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生路
终究还是走到了这步。
意识到灵舟被围已是定局之后, 一个个修士接连出现在舟头。
面对死局,他们是有遗憾,更多却是洒脱。
谁不会死?就连玄天门的掌门前些年不也……自己已经比凡人多活了太多年岁, 算起来, 足够了!
只是不知道大船那边是什么状况。也无妨, 现在看,被妖雾困住的是他们, 被截断了信符出路的也是他们。救世灵船安全地停留在外,带着修真界的所有传承, 还有希望、未来……
修士们沉默而从容, 为自己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时光感怀。就在这个时候, 一株灵植忽然出现在他们中间。
众多修士:“……”?
过往安宁之日能在拍卖会上出得天价的帝浆果就在身畔, 他们却只关注:“两位道友!”“两位前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九思和阿青本是想将此事告知诸位的, ”小辈们忙活,解释的事就由邬戎机来了,“只是我和他们母亲到底还是操了一把心,要他们先莫说话,只将那最后的去处当做底牌。”
闻春兰补充:“眼下妖雾已至,你我再无可逃之处!这底牌, 便能用起来了。”
修士们听着这话, 脑海当中依然是一片迷雾:按照两位尊者的意思,小邬真人和郁真人那边依然有他们能去的地方?可这等大事, 为何不是两位尊者掌握在手中?难道是小邬真人他们另有什么机缘, 以至于连尊者们也无法插手……
说得过去。机缘落到谁手里,本就是没道理可讲。
可对修士们来说, “两人持有一个巨大的、能够容纳万物的空间”还是很难想象。哪怕有人模模糊糊地猜到这种可能,也依然抱着迟疑, 继续看各样灵植在身边堆满。
舟头的位置很快开始不够了,开始有灵植被直接送到防护法阵之外,又在接触风暴的瞬间化作齑粉。
这时候,闻春兰说了一句:“道友们不妨也想想,手中有什么东西能丢去。”九思和阿青很早就试过了,若是带着装了东西的锦囊进到空间,锦囊里有多少东西,空间里便要减去多少地方。
众人听着,很快反应过来:“看来那能让我等活命的‘去处’还有其他限制!”
这也是自然的。修士们很快开始盘算,首先要丢去的便是那些灵植,再有……
一番考量下来,外间风暴又冲散了不少灵宝。
这时候,又有人记起:“我等能活了,灵船上那些凡人呢?”
想什么,来什么。不等修士们开口问起,几个青壮凡人护着一名老者,同样来到船头。
见了船头场面,青壮们本就凝重的神色更是严肃几分。老者代表所有凡人开口,问:“仙人们,莫非是出了什么事吗?”
邬九思和郁青望过去,认出这正是那孩子被修真宗门带走、想要与之最后再见一面的人。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上了灵舟后,凡人们便逐渐聚拢在这老者身侧。所为倒也简单,能活到现在的人,家中近乎都出过一两个修真者,可那毕竟是几百年前的事儿了!接下来的日子不知如何,想来和仙人们关系近些,总能过得好些。而看来看去,也就此人是亲儿子有前途。
眼下发觉灵舟停滞,他们惴惴不安之余,也是这老者主动出面,说不如就让自己前去问问。
邬九思和郁青是没工夫解释的,其他修士又不知那刚刚听说的“去处”究竟是什么情况,最后开口的还是邬戎机。
这回,他说话的速度慢了不少,也凝重了不少,道:“咱们怕是不能再搭这艘船了。”
凡人目力有限,看不见不断逼近的妖雾不错,却也不是傻子。他们为什么要远离故土?又有什么能让这伙儿修士害怕?
众人迅速反应过来。青壮们面皮绷起,一时竟分不出自己应该惊惧还是应该茫然。仙人们没有抛弃他们,他们曾经觉得这样便知足了。可眼下,就连仙人们也要支撑不住。
“我们当中,一个人都去不了仙人说的去处吗?”在青壮们还在惴惴的时候,老者忽地问,“我看啦,这趟出来,年纪最小的娃儿是十七岁。”
邬戎机、闻春兰只看向小辈。
这时候,邬九思和郁青正好搬出了最后一盆灵植,神识落在空间中的空处出神。
两人也在计算。船上有多少人,这里能容纳多少人。父亲和母亲是一定要进的,自己两个……没了他们,这空间多半也撑不下了。
“试试吧。”邬九思最后说,“我们也不知晓。”
这就是最好的消息了。老者和青壮们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哪怕知道自己十有八九活不下去,也要为眼下的答案快活。
再琢磨一下仙人话中的意思,老者连忙拍一拍身侧人的手臂,小声安排起来:“咱们先回去,让娃儿们按照年岁,从小到大地排一排。仙人不是说要试试么?或许最后进去的不光是长顺呢。”
长顺长顺,这个在眼下光景中也意外出生了的年轻人的名字里正带着家中对他活得长久、过得顺遂的期许。
然而,然而。
凡人们自去忙碌不提,修士们则继续扔自己的东西。这时候,又出了一桩意外:灵舟震动,修士们尚还安稳,凡人们却是纷纷踉跄跌倒,还有人直接失禁,惶惶地喊:“来了么!是已经来了么!”
他们也想活啊!为什么只让年岁小的娃娃排在前头?……到底还是不甘。
可这份不甘还没来得及化作行动,就有那眼中喷火的人将他们按倒。老者在最前方默默地看着一切,什么都没说,轻轻挪开目光。
邬戎机留在舟头压阵,闻春兰去了动静传出的底舱。
她倒是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平日总显得柔和的面孔这会儿凶色毕露,不等开口,便“唰”地抽出一条长鞭。
感受到来自大乘修士的威压,躁动的妖兽们霎时安静下来。
望着舱里的血色、兽尸,闻春兰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地方?这帮家伙从前知道九思阿青是带他们去寻生,于是一个个都安安分分。眼下却是感受到危难来临,人修们自己都忙着逃命,十有八九要将它们抛弃,这才开始撕咬扭打。
嗅着鼻尖浓浓的血腥气,她什么也没说,心头已经有了想法。
两个孩子心软,这时便要长辈来替他们决断了。再有,听九思和阿青的意思,他们的空间怕是连凡人也装不齐的,更不用说妖兽们真进去了会不会伤害他们。
还是从头将祸根儿斩断吧。抱着这样的心思,闻春兰手腕一抖,长鞭上灵光流淌,若长蛇一般朝前方飞去!
此刻距离她最近的,正是一头裂云虎。此虎白身金目,背后生着一对与体同色的巨大翅膀,传闻正是当年神兽白虎留下来的后嗣。同时,它也是在场妖兽当中品阶最高的一个。闻春兰出现在底舱时,它正凶悍地对着其他妖兽怒吼,虎牙、虎嘴边儿上的毛发都带着血色。
然而闻春兰是谁?当世实力最为强横的女修!除去那无所不吞的妖雾之外,她近乎没有任何对手。在她面前,裂云虎没有丝毫躲避的机会,长鞭直直便抽到了它身上,换来裂云虎一声怒叫!
“吼!!!!”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妖虎怒吼过后,竟然不曾扑来攻击闻春兰。若说是被女修的气势震慑,却也不太像。
它脊骨近乎被打断,背上是崩裂开的深深血口。这等情状下,裂云虎伏低了身子,从身后咬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闻春兰看在眼中,愣住。
一柱香工夫后,女修重新回到舟头。
闻春兰心情复杂,怀中是一只幼年裂云虎,身旁还跟了些其他妖兽、妖禽的幼崽。
她低声对道侣、两个小辈道:“……我与它们说清楚了,若是九思和阿青的空间里还有空处,就带着这几只走。那些大妖兽、妖禽留在底舱,后头绝不会给咱们添乱。”
邬九思和郁青听得怔然片刻,邬戎机则抬手拍了拍闻春兰的肩膀。
闻春兰长出一口气,转过话题,问起这边状况如何。
邬九思简单回答:“我们把空间里的东西都扔到了外头——不光是我们的,其他道友的也一样。”
他和阿青原先是担心空间里的生发之气不够,往后又是担心位置不足。前一样修士们没有办法,后一样他们却能做些什么。
说到底,能在玄州留到今日、又能登上这艘灵舟的修士,品性总能被评价一句“高洁”。既然法子让凡人们活下来,哪怕一个人便要用一件法宝来换,也有许多人愿意。
眼下又多了些灵兽幼崽。看着小裂云虎在母亲怀中瑟瑟发抖的样子,郁青抿了抿嘴,从空间里把吱吱提溜出来。
小耗子凑在幼虎耳边嘀嘀咕咕地安慰暂且不提,只说随着妖雾愈近,舟上的人们再也没有时间耽搁,开始在邬、郁的安排下一个接着一个地进入最后的生所。
大约是两人修行确有所成的缘故,也可能只是被扔出去的东西的确足够多。修士们全部进入,凡人全部进入……吱吱紧张地窜到了主人肩膀上,换得邬九思摸一摸它的脑袋,“放心,丢不下你。”
到了舟头的妖兽全部进入。
这之后不过一刻,妖雾从各个方向涌来,将灵舟完全吞没。
第132章 不散的雾
到了安全的地方, 众人缓了良久,这才有心思观察四周。
这便是小邬真人和郁真人的机缘?果真不同凡响。
如此感叹了几句之后,他们很快收回了目光。半是出自尊重, 半是人人都知道, 如今尚不算真正度过这场劫难。妖雾究竟什么时候会走?他们到底还能不能与大部队汇合?……这样的情形当中, 哪怕他们看到什么外界罕见的珍惜灵宝,也不过是薄薄感叹一句, 再难以生出更多心思。
修士们如此,凡人便更不必说了, 一个个都把嘴巴牢牢闭着。妖兽妖禽的幼崽们倒是想要哼唧两下, 可吱吱已经在短短时间之内自认为小家伙们的“老大”——在场可不就是它这修为年纪都最高?当“老大”, 没毛病!——眼看气氛如此, 当即对着自己的新小弟们耳提面命了一番, 换得大伙儿都安安静静。
就是静得过头了。
等到邬九思和郁青收回在外探索的神识,周边便是这么一个针落可闻的场景。两人怔然片刻,很快和缓地开口,先是邬九思说:“妖雾还在外头,怕是要过些时间才能被风暴吹去。那会儿既然进来了,便不必太拘谨。”
郁青则是笑笑, 说:“是。方才冷不丁发觉道友们都这么安静, 反是给我们吓了一跳呢。”
有了他们这句话,众人才算稍稍放松、勉强打起精神去笑笑。待好不容易开了口, 最先说的几句自然是夸赞邬、郁仁德。他们有义务救自个儿吗?没有!更不必说还丢了那么多东西了。
邬九思有点无奈, 说:“也不光是我们,各位道友不也一样?”说着, 朝众人拱了拱手。
郁青自然和他一样动作。而两人都有了表示,在场修士们自然也纷纷回礼。就连凡人也又派了几位平日在通月城中便说得上话的长辈, 一同来朝修士们道谢。
到这里,场面算是开始打开。往后,众人虽然还是规规矩矩地窝在自己来时站的那一小片地方,可至少能和周围人聊上几句、不让场面太冷了。
邬家四口人则是自己围在一块儿。小裂云虎早早从闻春兰怀中下去了,正一心一意地守在吱吱身边。它年纪太幼,并不能理解闻春兰救了自己这回事儿,脑海中还总是女修将母亲重伤的场景。倒是寻宝鼠,看起来是小,却能从气息里分辨这是位颇强悍的前辈,兴许能保护自己。
闻春兰并不知道它还有这么多心思。不过就算知道了,怕也乐得清闲。她正在关切地用自己神识将两个小辈扫上一圈儿,觉得九思和阿青乍看上去的确无碍,这才问起:“这还是空间里头次装了这么些人吧?你们感觉如何,可有什么不舒服?”
邬九思、郁青一起摇头,郁青还笑了下,打趣说:“母亲,你不应该问我们方才还在外头瞧出了什么吗?”
闻春兰也笑,说:“这个啊,往后再讲也来得及。”这些年里,但凡面对过妖雾的修士,总还是要尝试着把神识往里头探一探的。闻春兰和邬戎机也不例外,甚至由于他们的境界的确高于他人,初时两人心头还抱有几分隐秘的期待:或许我还是能查出些东西的,或许……
答案当然是没有。
两人再度验证了妖雾的可怖,眼下便也只希望小辈们能平安康健。
想到这儿,闻春兰又细细叮嘱了一遍:“咱们手里还有些补充灵气的东西,可到底是用一点儿、少一点儿了。往外探也不过空耗自己,不如把东西留下来,后头妖雾散去了再用。”
至于妖雾什么时候散去?这个时候,不光是闻春兰,在场的其他修士也是颇为乐观的。就连凡人们,私下里也在讲:“你曾祖爷爷那会儿传下来的话,他们被当时的仙人从祖地带走的时候,这雾前头还来势汹汹呢,可等所有能吞的东西吞完了,不也是风一吹就没?且等等,用不了多久,咱们便能再上路啦!”
凡人们纷纷点头,并没有留意到,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一只白色的小耗子耳朵动了动。
接着,吱吱模仿着众人,站在裂云虎幼崽的脑袋上,开始对着新小弟们指指点点、嘀嘀咕咕。
明白了没?方才是在救你们!
还不懂啊?罢了罢了,知道你们还没开窍呢。
“只是前头那艘灵舟没了。”又有修士想到,“我手头……咳,是有飞行法器不错,可要说能抗住州外风暴,怕是不太行的。诸位,你们呢?”
不少人开始面面相觑,脸上露出迟疑。这时候,邬戎机的话从不远处飘了过来。倒也说得简单,“无妨,我们这儿还有准备。”
这下好了,最后一个问题也顺利解决。修士们间方才升起的一点儿紧张气氛迅速消散,彼此看看,暗想着在人家的地儿、用人家的灵气打坐调息怕是不妥,便也没像寻常那样打发时间,只又聊起各人的师门传承和从前经历来。
接下来便是等待。
修士们自是有耐性的,凡人也知道能活下来就是万幸了,一个个都只默默算着时间吃仙人原先给的辟谷丹。
这米粒大小的药丸子的确好。咽下去后肚子饱了不说,也不用像寻常吃饭那样见天地跑茅房。整个身子清清静静,一时竟然让大伙儿有种自己也成了仙人的感觉。
只是等到第二颗辟谷丹也咽下去,大伙儿心头还是有点打鼓。曾祖爷爷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风暴花了多久方吹散妖雾?……记不得了。
凡人们偷偷去瞅修士,却不知道,这会儿修士们也有了隐隐担忧。三天了,妖雾还是不曾散吗?不是等不起,而是这事儿的确不同寻常。
吱吱当了几天妖兽妖禽幼崽们的老大,把前头攒下来的灵露全都送进了小弟们的嘴巴。没了库存,小耗子觍着脸凑到主人们身边想给小弟们讨点吃的。身子刚刚跳到郁青膝盖上,就听对方在轻声讲:“眼下还好,若是再过几天还是没什么变化,怕是要细细考虑日后如何过了。”
小耗子不由地“吱”了一声,咽下原先要表达的话,心头跟着浮起浓浓的忧心来。
它自然是相信主人的,总觉得主人们有大机缘,一定每每可以化险为夷。可是,如果连主人自己都开始迟疑了呢?
邬九思劝郁青:“前头咱们不也觉得到了绝境?可还是想出了办法。”
“是……唉,”郁青叹了一声,“平日总还是仰仗父亲、母亲。我方才竟想,若是空间在他们手中,便不会这么愁了。”
邬九思想了想,低声与道侣道:“若是父亲母亲,他们定不会修习我们的功法。到了今日,咱们才是真的无处可去。”
“也对。”郁青稍稍打起精神,“眼下这样,是咱们的缘法!只是,嗯,从前只盼着出行的时候风暴莫要捣乱,眼下竟是要盼着它们来了。”
可光是盼,就当真能盼到吗?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空间中并无日夜之分,众人能看到的只不过是一片蒙蒙的、介于白日黑夜之间的光色,倒是足够他们分辨周遭。
视线落到远处,入眼的便是他们所能活动位置的“边界”。只是和空间中的“光”一样,那也不是一个明确、清晰的界限。乍一看是能存在的,可若有些境界的人细细观察,就会发觉总有丝丝缕缕的灵气盘桓其间。
这种地方待得久了,若非身旁总有几个能说闲话、打发光景的人,大伙儿近乎要熬不下来。
就连修士们都隐隐焦躁,妖兽妖禽们自不必说。吱吱瞧出来了,和两个主人汇报过,便将自己的新小弟们带到旁边空些的地方,又取了自己库存的灵石、香包等小玩意儿,抛来抛去地带着幼崽们玩乐。
别说,还真让幼崽们放松了许多。慢慢的,甚至有凡人大着胆子围了过来,给几个总能咬到被扔出的灵石的幼崽叫好。
动静传入修士们耳中,邬、郁原先还有担忧。若是有人觉得凡人们吵闹,让双方之间历来维持的平衡被打破……正盘算要不要由自己二人出面,设个隔音阵法出来,便听一声叫好从修士堆里传了出来。
邬九思、郁青:“……”
两人相互看看,脸上总算多了些许放松。郁青还露出一个近日难得的笑容,说:“难为吱吱想出这么个法子了。它也是,跟着咱们吃了不少苦。等那边儿安静了,可得找点东西奖励它。”
邬九思知道道侣手中仍留了不少灵丹。这东西不占地方,作用却不小,于是配合地笑道:“那吱吱便有口福了。”
郁青轻轻哼了声,眉眼里笑意更浓。
只是两人又都知道,眼下的笑,多少有点要让对方看着放心的意思在。
再说寻宝鼠那边。带着小弟们玩儿得它们都精疲力尽了之后,吱吱终于松下一口气。这时候,便察觉出了主人的召唤。
它这会儿却犹豫了——不是犹豫要不要去主人身边,而是到了邬九思肩头后,便开始踟蹰着不知道要不要把自己模模糊糊地发现说出来。
还是说吧。
感受着主人落在自己身上、把自己挼成鼠饼的手指,吱吱一个翻身,把郁青手指抱住,又开始嘀嘀咕咕。
郁青和邬九思含笑听着,须臾过去,神色开始不同。
“你是说,它们仿佛有些怕这片空间的边界处?”
第133章 新发现
不多时, 邬九思和郁青在幼崽们方才玩耍的地方站定。
两人先拿神识把周遭扫过一遍,确定不是这儿遗留了某样能震慑妖禽妖兽的法器,这才把视线转向空间边界。
郁青开始犯嘀咕了, “这能有什么值得怕啊!”
是, 他们平常是不会仔仔细细地往边界地方瞧, 可那不意味着他们全不在意了。
收拾东西的时间长了,郁青也会短暂休息一下, 拉着道侣对着视野边界发呆,再畅想些“这么下去咱们眼前能不能和那些小秘境一样变得有山有水有灵兽, 什么时候在外头待厌了就近来散心”的闲话。
两人自认对这片地方足够了解, 偏偏这份了解竟疑似出了差错。纳闷的郁青干脆伸出手, 准备往边界上拍一拍, 身体力行来证明眼下所在之地绝对安全。就算真的吹毛求疵, 也只有“能容纳的生灵还是太少,不能多塞点妖兽妖禽进来”一个缺点。
修士的动作是很快的,却也还有较之更快的存在。
思索。
在郁青出声、抬手的整个过程中,邬九思都在回想。觉得眼下场景有些许熟悉,可当真要在记忆中搜寻的时候,又一时找不到思路。
可眼看阿青要触碰那些浓郁的、肉眼可见的灵气, 邬九思还是本能地要拦住他, “等等——”
不光是嘴上喊了一声,他的神识也迅速笼在道侣身边, 尤其护住了阿青的手!
感受到阻碍, 后者讶然回望。动作间,脸颊侧面的辫子、披散在身后的长发随之飘起。
邬九思的瞳仁在刹那间收缩了。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紧张, 可倘若那糟糕的联想当真——不,阿青的头发沾染了灵气, 随后又自然而然地滑落……
邬九思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一切。郁青见状,心头更是不解,可他又能从两人的道侣契间感受到些许不同。在刚刚的一瞬,九思仿佛真的很担心他。
果然还是有问题吗?他的手在邬九思面前晃了晃,柔声问:“九思,若是想到了什么,你和我讲讲呀?”
邬九思深吸一口气。
郁青耐心地候着,又片刻后,才看道侣目光复杂地看着眼前地方,说:“我只是记起一件事。”
郁青配合地“嗯”了声,邬九思摇摇头,扭过头,去看肩头的寻宝鼠。
吱吱这会儿仿佛也意识到了什么,从变成鼠饼的样子立起来,又成了圆乎乎的状态。
邬九思道:“从前……的确是颇多年前了,有次你忙着其他事,便只有我来整理这儿的各样灵植宝物。那时吱吱告诉我,有株毒植已经长了颇长,它每次从旁边经过都要提一口气。可当我亲身去看的时候,却发觉那灵植只是很短的一截。”
郁青点点头,还是很有耐性,问:“而后呢?”
邬九思却道:“便没有什么而后了。我不过是突然想起,若是那些兽崽的感觉是真的,吱吱前头说的话也是真的,”而不是醉灵之后生出了错觉,“怕是这地方的确有什么特殊。”
郁青沉默,思索,目光在小耗子身上打转。
寻宝鼠努力挺胸抬头,想让自己显得更加可靠些。
郁青又伸出手,在灵气凝结成的壁垒上戳了戳。
虽然方才已经验证了头发拍打在上面无事,可眼看这一幕发生,邬九思还是微微屏住了呼吸。
好在郁青很快说:“的确没事。”
“……”邬九思喉结滚了一下,自己也伸出手。
指尖碰上去,起先只是觉得被灵气包裹、经脉也被流入的一点点气息滋润。对修士来说,这是一个颇为舒服的体验。但也仅限于眼下的动作,当邬九思将手指再往里头推进,他便感受到了阻碍。
并不会让人难受。一定要打比方的话,很像是许多条缎子层层叠叠地堆在一起。是柔软的,绝不存在任何威胁,只是因为堆了太多,又让人无法突破。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正要和道侣笑一句自己杞人忧天。这时候,郁青又挠了挠小耗子的下巴,说:“别闲着。现在嘴里有什么?灵石?锦囊?都可以。”
邬九思眉尖动了动,没说话。
郁青嘟囔:“也不是一定要你的东西,只是我和九思身上是什么都没有啦。直接从那边儿召的话,实在是够显眼的。好,可以。”
知道现在好东西是用一点少一点,于是踟蹰良久,寻宝鼠终于吐出一块从前搜罗到的星罗矿石。
注:劣品。
小耗子悄悄看主人,见对方没念叨自己小气,这才松一口气。
郁青也的确不在乎这个。那块星罗矿石在他手上停留的时间不过一息,近乎是刚刚拿到,他便将其丢了进去。
原先阻碍着他和道侣手指的灵气变了一番态度,毫无凝滞地将矿石吞没。
邬九思、郁青:“……”
前者眉尖压了下去,后者更是直接“咦”了一声,表情严肃。
“吱吱,”郁青叫,“你那儿还有存着的矿石吧?再给我一块。”
小耗子抽了抽鼻子,又是心疼又是觉得眼下状况诡异。挑了半天,从库存中又挑了块儿品质平平的金沙矿。
这回,邬、郁两个先在矿石上印下一个小小的阵法。如此一来,再将它扔进壁垒的时候,两人就能感受到它的去处和状态。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不出他们所料——此番金沙矿石被灵气吞没的瞬间,两人的神识便与之断了联系。
邬九思和郁青齐齐沉默,就连他们身边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与之相反的是胸膛里接连不断、愈发沉重的“咚咚”声响,像是有什么要从喉咙跳出。
怎么、怎么会!
郁青的身体开始颤抖,寒意从脊骨蔓延上来,一直冷到了面颊。
邬九思在这个时候揽住了他。
身体终于找到依靠,郁青近乎是本能地叫出道侣的名字:“九思——”
话音落下,他又察觉不对:九思那边,身体仿佛也有细微颤抖。只是他更愿意关照自己,于是这会儿也竭力撑住。
这怎么行呢?郁青咬住舌尖,在尖锐的痛意中强迫自己回神。他知道这会儿旁人应该不会偷听自己和道侣讲话,可眼下的发现又实在太过重要,最终便还是只在识海当中问:“莫非咱们这空间,和外头的妖雾是一个东西?”
邬九思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缓缓从已经睡着了的灵兽身上扫过,吱吱因为主人的动作猛然起身。可到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仅是叹了一口气,道:“若要验证此事,只能去外头试试。”
这怎么行?郁青立刻拉住道侣的衣袖,坚决道:“你不许去!”
邬九思垂眼看他,片刻后,笑了一下。
郁青有所预感,立刻道:“这空间是我们两个人的!谁也不知道,你若是去了,我和剩下的人、父亲母亲他们会怎么样。再说,”他咬咬牙,“九思,你还记得这儿最开始是怎么来的吗?”
邬九思眼神微动,回答:“咱们两个到了一处。”
“是啊。”郁青断然说,“若是……若是事情当真有那么邪门,那你一个人出去也是没用的!除非我们两个一起。”
讲到这儿,他眼眶莫名一热。
“我们一起,”郁青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话音当中有茫然也有其他,“九思,我们……”
邬九思的神色已经恢复成从前的温和。他侧身真正与郁青相对,抬起手,在他面颊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郁青忍不住侧过头,将自己的面颊更紧密地贴合在道侣掌心。紧接着,他便听到对方玩笑地讲:“你这样子,倒是和吱吱一样。”
郁青抱怨:“会不会说话?分明就是吱吱和我一样。”灵宠跟着主人一起生活了太久,于是染上几分主人的生活习惯,这在从前的天一御灵峰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可他们上次见到御灵峰的人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还有师兄师姐,袁掌门他们。
郁青又用力在道侣手上蹭了一下,这才抬头和邬九思对视。
他还是显得不安,在神识里说:“九思,这件事咱们先不要告诉父亲、母亲他们吧?对,先在这附近多试试,万一是想错了呢?”
邬九思也是这个意思。他点了头,郁青便又道:“再有,到底还是要小心些,不能让旁人靠近这处了——我看近来大伙儿都很紧张,倒是没有四处走走的意思,可若是外头的雾真的一直不散,说不定就……”
邬九思看着道侣认真的面孔,跟着道:“是要好好谋划一下。”
郁青听着对方的声音,眼眶又有些热了。他缓缓地靠了过去,将面颊整个埋在邬九思怀中。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玄州还在,太清还在的时候。
还有,他们的最初最初。
我明明已经快要忘记之前那些事了,怎么眼下又开始后悔了呢?
耽误了与九思在一起的时间,错过那么多……到了日后,总有一个天灾将至的忧虑压着,少了多少快活。
“会没事的。”邬九思说。讲话的时候,他一下一下地拍着郁青的后背。
“是啊,”郁青也跟着说,“再过两天,没准风便终于吹进来了。”
第134章 父母心
“再等等, 再过两天。”
这也是凡人们时常用来安慰自己的话。能跟着仙人们走已是万幸了,更别说仙人们还保他们吃喝不愁,空间里也不会有酷暑寒冬。除去过得无聊了些, 他们实在没有能说不好的地方。更不用讲, 到后头, 邬、郁两位仙人也知道他们日子无趣,于是每日都要那些妖兽幼崽们闹出些花样。
“虽然比不得仙人们, 可我也算活了些年头,哪见过这戏码?”他们笑呵呵地说着, 就连所有人中年纪最大, 被称作“宗老”的那位也一样。
“值了, 便是现在人没了也值了!”
宗老又说。
他原先就到了岁数, 此番隐隐有所预感, 却也不因此悲怒。最多最多是有些遗憾,分明是为了再见故人一面才跟着仙人们一起走的,可是到最后也……照这么看,倒还不如在通月城度过这段时光。
可换个角度想想,能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有这些见闻,也是一桩好事吧?到了地下……唉, 现在世道成了这个样子, 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地下”。
他喃喃说着这些担忧。怕早逝的妻子怪罪自己去得晚了,怕对方指责自己到底没照顾好孩子, 更怕这些根本不会发生。耳边的声音变得模模糊糊, 他似乎又听到了孩子年幼时的哭闹。老者尽力去睁开眼睛,想要再看一眼记忆中的场景。可真正睁开的时候, 他瞧见的却是两张年轻俊秀的面孔。
这是我外出修行、如今已经得证大道的孩子吗?
老者喜悦了一刻,很快又意识到自己错了。他因这样的误解有些灰心丧气, 可到底还是尊重眼前两人的。于是开了口,用嘶哑的嗓音道:“两位仙人,你们不必、不必在我身上用手段了!让我就这么去了吧。”
说着话,他艰难地抬起手,握住小邬仙人落在自己丹田上、正不断为他输送灵气的那只手。
一股暖融融、热乎乎的感觉从那处扩散开来,让他浑身都跟着放松了。想到真要断开,老者其实也有不舍。可这算是什么事儿呢?自己原先就是累赘,还要让两位仙人再操一次心吗?……这段时候可是听其他真人说过,到了这地方,他们连修行的念头都不起了呢,只怕增加两位仙人的负担。
老者用了自己最大的力气,可对邬九思而言,这也不过是鸿毛之轻。
另一位郁仙人在一旁压着眉尖,神色担忧而悲伤,要他再坚持一下。
“兴许有办法呢?”他说,“兴许咱们马上就能找到那艘船、见到你家孩子了!”
老者怔怔地听着。
他花了比往日更长的时间来理解这句话,终于分辨出其中意思时露出释然的笑容,自言自语:“是啊,我见到了!”
这股欢快的语调落在郁青耳中,像是一击重锤将他砸中。霎时间,像是他们一直期盼的那样,一股狂风吹入他心头。他倏忽抬头,去看依然在为老者体内送去灵气的道侣,叫对方:“九思!”
这句话只有他们能听懂。
在旁人眼中,只是小邬真人闭了闭眼睛,又睁开双目。
“是不能一味地等了。”邬九思说。这句话后,郁青笑了一下,又低头去翻自己的灵丹。
偏偏翻着翻着,他又皱起了眉头。不是没有能救命的东西,相反,他手中能救修士性命的东西太多。可其中哪一样,送到凡人口中都有灵气太盛、反让其爆体而亡的风险。
一股少见的慌乱从郁青心头升了起来,众人只听得一片柜子、架子挪动的沉重声响。
不行,不行,通通不行!
“有谁手中还有回春丹吗?要下品、劣品!”
他干脆散开神识,在所有修士耳边都来了一句。偏偏早前进入空间,众人都只担心自己带了太多东西,给救命恩人带去负担。不光这些“无用”之物,许多珍奇灵宝也被风暴一并卷去了,到眼下,竟落到这等尴尬境地。
他们是凡人口中的仙人,偏偏没有一点儿能救下凡人的东西!
修士们心头煎熬,终于,不知是谁说了句:“我们来接小邬真人的班!”
“是,不就是送灵气么?正好这些时日总是闲着,没什么事儿干。”
“好,那我就当接着小邬真人那个,咱们一人一天!”
“这、这!”
老者滚下一颗浊泪,“这如何能当得起呢!”
前头说要接过任务的人却已经来到邬九思身边跪坐下来,还朝他说:“小邬真人,你这段时候实在是够为我们操心了。这种小事儿,怎么还能劳您亲自动手?”
邬九思还惦念着其他事,此刻略略点头,把位置让给这修士,
接着,人便与道侣站到一处。两人目光相对,都从里面看到了决心。
如果事情当真如他们所想,如果真正的生路本就摆在他们面前,只是久久未被察觉……
就在此刻。
“你们要做什么?”
两人识海中冷不丁出现一句。
是闻春兰在问:“九思,阿青,你们还有什么要做的事儿,我和你父亲从未听说?”
两个小辈的神思动荡,又如何能瞒得过至亲?
……
……
邬九思和郁青是有默契的。有些事儿,没必要事无巨细地告诉父母。
他们纵然有了尝试的打算,也不可能当真那么莽撞,直接将自个儿送到空间外面。一根手指、一条手臂……运气好些,都用不着这些,几根儿头发就能判断出结果了。
事成皆大欢喜,事败也不会有太多烦忧。
“荒唐!”邬戎机对此的评价是,“若是当真如此,又有什么不能说的?”
除非是九思和阿青自己也明白,这番说辞不过是用来安慰旁人。那妖雾的可怖之处他们是头一回知道吗?往空间外伸出去一根头发,它便只碰你这一根头发?一个不好,便是引火焚身!
都是几千岁的人了,被父母这么劈头盖脸地训,邬九思和郁青还是都低下头,乖乖听着。
是啊,他们的目标是救人不错。可除了那情况危急的老者,空间内还有修士数十、凡人数百!更不必说那些被父母在最后关头托付来的妖兽妖禽幼崽了。若是一个没准备好,将他们一并牵扯,这可绝非两人的本意。
等到邬戎机和闻春兰都训完了,邬九思和郁青一起认错。
长辈们听着,最初时面色稍缓。可到了后面,他们的表情又一次沉了下去。
“九思,阿青!”
这一声叫出来,周遭的修士都是一惊。
他们是从邬家四口人的状态中猜出有事发生,却不曾想竟是两位尊者对真人们生出火气。
正想着前去劝一劝,偏又听到:“你们有这心思考虑我俩、考虑旁人,怎么就没心思考虑考虑你们自己?!”
邬戎机说出这话的时候,嗓子竟有些久违的沙哑。
哪怕只有一瞬,已然被小辈们捕捉到。邬九思错愕抬头,闻春兰心头也是狠狠一揪。
她安抚地拍了拍道侣手臂,这才接道:“九思,阿青,我知道,你们是觉得外头的雾不会散了,这才想出法子。我也知道,要你们不去做,你们是不甘的。”
邬戎机压下眉尖,正要说些什么,又被道侣制止。
闻春兰对他说:“若是外头的雾当真散不去了,要你日日夜夜守在这么个地方,你甘心吗?”
邬戎机道:“这怎么能比?外间——”
闻春兰说:“你拿命换了多少机缘才有今日?九思会那么想,还不是因为你从小就和他讲那些事儿!”
邬戎机无话了,郁青则偷偷去瞧道侣,在识海中小声问:“九思,当真吗?”
邬九思:“……”
他想说“不当真”的,可想想自己踏上道途之后的一幕幕,听过的、做过的,似乎又不能真正摇头。
郁青也想起来了,“是了,当初你受伤……”
不正是为了自己抗下妖蛟、让旁人脱困吗?
闻春兰和缓了语气,说:“是,你想看着孩子们好好的。可在我看,再没有比咱们一家子在一起更重要的事儿。能活着是很好,可若是竭力一搏,争那微末希望,又哪里是坏事呢?”
邬戎机默然半晌,到底承认:“你说得对。”
闻春兰微微一笑。
“不过,”她又和小辈们说,“我们前头不是说了吗?你俩出去,可能让这儿的所有人得救,也可能让这儿的所有人步玄州后尘。九思,阿青,是,现在旁人也叫你们‘真人’,你们便觉得自己能抗事儿了,可这等事,又怎能光由你俩决定?”
邬九思、郁青跟着父亲一起默然,只是神色间多了几分若有所思。
闻春兰看在眼里,心头放松。她最怕的,还是“责任”二字将孩子们压垮。倘若这机缘并不是九思和阿青的,两人怕能轻松很多。
可难道因为有风险存在,就将机缘拱手让人吗?
绝不可能!
“诸位,”电光石火的工夫,邬九思和郁青已经想通了,“有一件事,还要由在这儿的所有人共商!”
是进,是守;
是死,是生;
且看今朝!
第135章 出
以裂云虎为首的妖兽、妖禽幼崽们以吱吱为圆心, 围成一圈儿。
虎崽子先抬起一爪,在吱吱面前的一副“修士从空间中离开,在外与妖雾大战三百回合”简笔画上留下自己的爪印。
完成这个动作之后, 幼虎威严地抬头:“嗷——嗷嗷嗷!”
白色的小老虎脑袋上跳上一只白色的寻宝鼠。
寻宝鼠抓着小老虎的耳朵:“吱吱吱吱吱吱!”
本鼠好不容易画出来的大作, 你怎么想的, 偏偏就往图上盖爪印?
被这么训了一番,虎崽子原本的挺胸抬头成了灰溜溜地低着脑袋, 绕到了一边。
寻宝鼠从它头顶跳了下来,手中灵光一闪, 出现一根长长的灵树枝条。
虽然长, 却也很细, 正好能被它的爪子握住。
拿着这根枝条, 吱吱又对着面前的一窝幼崽叮嘱了一圈儿, 换得它们纷纷点头,这才勉强算是满意,又盯着它们一个一个投票。
偶尔有修士往过瞥来一眼,先是觉得这场景十分逗乐,接着又紧张起来,和身边的人盘算:“尊者他们不会当真要听取这些妖的意见吧?……它们明白个什么!”
原本他当真是不在意这些的, 可谁让以裂云虎崽为首, 接下来接连数个兽崽都投了“一并出去闯闯”的选项呢?
他面前另一名修士跟着抬起眼皮:“听取便听取了,又有什么——啊, 你不想出去?”
前者被这话噎住, 过了会儿才轻声开口:“我也并非贪生怕死,只是觉得有些不值罢了。”
“不值?”
“是!两位真人救了咱们, 我心头自是十分感激的。除了自己想活,也想看他们平平安安啊!真按照他们前头讲的那样, 两个人要出去真身面对妖雾,咱们是有可能面对险境不错,可处境最危险的不还是他们?”
“……也对。”
两个修士没再开口,各自转着目光,怀着心事。
他们身边,相似的对话还在不断发生。
只是说着说着,又有人安静下来,目光重新落在妖兽妖禽幼崽身上。
它们那边已经快要完成投票了,倒也有些胆小的选了“留下”——爪印按在“一群人缩在空间里瑟瑟发抖”的简笔画边儿上——可很快就有其他兽崽的低低吼声从旁边传了过来。想留的兽崽瑟瑟发抖,想出去闯闯的呢?
“啪嗒!”
寻宝鼠抱着胳膊。他这根教鞭不就是为了此刻来的?
“吱吱,吱吱吱吱!”
不许干涉其他崽的选择!
其他崽也不用害怕,我罩你!
看完全场的修士们:“……”
“咳咳,咳。你们想啊,小邬真人他们最开始发觉情况不对,不就是因为这群兽崽害怕空间边儿上那一圈?可见它们年岁是小,却也有些直觉。说不准,这是有意给咱们引路呢!”
还有这种说法?众人顿时陷入思索。
而在人群中心,邬九思、郁青正在数身前两枚玉简上分别铭刻了多少道神识。
凡人虽无道行,可有了修士们帮忙,也能短暂地将一点气息留在上面。
统计便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了,邬九思很快算出:“我这儿是八十一道神识。阿青,你呢?”
郁青回答:“二百四十二。”
停了停,他又轻声说:“凡人大都选了这个。”
邬九思:“凡人……”静了片刻,思绪翻飞。
郁青感受着从两人道侣契中传来的、属于对方的感受,心想,自己方才其实也差不多。
“这样也好。”他私下与对方讲,“哪怕扣去他们,还把吱吱那边的结果加上来,也没什么变化。”
邬九思笑了:“也是。”
这番对话自是不为外人所知,翘首以盼的众人最后只听真人们讲起结果。
两人一锤定音:“倘若那妖雾真的如我等此前多想——诸位,便看我们带你们出去!”
……
……
郁青和邬九思此前已经尝试过很多次。单单把神识送到外间,只有被妖雾迅速吞没一个结果。
可要说这会儿就不管不顾、直接往外去……
若这一切是他们修习的功法带来,起码出去的时候,两人得是运着功法的状态吧!
《鸿蒙阴阳诀》虽然算是双修法门,但双修二字,讲的是灵气调和,是以他们当着众人的面打坐运气也并无不妥。
众人便见两人相对坐下,紧闭双目。灵气在他们之间悄然萌生,流淌,最先只是薄薄一点,往后却是愈发浓郁。
待到一盏茶工夫过去,就连位置更远些的凡人,也看出不同了。“你们瞧,那边两个仙人周身怎么起了雾!”
众人怔怔地看着这幕,片刻后又似意识到了什么,身子一振,猛然后退。
这雾、这雾——!
“啊!”又有凡人惊呼,“仙人们的身子怎么有些看不着了?”
灵雾中心,邬九思、郁青的身体可不就像这凡人说的一样,竟成了半透明的样子!
这场面大大超出所有人预料,闻春兰不由上前一部,想要更仔细地查看小辈们的状况。然而刚刚有所动作,邬戎机便伸出一只手,扣住道侣的胳膊。
“再等等。”邬戎机说,“你瞧,他们身边的灵气……”
随着他的话音,闻春兰的目光逐渐凝聚。
然后,她也看到了。
灵气仍然在流动,却不是毫无章法。
一部分在上升,为“天”。另一部分下沉,似“地”。
这份变化十分细微,唯独观察力敏锐的修士能够察觉——最初是这样,可往后,凡人们一样能隐隐感受到,“两位仙人下头坐着的地方是不是不太一样了?”
回答这话的是一声低低的兽吟。裂云虎幼崽用脑袋顶着寻宝鼠的身体,喉咙里是轻轻的吼叫声。知道自己年纪小、实力不济,真正大都起来一定不是这小耗子的对手,于是它选择“讲道理”。
虎崽:“嗷嗷!”
寻宝鼠:“吱吱!”
虎崽:“嗷——”
寻宝鼠:“……”
寻宝鼠犹豫地回头看看小老虎撺掇自己一并前去“占据”的地方,心想这事儿成么?
虎崽依然在努力:“嗷嗷!”
行吧,吱吱嘀咕,这可是你们自个儿要去的。若是出了事,可怪不到主人他们身上。
它让开一点距离,让虎崽自行前去。偏偏身子刚一动,后颈就是一紧。
小耗子惊叫:“吱吱吱吱吱吱!”
寻宝鼠四肢拼命在空气中挥舞,想要裂云虎崽松开自己的后颈皮。偏偏一直到它被放在主人膝盖上,都不曾成功脱困。
身体被灵气围绕,吱吱浑身都僵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一点“呼噜呼噜”的动静。
僵硬的寻宝鼠,僵硬地朝动静传来的方向扭头。
虎崽正趴在邬九思腿边,舒服地闭上眼睛。
这对寻宝鼠而言无法理解的场景,落到修士们眼里,倒是多了几分滋味。
闻春兰又记起那个说法:裂云虎的血脉来自曾经被称作“神兽”的满阶妖兽白虎。和真龙、凤凰一样,这曾经是站在修真界顶端的强大存在。
而妖兽大都拥有血脉传承。有些事,人修不知道,寻宝鼠不知道,这头幼崽却可能存有本能直觉。
吱吱兴许不知道,它正在得到一份怎样的机缘。
只是……
邬、闻的神识转了一圈儿,到底落在两个小辈的面孔上。
比起“机缘”,他们作为父母,更在意的还是孩子的安危。
眼看九思和阿青的神色都还算平和,邬戎机与闻春兰皆能松一口气。
而于邬九思、郁青而言,此时此刻,两人正处于一种玄妙境地。
在旁人看来,他们是在运起功法之后身形变淡。然而实际上,两人的神识已经来到外间。
让郁青吃惊的是,他们脚下并非雾气,而是一片“地面”。
他正在为此怔然,便觉得身侧道侣拉住自己的手。“阿青,”对方叫他,“咱们往前走走。”
对,走走。
邬九思说着话,又抬起头,往上方看了看。
他们出现以后,周遭的妖雾便在不断退后。到这会儿,身侧不论,头顶的雾气已经离开百尺有余。
邬九思不会觉得这是自己二人有什么特殊,他只是更扣紧道侣的十指,不断地催动功法运转,默然期许自己和阿青能平安度过这一劫。
除此之外,他也有了隐隐感觉:眼下这幕,是和当年母亲进境、自己和阿青在造化金光的照耀下得了空间机缘就有些相似。
他们走过什么地方,什么地方的雾就会消散。
不光是他,郁青也发现了:自己二人虽然有能落脚的地方,可那和从前真正见到的土地还是不同的。
土地土地,有土才有“地”。那真正的泥土是什么样?——作为半个丹修,而丹修们又总被称为“半个药修”,郁青在这个问题上还真有几分发言权。
他脑海里浮出自己将手指插入土地当中,细细感受它是否足够蓬松、足够湿润、足够供养一株灵植的时候。若是普通的桐草,这种程度的前期准备就足够了,可若是更娇贵一些的植被……
想着想着,郁青忽然听到了一声轻轻的抽气。
他立刻打断思绪,朝自己道侣看了过去,可邬九思却说:“阿青,你看你地上。”
地上?
郁青低头,望见一片深深棕色。
恰似方才出现在自己回想当中的泥土。
第136章 不好!
两个人一起愣住了。
从心头涌出的惊愕如同暴风中的浪潮, 顷刻之间将邬九思和郁青完全吞没。脑海中一片空白,连思索都在这一刻成了奢侈。唯一还盘桓着的念头,就是单单一句:“怎么会这样……”
邬九思从中抽离得要稍早一些。
不等郁青有所反应, 他的思绪也转动起来, 细细勾勒起太清峰上那些自己熟悉的花草。
当邬九思想到“那株凤尾花多是九片花瓣, 每逢日出边儿上便有灵火环绕”的时候,两个人听到了轻轻“嗤”的一声。
像是火焰点燃。
接着, 微弱光火从高空缓缓飘落,在邬、郁两个人的注视当中, 来到邬九思的手心。
原处的雾气还在流淌, 他们能听到其间细微的、沉重的每一分动静, 可再也没有人在意了。
无论邬九思还是郁青都沉心静气, 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那朵逐渐成型的灵花上。
大约只是错觉, 可这一刻,他们的确仿佛听到轻轻的“咔哒”一声。
修士们苦心钻研经年,始终想要寻找将风暴转变成其他事物的方法,最终却还是觉得这不过痴心妄想,于是放弃。到最后,也只是带着将其化作灵石的法子离开。
万万没想到, 在他们和师门、和所有人失去联络之后, 最后一块缺失的拼图在此刻合拢。原来他们一直找错了方向,原来——
“九思, ”郁青问, “那份功法,究竟是谁人流传下来的?”
他的目光依然一错不错地落在灵花上, 讲话的声音也很低,好像担忧自己发出的动静惊扰了花瓣边缘的火焰。
“从前不曾想过这些。”邬九思回答, “只是……”
郁青从道侣的话音里听出了某些沉重的东西,立刻问:“只是?”
邬九思沉默片刻,收回手,看那灵花缓缓飘落于地、扎根于地。
“从前你说,如果世间与你一般道体的人都修习了这功法,他们的境遇会不会好上许多,我却道这可能会给他们更多麻烦。”
可眼下看,若是有这造化的修士当真不光是他们。人多起来,兴许能能早地发现这一切。
郁青:“……”
他往前一步,再转身站好,和道侣正面相对。
邬九思还没来得及疑问,肩膀就被道侣抓住了。
“阿青?”“听我说!”
邬九思:“……好,你要说什么。”
“你当初这么考虑,难道是冲着害他们去的吗?”郁青道,他嗓音难得抬得这么高,“你和父亲母亲都是真心觉得这样更好、不会影响到其他天阴体的处境啊!”
邬九思一动不动。
郁青说:“这哪里是你、是你们的错?分明是那些待我们不好的人的错!”
邬九思:“阿青……”
郁青:“我已经是你的道侣、你的意思了,他们又是如何对我的?上官家的人要杀我炼丹!生生要我去死!其他人……”恍惚一刻,嗓音和缓了许多,“九思,我现在是真的不在乎了,你一定不要多想。再者,他们后头对我也是当真极好的。
“可最初的时候,他们何曾看得起我?对他们来说,我不过是一个没有用的炉鼎罢了。”
邬九思:“阿青!”
他还是没有说出更多话。
郁青抬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就知道你是这个反应。”他说,讲话的时候眉眼弯了弯,里面竟盈着笑,“你从前就是待我最好的人,可是我……唉,不说这些陈年旧事了。总之,就算你们劝阻了我把功法公布出去、让所有天阴体都有学它的机会,这里头有一份错,其他人难道没有百分、千分吗?
“若是这个世道待我们好,你们怎么可能说这么做不好!
“所以九思,你绝对无须有这些思虑。倒不如说,眼下你我都能站在这里,父亲母亲也能安然无恙,恰恰是因为你们是对我、对这个天阴体最好的人。你做了好事,方有今日。”
这些年来,两人日夜共处,近乎将自己活成了对方的半身。可愈是这样,愈是觉得他们本就心意相通,不必再有朝着另一人剖白的时候。
眼下这样,倒是郁青长久以来难得的情绪流露。邬九思听着,心头又如何不动容?
只是,“九思,你怎么、怎么还真不说话了?”
郁青有点紧张地问。
一句话,把邬九思心头原本涌动的思绪通通变成了哭笑不得。
他抬起手,扣着郁青的手腕将其放了下来,这才说:“你总得给我开口的机会。”
郁青眨眼,视线飘上天,飘下地,最后才老老实实地“哦”了声。
邬九思又说:“是我着相了。现在说这些,是没什么意思。”
郁青笑着看他,邬九思摩挲一下道侣的手,又说:“从前如何都再不能改,还是看当下。既然咱们的功法对妖雾有用,阿青,你我便要尽力做些什么。”
“是。”郁青说,“只是不知道,光是你我,对这妖雾来说是不是太渺小了些。”
邬九思慢慢说:“嗯,多半是的。”
郁青乜斜他。怎么回事?事情还没开始,就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邬九思又道:“可还是要事实。”
郁青笑了。对,的确是这样。
两个人手拉手,《鸿蒙阴阳诀》运转,周边妖雾再度后退。
又不仅仅是后退。虽然暂时没有心思去勾勒更精细的事物,可两个人还是能感受到,自己四面八方的灵气在不断变浓。
反映到空间内的众人眼前,就是围绕在邬、郁两人身边的兽崽们一个个都舒坦过了头。裂云幼虎眼睛早早便闭起来了,喉咙里响着“呼噜噜”的低低声音,整个身体被一层薄薄的、却清晰可见的灵气包裹着,就连背后那对在它这个年纪本不该有什么反应的翅膀都一下一下地颤了起来。时间长了,甚至“刷”得一下微微展开。
别说修士们,就连吱吱也瞪大了眼睛。再盯着幼虎翅根部位还没完全舒展来的一个个羽管,总觉得手上痒痒的。
蹦跶。
在虎崽子脑袋上占据高位。
伸手。
轻轻、轻轻地一掐……诶嘿!
幼虎轻轻哆嗦了一下,却还是没醒。
吱吱感受到些许乐趣,小小的爪子又申向下一根羽管……
这些发展,空间外的邬、郁两个自是看不到的。他们只知道自己身畔愈来愈多的“妖雾”化作灵气,大约是一切都太顺利了,郁青甚至动了动心思,觉得这么下去,二人是不是能直接找到那艘在外徘徊已久的船。
再有,此前憋闷的时间长了,像眼下这样能够放肆地催动经脉当中灵气奔腾,对修士而言实在是一件舒服的事。
两人起先只是在行走,慢慢的,开始踩着步法奔行。每踏出一步,就是十丈、百丈。
灵气流动的速度还在增加,经脉不断地受着冲刷,舒坦得郁青有几分醺醺然。而邬九思到底境界比他高上几分,那份醉灵的感觉也来得晚上几分。察觉到两人的状态好像有些过了,他便叫道:“阿青!”
道侣反应了片刻才转头看他,脸色微红,眼神也有些发懵,“九思……”
邬九思道:“妖雾从前吞没四州,如今也是无边无际,不知何其广阔……我知你想要找到师叔、师兄师姐他们,可这事儿,还是细水长流更好。”
如若不然,别说找到人了,再维持这个状态一柱香、两柱香工夫,他们自己怕已经醉得不分东西,连怎么回空间都不记得。
对此,郁青的反应是眨了眨眼睛。
他听到了道侣的话,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是比起寻常时候,反应速度到底慢了半拍。
“好啊。”又过了几分呼吸,郁青终于回答。他头脑已经比方才更晕了,过多灵气充盈着经脉,完全超出了平日能消化的份量。这样的确不好,九思说得没错,怎么方才没有注意到?
“停下。”郁青轻轻地说,“停下……”
伴随话音的,是继续奔流不息的灵气。郁青的神色当中出现一点慌乱,原本的舒服成了胀痛,他的经脉像是要被什么撑裂。
“九思!”他叫,“怎么回事,我好不对劲!”
邬九思霎时皱眉。
“不好!”
同一时间,空间之内。
当灵气过浓,邬九思和郁青的身影开始变得越来越淡。周围修士尚且不确定发生了什么、更不确定自己应该如何反应,原先打瞌睡的幼虎已经一个激灵,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喉咙里舒服的呼噜声也变成了类似威胁的低呜。
它脑袋上还顶着寻宝鼠,就这么快速后退几步,让自己离开过浓的“灵气”范围,这才稍稍放松。
只是还是显得焦躁。吱吱感受到了,立刻揪住小老虎的耳朵问它:“吱吱吱吱——”
小老虎又低吼了两声。邬戎机、闻春兰分辨不出其中的意思,小耗子却是发出一声惊叫:“吱!!!”
完蛋了完蛋了!
这是“妖雾”察觉到了两个主人的能力,想要反过来将他们“消化”啊!!!
第137章 水域
作为天生地养的灵兽, 吱吱虽然不比裂云虎幼崽拥有白虎神兽的血脉传承,却也已经隐隐感受到了妖雾的本质。
要说它“消化”修士的事儿是出于什么本心,那恐怕当真没有。只是就像云堆厚了要下雨, 雨积多了要流走一样, 被炼化的灵气多后, 它就会开始凝成似乎能吞没一切的雾气,并且突破所有阻碍去完成这场“更新”。
吱吱模模糊糊地想, 或许在神兽们的时代,也有自己的先祖看到一切、留下血脉。毕竟寻宝鼠要存活需要的地方更少, 只要一个洞, 就够它们苟延残喘。
到了这一元, 修士们比神兽更进一步。他们感悟一切、改造一切, 不怪“妖雾”来得更加气势汹汹, 再不为其留下立锥之地……可难道那些人、那些兽族就应该死吗?
不!
寻宝鼠快速从幼虎身上跳了下来,窜到了邬戎机腿边。
邬戎机原本就意识到小辈们的情况恐怕有变,此番被他们的灵宠拉扯起衣袍,他便更是确认了这点。只是光有确认还不够,他依然不知道下一步要怎么办。
作为父亲,自己竟然无力至此……邬戎机感觉自己的手臂被人按住, 不必想, 对方正是自己的道侣。
“戎机!”闻春兰叫他,“我过去就好!你——”
她的话没说完。
邬戎机在心头道了一句抱歉, 行动上却没有丝毫停顿。他知道自己定不住道侣多长时间, 一定要在她恢复行动之前将事情变为定局。
“你要我过来。”邬戎机轻声念,“现在我已经来了, 那么九思、阿青……不好!这灵气怎么如此狂暴!”
当他深入其中的时候,原先看不出的细节通通被展现出来!
在寻常修士眼中, 若说哪里灵气并不柔和、难以消化,那十有八九是在讲舟外风暴。可风暴的狂乱是“有形”的,人人看到一片狂风席卷的区域就知道不能靠近。眼下不同,灵气分明只是静静地停留在邬九思和郁青身边,当邬戎机亲身前去,却感受到宛若万千银针扎入皮肤、扎向经脉,在其中不断翻搅!
这样一来,两个孩子要如何承受!?
不用吱吱再做什么,邬九思已经明白要怎么做了。
他后退一步,先离开那片让人难以忍受的区域,随即盘腿坐下!
接着,邬戎机尝试着将自己的神识探出一点,落在两个小辈身上。
他能直接为九思、阿青驱去作乱的灵气吗?……恐怕是不能的,就像当年同样照过道侣大乘时的金光,空间却只出现在了小辈们之间。眼下,也只有九思和阿青有这种能力去应对一切。
可他总得做些什么。
既然无法从外部干扰,邬戎机便选择自内部下手,增加小辈们与妖雾斗争的本钱!
大量本源灵气从邬戎机丹田内淌出,当真是宛若流水倾泻。落在其他人眼中,他们虽还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也知道事情一定到了颇严峻的地步,这才让邬尊者有此番动作。
再有,邬尊者的本源灵气显露在外,当真如同一条璀璨的溪流。金光照耀,他们哪怕只是远远看着,都能感受到其中的磅礴力量。
修士们怔然看着,心头半是震撼,半是焦虑。
外面……
到底怎么样了?
可惜的是,按说在场唯二能回答他们问题的邬九思、郁青这会儿还在分身乏术。
却也有好消息。在郁青之后,邬九思很快也有了灵气失控的感觉。时隔多年,他的经脉再度有了宛若被撕裂的痛苦。过往记忆由此翻腾而来,邬戎机鼻翼间浮起淡淡的水腥气……“咕噜”,他隐隐约约地听到,“咕噜噜”……
像是有什么正在水中翻腾、涌动!
邬九思知道情形不对,可光是尝试控制那些外来灵气、好让它们不继续撕裂自己这一件事,就占据了他全部的心力。他只能听着那道水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不光如此,他的面颊、双手……所有露在外面的皮肤都感受到了莹润的水汽。
这样不行!
修士的意识在艰难挣扎,想要自冲击中脱身,偏偏总是不得其法。
这样下去,莫说他们了,空间中的那些道友怕也要跟着遭殃!
然而危急关头,还能有什么办法?
“不,一定能有办法!”
邬九思似乎听到了道侣的声音。
阿青的神思还是朦朦胧胧的,却在这关键时刻用尽全力地挣脱了一刻。
这句话话像是一双手,轻轻地、却也是极为有效地推了邬九思一把。
邬九思仿佛还在原地,却已经从前头动弹不得的状态当中脱身了。只是水声依然徘徊在邬九思耳畔,他本就有了预感,此刻定睛一看,果然,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在这片他们创造出的空处里,两人似乎拥有类似“心想事成”的能力。前头郁青借此塑造出了和他记忆中一般无二的泥土,眼下出现在邬九思身畔的却是茫茫水域。
水域之外是模糊的青翠山影,伴随偶尔传来的风吹过林子的动静。按说还应该有人声的,毕竟邬九思上次前来是带着许多太清弟子。当他抵达湖心、与妖蛇——后头证明是妖蛟——相斗的时候,那些弟子便在为他助威、要他快走。
可现在,这些动静都消失了。
此地毕竟不是真正的玄州仙城,邬九思知道这点,却并不掉以轻心。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一汪细细的涟漪出现了,不断朝四周扩大。
邬九思抬起右手,将道侣拢到身后。同一时间,太初扇从他袖中滑了出来。
他无法确定自己即将遇到什么,也不知道阿青是付出了什么才能帮自己一刻。邬九思仅仅明白,这恐怕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耀目金光自扇页爆发,扇骨震颤之下发出阵阵“嗡嗡”声响,这声响却又被水面炸起、波涛四溅的动淹没。
接着,邬九思嗅到了血腥气。
他瞳仁骤缩,哪怕已经有所预计,却还是为那逐渐在水面之下扩散出的暗红色惊愕。这意味着什么?自己和阿青能“塑造”的不光是泥土、水流,还有……
生灵。
“是啊,”邬九思低低地笑了,“是啊——”
既然他手中可以长出一朵凤尾花,既然已经知道他们可以在这片空寂天地当中任由意念去催动一株灵植长大,那当真有一条妖蛇、乃至妖蛟出现在他身前这片水中,又有什么值得奇怪?
可是,可是!
当初修士们是怎么在尝试失败后安慰自己的?塑造生灵,那是唯有天道才能触及的领域!
比起骤然得到巨大力量的欣喜,邬九思此刻更多感受到的是彻骨的寒意。他忍不住想:“如果我和阿青可以,那创造出《鸿蒙阴阳诀》这套功法的人呢?他定然也……”
现在,那个人去了哪里?
邬九思忍不住抬头。然而入眼的不是昔日岁月中随处可见的天空云层,他看到的唯有一片遥远的蒙蒙雾气。
不止如此,随着水流不断变得混浊,他手中灵扇上的金光迅速暗淡着。方才被压下的、经脉当中不断传来的痛意再度出现了,唯一的好事儿,是此刻邬九思的神思还算清楚。
怎么回事?——罢了,问题太多,现在不是钻牛角尖的时候。
他先重新收起扇子,又将道侣又带到身前,握住对方的手。
“阿青,”邬九思柔声说,“咱们方才怕是着道了。这地方实在怪异,怕是一时无法摸清。还是先把你我都调整好,再谈继续前探的事。”
话是这么说了,可实际上,邬九思并不觉得道侣会回应自己。
阿青方才还是晕晕乎乎的呢,就算是寻常时候修士醉灵也不是那么好恢复的,何况现在?但他讲了,对方又总能听到几分,这也够了。
“九思,”偏偏郁青不光是听到了,还要叫他,“你听。”
邬九思怔然片刻,很快反应过来,“阿青!你?”
“你快些听。”郁青又说,“是父亲母亲……”
父亲、母亲?
邬九思细细去看,这才发现,道侣的眼神还是带着茫然。只是在这之余,他又很坚持自己的话。见邬九思不回应自己,就又和他重复起:“九思,快听。”
听什么?他耳畔除了水声风声之外,哪里有什么多余的动静?倒是阿青,他又为什么——对了,阿青现在还在醉灵!他能听到的,怕并非来自外间,而是灵台上的声音!
意识到这点后,邬九思同样将自己的神识沉入灵台。接着,他果真听到:
“九思,阿青!”
“小邬真人!郁真人!”
“两位仙人……”
“嗷!!”
“吱吱吱吱!”
父亲的声音、母亲的声音,还有无数修士与凡人的声音一同出现了,很轻,叠叠落在一起。
就连吱吱和那群妖兽、妖禽崽子的叫声也被囊括进去。邬九思有一刹那的哭笑不得,可很快,他又“看”到了空间中的一切。
原来如此。
这才是他能够在斩杀水中孽畜之后依然保持清醒的缘故。
他和阿青是独二在外的两个,这里又不止有他们两个。
第138章 变故
有了这个发现, 邬九思神思一定,心头也泛起些暖意。
所有人都在帮他们,他们定然不能辜负这份期许!
那就继续向前吧。
默然谢过正在为二人助力的父亲, 邬九思掐算方向, 继续循着灵船可能停泊的方向去了。
有了前头的经验, 无论是他,还是逐渐消化灵气、从醉灵状态当中挣出的郁青, 都开始谨慎地控制思绪,不让方才的危机再度发生。
如此一来, 两人面对的注定是一次枯燥无味的行程。四面八方都只有一片空茫。至多至多, 是远方还有不曾被功法转换的妖雾。
或许也可以换个说法。
那是曾经天地初开之时曾有的混沌、无序。
过往是起始, 而今是终结。
……
……
和他们相比, 空间中的修士、凡人们过得倒是当真有滋味些。
在情况逐渐稳定下来之后, 众人不再全都围在邬、郁二人身畔,而是怀着担忧,回到自己平时常在的地方,聊聊自己过往的见闻,再拿“定能找到其余修士,顺利登上灵船”的话相互安慰一番。
此外, 也没忘记每天分出一人, 持续不断地将灵气输送给那老者。
老者见他们果真依从前面的承诺做事,一时又是动容又是惶然, 几次劝道:“我不过是一个累赘, 怎么能劳动诸位……”
修士们便安慰:“照这么讲,小邬真人、郁真人他们又何必一路带着我们?对那二人来说, 我们难道就很亲近、有用吗?”
老者哑然,想说这哪里一样, 喉咙又仿佛被什么事物堵住般难以开口,最终还是按照众人的话躺了下来。
若是能活,又有谁愿意死呢。
这只是空间当中的一个小小插曲。修士们知道闻尊者近来又是牵挂小辈,又是牵挂道侣,实在无暇顾及更多,便也不曾与她提起。
闻春兰而今的确需要这个。她连时不时往自己身边凑凑、观察一下主人父母情况的吱吱都没什么心思理会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道侣身上。愈是看,愈是心惊。
戎机的气息,不对!
闻春兰是曾经经历过一次无法突破、境界跌落的,对此最有经验。虽然邬戎机的状况明显与她那时候不同,可闻春兰还是捕捉到了二者间的相似之处。
她的眉尖压了下来,很快又意识到不妥,于是恢复寻常模样。
自家人察觉异常是一回事,旁人也发觉情况不对就是另一回事了。
闻春兰不动声色,开始尝试用两人之间的道侣契联络邬戎机。
若是拿寻常法子问话,怕是要打乱对方心神。好在他们结契日久,换种方式,再多花些工夫,还是听到了对方的声音。
邬戎机说:“外间发生了什么,你我都不知道,可九思和阿青一定遇到了不小的麻烦。”
闻春兰何尝不明白这些?“可戎机,你……”
“眼下没有灵气能补充,我在这儿耗些修为,总好过他们两个在外出事。”
闻春兰不说话了。
她意识到,自己恐怕也会和道侣做出一模一样的选择。
那是他们的孩子,也是空间中所有人活下去的希望。于理于情,她都希望九思和阿青能平平安安,哪怕自己要付出些代价。
“你说得对。”又半晌,邬戎机听到闻春兰说,“但光是你一个人,又能坚持多久呢?”
邬戎机心头有所预感,想要阻止,偏偏以他现在的状态,稍稍一动,都有可能让外间再度出事。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道侣在另一边坐下,送出自己的本源灵气。
这种事,有了一,就有二。
很快有其他修士留意到这边的变化,空间里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起先是问救命恩人那边可是又碰到什么麻烦,后头则是察觉到,或许两位尊者已经有所行动,为他们将麻烦抵挡在外。
诸人汗颜,慢慢停下话音,重新回到邬家人身边,与邬、闻一样盘腿坐下。
一个又一个人的本源灵气倾泻而出,围绕着邬九思和郁青织成大网,将他们笼罩其间。
这片网上不断有灵光闪烁,正式所有人的力量汇聚到一起,再通过那纵横交错的大网,输送至邬、郁二人丹田。
饶是闻春兰对这样的场面已经有所料想,可真正发生的时候,她心中仍然浮出许多喟叹。
原本只是觉得既然牵扯到了众人性命,便不好讲事情捂到自己一家身上,现在看……
她唇角略略弯起一刻,很快又重新压下,仿佛从来不曾有过波澜。
……
……
从前总有修士以上古大椿自比,又将凡人比作蝼蚁朝菌。
邬九思和郁青不会这样轻蔑旁人,可他们同样觉得,时间是一种自己拥有太多,近乎难以计数的东西。哪怕是他们,也是在妖蛟的预言与天机镜召问结果之下格外勤勉了几分。
可从前又没有什么时候像现在一样,身侧没有起落的日月,没有升落的潮汐,没有枯绿的山林……离开这些,两人骤然意识到,原来这才是真正失去了“时间”的感觉。
最初的时候,他们还会通过体内灵气运转的情况来判断过了几日、几个月,甚至几年。可随着他们所到之处不断增加,身旁的“妖雾”变得越来越少,忽有一日,郁青问邬九思:“九思咱们已经出来多久啦?”
邬九思哑然片刻,回答:“我也不知道。”
郁青便“啊”了声,难得地停下脚步、还望四方。
“我也不知道,”他小声地、轻轻地讲,“但我总觉得咱们已经走了足够久……若是从前,怕是连北州的路都要走完了。”
没有再说下去,可邬九思能明白道侣的意思。时至今日,他们依然没有见到那艘灵船。船上之人的杳无音讯,当真是因为有妖雾阻断了双方之间的联系吗?还是另一种他们其实早已想到,只是一直不愿承认的可能性?
“北州那么大,”邬九思的语气十分和缓,“兴许他们到了西边。”
郁青眼神动了动,“西边?”
从前倒是能从日出日落里判断东西,可现在呢?……妖雾吞噬的恐怕不光是地面上的一切,还有日月。
时至今日,两人已经不会再因这个念头不寒而栗了,取而代之的是茫然、孤单。
他们会与对方讲话,以此排解寂寞,却也总会有些话题停下、忘记继续的时候。往往起先还不觉得有什么,可时日一长,看着周边的一切虚无,邬九思和郁青一不留心,耳畔就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声。
最先还是细微的“咚咚”动静,往后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终于化作一道轰然炸裂的惊雷,将二人劈醒!
如果不是还能“看”到空间内的情况,知道不光有他们两个人活在世上,他们或许已经停了下来,随意找个地方布置出山河屋舍,把这当做曾经的太清洞府,自欺欺人地生活下去。
可看着众人眼角渐渐出现的纹路,鬓角慢慢多了的银霜,他们便还是继续走。
分不出“西”是哪边也没关系,两人掐算了番,得到一个方位。郁青还在这个时候和邬九思玩笑,说:“以这些年里你我增长的修为,若非如今已经没了天劫雷云,兴许咱们已经是父亲、母亲当年的境界。”
邬九思跟着笑了,是有这种可能。
“只是父亲、母亲……唉,还有大伙儿,”郁青又叹息,“他们为咱们做了好多。”
别看两人现在已经能凭借自己的力量和妖雾对峙、将其不断转化为普通灵气,可若没有最初空间当中众人的助力,他们纵然可以摆脱妖雾,也再难前行。
按说若是没有邬九思和郁青,他们早早就被妖雾吞噬。以一身修为换得性命无虞,并不算亏本买卖,可人心又怎能这样计量?……看着修士们一个个跌落境界,却又无悔于自己曾经的选择,邬、郁每每都有动容。
还是要继续走、继续找啊!
如此又是不知多少个春秋。两个人没有适应孤寂,却适应了愈来愈浓郁的灵气围绕在自己身畔、冲刷着经脉。若是现在的他们回到早前邬九思“斩蛟”的时刻,怕是只要一个眨眼,就能让一切平息。
两人神识覆盖的范围也在不断增长。灵船还是没有踪迹,他们却有了其他发现。那片不久之前才在回忆中出现过的湖泊和旁边的青山,那株被邬九思信手掷在地上的凤尾花,那块小小的、郁青踏过之后就忘记了的土地……
莫名的,一个念头浮现在二人识海当中,是:“如果我愿意,这一切将换一副模样。”
如果,我愿意……
大片青山以湖畔的苍翠之色为起点,开始连绵伸展!
无数青苗从土地当中露头、生长,雨露点缀其间!
我掌控一切,我便是那主宰!
我——是这样不错……可是,除了“我”以外,这里是不是还应该有其他人吗?
“怎么回事?”空间当中,原本只在养神的众人骤然意识到不对。
为什么他们脚下地面开始震荡?为什么看惯了的雾墙之外渐生绿意?
“九思,阿青!”邬戎机和闻春兰尝试呼唤,“又出什么事了?你们可还安好?”
他们视线当中,两个盘腿而坐的小辈身形已经近乎消失,只是二人面上神色有所不同。
邬九思无悲无喜,仿若高天;
郁青则似有挣扎之色,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
第139章 消失
郁青的确在挣扎。
他并未明白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只是在念头转到“其他人”的那一个,忽地察觉到了怪异之处。
我是怎么了?
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能够拥有一切、掌控一切?
是,此刻的他仿佛是拥有了些不俗的能力, 可把几块山搬来搬去有什么意思?对他来说, 修行路上最重要的永远是身边的人啊!
身边——的人……
郁青缓缓地、艰难地扭过头。
在察觉自己连做这样一个动作都充满了阻力的同时, 他看清了邬九思此刻的面容。
郁青注视着那张看不出喜怒的脸,思绪尚未来得及转动, 眼眶已经开始酸涩。
哪怕意识已经开始淡漠,他的身体依然留有几分本能。
自己曾看过这个样子的九思。在他费尽心思, 一度殒命, 终于将那株风露云英送回天一宗的时候。
修士不会遗忘, 只会减少想起的次数。曾经的郁青就是这样, 在漫长的岁月当中, 他拥有了太多与道侣在一起的快乐记忆,曾经的事情变成了过眼烟云。可当下,回忆卷土重来,那时的绝望痛楚在他心头快速升腾起来,酿作一杯苦涩的酒,再一口灌进他的喉中。
郁青舌尖是涩的, 喉咙是酸的, 眼眶也开始发红。
他意识到的时候,自己已经在不断流泪了。
“九思, ”郁青艰难地张开双唇, “你这是怎么了,九思?”
他没有得到回答。
不止如此, 郁青还清楚地感受到,两个人之间的道侣契在变淡。
他心头燃起巨大的恐慌, 前所未有的“我将失去他”的意识出现了,用最快的速度席卷了郁青整个灵台。
他骤然明白过来:“这就是《鸿蒙阴阳诀》修行中的最后一步,也是上一元的终结,下一元的开始!”
九思和自己走过的地方,鸿蒙不再,在的只有属于下一元的崭新未来!他们塑造一切,控制一切,化作高天!
……也,失去一切。
郁青苦中作乐:如果自己没有反应过来,日后怕是要与道侣融为一体,这也算是永不分开。
可光是这样哪里够呢?他再也没法听到九思的声音,看到九思的笑。
是,两人去过很多地方,已经拥有很多回忆,可那哪里够呢?过去始终有重担压在他们肩上,再快活的时候也带着一份担忧。不是没有想过“若你我、众多修士当真从这一切中解脱”,可是当时甜蜜的话,又怎么比得过真正经历过?
郁青的眼泪还在不断流下,顺着面颊蜿蜒,从下巴滴落。他的手指感受到了一点凉意,接着手指也能动了。
周围的绿色越来越多,远方也有了烟霞的颜色。郁青嗅到了泥土的、灵植的气息,还有林子里轻轻的“啾”的一声。
生命在这里开始。或许许多、许多年以后,又会有生灵观察着日出日落,云卷云舒,去总结出天地的规则,将其化作一本功法,由此走上探寻大道的路。
可是、可是……
他的道侣!他的家人!他的师门!
曾经的一切,到底是不在了啊!
到了新的生灵欢呼雀跃的时候,又有谁会记得他,记得九思呢?他们怕是还要说一句“天道无情”,就像是曾经的修士们。可郁青明明知道,他的道侣最是温柔不过。
有风轻轻吹过他的面颊,像是一种无声的安抚。
郁青瞳仁骤然收缩,抬手想要抓住什么,可只抓住一场空。
他却还是从中得到了提醒,赶忙倾身往前,两只手扣住邬九思的肩膀,抓住对方开始摇晃:“九思!九思!你还在的,对不对?你还没有被完全……”
这个时候,郁青是真的懊恼自己从前为什么不更勤奋些了。如果他才是两人当中修为更高的一个,那更早“迷失”的就是他,哪里会是九思!
他的动作注定无人理会。更让郁青惊惧的是,他竟然觉得道侣衣服之下的身体有些空。
这一点,空间当中的人看得要更明白些:邬九思的身体已经近乎完全消失了,难怪郁青再怎么尝试呼唤他都没有用。
那他们又能做些什么呢?
闻春兰将自己的面颊埋在道侣肩头,不忍再看。
他们身边的灵雾还在消失。不出意外的话,要不了多久,众人就能真正存在于邬九思塑造出的崭新世界。
可这有什么值得开心?她的孩子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啊!
邬戎机与她是差不多的心思,只是目光到底仍然停留在两个小辈身上。
看着郁青哭、叫,他心头也是空空如也。想到九思刚刚出生的时候,那么小小的、柔软的一点。他抱着这个孩子,只觉得天底下所有最好的东西都配得上他。悉心养着,找出自己最珍贵的藏品为他炼制玩具。到了九思引气入体的时候,前所未有的自豪感将邬戎机淹没。他和道侣一起在太清峰山巅,拿着酒杯相互一碰,笑着说:“咱们的孩子,是个天才!”
自然,哪怕孩子只是一个寻常人,他们待他也会有一样的疼宠。可到底还是要能在修行路上走得更长久,一家人才能在一起更多时候。
接着……
接着,道侣的情况越来越糟,九思却已经是能支撑门户的模样。他们最终还是做出了那个决定,从孩子身边离开,走前托了仲林师弟照料他。
哪里能想到呢?两个人闭关之后,九思身上会发生那么多事。他们的孩子受伤了,两个人不知道。他们的孩子收徒了,两个人不知道。他们的孩子成亲了……嗯,这回终于知道。
“九思。”郁青也意识到,自己恐怕是抓不住道侣了。他崩溃地将人搂住——将人的衣服搂住——满心只剩下一个念头:“怎么偏偏是你呢!”
对啊。
九思修为更高,所以他更早地触碰到了人修与“天道”之间的极限。可功法是两个人一起修的,九思可以,自己也可以!
郁青倏忽振奋起来。
九思已经在忙着布置万物了,自己却能迎头追赶。
等到追到了,就把他拽回来!——当然,这么一来,自己多半是逃不掉的,但是……
“父亲母亲本就是你的亲人,”郁青小声说,“他们能那么关照我,我已经很开心啦。”
看着心爱的人的容颜,郁青又怔了片刻,随即笑了出来。
“我从前觉得,若是能重新回到你身边,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是愿意的……可你那么好,又怎么会让我有什么‘代价’?”被焦苍杀死一次、寸断经脉一次,当然也是真的极痛的,可眼下看,又的确早已往去了。“现在倒是好了,我竟是主动要离开。
“九思……”
郁青叹了口气。
“真是舍不得啊。”可是,再耽搁,就要来不及了。
维持着拥抱道侣的姿势,郁青闭上了眼睛。
意识所至之处,涛涛波浪拍打海岸,溅出洁白浪花;
飞鸟的翅膀掠过白云,鸣叫声环绕天际;
树梢泛起新绿,在灵气与阳光的滋养下焕发出勃勃生机……
这一切是多么美丽。
我爱的人,可以生活在如此美好的世界里。
郁青由衷地感到高兴。然而高兴之余,到底有一点遗憾:对九思来说,能继续与父亲母亲一起生活是很不错,可没了袁师叔他们,总还是显得不足。
如果可以找到他们,如果——
更多事物涌入郁青的脑海,冲淡了原先的念头。
他的神识还在不断向外铺展,去精细雕琢这片刚刚诞生的天地。慢慢的,属于“郁青”的一切越来越浅淡,像是墨水滴进了水里。
旧的天道随着世界归于鸿蒙陨落,新的天道正在诞生。
祂用自己最后的意识,越过那些新出现的高山,湖泊,草原,驱散仍然萦绕在外的雾气,想要最后进行一次找寻。
这时候,一大片明亮耀目的“光”,落在了祂的眼里。
“啊,竟然。”
邬九思听到一声轻呼。或许过了一刻,或许已经过去许多漫长时候。他睫毛颤动,眼皮颤动双目睁开——
怀中有什么轻飘飘的东西。他怔然片刻,低头去看,只见自己两臂之间是一身青色法袍。随着他的动作,法袍柔软地垂落下去,挂在邬九思臂弯。
邬九思起先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的记忆还停留在自己与道侣一同行走在苍茫当中,听着彼此“咚咚”心跳的时候。再接着,他好像看到了很多事物,也听到了很多声音。
邬九思的身体开始颤抖。
他发觉了,落在自己臂弯的法袍胸襟有一片湿漉漉的痕迹。手指触碰上去,便似听到它曾经主人遗憾的、叹息的声音,“九思,看来我还是不能一直与你一起……
“我这么做了,你会不会生气?
“可是九思,即便你生气……”
而后呢?
阿青接下来还说了什么?他难道连完整的话都没有留下,就消失了吗?
邬九思还没来得及想出一个结果,便听到旁人在叫自己。
他抬起头,先看到了父母。再接着,是他们身畔的大片光色。
还有,那片光色之后,一个个熟悉的面孔。
“小师兄!”孔连泉差点哭出来了,“你们竟然还活着!”
邬九思被这场面弄得头脑发懵,随即又反应过来:“连泉?师叔?师兄师姐?!——这里难道是?!”
第140章 重逢
邬九思认出了眼前是哪里。
光色, 倒影,荒原之上的“水面”……
镜原。
再看看孔连泉惊喜的面孔,他有无数问题想要讲出口。偏偏此前消耗太大、支撑太久, 而今一朝安宁, 浓浓的疲倦像是潮水一般涌来, 不等邬九思问出第二句话,就将他淹没。
孔连泉眼睁睁地看着小师兄倒了下去。
他瞳仁骤缩, 本能地想要伸手将人扶住。然而不等他动作,旁侧便吹来一道清风, 仿佛将人扶住。
孔连泉注视着这一切, 心头疑惑不比邬九思少半分, 尤其是——
“两位师伯, ”再抬起头, 看向邬戎机、闻春兰,他心情复杂地问,“你们怎么,已是凡人……”
邬、闻看看他,再看看后头的袁仲林等人,微微苦笑:“这, 就说来话长了。”
不光是他们一行, 看来先前上了救世灵船的人,同样也有一番“说来话长”。
等到邬九思再度醒来的时候, 众人已经搞清楚了状况。
邬家四口与被他们带了一路的修士、凡人们的经历固然传奇, 可其他人也不遑多让。
和邬九思、郁青原先猜测的差不多。在玄州最后一片区域被妖雾吞没的同时,救世灵船也在面临危机。面对自四面八方而来的诡异雾气, 袁仲林等人还想一搏,回到天一宗里带回师兄师姐一家, 可其他门派、势力却坚持要离开,不愿为了区区几人陪葬。
诸多天一峰主相携来找袁仲林,劝了他整整一日。
对修士来说,这仿佛是眨眼即过的光景。可在危机当中,一日已经能决定太多事情。
回天一方向的最后一条路,这会儿也被雾气堵死了。
大约也是因为这点,金峰主等人方从袁仲林处离开。
孔连泉来找师尊,问他难道当真没办法了吗?袁仲林沉默片刻,安慰徒弟:“这雾兴许只是截断了咱们之间的通路,你师伯一家还有去他地方能去。等到风把它们吹散,咱们还能见着。”
这只能说是一个“期待”。可除了怀抱期待之外,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办法。
再说,很快他们也要面临自己的危机,再无暇思量更多。
截断灵船回到天一宗的路后,事情并没有结束,仍有妖雾不断涌来。
众人原先还能自我安慰,同样的场面,他们已经见过很多了。可眼下看,事情仿佛没有那么简单。
灵船依旧在风暴当中穿行,一个说法悄然流传开:他们从前已经躲藏太久,无所不能的雾神早被激怒,正要惩罚船上的人。
他们的死亡定然不会像其他生灵那样无声无息,而是要经历最暴烈惨痛的酷刑!
想要避开这一切,只有一个办法:赶在雾神追上来前以身相投,用血肉平息祂的怒火。
乍听这话,邬九思:“……”
来看望他的孔连泉苦笑一下,摊手:“很荒谬是吧?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又要把自己往火坑里送!既然如此,当初还争什么上船的名额?”
虽然这份争抢并没有起到太多实质作用。愿意上船的人,几乎都不会被拒之门外,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发觉拜雾教成员也悄然潜入之后,船上各个势力以最快速度做出了反应。
他们平日是会针对资源分配吵吵架、斗斗嘴,可这种大事上,还是没人含糊。
散播谣言的人以最快速度被找了出来,对方脸上却并无恐慌,只有对自己认定之事的狂热信念。
这反倒是闹得抓了他的人头疼。论和其他势力打太极,他们是擅长的,可面对这种纯粹的疯子……
哦,疯子偷偷藏了一艘灵船,暴起逃走之后就直接冲向妖雾了。
那没事儿了。
这个小小的麻烦,没被众人放在心上。
他们有自己更关注的事:前方能走的路越来越少了,他们或许当真要被吞没,最后也不过是比那些疯子多活了几天。
绝望的情绪在船上蔓延开来。拜雾教是没了,他们留下的话音却仿佛萦绕在每个人耳边。
孔连泉悄悄和邬九思承认,那个时候,自己刚刚安慰完别人,转头就拎着酒去找父亲,连“阿娘没得早,现在我们两个终于要与她团聚”这种话都说了出来。
再接着,他就被父亲孔秦抽了一顿,赶了出来。
“……”邬九思忍俊不禁,唇角略略勾起一点。
孔连泉看着这幕,悄然松了一口气:小师兄可算笑了。
这还是两方重逢至今,他头一次看见小师兄笑呢。
其实孔连泉这趟过来,也是带着任务的。阿青没了,作为他道侣的邬九思该有多难过?可偏偏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待着,不说笑了,连哭也没有。这副样子,怎么能不让周围的人担忧?
众人知道孔连泉的性子是他们师兄弟姐妹当中最跳脱的一个,便把他派出来,打着给邬九思讲讲灵船之前发生了什么的名义,看能否逗邬九思高兴。
现在看来,总算能说一句幸不辱命。
只是阿青……唉。
孔连泉心头也是悲伤。这些年,人人都失去了很多亲朋,可再听到这样的消息,还是要忍不住难过。
他消化了片刻,又打起精神,继续和邬九思娓娓道来。
“我们当初也是再没办法。也不像小师兄你,竟然得了机缘,能在那雾里行走。要让它沾上了船,可是一切都完了。
“若是天机镜在船上就好了,说不准能召问出一个我们能去的方向,可那会儿也没办法。
“大伙儿就跟那没头苍蝇似的,顾不得其他,只一门心思往妖雾还没覆盖的地方闯。
“然后,我们就到了这里。”
孔连泉说到这儿就停了下来,身体稍稍前倾一点,像是在期待什么。
邬九思缓缓领悟到,接话:“镜原?”
“是!”孔连泉振奋,“小师兄,你也发现了吧?妖雾进不来这里!”
邬九思眼神动了动,记起自己昏睡之前的场景。的确,与外间被妖雾吞噬的一切不同,镜原竟还保持着六千年前的样子。它静静地存在着,庇护每一个无意中闯入的生灵。
“从前不就说没人能在镜原上攻击旁人吗?任何灵气的反应,在这儿都能被原路返回去!但没想到,它连那妖雾都能防住啊。
“若是早早知道这点,”孔连泉说,“从前怕是……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来不及了。”
他稍稍丧气了一刻,很快又恢复笑脸,“我们原先想着,妖雾花了几千年吞噬四州,接下来它们纵会消散,也总要等到百年、千年以后。却不曾想,小师兄你们找来了,妖雾也散了!虽然外间仿佛并不是落凤原,却到底是一桩好事啊。
“这些天,已经有许多人在往外走,想要看看能不能碰到新机缘。不过大部分人还在观望,大伙儿之前实在是被吓怕了。
“对了,还不曾恭喜小师兄。我现在都看不出你的修为,是又进境了吧?……师伯他们跌落境界的事儿,师尊、我父亲他们已经在想办法了,他们说前头是自己消散了灵气,既然如此,兴许还有办法挽回,你也别太担心。”
邬九思听着,脸上的笑意缓缓消散。
他沉默下来,孔连泉看在眼中,语气也一点点变化,透出几分不安。
“我听师伯他们说,阿青走之前,仿佛你们还出了什么事。
“小师兄,他肯定也希望你好好的,对不对?”
“连泉。”邬九思叫他。
孔连泉瞳孔猛地收缩,身体也本能地坐直,“是!”
邬九思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闭了闭眼睛,到底在唇角扯出一点不算笑意的弧度,“我知道。”
孔连泉喉结滚动,“嗯!”
邬九思有问:“你说镜原外面变了?”
孔连泉还是没从紧张中缓过来,依然重重回应:“是!”
邬九思:“……”
邬九思道:“我想出去转转。”这句话后,不等孔连泉开口,他又道:“我自己去。师叔那里应该还有很多你要帮忙的地方,就不用管我了。”
孔连泉脸上露出几分纠结。
邬九思注视他,缓缓说:“连泉,我知道你们担心,但……你也说了,阿青愿意为了我离开,他一定也希望我好好的,我怎么可能再做什么傻事?”
小师兄这会儿还只愿意说“离开”啊。孔连泉默默地想。
接着,他又想到,以小师兄眼下的修为,真想做点什么,又有谁能拦得住他?愿意在这儿和自己费口舌,已经很能说明情况。
于是他点了头,又记起什么,从袖子里扒拉出一大堆信符塞给邬九思:“有事儿就找我们!一定要找啊!”
邬九思怔然片刻,微微笑了。
孔连泉离开后,他并没有按照前面说的直接“走走”,而是先去看了父母。
只是境界跌落后,邬戎机和闻春兰又再度找回了他们当凡人时会有的那些需求。他到两人眼下的住处之外时,父亲母亲正在榻上安眠。
邬九思无声地闪身到榻边,在他们身旁坐了良久,听着父母的呼吸声,思绪里一片寂静。过了更长时间 ,才分辨出一点念头:“父亲、母亲都安好……”
阿青知道了,多半也要高兴。
可是阿青,你现在还会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