便想到那个出现在脑海当中的时候。他却还是没有声张,而是私下里询问几个老友,他们有无什么发现。
等到所有人都吐露了一样的答案,孔秦才算心头有底。可直到现在,他都没有想明白这个结果是好是坏。
如果他是凡人,寿数不过百年,自然是要欢天喜地,认为几千年以后的未来和自己无关;
如果他仍是修士,却并未像现在这样出生便是丹道世家的子弟,自身天赋也不过平平,花费好大气力终于结成金丹,却也不能更进一步,大约也并不会太过忧愁;
如果……然而……
孔秦拿自己的状态比对一下族中长辈们的状况,颇郁结地意识到:“我能不能活到六千年后,还真是根本说不好!”
停了停,又有浓重悲伤:“我儿是剑道天才,年纪又那么小!他是一定能活到的,可是……”
孔连泉看着父亲神色变换,心里“咯噔”一下,如何不明白对方在想什么?
所有镜原内外的修士都已知道召问结果,只是对于六千年后会出现的“这一元”终结,很多人还处于一种不真实的状态。
孔连泉也在其中。他是曾遇到过很多困难,可要说从今天起便因几千年后的事情惊慌,还是太早了一些。
又兼不放心父亲,想了想,他干脆把话题扯开:“对了,我那师侄到了云梦,虽不能当爹你的弟子,你却还是得把他当做弟子一样对待啊!可不能让人欺负他,否则的话,邬师伯怕是要直接打上门去的!”
孔秦:“……”
孔秦:“呵,还用你说!”
……
……
在邬戎机结束召问、传信回天一宗的数天之后,郁青正式和邬九思提出:“师尊,我还是想去云州看看。”
邬九思与弟子确认:“你想好了吗?”
“是。”郁青点点头,心头的确有许多考量。除了之前便想好的、想要为师尊多做些事外,如今又加了一重。
“如果我已于丹道十分熟练,知道更多灵植的功效作用和处理方式,那日便不会直接用自己的血了……还害师尊不高兴。”
青年眼皮垂下一点,遮住眸中情绪。
邬九思对此并非全无所觉,可他看着徒弟,心里知道,有些事还是需要对方自己想明白。
“原先应该是连泉带你一道出门的,”他说,“好在你现在西行,还赶得上他们的灵船。”
郁青猛地抬头,正与邬九思对视。
邬九思细细为他安排:“母亲那里还有飞行法器,我去要来,你在里头定然安然无恙。后头到了云梦门,且听连泉的安排。若是不习惯,也莫要勉强,不如就在孔真人大寿之后和你小师叔一起回来。”
这样就够了吗?当师尊的人皱起眉毛。虽然知道徒弟早就安安稳稳地几次在玄州、龙州之间穿行,可经历了上官微的事,他很难不升起更多担忧。到最后,竟起了另一个念头:“还是我送你去……唔。”
他怀中多了一具温暖身体。郁青再无法克制,往前拥抱邬九思。
邬九思身形紧绷片刻,缓缓放松,抬手拍拍徒弟背脊。
“阿青,”他叹,“我只希望你好好的。”
郁青最后还是婉拒了被师尊亲送的提议,只是又拿走了那副金丝面具。
他走了以后,天一宗的生活还在继续。
邬九思陪伴母亲等回父亲,看着峰主长老们再度坐在议事堂中,对“六千年”这个答案争论纷纷。
他听了一日争吵,等到离开的时候,脑袋都有些晕晕胀胀。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原来这是一个月圆之夜。
明亮月辉落在肩头,邬九思抬头去看那轮挂在天空的银盘。
他知道,会有凡人将月圆和团圆结合在一起,在每年秋日的圆月之夜一家人相聚,只是修士们不会有此类说法。
他自己都没想到,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会让心头某个角落轻轻动了动,像是被人捏了一下。
邬九思倏忽发现:原来自己已经与阿青共看了数十个秋天,上百个圆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