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结契礼
郁青愣住, 又觉得鼻尖酸楚。
他以为自己会哭,邬九思也觉得道侣兴许又要挂不住眼泪。奈何做好了安慰人的准备,迎面对上的却是一张笑脸。
“我想。”郁青回答, “我想叫你——”
卡住。
温馨的气氛被破坏了几分, 好在邬九思的目光依然是包容鼓励的。郁青稍稍调整, 重新开口,再说:“我想叫你, 九、九……”
完了,竟然喊不出口!
郁青微微恍惚, 邬九思也有哑然。在这之余, 则是心头的微微酸楚。
“是不习惯么?”他说, “无妨。咱们以后日子还长, 慢慢来吧。”
日子还长。
慢慢来吧。
简简单单几个字, 便要郁青重新笑了起来。
“好!”他答应。心头也暗暗下了决心,一定不让师尊失望。
一定不让九思失望。
——话是这么说,但郁青“练习”的日子还是比两人预想当中长一些。
到他们发出去的请柬全都得了回复,到陆陆续续有人抵达天一宗,再到金峰主送来准备好的吉服,由两个年轻的小辈试衣裳。郁青看完水镜中的自己, 再侧过头, 悄悄与邬九思讲话的时候,说的依然是:“师尊, 您很少穿这样颜色浓艳的衣裳吧?但也当真好看呢!”
这是事实, 绝非他因爱慕师尊,就情人眼里出西施。
一身红色衣裳, 上头满满都是各样绣纹。又有珍贵灵石镶嵌在上头,乍看上去, 便要人觉得眼花缭乱。
而在这些鲜艳织绣下面,又藏着细细密密、携了不同阵法的暗纹。
光是用来绣这些暗纹的线,抽出一卷放在外间市场上都是天价。郁青这会儿的心思只被道侣吸引,并未察觉自己身上衣裳到底是多么珍惜。还是后头,他们当真穿着吉服到了众多修士眼前,这才从四面八方的议论声里察觉一二。
而后……郁青忽略这些,继续去捕捉那些“两个小辈也算才貌双全,十分般配”“听说与邬尊者儿子结亲的小辈也算是少峰主的徒弟,可称佳话”的说法。
他听得心头欢喜,再看看旁侧身姿俊挺、容颜如玉的心上人,更是满腔高兴近乎溢出。这份强烈心情透过二人之早已存在的道侣契传递到邬九思识海,他眼神动了动,侧头去看身侧的青年。
还是那张秀美的脸,脸颊旁边也还是那根细细的、编得十分精致的辫子。
阿青……
邬九思在心头想。
到了这个特殊的日子,早晨自有人帮他们打理一切。那会儿祝伯敏便说,阿青不如把头发重新梳理一番。郁青犹豫,邬九思看出来了,干脆帮他拒绝。
“我觉得这样便很好。”邬九思说。只有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后头的意思却是不少,多半也只有他和阿青能够听懂。
不是说这辫子是为了纪念你娘亲吗?她没法亲身过来,却总得有些痕迹在吧?
自然,若说阿青娘亲在他们结契礼“痕迹”,不会是仅限如此。
“新人已至!”
袁仲林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打断了两人的思绪。
邬九思、郁青一起抬头前看,两侧宾客在这一刻成了陪衬,入眼的只有长辈们的身影。
证婚的袁掌门,作为“新人高堂”的邬、闻二人,还有一尊浮在闻春兰旁侧,上头刻了字的牌位。
旁人于这场面并不意外。结契礼是两个人的事,哪有只有一方高堂在的道理?只是修士们的情况也确实特殊,如眼下这样一方双亲俱全,另一方则只有牌位在的状况其实不少。
真正意外的是郁青。
看清楚刻字内容的一刻,他的身体开始发抖。
此前是真的觉得自己不会再哭了,到了此刻,却还是无法忍住。
他本能地去看旁侧道侣,对上的是邬九思一如既往柔和安慰的目光。
郁青怔然片刻,在邬九思要抬手帮他擦去眼泪的时候自己晃一晃脑袋,又闭眼片刻,把泪水留在眼眶中。
“阿娘在天之灵,见了今日,也一定高兴。”郁青给邬九思传音,“所以,我也要高兴!”
邬九思这才微微笑一笑,提醒他:“阿青,咱们该先拜天地了。”
郁青:“正是!”
两个修士踩着灵光,面朝天地,郑重拜下。
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他们之间凝结,让邬九思、郁青之间的关系更加紧密。
袁掌门又在上方喊:“二拜高堂!”
邬、郁二人转身面向父母,同样深深拜下。
邬戎机、闻春兰注视着两个孩子,心潮涌动。
袁掌门最后喊:“道侣对拜!”
对拜。
道侣。
邬九思和郁青转身相对,目光盈盈。
两侧席上,赫连随三人举起手中酒杯,笑着与彼此相碰;
司徒修和安朗侧目相对,同样碰杯;
胡玥脑袋一歪,靠在谷莹肩头,感叹:“当真像是咱们俩那时候。”
谷莹微微一笑,正要说些什么,又察觉到了袖下的动静。低头去看,一个白乎乎、毛茸茸的脑袋冒了出来,可不就是阿青师弟那只寻宝鼠?
胡玥乐了,把吱吱拎起道:“你怎么在这儿?嘿,要不要也尝尝阿青的喜酒?”
小耗子挺胸抬头:“吱吱!”
“它还能喝酒?”谷莹多问了一句。胡玥听过,原先的劲头下去一些,但还是没有放弃,“一杯不行,一口总可以吧?来,尝一口。”
小耗子喜滋滋:“吱吱!”算上在前头几个人那儿喝的,它肚子里也算有一杯酒了。
脑袋刚探进杯子里,耳畔便炸起一声高喝:“礼成!”
寻宝鼠:“吱!”
胡玥:“啊!”
谷莹:“……”
另一边,三拜之后,邬戎机等人带着儿子、阿青去拜会其他长辈。
郁青在众多长老尊者面前彻底混出脸熟,脸上久久挂笑。看起来是个开心样子,邬九思却总觉得道侣心不在焉。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直白地问:“阿青,你这是怎么了?”
郁青有些郁闷地看他一眼,小声回答:“吱吱在我识海里一直叫,说它看到了金山银山,要我过去装。”
邬九思:“……”金山?银山?
郁青喃喃说:“也不知道它跑哪儿去了。这里人太多,实在分不清它在哪个方向。”
邬九思只得安慰道侣:“吱吱应该有分寸。咱们后头还有很多桌要转,也能顺便找找。”
郁青点头,两人又成了被长辈们打趣的模样。待到长老尊者的地方转完,到了同辈们身边,才算松下一口气。
邬九思帮道侣打听:“师兄师姐,你们方才可有看到阿青那只灵鼠?”
赫连随点头:“是有的,而且——”
任剑秋:“连泉还给它喂了一口酒。”
邬九思一怔,郁青眨眨眼,“无妨,吱吱个子是小,却也能喝上几口。”
孔连泉抓抓脑袋:“都瞧我做什么?它喝了酒,没一会儿就走了。”
邬九思和郁青相互看看,倒也不算着急。后头见了祝伯敏等常在邬九思身畔的值守弟子,继续打听一样的事情。
祝仲学回答:“我看它一直往酒杯里探头,就,咳,喂了一口。”
一盏茶工夫后,司徒修:“就一口,只有一口。”
又一盏茶工夫过去,胡玥:“它自己倒下去的!怪不了我啊!”
郁青看着倒在自己手上的小耗子,深吸一口气,哭笑不得。
有这个插曲在,后头结契宴结束、两人再回到洞府的时候,郁青完全没有自己想象中的羞赧。
他把自己攒下来的所有有清心静气作用的灵丹都摸了一遍,琢磨给小耗子用哪个合适,分量又是取多少为佳。一面考虑,一面朝着道侣抱怨:“从前吱吱在外头也是这么乱来么?”
邬九思坐在桌子另一侧看他,目光落在寻宝鼠身上片刻,又去看一旁的酒盏。
他什么也没有说,郁青却先一步察觉到了屋中的静谧。他缓缓停下动作,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从今日起,我都要与师尊……与九思同住了。”
除此之外呢?
虽说两人神识交融、灵气互换便算是“双修”,此前他和九思走的也一直都是这样的路数,可眼下怕是到底不同吧?
郁青落在寻宝鼠肚皮上的指尖有些僵,又有些烫。
恰好这个时候,邬九思问:“阿青,你在想什么?”
郁青近乎听到“轰”的一声响,不光是指尖了,面颊、脖颈……浑身都开始发烫。
邬九思原先以为自己收获的就是一个脸红的道侣,没想到,青年先是轻轻地放下手中灵宠,接着便取来了一旁的酒壶,开始给自己倒酒。
邬九思稍稍愣神的工夫,郁青已经是三杯下肚。
他的想法很简单:喝醉了的吱吱那么敢想,能一路梦到它一鼠独占某块海外大陆上的灵脉。自己哪怕做不到这样,多喝几口,总能壮壮胆吧?
“来,师尊!”
大约当真是灵酿有效。第四杯时,郁青已经能撑着桌面站起、将酒杯送到邬九思眼前,难得口齿依然清晰,道:“轮到你了!”
邬九思看他片刻,笑一笑,抬手去碰酒杯。
指头碰上杯身,又向后滑动一寸,落在郁青的手上。
桌面上,寻宝鼠翻了个身子,砸吧着嘴巴,继续它的好梦。
只是周遭多少有点吵闹。
第112章 出去走走
待到结契礼的热闹结束, 宾客们纷纷离去,太清重回往日的平静。
郁青以为自己终于适应了称呼道侣名字这件事,可当对上亲朋好友们打趣的目光, 他还是有几分学习吱吱、打个洞钻进去的冲动。
只是赧然是真的, 欢喜也是真的。如今日出与道侣一同练武、月出和道侣一同修行, 到了闲暇时候,还能开路炼炼丹药的日子对郁青来说, 实在是从前梦里才有的场景。
他这么别扭又高兴的过了一段时日,邬九思看在眼里, 忽地生出一个念头:“阿青, 想不想出去走走?”
“走走?”郁青先是意外, 随即心动。
从前是和九思在外游玩过多次, 可那会儿他的身份都只是“徒弟”。眼下不同了, 旁人怕是不必问,就能从两人的亲昵模样看出答案。
他因这个想象雀跃片刻,很快问:“九思,咱们去哪儿好呢?”
邬九思看他高兴,便也微微笑了一下,说:“如今再没什么大事, 你也不必回云梦了, 这趟出去的时间长些也是无妨的。既然如此,从前有什么想走一走, 又不曾动身的地方, 都可以去转一回了。”
“这样啊,”郁青琢磨片刻, 心里隐隐有了倾向,“我还不曾去过北州。”
世间的四大州, 玄州便不必说了,是他出生的地方。龙州,前头从天一离开后,他虽然不曾深入那边儿太多,却也算是待了一段时日。后头在司徒修、安朗面前伪装龙州人,他们竟也信了。
云州呢,在云梦修行的年月间,郁青虽然也只在宗门一带徘徊,却也算见过其中遍地江湖的景色。唯独北州,时至今日,他竟只从旁人口中听说那边儿的万里炙土。
“那便去。”邬九思一锤定音,转而又笑,“我上次前去,也是许多年前的事儿了。这么久过去,也不知那边有什么新变化。”
“镜原不就是?”郁青脱口而出,“九思,你上次去北州的时候,那边还是落凤原。”
话说出来,他心头才是微微“咯噔”了一下,眉尖跟着压起,低声问:“前头去那边召问……九思,我在云梦的时候,心头也会牵挂这事儿。可毕竟不算那边的弟子,和谷师姐、胡师姐他们关系再好,也不方便直接问。那咱们天一呢?还有在这事儿上做准备么?”
邬九思哑然,也跟着压低了嗓音,回答:“这些年是有在陆陆续续地加固护宗阵法,也在和相熟的门派联络,看能否集众宗之力,造个能容纳的人多些的飞行法器出来。只是初时还算顺利,到今日,却是迟迟再难推进。”
开头商量得再好,后头也有门派仍觉得自己吃亏。这样的声音一多,事情可不是被耽搁?
邬九思继续说:“我听师叔、父亲母亲的意思,像是想要全盘从这事儿里抽身,后头只关切天一的弟子要如何。”
一番话说出来,郁青越听越是发愁。
邬九思看他片刻,又道:“于咱们来说,最要紧的,还是眼下的修行。”
倒也是这个道理。郁青自我安慰:“也是。再怎么担心,也得是自己能活到那个时候。”
数十年前,本元将要迎来终结的消息闹得极大。不光修士们被牵扯其中,不少凡人也隐隐听到消息。
可他们反倒是最放松的一拨人。后来郁青在云梦学丹,偶尔去山中寻药,也会与住在山下的村落打交道。双方说着话,便有老人感怀,说自己“年轻”时曾听过传闻,说老天要降下浩劫,再不给世上任何生灵活路。那会儿一个村子的人都是惶惶不安,生怕夜间睡下了便再也瞧不见第二日天亮……到现在,人不都还活得好好的,成家生子,看儿孙满堂。
那会儿郁青听得眼神复杂,口中应着“是”,心情却空茫茫一片。眼下再看,却又觉出几分不同滋味。
晃晃脑袋,郁青打起精神,转过话题,问起邬九思过往去北州时的见闻。
“孔小师叔从前说过,他在那边一座城中尝到不少好酒。”说着说着,青年倒是真生出几分兴致,“咱们这趟去,不知能否路过那边。”
雍城么?邬九思在道侣眼里瞧见亮色,在脑海快速过了一遍北州几座相对繁华的仙城,颔首:“不必‘路过’,咱们就去那边。”
郁青眨了眨眼,又听人规划:“从天谷城那边的港口往云州,落了地行路几日便能到雍城。那边处处都是酒家,你若是喜欢,咱们就在其中多待些时候。”
其实也不是特别喜欢。只是那年孔连泉从雍城买回柳林酒,这酒一度成了传闻中治好伤重邬少峰主的良药。哪怕后来郁青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他也总留了几分好奇。
原先想这样和邬九思讲,但话没说出来,邬九思又道:“说来酿酒和炼丹一样,都讲究对灵植等物的应用。你去瞧过,兴许能解开几分在丹道上的疑惑。”
“当真?”郁青的兴致一下从三分升到九分,“那九思,咱们一定得多看看。”
邬九思微微笑过,继续说:“待到从雍城出来,一路往西……直奔着镜原去,搭着父亲、母亲给咱们的飞行法器走二十多天就够了。可若是想细细看北州风光,便不知要走到什么时候去了。”
“无妨!”郁青干脆地说。这句之后,方反应过来,“九思,和你在一块儿,我做什么都开心的。若你愿意多走,咱们就多在外面瞧瞧。若是你想早些回来,我觉得太清也极好。”
一段话说出来,算是又剖白了遍心迹。只是没想到,他话音落下,道侣竟迟迟没有反应。
两人共同走过许多岁月,又有前些日子那场盛大的结契礼。时至今日,郁青已经相信自己与道侣之间的感情。可到了眼下场景,他还是略略迟疑了:“九思怎么……难道是——”
“阿青。”邬九思叫他,目光中竟全是他的面容身影,“你我之间,当真是耽搁了很多时候。”
郁青怔然:“九思?”
邬九思抬起手,动作轻缓而温柔地捧住道侣的面颊。这个刹那,他觉得阿青就像是御灵峰上那些刚刚出生、还在学着适应外间的幼年灵兽。被人触碰了,会小心谨慎地观察,直到察觉善意才能放松身体、流露依恋动作。
而这已经比阿青刚恢复身份的时候好了许多,至少阿青愿意坦然地爱他了。
“你我的时日还长呢。”邬九思含笑说,“在外面的日子长些也没什么不好。”
郁青眼神动动,露出喜意。
邬九思又维持着轻笑神色,若有若无地瞥一眼外间,这才低声和道侣讲:“前头父亲、母亲闭关,我可是帮他们扛了百年太清峰上的大事儿小事儿。如今他们回来了,父亲又总说许多管事的弟子都习惯了找我禀告,以此来推脱事务……”
郁青:“……”嗯?九思这是、这是在偷偷和他告前辈的状吗?
他有点紧张,又有些和心上人同一战线的欣喜。大约是情绪变动太大了,连道侣的手指不知不觉间落在自己唇上都没就觉得。
邬九思待道侣更是又怜又爱,继续讲:“咱们这趟走得久些,也让父亲重新养成好好做事的习惯,你看如何?”
郁青还能说出什么答案?自然是一个干脆利落地“好”字。
就这样,两人和亲朋好友们告辞之后,很快踏上旅途。
沿途中,郁青还有意找商会买了许多讲各处风土人情的游记。他看得高兴,邬九思也不动声色地长了很多见闻——他去过的地方是比道侣更多,可真论起来,还是有所不足。
眼下好了,道侣兴致勃勃地和他说起什么“原来四处大州之外还有许多小州星罗棋布”“竟有许多修士数度驾着灵舟往云州以西、龙州往东走,只为找那‘天涯海角’”,邬九思便也一起道:“既然如此,咱们也能去瞧瞧。”
郁青倒是犹豫:“那些小州也还罢了,‘天涯海角’还是少去为妙……”
游记里都写了,越是这么走,遇到的空间风暴便越是可怖。能写下记录、往后流传的修士都是半途放弃的,而那些真的一路走到黑的修士,多半是没了音讯。
“好。”邬九思从善如流,“都听我们阿青的。”
郁青又是好笑又是赧然,心脏再度“怦怦”跳动。
不过无论如何,这些计划都是后话了。眼下,两人先抵达的地方还是雍城。
到了陌生仙城,先要去的地方自然是当地酒楼。一面尝尝特色佳肴,一面也能打听附近有什么热闹。
邬九思和郁青选了个靠窗的地方落座。招呼食客的伙计还没到呢,热闹已经来了。正有一伙儿修士在他们身畔讲话,开口的绘声绘色,听故事的惊叹连连。
前者:“也不知是当真喝多了,还是其他缘故,这两方人就约下在镜原斗法。”
后者:“镜原?得是多想不开,才往那种地方?”
镜原?想不开?
桌旁的邬九思、郁青相互看看,都多了几分好奇之色。
第113章 高山流水
“人家可不觉得自己是想不开。”
开口的修士并不知道旁边桌上也有人在关注自己的话, 还在一门心思继续往下讲:“你想想啊,就他们前头喊出来的名号。一边儿是神意门长老嫡亲的孙子,一边儿上清宗宗主同族、小辈中最得脸的侄子。走到哪里, 旁人不都让他们三分?结果呢, 碰到一个和自己一样的硬茬子。
“又到底不是横到家了, 知道把事儿闹太绝,自己也得不了什么好处。算来算去, 可不就只剩去镜原一条路。”
同桌的修士们听到这里,纷纷点头, 道:“是这个道理。”
一声声下来, 把旁边的郁青听得挠心挠肺, “怎么也不说清楚些。”
邬九思虽也想知道答案, 可看道侣这个样子, 反倒放下些疑问。
他笑着拢住道侣的手,也不讲话了,直接与阿青传音:“镜原若是真有什么特殊之处,咱们待会儿与伙计打听打听,也是一样的。”
郁青深呼吸,冷静下来后, 觉得的确是这个道理, “只是他们这儿的生意实在是好。咱们都坐下这么些时候了,竟还不曾有人……哎呀, 可算来了!”
听了两位客官的话, 那伙计了然,问:“二位仙师怕是从其他州过来的吧?”见邬、郁二人点头, 又问:“而且有那么几十年不曾到咱们北州了?——哈哈,那便难怪。
“咱们镜原还是落凤原的时候, 那地方便没什么人去。倒不是其他缘故,只是地头实在太热,莫说凡人了,就是寻常修士过去也得被烧掉一层皮。
“到了诸多大能尊者往落凤原转过一趟,用了手段引动天雷接连劈了九九八十一天之后,事情便变了。”
郁青看邬九思:九九八十一天?
邬九思眉尖轻抖,摇头:似乎没有这么长时候。
伙计还在继续说:“嘿,原先的荒原竟被天雷劈没了,只留下一面巨大的镜子!
“最先的时候,这场面虽也有人瞧见,可有落凤原昔日的名头在,还是没人敢往里头走。几条命啊,敢这么作践。
“还是又过了几年,有个修士不知怎地惹上了沙漠上的一群妖兽。将将被追到丢掉性命的时候,一咬牙,闯到了镜原上!
“再之后——”
伙计拉长尾音,却也不曾当真卖关子。
在邬九思、郁青开口之前,他已经利落地道:“他便发现,镜原那地方,无论有什么攻击落在上头,都能给人返回去!”
攻击?返回去?
郁青不由地抽了一口气,邬九思也觉得吃惊。不过问话这事儿,是轮不到他开口的。不等邬九思说什么,他的道侣已经噼里啪啦讲出一串儿:“就是说,那群追着修士的妖兽生生被自己斩杀了?”
伙计点头:“客官听明白了!就是这个道理。”
郁青恍然,邬九思则是微微沉思。一个念头快速在他脑海当中出现了,是:“倘若镜原有这等威力,那传说中的灭世之灾……”
他并未再想下去。和能毁灭整个世界的灾祸相比,区区北州上的一小块地界,似乎算不得什么。
“那块儿地方本就灵气极浓。”郁青已经开始分析了,“前头便总有人猜,落凤原下头恐怕有一条火系灵矿。后头天雷一劈,双方力量撞到一处,兴许又形成了什么特殊阵法。”
伙计笑道:“也有许多人这样讲。近些年来,我们北州上的大大小小门派都爱派阵修过去,想要一窥缘由。”
郁青“呀”了声:“你这么说,倒是提醒了我,也得发个信给我们的师门,别落到北洲人后头。”
伙计这回只是笑,不曾应些什么。
一旁,邬九思落在桌面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数下之后,几块灵石出现在伙计在的桌边儿。品质比寻常下品好上许多,比之中品还是略差一些。
这却已经足够让伙计眼前一亮,一面收起赏钱,一面更殷勤地问:“客官若是还有什么想知道的,都能来问!纵有什么话是咱们答不上来的,您二位等上那么一两个时辰,我也能打听个七七八八。”
邬九思含笑摇头:“那倒不必了,只是,”伙计竖起耳朵,认真听着后头的吩咐,“我们下了船后先来雍城,就是想尝尝这儿出名的灵酿。你们店里有什么好酒,都端上来,让我俩好好尝尝。”
伙计“嘿”地乐了。真要比较起来,他自然更喜欢这样简单的差事。“好嘞,客官是喜欢喝劲儿的还是喜欢柔的?您二位来得也巧,就在去年啊,距离咱们雍城只有百里距离的金城恰恰开了一批玉灵花,店里可是买了许多回来酿酒呢!这玉灵酒是不及那最出名的柳林酒醇厚,却也自有一番滋味。”
邬九思颔首:“那便多来些吧。”
喝酒这种事,自然是要和其他事放在一起做的。
接下来几天,两人先是带着几种味道和缓的灵酿在仙城四周游山玩水。白日在湖上泛舟、垂钓,夜间往山头观星赏月。兴致上来了,郁青还和邬九思说:“九思,我感觉这儿风景好,咱们带的吃食也好,”一顿,弯起眼睛笑笑,“你也很好。不过,还是缺了点什么。”
邬九思注视他,也微微笑了,问:“什么?”
郁青道:“少了好听的曲子呀!若是个乐修在这儿,不得与风伴奏?那多快哉!”
邬九思便叹:“是么?可惜阿青的道侣不是乐修。”
话刚刚说完,道侣已经凑过来了,用手掌扣着邬九思的嘴巴。大约还是多少有些醉的缘故,脾气比平时鲜明了很多。邬九思含笑看着,见对方皱起眉毛:“我才不是可惜这个。九思,你可不要乱说。”
等邬九思晃一晃杯中酒液,道出一个“好”字,青年才放下手,重新在道侣身边坐下,很亲近、信赖的样子,讲:“那套妙音钟,你还带着么?”
邬九思怔然片刻,脸上笑意更清晰了,低声回答:“自然带着。”
说话间,他挥动衣袖。像是粒粒金星从中洒落,又像是天上银河从袖口泄出。
重现世间后,四十八个金钟或坠树梢,或藏云上。柔和灵光从钟上散出,照亮一小片夜幕。
邬九思依然坐在原先的石上,郁青已经站了起来,像模像样地一抖手腕,将灵剑抽出。又回头问道侣:“九思,你有想要听的曲子么?”
邬九思难得以自下而上的姿势看对方,有些新奇,又因对方的雀跃而欣慰欢喜,道:“都可以……”嗯?阿青好像不喜欢这个答案?“咱们身在山中,倒是那首《高山流水》最合眼下景色。”
“《高山流水》。”郁青重复一面曲名,也想到背后故事。早年有一主修琴道的乐修大能,因长久无法从元婴突破而心中苦闷,往山林中寻找闭关之处。在路途中,那位前辈碰到一处风景极佳的地方,心有所感,取出法器来弹奏。
原先以为四周无人,不曾想到,等到一曲结束,竟有人在他身边叹,“这曲好啊,有高山之势!”
前辈讶然回神,这才发现身畔不知何时竟多了一名凡人。那凡人不通修行之道,却又是前辈难得的乐道知音。两人共同谈论山水,前辈暂且放下对进境之事的担忧,很过了一段畅意快活的日子。再往后,也由此突破进境,成为又一位化神尊者。
郁青暗暗想:“九思这会儿点这曲子,怕是半与风景相合,半与我和他的关系相合。”
我和九思,也算是“知音”了呢。
思绪转到这里,郁青心头仿若有石子落入湖中,片片涟漪不住扩散。
他唇角勾了起来,快活地应了一个“好”字。
崖边清风习习,乐响声声。
朦胧月色洒落山头,同样落在邬九思肩上。
起先,他一面观看道侣舞剑、奏响金钟,一面抿着杯中灵酿。不知何时开始,邬九思的动作停了下来,只是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道侣的身影。
这些年中,阿青的重心的确是更多放在丹道上,可于剑道他也仍是用功。如今手持灵剑,身姿轻盈,真正应了那句“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随着他的动作,周边的风也被一起带动。灵气流转,山间花草、树枝都跟着微微摇曳,仿佛同样受到带动。
钟上灵光愈明,无数妖兽、灵兽受到吸引,静静来到旁侧,沐浴此刻机缘。
邬九思的视线不轻不重地往周边暗处瞥过,又抬起眼皮,含笑看着徒弟的身影。
看来不光是传说当中的那位前辈因这首《高山流水》获得机缘,他眼前的阿青也有一样的好运气,竟在眼下“顿悟”了。
一张符纸从邬九思指尖出现,像是被风吹动似的一路往上,碰到云彩。而后符纸被灵气催动,无形的法阵往四面八方蔓延开,遮住了此方小天地中的一切。
外间再有修士前来,也只会莫名在山中打转,而非看到山涧当中灵气涌动、照耀四方的景象。
第114章 日常
郁青的顿悟持续了足足一个月。
三十天过去, 体内奔腾的灵气终于弱下气势,开始趋于平缓。
如此又过了几天,青年缓缓睁开眼睛, 真正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只是这样的感叹仅持续了一刻, 他便猛然意识到:“不对!我是和九思一起出来的。前头自个儿顿悟去了, 九思岂不是……”孤零零一个人,被他甩在一边?
郁青立刻紧张起来, 屏着呼吸四下张望,嘴巴里小声念叨:“九思, 九思, 人呢?”
“在这儿。”邬九思回答。他的声音是从郁青身后传出, 倒是把郁青吓了一跳。不过待到回过身、看到道侣的时刻, 青年脸上还是露出粲然笑意, “九思——呀,手上怎么还拿着东西。”
青年身形一闪,来到道侣身边,好奇地去看道侣手上的事物。与此同时,邬九思的视线也在郁青身上转了一圈儿,这才微微笑道:“不错, 气息较以往更稳固许多。”
一个两百岁的金丹前期, 想要凭借一次顿悟就有所突破是不可能的。可当类似的场面多了,郁青的情况自然会越来越好, 日后真正进境时也会更加顺利。
这条路, 邬九思已经亲身走过一遍,自然可以告诉道侣要怎么走才是最安稳的。
待笑过了, 他又将自个儿拎着的妖禽掂量一下,“你顿悟, 倒是吸引了许多山中飞禽走兽前来共受好处。”这是常事,前头闻春兰吸引到的妖禽妖兽还要更多,“原先是没打算碰它们的,说来也都算你的功德。只是这只山雀都没来得及飞走呢,便已经开始啄旁边的小妖禽了,算是它自己破了道行。”
郁青听着,总结,九思说的话真正意思应该是:“我道侣顿悟一个月,实在辛苦,很应该寻些吃食给他补补。”
他忍不住乐了,高高兴兴道:“原来是这样,我先前还想呢,九思你怎么……”一个翩翩公子,俊朗如玉的仙人,如此拎着一只山雀,“好,看我来料理它!”
邬九思听着,又笑了一下。
山雀个头实在不小,但对修士而言,真要放纵口腹之欲,再多吃食也是不够的。
郁青和邬九思也不是真正想要“填饱肚子”。在他们看,最大的乐趣是把山雀料理出最好的滋味。
这事儿上,郁青还是比邬九思更加擅长。加上前头“冷落”了道侣足足一个月,他生出弥补的心思,自然更是使尽浑身解数。眼睛转了转,便有了结论:“咱们寻些灵泉水来,再用金极土与之相和,成了浆状再涂到山雀上。”
其实就是俗称的叫花鸡做法,只不过从材料上改良许多。
“我这儿别的不多,灵火那是管够的。”郁青又开始合计,“练了这么多年控火,在这事儿上绝不会出差错。”
邬九思含笑点头。
郁青仿佛收到鼓励,再接再厉道:“再有,有的部件随随便便烤了,实在有些可惜。正好手上其他东西也多,烧一锅子卤料,后头猎了其他妖兽还能再往里头加呢。”
邬九思道:“不错,我瞧这样便极好。”
郁青唇角勾起,愈是高兴。
不多时,金极土在他手中成了一团泥。在往去了毛的山雀身上涂前,他又取了自己存下的诸多灵植,从中挑选数样,调好味道后埋在山雀腹内,这才将金泥涂抹上。
动作到后头,郁青冷不丁想到:“九思你瞧,等到后头烧了火,这层金泥硬成一道壳,乍一看,岂不像一颗足有人怀抱大的金丹?”
邬九思忍俊不禁,配合道:“是有几分意思。”
郁青煞有介事:“若是咱们在太清,或者在云梦,都能拿此法和人玩笑去。但现在只有你和我嘛,只要山雀好吃就够了。”
邬九思配合点头:“是,阿青说得很对。”
郁青眨眨眼,“现在咱们有酒,有肉,我看还缺些果子。”
邬九思含笑说:“这个简单。”语毕,太初扇被他从袖中抽出来。他折下其中一片扇叶,在手中轻轻一晃,原先的扇叶变成了只羽毛华美、叫声清脆的小雀。
小雀先是环着郁青飞了一圈,引得郁青惊喜叫道:“九思!这是?”
邬九思微微笑一下,说:“你不是知道么?每片扇叶上都刻了不同的阵,能当不同用途的法器用。”郁青被小雀蹭着脸颊,晕晕乎乎地点了头,“这片便是能化作一个这样大的机关。”
“这样大”?郁青心头闪过些许灵光。接着,不等他问出什么,站在肩头的小雀已经开始变化。先是有手有脚、只是比寻常机关偶小了许多的巴掌大小人儿,又是身形灵动,顺着他的手臂倏忽窜到邬九思手中扇上、又静静卧着不动的小蛇。
郁青:“哇……”
小蛇重新化作雀鸟,拍着翅膀从扇上飞起。这一回,邬九思还往它嘴上放了一只锦囊。
等到咬着锦囊的小雀飞走,邬九思轻声说:“由它去寻阿青想要的果子,如何?”
“自然是好!”郁青笑道。转而又摸摸下巴,似是认真地琢磨起什么。
邬九思只觉得道侣什么样都可爱。正又含笑看着,忽听道侣道:“不过九思,我觉得你这片扇叶从前还是不会变换这么多东西的。”
邬九思眼神晃动一下,不动声色:“哦?上头的法阵,可的确是……”
“的确是机关阵不错。”郁青笑道,“可九思,咱们都认得多久啦?你用过那么多次太初扇,却还是头一次用上这次的法门。”
邬九思不说话了,看着道侣下巴微微抬起一些——更可爱了,灵动而活泼,倒是很像从前的“陈禾”——很得意的样子,说:“是不是在等我的这个月里才学的,嗯?”
邬九思心想:“所以‘陈禾’其实也是阿青真正的样子。”
他从前总担心那不过是道侣的伪装,换言之,阿青辛苦、忍耐的时候,比表现出的还要多上许多……现在看,起码能稍稍放下些思虑了。
只是希望阿青能自始至终都这样开心着。
“是。”邬九思无奈,“竟是被你看出来了。”
“九思。”郁青叫他,心头柔软而动容,“你……我很喜欢。喜欢刚才的几样小东西,也很喜欢你愿意为我这样做。”
邬九思“嗯”一声,郁青又说:“我以后一定不——唔!”
怎、怎么回事?忽然就说不出话了!
他支支吾吾几声,再去看自家道侣。到了这种时候,如何还看不出眼下状况是因道侣的动作?果然,在对上邬九思视线之后,郁青就重新获得了发出声音的能力。然而不等他开口,邬九思已经说:“有前头那样的机缘是好事。你碰到的越多,进境的速度就越快——
“和我一样的时候就越早啊,阿青。”
“……”
和九思一样是元婴真人、在旁人看来也愈是相配的时候就越早。
郁青心脏“咚咚”跳动,幸福快活从中涌上。
……
……
从雍城离开之后,邬九思、郁青一路西行。
他们的目的地是镜原,却又不着急赶路。每当遇到一个新的仙城,两人都会停些时候。
碰到城中有什么活动,也很乐于参加。一来二去,竟是在这远离家乡宗门的地方打出些名气。
只是这名气又有些不同寻常。有那曾经听说过两人的修士凑到一处议论,最开始的时候还能说到一起:“是,那两位天赋卓绝、一看便是大宗门出身的真人是道侣关系。一个好穿白衣,另一个好穿青衣,没错的。”
紧接着,又成了:“两人都是剑修……”“哪有?白衣是刀修,青衣是剑修!”“你们都说错了,青衣分明是丹修。”
每一个议论的人都是振振有词。你说我在某仙城看过他们参加过武斗,他说青衣修士曾在哪里展露过炼丹之术。讲来讲去,原先的热闹气氛成了不欢而散。谁也没有发现,正有一对符合他们说法的修士在后面听着。
郁青假意遗憾:“学得太多就是这点不好。想要扬名,都不知道往哪个方向扬名。”
邬九思笑笑,说:“这还不简单?阿青想当什么修士,后头再参加比斗的时候就只用那一样法门。”
郁青就更是露出苦恼模样,道:“可我明明样样都行,如何还要专门迁就旁人?”
邬九思笑道:“那便只好让他们知道,阿青不单单精通武道,也精通丹道。”
郁青心中微动,想:“这样的话,倒是显得更配得上九思。”
口中则说:“光是这两样,仿佛也不够。九思,你说我从今日开始学琴可好?”
邬九思笑道:“自然也好。”
在这样的说笑当中,镜原一日日近了。
邬九思和郁青都曾在亲近之人口中听过对这片地方的描述,然而再怎么耳闻也比不上亲眼所见。
从灵舟俯瞰之时,他们的第一个念头是自己仿佛来到了一片巨大的水域之外。万里碧空倒影在无垠沙海之上,正像一片落在沙漠当中的湖。
第115章 约定
细细看时, 又能发现在这片“湖水”中游动的“鱼虾”——神识落得再近一些,郁青了然:“果真和咱们前头听说的一样!这儿人还不少呢。”
两人在北州的时间长了,便也能从修士们的穿着上粗略分辨出他们所属门派。如今乍一瞧, 神意门、上清宗、飞云阁……诸多数得上名号的势力都已在镜原占据一方, 各自忙碌。
随着飞行法器的靠近, 也有人留意到这边动静。邬九思和郁青收回神识的同时,也感受到旁人的探究。
只是在察觉到法器本身便品阶不俗后, 大部分修士便将探究之意收回。仅有零星之人身形一闪,消失在原处。
邬九思微微笑了一下:“阿青, 咱们要迎客了。”
他身侧, 郁青摆出这段时日逐渐锻炼出来的高深莫测神色。
这边刚准备好, 灵舟前方, 已经有几个同为元婴的修士拱手招呼:“原来是天一宗的道友。”
灵舟上带有明显的宗门标记, 有些眼力的修士自然能轻易认出。
邬九思、郁青对此并不奇怪。两人撤掉灵舟上阻拦外人进入的法阵,笑着回礼道:“正是,”简单做了自我介绍,“诸位又是如何称呼?”
神意门修士先开口:“明靖。”
接着是上清宗:“周尧。”
飞云阁:“赵淳。”
至此,前头的寒暄算是结束。明靖态度和气,目标明确, “却不知两位道友这趟来镜原, 是寻常走走,还是……”
邬九思眼睛眯起一些, 笑了:“不过是替师门前来探探路。只是我等初来乍到, 对此地颇有不熟悉的地方,还要劳烦道友们关照。”
郁青则露出感叹模样:“说来距离掌门、邬尊者他们联手诸多大能前辈开辟此地, 也有数十年了啊。”
两人这趟出行的目的是什么?
——有情人终成眷属,一道出来散散心。
在眼下场景里能这么说吗?
——当然不能!既是“散心”, 镜原的状况又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自然是扯出往事,虽不直言,却也告诉在场的北州修士们,这镜原法阵的研究,落了谁也不能落了我们天一宗的!
再者说,邬九思和郁青这会儿讲得也不算假话。早在数月之前,他们就已经将在雍城打听到的消息传信送回长辈们处。袁仲林听了两人的话,当即拍板,天一的阵修们也不能从这番机遇当中落下。算算时间,没准儿赶赴此地的同门们再过三两天就能到呢。毕竟邬九思和郁青一路边走边玩,实在耽搁了不少时候。
他们话音落下,灵舟上气氛依然和睦。
几个北州修士脸上一起露出喜色,纷纷道:“这是好事!久闻天一之名,若有贵宗前辈出手,这镜原的状况怕是更能早早理清楚。”
邬九思和郁青看在眼里,相视一笑。
不错,就喜欢和这种聪明人打交道。
双方顺着这个话题,又说了些别的。
邬、郁二人想知道北州修士们目前的研究进展如何,北州修士们则想知道距离天一的阵修到来还有多长时间。
最后双方都没有得到答案,却也是从头到尾都满脸盈笑,还相互交换了见面礼物。
等到北州修士们离开了,邬九思和郁青寻了个安静些的地方让灵舟落下。邬九思端详四周,郁青则仔细分拣起刚才收到的灵植——大约是炼丹练得多了,据周尧所说,别看他腰间带着刀剑,可嗅到他身上的丹药味道,就会发觉他修的是什么道。
郁青当面只夸对方敏锐,这会儿才一边动作,一边和道侣闲话:“照这么讲,日后若是碰到那不长眼的来劫道,我还能试一试话本子里的‘扮猪吃老虎’?”
“……”邬九思微微哑然。看看阿青那一身法衣,还有他周身佩戴的各种精巧法器,得要有多“不长眼”才能做出这事儿。
但他不打算扫道侣的兴。到底还是微微笑了一下,邬九思回答:“好,若是真有那一天,还仰仗阿青保护我。”
郁青一下子笑了,抬起头看向道侣,“九思——你这话说的,”他拍着胸脯打包票,“行,就交给我了!”
两人闲话了一阵儿,在邬九思的注意力转向脚下镜面的时候,郁青忽地“咦”了一声。
邬九思看他,见郁青兴致勃勃地从刚刚得来的锦囊中取出一株火红色的花朵,“赤霄花!我先前得了一个方子,叫做‘烈阳丹’,吃了丹药的人能在一天之内身入灵火而不怕受其烧灼。原料里就差这朵灵花了,原先想着后头碰到什么仙城了去里面寻一寻,没想到啊,得来全不费工夫。”
邬九思看他高兴的样子,也跟着笑了,“那阿青,现在就试试?”
“自然要试试。”郁青扬起下巴,取出丹炉,又祭出灵火。
他如此忙碌,邬九思看在眼中,眼里闪过几分欣慰。
既然道侣有了事做,他便也不打扰,自在一边继续研究镜原的状况。
虽然不是主修阵道,可哪个修士来了镜原,不想弄清楚此地异常是从何而来?邬九思倒也知道自己不过是随意看看、打发时间,可细细揣摩着周遭灵气不同寻常的走势,一日日过去,他也当真有了几分收获。
到这时候,就是郁青一边炼丹、练习刀剑,一边等他了。
两人合计过,干脆顺着前面给北州修士说的话,一直等到天一的阵修们到来。
那之后,他们依然没走,而是牵头了几场天一修士与北州修士的交流会,这才有了离开的念头。
研究阵法毕竟枯燥。邬九思、郁青都不算耐不住寂寞的人,可他们前面百千年都不曾主修此道,便证明对他们而言还是其他事更有乐趣。“再说了,”郁青暗暗和道侣咬耳朵,“来这边儿这么久,咱们连周围还没转过呢。”
邬九思听出道侣的言下之意,想了想,觉得的确是这样。
两人向着天一阵修们告辞,开始深入周边荒原,又开了一番眼界。
如此又过了一月。一日黄昏,邬九思和郁青共坐舟头饮酒、看日落之景。霞光鲜浓璀璨,若烈火燃烧于天幕之上。郁青将这场面收入眼中,先是笑,说:“若是有个足够大的炉子,倒是能在这‘天火’上炼一回‘仙丹’。”
邬九思微微笑道:“哦?回头问问金峰主,他有没有这个能耐,为阿青做一尊能炼‘仙丹’的火炉。”
郁青便成了边笑边摇头,手中杯盏与道侣拿着的碰一碰,“我就是随口一说……九思,咱们已经出来多久了?”
邬九思道:“尚不到一年呢。”
郁青怔然:“只有这么些时候么?可我总觉得,咱们已经去了好多地方。”
邬九思手指在灵舟上点一点,正是某种示意。郁青看到了,又笑:“是了,有父亲、母亲给咱们的好东西呢。”光是路途上,就为他们节约了不知多少时候。
又是片刻怔忡。
日头渐渐下沉,郁青慢慢地说:“可我还有许多地方想与你一同去看……”
邬九思温和地应:“那咱们就去。”
郁青先点头,再摇头,说:“我不想一口气看完……九思,我想隔三差五便能与你共同出游,咱们一起去看那些方外小州,一起去找‘天涯海角’。在太清的时候是很安宁,但我……”
我很喜欢和你单独出来、只有我们二人的时候。
比起从前,这会儿的郁青已经非常熟悉和道侣的亲昵。可这样一句话,到了喉咙边儿上,他又觉得难以说出口。
只好一口喝干净杯中的酒,借着这个动作再斟酌言辞。还没想好呢,忽听道侣说:“那我们便还是每十年出来一次。”
郁青一顿,唇角勾起,压下。
邬九思说:“这趟在北州,也有许多咱们不曾去的地方。还有云州、龙州……阿青,就连玄州,咱们也没有走遍呢。”
郁青唇角又勾了起来,有些难以压下。
邬九思:“十年出来一次,也还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将世间走过一遍。”
郁青说:“若是真的‘走过一遍’,九思,那会儿你应该已经化神了吧?”
邬九思道:“化神么?那可真是说不准了……”
两个人的酒杯再次碰到一起,接着,气息也交融在一起。
往后,便是践行今日之言。
郁青突破金丹中期之时,他们走遍了北州。
郁青突破金丹后期之时,他们游过龙州每座山峰。
到了他终于步入元婴——到邬九思来到元婴后期、突破化神——
世间又多了一位“尊者”,而这时候,距离两人在镜原的约定已过了三千载春秋。
三千年中,有太多事发生变化,又有许多事从未更改。
邬九思和郁青依然保持着每隔十年左右便出游一次的习惯,只是这会儿四大州他们都细细走过,留下的便只有那些隐藏在空间风暴内的密境。好在以两人现在的境界,倒哪里都能应对。
不对,也有难以应对的地方。
郁青很肯定地说:“原先在这儿的那个小州,不见了。”
第116章 星罗州
说话的时候, 郁青手中拿着一册书本。细看的话,能从封皮上瞧出“山南游记”的字样。
同样的书,邬九思也看过, 知道它虽名为“游记”, 实际却是一本关于四州以外零星小州的详细介绍。笔者不曾透露过他的出身、修为, 外界却普遍认为,能孤身走过这么多地方还安然无恙, 这位“山南”道友至少也是一名化神修士你。
“别急。”看着道侣逐渐露出的郁闷神色,邬九思安慰:“兴许是空间风暴将这儿的小州退到了别的地方。”
这也是常见之事。邬、郁二人从前不但在游记里看过此类描述, 还亲身在这类被动移动的小州上待过。
郁青听着这话, 神色微微放松了点, 可还是有些犹豫:“书里写了, 自云州最南端的港口再往南两万里, 便是这‘星罗州’所在之处。虽然离四州颇远,这却近乎是最大的小州了……”
修士们之间甚至有“星罗自大”的说法,讲得便是山南道友海外云游的时候不慎让空间风暴撞碎了飞行法器,正以为回乡无望时碰到一片“大陆”。他原本以为自己误打误撞,被风暴带回了云州,于是心头颇为振奋。哪能想到, 真在“大陆”上落下了, 见到的修士却只道此地名为“星罗”。
山南道友便颇为郁结地发现,自己到底不曾回到四州上——罢了, 这星罗看起来也是个物资繁荣丰盛的地方, 自己多待些时日,兴许能找齐修理灵舟的材料。
怀着这个念头留下, 恰好这时候星罗州上举办了一场大比。山南道友作为外来者,倒是不曾参加, 但也受邀一同前去观赛。
邀请他的星罗修士颇为振奋,道:“这趟胜出的,便是我们星罗最强悍的武修了。”
山南道友微笑点头。
星罗修士又补充:“道友从偏远处来,怕是少见此类盛况。待会儿台上比斗开始了,可勿要惊慌。”
山南修士的微笑逐渐成了迷惑,但还是迟疑着点了头。
星罗修士再道:“早有前辈在比武台上布置了阵法,必不会让外间之人受到牵连。”
山南:“……”
山南道友看着正在被报出名姓的一个个“天之骄子”,再看看他们的修为,默然无语。
这场过去,后头星罗修士再邀请他观战,山南道友也都以“要修理灵舟”为理由婉拒。
这倒不是谎话,他是当真很发愁自己要怎么回到四州。
星罗州上有自己需要的东西吗?不是没有。可能扛得住一路空间风暴的飞行法器,上头用的材料也定然并非凡物。星罗修士们只是见识少,又不是傻,看到好东西他们不知道自己收起来么?
至于“总归这小州上无什么真正强悍修士,不如直接抢夺”的选项,也被山南否定了。他在游记上给出的说法是自己毕竟身在他乡,寡不敌众。但大多看过他在外经历的修士都觉得,说白了,还是山南不喜欢这类做法。
路上碰到有意交恶的人,抢了对方的东西也就罢了。星罗州上的修士虽然略有自大,可山南碰到的人到底都颇为友好,怎么能再行此事呢?
如此一来,事情就卡住了。直到有天山南听在比斗上获胜的修士感叹,说天下之大,自己竟再无敌手,他才灵光一动。
出手将人打败,说起外间繁华博大的四州。
星罗沸腾,许多修士不愿相信山南的说法,又不得不承认对方的确实力强悍。
既然如此,他口中那个“如我这样的修士,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家乡,又将是什么样呢?
星罗修士们犹豫着,踟蹰着……终于还是拿出东西,愿与山南一起前往云州。
算算时间,这也是几千年前的事情了。
郁青站在灵舟上发呆,远目。先是琢磨“几千年过去,也不知道当时外出的星罗修士们眼下如何”,又发愁起这么大的“小州”也能被风暴推走,自己和九思这趟寻找外州的旅途岂不是开局就不成功?
邬九思把道侣的神色收入眼中,想了想,铺展开神识,往四面八方探去。
这倒是个寻常动作。弄不清所处环境是何状况时,自然要先稍稍试探。
偏偏返还回来的结果也与在四州上时很不相同。哪怕邬九思已是化神修为,他也只有两种感受:来自风暴的猛烈冲撞,以及神识落入一片茫茫的无可奈何。
竟是如此……
邬九思想了想,还是提议:“阿青,你我要不要顺着风暴的方向找寻些时候?”
郁青听着这话,先是一愣,随即露出几分恍然之色。
“是,咱们的灵舟可是足够坚固!”三千年前,两人初结道侣的时候,尚只能购买专门的灵船票以穿越空间风暴。到现在,已是能自己驾驶法器,在外穿梭了。“那九思,咱们往那个方向走?”
邬九思沉吟片刻,又从道侣手中接过游记。翻了片刻,他心头微微定:“这儿的风向倒是历来没什么变化——往西面去吧。”
郁青应了,这便操控灵舟转向。动作间,还和邬九思感怀:“如此说来,兴许山南前辈发现星罗州的时候,那地方也已经在风暴中挪移了不知多少年。”
邬九思轻轻“是”了声,又笑道:“后头修补灵舟的时候,前辈方发觉星罗州能在风暴里屹立这么多年的原由。原来和咱们寻常往来的四州不同,星罗的土地之下是一种特殊灵矿。当地人管那叫‘七星矿’,流传到外间又被改了名字、直以‘星罗’相称。此矿最是坚固不过,在炼器时只要加入一小部分,便能提升整个法器的威力。”
郁青眼神动了动,心领神会:“咱们的法器,都该再往上升一升品阶了。”
邬九思道:“若是真能找到地方,多出的矿石,便能拿来当付给金峰主的费用。”
郁青:“好——咱们一定要把星罗州找到!”
他说这话的时候,颇是笃定坚决。总归以两人的实力,绝不会像寻常修士那样担心飞行法器在风暴中停留的时间过长、出现损毁。只要九思和自己都愿意,他们大可以长长久久地寻找下去。
……只是再怎么能够长久,也是会无聊的。
邬九思又一次从打坐调息中睁眼的时候,便见郁青盘腿坐在舟头,身体微微歪着,手肘落于膝、掌心撑着下巴,就这样发呆。
等到邬九思闪身来到道侣身畔坐下,郁青顺势靠在他身上,幽幽地说:“九思,咱们已经找了半年。”
随着年岁和境界一同上涨,两人对时间的感知也仿佛被拉慢。然而再怎么慢,足足半年都在一模一样的风暴当中穿梭,还是会让人索然无味。
邬九思稍稍侧身去揽道侣肩膀,笑着问:“那还继续吗?”
郁青说:“找——我就是忽然觉得,要是咱们直接回云州,悬赏出一个从星罗州出来的人,要他先确定了家在哪边再告诉咱们,兴许还要快上许多。”
“……”邬九思思索,仿佛还真是这个道理。
“兴许是我初时指错了路,”他道,“罢了,总归天地无穷,能去的地方那么多,你我是没必要在一处小州上空耗时日。”
有这句话,两人便算是说定。虽然郁青心头仍有遗憾,可正像道侣说的,哪怕四州他们都探索得差不多了,世间不仍有星罗以外的小州等他们找寻?如眼下这般,完全是空耗……
“九、九思。”郁青轻轻咽了口唾沫,像是生怕动作大一点便惊扰了外间风暴,“你‘看’到了么?前面,就在面前!”
他一番心思还没转完,神识当中便闯入一块——
郁青舌尖抵着下颚,尽力想要“看”得更仔细一些。奈何双方的距离还是太远,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身畔道侣身上,想要邬九思告诉自己答案。
到底比道侣高出一个大境界,邬九思神识范围中的事物是比郁青探查得清楚许多。然而正因如此,他很快哑然:“仿佛也是一艘灵舟。”
“嗯?”郁青意外,“竟然有人如你我一般?”
“不过,”邬九思的嗓音又低了一些,“那艘灵舟的情况有些不对劲。”
这一次,他不光是以言语描述了。邬九思的神识直接落入道侣识海,让郁青亲自“看见”。
后者同样哑然:“这……”
这还能被称作一艘“灵舟”吗?两人是分辩出了一些舟上该有的构造,可它们明显已经在风暴的巨大威力下扭曲歪斜。仿佛只是依靠外间环绕的防御法阵,勉强维持着一个“整体”的样式。
而那包裹着“灵舟”的防御法阵也给人一种支离破碎的感觉,其间灵光忽明忽暗,像是下一秒就要完全消失,让里头的东西被风暴搅碎。
“怕是已经出事了!”郁青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九思,咱们去看看!”
邬九思应了声“好”,这时候,随着双方距离拉进,他又有了新的发现。
“阿青,你看——”
“什么?”
“那根断柱上刻的,是不是星罗州的标志?”
第117章 星罗修士
这艘残破不堪的灵舟, 竟然来自星罗州?
意识到这点之后,邬九思与郁青皆是一震。再去看舟上飘飘摇摇、仿佛下一息便要被吹落的残柱,两人毫不犹豫, “先救人!”
外间风暴猛烈, 哪怕是邬九思也不能轻易离开防御法阵。是以眼下虽是心焦, 两人依然要驾驶法器,小心翼翼地靠近前方。
这不比寻常驾驶灵舟, 只要往前就好。对面儿明显已经完全没了抵御能力,他们速度慢些, 可能就要眼看着好不容易寻到的星罗人们被风暴带走, 往后又是难以寻到痕迹。速度快了, 又可能将对面修士苦苦保持的平衡打破, 直接将灵舟撞碎……
如此很是废了一番力气, 邬、郁终于来到破损灵舟之前。考虑以灵舟眼下的状态,上面势必是有人在,邬九思先探出神识,尝试沟通。
郁青在旁边抿唇看着,视线来来回回从对面舟头扫过。看到某一处时,他瞳仁微微收缩, 不由在识海中叫:“九思……你瞧。”
邬九思分出些许心神, 随着道侣指明的方向看过去。
他眼皮微微抖了一下,正要说句“看来上头的星罗人当真吃了很多苦头”, 便觉神识一动。
因此刻二人识海相连, 郁青也在第一时间察觉痕迹:“舟上之人!”
邬九思应了声,还抬手拍了拍道侣肩膀, 这才转过心思,问起舟中状况、他们是否还能修改法阵, 好让两边的防御阵暂时打开互通。
舟上之人明显是沉默了片刻,这才回应,“舟中状况……怕是不好再更改灵阵了。”
邬九思和郁青皱眉,对面又应:“不瞒道友,我们这儿已经灵石断绝了好些时候!若是再碰不到道友,又要继续在这鬼地方停留,怕是只能……只能有人以身驱舟了!”
灵舟的行驶,是依靠舟中法阵。
法阵的生效,是依靠堆在上面的灵石。
若是灵石没有了呢?那把手中天材地宝都拿出来,法器那些也拿出来。只要是带了灵气的东西,某种程度上都算是“灵宝”,一样能让灵舟前行。
可要是这些也没有呢?那……灵兽妖兽的血肉,也不是不能使用。
一般情况下,走到这一步,对修士们来说就是“结束”了。可星罗州的修士们面对的并非寻常状况,他们每天能见到的只有不断撕裂着灵舟的可怖狂风。这种环境下,不会有任何灵兽妖兽能够生存。那么,剩下的选择似乎只剩下一个。
修士们的血肉里也饱含灵气。
修士抱着赴死的念头走入镇眼,一样能让灵舟往前走!……不,这个时候他们的想法已经不是“往前走”,而是希望保护自己的法阵不要消失,要他们还能多活些时候……
这些话,舟中的人没有详细地说,但邬九思和郁青都能听懂。
两人面容当中闪过几分不忍,又明白过来:既然如此,便只剩下一条法子。
得要他们这边先将防御阵法扩大、将对面的灵舟完全包裹进去,对方再撤掉阵法时就不会有什么损伤。
邬九思如此提出后,对面儿修士忙不迭地答应下来。双方虽是只以神识沟通,邬、郁二人亦能察觉到他们此刻的激动情绪。
“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漂泊了多久。”郁青抽了口气,忍不住道。
一般人的身家是不会有他和九思那么丰厚,可手里总能有点东西。从一开始的心怀希望,到一点点弹尽粮绝……光是想想,就令人脊柱发麻。
不久之后,他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五年!足足五年!”
“灵气……这儿竟当真有灵气啊!”
站在舟头,一个个修士似哭似笑,如在梦中,久久不能回神。
邬九思和郁青将这些人的状态看在眼中,目光又下滑,落在修士们略显陈旧的衣服上。
这时候,他们穿的东西已经不能被称作“法袍”了。那一件件,大约都早在舟上阵眼中走了一遭。
没了灵气加持,自然与凡布一样会不断变薄、发黄……看着看着,一个念头忽地撞到了郁青脑海,是:“这么看时,修士们与凡人也没了两样。”
这话没有说出来,邬九思却仍然“听”到。他神色不动,视线也没有任何变化,还是面朝一众获救修士,温和地说:“道友们且安心。我们这趟自云州南下,原先是要寻星罗州的。只是久寻不到,便动了折返的心思。却没想到,还未来得及往回走,便遇到了几位道友。
“你们先在舟上安置下来,我们这儿也有些多出的调养灵丹……能在此地遇到,毕竟也算缘分,诸位不必担心其间开销,安心用了便是。
“后头是与我们一同回云州,还是去寻星罗,都可以等修整过再考量。”
算是很体贴的一段话。知道这些修士状态不好,又身无分文——邬九思和郁青都相信,以对面的情况,哪怕手中还有一块灵石,他们都会用在舟中法阵上——于是不单救人,也送丹药、给歇息的空档,以上种种都不图回报。
然而邬九思不曾想到,自己话音落下,面前的修士们便身形一震,脸上流露出一种难以描述的痛苦挣扎。
“星罗——”
“哪里还有什么星罗?”
“我们的家,已经、已经没了啊!!!”
方才还一副麻木模样的修士们仿佛想起了什么极为可怖的事,一个接着一个地神色大变。更有甚者,竟是开始浑身发抖,惊慌失措地望向四周。
这副模样显然不对。再结合他们的话,邬九思和郁青快速对视一番,心头浮起颇多猜测。
什么情况下,修士们会说起自己再无家乡?——嗯,像郁青一样全家都被赶走,族长目前或许已经适应新身份的情况不算,这太过特殊。一般而言,人们的第一反应都是:
“可是州上修士之间出了什么事?”邬九思问,“闹了兽潮,还是?”
“不,道友!”所有星罗修士当中明显年纪最大、在这群人当中地位也最高的那个面皮抽动一下,嗓音微微发颤,“你不明白。”
邬九思的确不懂。
哪怕再往后些,他听对方描述起“我们住的地方,我们整个州,通通都消失了”的时候,仍旧迟疑了一下,尝试用四州修士们更容易理解的说法去回应:“可是地下灵矿有什么异动?”
若是如此,整座州一同坍塌,虽的确是可怖的祸事,却也在“寻常”之列。
然而。
然而。
“不,不是!!!”众人身后,一个显然在崩溃状态的星罗修士骤然尖叫,“没了就是没了!没有兽潮,没有异动!就是眼睁睁看着周身的东西全都没了,没了啊!!!”
伴随此人话音,一个令人不可思议的念头若闪电般劈入邬九思脑海。
同一时间,他身侧,郁青猛地一个激灵,“没了?莫非?”
邬九思喉结滚动,嗓间一片干涩,俊挺的身形也随之僵硬。
“这才……三千年啊。”
他低低地、用星罗修士们无法分辨的嗓音去念。
妖蛟所说的本元终结已经要到来了吗?
可是、可是父亲和师叔他们召问出的时间,分明是六千年之后!
一时之间,邬九思近乎是头晕目眩。耳畔一片“嗡嗡”响声,连周围的声音也无法分辨。
可他毕竟是在场众人当中修为最高之人,也曾有主持大局、稳定人心的经验。这会儿星罗修士们还在惊怕,道侣也还在神思恍惚当中,邬九思硬生生地回过神来,牙齿用力咬了一下舌尖,强迫自己镇定。
“竟是如此。”他嗓音发哑,“……无论如何,诸位……罢了,还是按照方才说的,先歇一歇吧。”
这下子,不光是星罗修士们需要时间缓缓,他和阿青也一样需要时间。
……
……
沉默。
恍惚。
寂静。
在这样的环境当中坐了良久,邬九思还在思索回到云州之后要如何与天一说明此讯、那边又会是如何反应,郁青开口了。
“九思,”他叫了声,嗓音里充满了不确定,却还是尽力说了下去,“你觉得,那些星罗人说的话是真的吗?”
邬九思怔了怔,很快回神,看着眼前明显不安的道侣。
“五年……他们在灵舟上待了定然不只有五年,”郁青说,“光是这么些时间,舟上不至于是这副样子。”
邬九思没有说话。
郁青继续分析:“若是在这事儿上说了谎,其他事,咱们怕也不能直接相信吧?兴许、兴许他们那么讲,只是不愿意让咱们找到真正的星罗州呢。”
邬九思依然沉默。
虽然如此,郁青却能感觉到,道侣正在思索。
他抿了抿嘴巴,静静地等着。如此又是半盏茶时间,终于听到邬九思说:“不。”
郁青一愣:“九思?”
邬九思说:“他们修为不及你我,又是这等状态。咱们用心去辨别,还能分不出他们话中真假?”
郁青:“……也是。”
邬九思缓缓道:“五年或许是假的,但后面那些,十有八九是真的。”
郁青咽了口唾沫,“可是,怎么可能呢?”
“是啊,”邬九思低声说,“怎么可能……”
还是等那些修士状况好些了,再听他们细说吧。
第118章 妖雾
这一修整, 便是数日。
等到星罗修士们再次出现,他们虽然距离全盛状态仍是相距甚远,却至少不像邬、郁初时见到那样, 一个个都疲惫麻木, 又稍稍多说一句便会痛苦地战栗惊叫。
还是他们当中隐隐为首的那个修士先开了口, 朝两个救命恩人自我介绍:“在下杨广善,乃星罗中都人士。”再朝左右看看, “这些也多半是我的族人、姻亲。”
邬九思、郁青微微颔首,杨广善便继续说了下去。最初几句和前头他刚上船时说得别无二致, “星罗没了”“什么都没了”……郁青听着, 忍不住心想:“若是天机镜就在这儿倒是方便了。”哪怕已经有了猜测, 杨广善的话在郁青听来, 还是有些不明不白。”
只是自从邬戎机和闻春兰先后出关, 这神器便回了长辈们手中。两个小辈这会儿只好打起精神,认真分辨着星罗修士们的话音。
慢慢的,他们也沉入其中。仿佛跟在杨广善身畔,见到了星罗毁灭那日的恐怖场景。
……
……
“我从头说起吧。”几句惶恐之言后,杨广善开始娓娓道来,“两位有所不知。在星罗中都, 我们杨家也是数得上名姓的大家族。除了我们之外, 还有一黄家、一侯家,算是呈三足鼎立之姿。说句现在没用了的话, 那会儿中都的商铺酒楼, 十家有九家都归我们来管。
“自然也不光是中都。整个星罗,只要是数得上名号的仙城, 里头都有我们家的人在。
“这么大的家业,平日管起来总觉得头疼——还未和两位说起, 当时我大哥还在,管理这些事务的也是他。
“每个月初一,他都会领着手下所有掌柜盘点账务。我一般就在旁搭把手,也算了解一下自己家的事儿。
“灾祸发生的时候,便是初一……一大早,议事堂里的三百六十面水镜和从前一样,一面又一面地亮了起来。这是大哥定下的规矩,人人都要遵从的。原本谁都没有在意如此小事,只等着人人都来了以后开始盘点。却没想到,等了一盏茶工夫,仍有二十来面水镜亮着!
“我大哥也是敏锐之人,在心里稍稍想想那些掌柜所处之处,便察觉了不对。一个个的,竟都是靠南、靠西的仙城。莫非是那边出了什么事?他毫不犹豫,立刻安排了人前去探查。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又有几面水镜熄灭了……”
循着杨广善的话音,邬九思和郁青似乎见到了当日的景象。
在有了“熄灭”即“出事”的意识之后,下面的事情发展,让杨广善和他的兄长浑身发冷!
到底出了什么状况?能当他们杨家掌柜的人,不说是在修为上有多大成就,在自己仙城里也总是无人敢招惹的存在。可他们就这么消失了,毫无痕迹,毫无声息。
强烈的不安感涌上杨广善一家心头,他们忍不住想到:“那我们呢?莫非也要像那些人一样,不明不白,莫名其妙就……”
不行,一定要弄清楚掌柜们身上发生了什么!
这倒不算难事。水镜是熄灭了许多面,却仍有许多面停留在中都之人面前。只要按照前头人消失的规律守在下一个要消失的人的镜面前头,杨广善他们就清楚地分辨出一切。
“一团像是雾的东西,朝那掌柜涌了过去。”杨广善低声说,“把旁边的竹子吞了,桌子吞了,地面儿也吞了……这是什么妖术么?若是如此,又是怎样大能才能施出……
“再接着,那面水镜也熄灭了。大哥给张掌柜送了信符过去,却一点儿声响都没回来。”
盘账大会是开不下去了。杨广善兄弟一面惊异于前面看到的景象,一面四处发信,想要提醒旁人注意。
可是没有用处。丝毫没有用处。
熄灭的水镜还在一面接着一面地增加,那诡异的“雾”逐渐出现在天际边缘。就连身处中都的杨家兄弟,也能一窥其貌。
这个时候,逃跑成了唯一的选择。好在杨家富庶,早年也曾送年轻族人去往传说当中的“四州”,自然备有能够在外行驶的灵舟。
不光他们,城中另外的家族也赶在中都被吞没之前离开了。几艘灵舟并行于天,舟上修士们后怕地望着后方的一切:雾,铺天盖地的大雾……
他们很快又意识到,这会儿说“后怕”还是太早了。
那股诡雾依然在往前追逐!下方还是不断有新的仙城被吞没!
“黄家的灵舟还是被追上了。”杨广善苦笑着说,“我们是想过去拉一把的,可是……可是真这么做了,被吞掉的就不光是他们一家子了。”
邬九思问:“如此说来,还有一个‘侯家’也逃了出来?”
杨广善先点头,再摇头,最终道:“还请恩人听我继续说。”
这么一路逃亡,众人终于来到了星罗州的边缘,前方就是风暴肆虐之处。
若是以往,杨家众人对此一定是敬而远之的。可现在,没有丝毫犹豫,他们直接冲进风暴当中!
灵舟剧烈震动,近乎直接散架!
众人胆战心惊,不断将手中灵石投入舟中阵眼,终于让一切稳定下来。
也是这会儿,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原地停留了太久。按理来说,那可怖的雾气已经要追到身前。
抱着这样的预期,杨家兄弟心惊肉跳地看向外间。入目的景象,却是让他们愣住。
“那雾……竟是不再往前了。”
许多年后,深处来自玄州的灵舟之上,杨广善神色复杂地开口。
“仿佛是一个怪物,在吞吃了星罗州后便是心满意足。
“它停了下来,我们便也停了下来,心惊胆战地等着妖雾消散。到那时候,无论中都那边是怎样状况,我们都至少还有回去的机会。”
机会?
邬九思和郁青快速对视一眼,心里都知道,这群修士期待的“机会”是不会到来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或许是吞噬过一州之后便心满意足,也或许州外那终日烈烈的可怖风暴终究威力更胜一筹。杨家、侯家人并未等待太久,便守到了妖雾消散的时候。
然而,这并非预想当中的噩梦结束,而是真正惨剧的开端。
星罗州和妖雾一起消失了,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等等,”郁青不得不开口疑问,“就没有可能是星罗州被风暴带走了吗?”
杨广善苦涩地摇头:“如此……便是有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们又怎会不去寻呢?”
他们作为星罗大族,自然有用来保障自家势力的手段。然而自从妖雾到来,他们再也感受不到和曾经那些禁制、法阵的联系。
郁青默然,又换邬九思开口:“你们家里,只出来这么些人吗?”
杨广善听着这话,从悲伤当中略略回过心神,回答:“自然不是,只是——我们那艘破舟的状况,恩人也是见过的。这还算是保住了许多族人,不像侯家,已是生生被风暴吹散!除去我这孙女婿,”说话的时候,朝后方看了一眼,便有一名筑基大圆满的青年往前数步,朝邬、郁二人拱手,“妖雾出来的时候,他恰好在我们家中,这才躲过一劫。”
那他的“孙女”呢?看着青年身畔空处,邬九思到底不曾多问。
他叹:“世间怎会有这等事。”
星罗修士们默然流泪。到后面,抽噎声渐起。
如此环境当中,郁青抿了抿唇,悄然用神识问道侣:“九思,那咱们还要和他们说妖蛟卜算的事儿吗?”
邬九思斟酌片刻,“还是晚些。”
一来,杨广善等人说是“缓了几天”,却仍不算状态好。若是再有打击,怕是当真要道心不稳。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前头被困在残舟当中,灵气枯涸,只得苦苦支撑都算是幸事了。至少如此一来,心魔也无从萌生。
而来,便是阿青前面提出的话。“五年”的说法是假的,可星罗修士们为何要众口一词、如此欺瞒?没摸清这些之前,还是不要透露太多信息。
郁青赞同了道侣的话,“也好。”
星罗修士们哭着哭着,面前多了一杯热腾腾的茶水。
“……”杨广善尽量收起眼泪。想了想,开始问:“说了这么些,还未请教恩公如何称谓?”
等到邬九思、郁青报了名姓,也提及二人缘是道侣关系,杨广善立时夸起他们郎才郎貌,十分般配。
郁青喜欢听这话,脸上露出些笑意。杨广善又叹,说自个儿从前只当作为中都三大势力中人,总觉得自家家资已是足够丰厚。却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若是自家的灵舟也如邬、郁二人所驾的这般,族人们是否便不会亡故。
“定是两位恩公天赋脱俗,过往所遇机遇也是一样不俗,这才攒下如此家业啊!”
“那倒也不是。”郁青说了句实话,“你瞧见的这舟,还有舟上各种物件,尽是九思家里给的。”
“哦?”杨广善顺着他的话四下环顾,喃喃开口,“竟是如此么?”
第119章 居心不良
从灵舟此刻所处的地方折返云州, 慢则数月,快起来也至少要百天。
邬、郁二人将这状况说给星罗修士们,杨广善等人皆是欢欣鼓舞。“莫说几个月了, 纵是几年, 只要能齐全地到安全地方, 都是好事儿啊!”
这话说得十足真心。邬、郁听到,都是微微一笑, 又安抚:“这些时候,我们自要修行。你们呢, 或者在舟头走走, 或是也在舱内调息。入定之后, 时间过得又能快上几分了。”
“是, 正是如此……”
做好安排之后, 邬、郁并未与星罗修士们久久相处,而是依照前头的话,回到室内居所。
就像他们讲的,外头都是风暴、毫无风景可看。纵然要瞧个稀奇,那也在筑基初登这种跨州灵船的时刻瞧过了。与其待在外头消磨时日,不如把时间用在修行上。
风暴当中纵有千般不好, 也有一处优点能要人夸奖:实在太没事儿做了, 很能让人静心。
而在两个恩人离开之后,杨家人们相互看看, 倒是都有些走动的心思。
他们前头担惊受怕太久, 眼下一闭眼睛,就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艘破破烂烂的飞行法器上。每每到了仓惶睁开眼睛、细细分辨四周环境的时候, 才能稍松一口气,知晓自己已经安全了。
再有……
“真人, 我原先便觉得了,”见杨广善死四下幻视,他那孙女婿侯应文想了想,往前一步,在太岳父身侧轻声道,道,“这整艘灵舟,用上的木料都仿佛并非凡品。”
杨广善瞥他一眼,见着其谦卑恭顺、看向自己时又带着十足讨好的样子,唇角略略勾起些。
当初这小子也是一样态度,亲手捅死了他的兄长,也是杨广善孙女的真正夫婿,这才有了跟在自己身边的资格。
“眼皮子浅。”侯应文得了这么一句评价,“这木料又有什么稀奇?你要看上面画的法阵。”
听到这话,侯应文微微一怔,低头去看。
是了,乍看上去的确很容易忽略,可若是将神识仔细覆在那些木料上,就会发现:原先他以为的“灵木天然纹理”哪里是真正自然而生?那分明是再用上其他天材地宝,由人在上头细细勾勒而来!
“这!”侯应文心头震撼,眸间更是闪动出几分贪婪,“真人!咱们能不能?”
“能?”杨广善冷笑一声,“若是他们察觉了,你去赔罪么?”
这儿说的“赔罪”,自然不是字面意思。付出脑袋多半是不够的,魂飞魄散都有可能不是结束。
可侯应文又哪能相信杨广善是什么如其名的良善之人?眼珠转了转,他再度觍颜恭维:“真人历来算无遗策,定然已经有了打算。”
“打算么。”杨广善舔了舔唇,轻声道,“恩公不是说了,让咱们先四下走走、瞧瞧。走,先到处看看。”
其他杨家人们听着这话,也迈开脚步。
他们最初还是跟在杨广善身后,可走着走着,便一个个地被船上布置吸引。
“这、这是天星草!”一名丹修惊呼,“这等珍奇宝贝,他们就直接摆在道儿上?”
“一株草有什么稀奇。”他身边,立刻有另一名杨姓修士眉尖挑了起来,“看见装草那盆子么?莫要挪开你那双招子,多看几眼!——上头是不是有金光流转?呵,一个花盆,里头竟然掺了金灵矿。”
“一个花盆就让你妒成这样?前头还有那么多呢,要不要一个个瞧过去,看里面都是什么好东西。”
“真人,”在杨广善的眸色愈是暗沉的时候,侯应文察言观色,又一次轻轻开口了,“咱们恩公不是说了么?这儿的东西,都是他们家里头置办的。”
杨广善不曾言语,侯应文又道:“这世道也是太不公平。如真人这样潜心修行、苦练不缀之人,只得在外头风暴里随波逐流,以图保住咱们这一大家子安稳。倒是那等自身什么都不行、只能依靠家中的纨绔子弟得了这等好运气。年纪轻轻,不知在家中勤勉修行,竟是出了门去,慢悠悠地在风暴中找一个他们不过听过几声的州。”
他话中的“年纪轻轻”也是出自郁青透露。原话其实不是这样,只是道自己二人往下家中再无小辈。落到杨家、侯家这等大家族出身的人耳朵里,自然是两个嘴上无毛的娃娃。
随着侯应文话音落下,杨广善的目光又飘到“孙女婿”身上,后者能看出来,他老人家的眼神里带着几分赞赏。
自己这是说到这老货的心坎儿上了。
侯应文愈是谦卑,低声道:“要么怎么说这是命呢?从前不是没外人到咱们星罗,那会儿他们是怎么说的?——十艘船南下了,能到七艘都是好事儿。只是做生意嘛,这些损失都算值得,咱们的星罗矿值钱着呢。
“我看,恩公们是好心之人不错,只是运气不好。灵舟行着行着,就被风刮散了。这事儿一日日的有多少?又能找谁去说理呢。”
杨广善眼睛眯了眯,缓缓说:“可他们家里头再看到这灵舟,怕是要伤心啊。”
侯应文笑了,“还能让他们瞧见不成?现在好东西,炼成其他事物也照样是好东西啊。”
杨广善听到这里,终于笑了。
他算是在场众人当中最年长的一个,说来也有八百寿数。只是身为修士,但凡过了筑基那道坎儿,便各个都能以最好样貌示人。于是以肉眼看去,这位“太岳父”也有一张颇是英俊的面孔,一对剑眉斜飞入鬓。加之身姿挺拔,气度清贵,让那不知真相的人看,也是一位仙风道骨的“真人”。
可当他唇角扯起,贪婪神色渐显,前头的一切印象便都烟消云散。
“也是——咱们前头吃了那么多苦头,这两个小仙人倒是过得安稳。也该让他们知道,路上遇了生人,总该有所警醒。”
侯应文再恭维:“正是如此。他们家中无人教导此事,便只能请真人来教了。”
“哈哈,正是!”杨广善笑意更深,开始吩咐周边族人,莫要总在花盆、灵植这等边角小事上下工夫,还是快些找到灵舟阵眼所在。
他们能顺当抢走侯家的飞行法器一次,自然也能做同样的事第二次。
抱着这等信心,一行人快速忙活起来。
他们的运气倒是当真不坏,摸索了数日,已经对目标地方心中有底。
杨广善私下计较,觉得这还是两个年轻人见识太浅,半点不知防备的缘故——邬九思自始至终没说过自己的年纪,境界又高,杨广善又如何能知道他竟是比自己高出那样多岁数?——此番遇到自己写,正是一场教训。
至于对方“救命恩人”的身份,也被杨家人们忽略过去。他们抢了东西便杀人,不比那些抓了人还要折磨一番的善心许多?
往后又探了几次,杨广善胸有成竹,布置起来。
“应文,你领着几个兄弟守在外间,若是那两个小子来了,及时通报。”
侯应文并数个杨家年轻些的修士拱手应是。
“杨榕,你们几个随我进到屋中,小心应变。”
被点到名字的杨家旁支脸上露出几分喜色,连忙答应。
“记住!”杨广善又厉声开口,“咱们杨家遭逢劫难已经是前头的事儿了,眼下便是一场天大机缘!做成这笔买卖,到了云州,你我都算有所倚仗。做不成……呵呵,便是能糊弄过那两个小鬼,再往下活,一个个穷得叮当响的外来修士能是什么下场,你们不是没见过。
“莫要生什么歪心思。这么大一条鱼,莫说你们了,便是我也无法独吞。大伙儿还是和从前一样,齐心协力,才能有法子收网啊……”
众人纷纷应是。
杨广善看在眼中,愈是志得意满。
然而无论是他,还是在场其他杨家子弟,都不曾料到一件事。
莫说是掌控灵舟阵眼了,就连真正舟上核心,众人都不曾见到!
不过是从屋门口踏进去,杨广善等人便是头脑一晕,失去意识。
再睁眼的时候,众多杨家族人、包括原先只是守在屋外的侯应文等人,通通被束了手脚,狼狈地倒在地上。
再看到身前的两个青年,杨广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目眦欲裂:“竖子陷阱害我!”
邬九思、郁青:“……”
郁青原先是在生气的,可是感受到了从道侣那边来的淡淡无语,他又转而想笑。
如此笑过了,才朝着一众阶下囚乜斜过去,“你们身上有什么值得我们做陷阱?”
杨广善兀自愤愤,这时候,侯应文想到什么,忽地开口:“恩公!”等到邬、郁二人的视线被吸引过去,他又殷殷开口:“你们实在是误会了,我等与这些恶人并非一起!他们起了歹念,我等一心阻拦,这才被他们排除在外……”
邬九思和郁青:“……”
短短时间之中,两人再次无语。过了数息,郁青才干巴巴道:“哇哦,我好像听到有条狗在叫。”
这回轮到邬九思被道侣逗笑,阿青这张嘴啊……
怎么?郁青改为乜斜道侣。
很好。邬九思笑着颔首应道。
第120章 再度齐聚
实力强悍到一定程度之后, 任何阴谋伎俩都会不攻自破。
这个道理,郁青很早就明白,却还是花了很多年才能切实感受。而现在, 显然, 星罗修士们是没有机会“感受”了。
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郁青的抱怨, “前头说‘星罗自大’,我还笑过两声。谁能想到, 他们用的是这种自寻死路的法子?”
可不就是自寻死路么?明明知道邬、郁二人家中长辈是自己招惹不起的大能尊者,却觉得自己抢了他们给自己孩子的东西, 依然能全身而退。
甚至想不到, 他们能把这么一艘灵舟给自家孩子, 难道就不会再在上面加上配套的、确保小辈们掌控权的东西?
再有……
耳畔的惊叫声、求饶声、崩溃大哭声通通消散在风暴的烈烈声响中后, 郁青又记起什么, “呀”过一声,和道侣讲:“九思,他们是不是还不知道咱们的修为啊!”
邬九思听着,轻轻“嗯”了声,笑道;“我当阿青是有意说些让他们误会的话。”
“哪里能说‘有意’?”郁青给自己申诉,“我分明是好心好意, 这才把一帮蠢才救了上来。再说, 我前头那些话又是哪里有问题?家中除了父亲母亲,可不就只剩你我?你我又不曾有子嗣, 说是咱们辈分最小有什么问题?”
至于赫连随、任剑秋等人在这几千年里收了徒弟, 现在也当真有人管郁青叫“师叔”这件事,被他选择性地忽略过去。
是, 师徒传承重要,可那毕竟是其他支。
邬九思笑意更大了, 给自家道侣肯定:“是,没有问题。”
“哼哼。”郁青高兴起来。也是这个时候,唯独被留了下来的杨广善听过二人的对话,正是无比愤愤、几欲吐血,“你们……你们果真从一开始就不安好心!”
又道:“想我斗过了侯家那群豺狼,又斗过了自家大哥,终于活到现在。竟是、竟是栽在了你们手里!”
哟,听起来此人还有一个不短的故事要讲。
星罗州遇上妖雾究竟是什么时候?杨家人驾驶灵舟逃脱之后又遇到了什么?……杨广善打定主意,这两个外来修士既然独独留下了自己,便是还有想要从自己嘴巴里听到的消息。自己虽然已经沦落至此,可把握住这个要点,未必不能挣出一条活路!
怀着这样的心思,他在被邬、郁束住手脚、截住经脉的时候并未反抗;
后头被关在屋中、不得外出,更见不到邬、郁二人的时候也耐住性子。
眼下那两人就是在等自己开口求饶。只要他说了话,就是输了。
杨广善坚定地相信着。
可是等啊等,等啊等,他始终没有等到邬、郁来见自己的那天。
一丝微不可查的焦躁从星罗修士心头升起,愈来愈多,愈来愈清晰。
他心烦意乱,目光无意中从窗子上瞥过。这一下,却是有了新的发现。
外面的风暴仿佛终于停了下来……不,各州之间的风暴哪里有停下的时候?只是看外间风和日丽、万物自由的景象,杨广善的心脏还是止不住地“噗通”跳动着。花了漫长时间,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可能,大约,是到了传说中的云州。
“……父亲、母亲,我与阿青如今在云州最南之处。”同一时间,邬九思手中捏了一枚精巧信符,与郁青一同站在舟头,“这趟南下,我们发觉了一见大事。而今总算能传出消息,方能说与您二位知晓。”
万里之外,玄州,天一宗。
太清峰上,邬戎机和闻春兰正在接待一位客人。
与许多修士不同的是,这位客人的面容并不年轻。相反,他须发结白,神色变化之间脸上还有凡人一般的褶皱。
可看他端起灵茶、轻松饮下的样子,又会知道这的确是一位修士——只是或许年纪的确大了一些、修为也停滞得久了一些,于是进入了那个闻春兰也曾错身而过的“最终阶段”。
修为消散,境界跌落,化作凡人,生老病死。
分明是让人紧张的事,这修士却对此十分从容。放下茶盏,他与两位故友说:“我至多只剩十年光景了,你们却不同。只是不曾想到,原先说是仍有三千年的事,竟然这么早就现了痕迹。”
邬戎机、闻春兰听到这里,皆是眉头压下。两人正想说些什么,邬戎机却在这个时候微微抬手,暂停了当下对话。
“是九思。”他道,“他和阿青终于是来信了。”
老者闻言点头,示意好友先去听信符中的消息。又露出些笑意,朝闻春兰说:“我还记得那孩子刚出生的时候。下地不过几日,便能引气入体了,可谓先天修炼之人,是否?”
闻春兰原先正看着道侣的方向,听到这儿,她转头笑了一下,也有些感叹:“是啊。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了……”
讲到这儿,她停了停,又问好友:“当年我也是走到了你这个时候,却还是等到一场顿悟,由此进境!山南,你——”
近乎是同一时间,旁侧的邬戎机也开口了。他神色极肃,打断了道侣的话,朝两人说起刚刚从小辈们处听说的噩闻。
“山南,方才九思说,星罗州也没了。”
前方老者闻言愕然,邬戎机又道:“他们在风暴中找到一个星罗移民,正在带着人回玄州。到那时候,便能知道些更准确的消息。”
山南听到这里,连忙问:“那移民是谁?可是……”我曾在星罗认识的故人?
邬戎机沉默片刻,轻轻摇头:“说是一家杨姓之人。只是他们未安好心,竟想从九思、阿青手中夺走灵舟,如今已经被料理了,只留下一个活口便于问话。”
山南“啊”了一声,也有些不知说何才好。
最终最终,他忽略了自己刚才的问题,只道:“如今龙州东南的扶风州、云州西南的星罗州都出了事,那北州……”
他这趟回到四州,正是因为在扶风州经历了一样的灾祸。只是总算运气好些,除了自己之外,尚有一支他在扶风交好的势力存活下来。
和邬九思、郁青一样,经历妖雾之难后,山南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当年众多修士召问得到的答案。而作为真正直面妖雾的人,他比两个后辈更能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是以第一时间找到天一宗,和曾经交好的邬戎机说起。
“是了,北州那边也得又人前去看看。”邬戎机沉声道,“山南,咱们这便去见仲林!”
……
……
邬九思与郁青尚在路上,便听到长辈回信,说两位师兄、师姐而今已经启程,前往北州以北的外州查探情况。
邬戎机同时提起,三千年前许多大能尊者觉得灭世之事与己无关,于是始终不曾出力应对。眼下却不同了,又一次接到天一的来信,不少人匆匆表示,要前来再商大事。
什么?会不会是天一宗在危言耸听?
部分宗门内,倒也有些“聪明人”如此嘀咕。可往往话都来不及说完,便被自家老祖宗瞪了回去。
三千年共赴镜原——那会儿还是“落凤原”——的尊者们有的已经身死道消,再不必为了俗世之事有所牵挂不错,却也有许多人依然稳如泰山。他们听着邬戎机那句“由天机镜映出山南道友与星罗修士此前经历”,神色不变,心中却纷纷起了涟漪。
那场可怖的、由百名化神往上修士共同承担的天罚,时至今日,对就他们而言都是深深阴影!
在上苍的浩瀚威压之下,修士也不过蝼蚁。
若是邬戎机又要拿出天机镜来证明一切……不必犹豫了,还是快快做起再赴玄州的准备吧。
有这道情况在,邬九思和郁青走着走着,还接到了些许与天一交好门派的搭船申请。
其中正有云梦门的孔秦一行,从前与郁青交好的两位师姐也在其中。
看着师姐们忧心忡忡的样子,郁青安慰:“这不是还有三千年么?再有,哪怕真遇到了那妖雾,星罗人都能逃出来,咱们没道理逃不走。”
谷莹应了,只是眉头还是微微压紧。胡玥则是叹了一口气,轻轻和郁青说:“阿青,你不知道,近几十年,海中那只巨鲲时有异动。”
还有这事儿?郁青愣了愣,邬九思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来。见两人感兴趣,胡玥也就说得更多了些:“从前遇到海中行驶的舟船,它要么并不在意,要么和船上修士打个招呼、问其有无携带某些外州的珍奇灵植。若是有,就拿海下奇珍交换。因这个,我们这儿的修士见了巨鲲,都从不惊慌。
“可近几十年,情况变了,它总要推着舟船往岸上去……初时大伙儿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很是惊慌了一段时间,后头发现它还是不曾伤人,这才逐渐放下心来,却还是不懂它为何那样做。
“问了几次,它都只道海中危险。
“现在来看,若是当真与此有关……”
邬九思、郁青听到这里,心头皆是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