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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李氏家族

    进城第一天,李牧陪赵琨去了城中最大的集市,发现粮价暴涨了几十倍,高到离谱,百姓根本买不起,邯郸的贫民区已经出现了严重的饥荒。

    护卫排队去买粮,买回来才发现卖这么贵、还限量供应的粟米,居然是生虫发霉的陈粮。

    赵琨打开腰间的鹿皮小囊(包),取出一只由整块的黄檀木雕琢而成的小匣子,匣盖边缘有凹陷的弦月图案,方便开启。赵琨打开小匣子,取出狼毫小笔一支,墨斗一个。撕下一片衣袖,匆匆写了几行字,绑在一只名叫花朝的海东青的爪子上,对它说:“去找大侄子。”

    只隔了半个时辰,就有许多官差出动,清查各处粮仓,发现邯郸并不缺粮,是奸商哄抬粮价,集市的几家高价粮铺都被官府查封,开始平价出售粟米、小麦。

    之后的两天,除了必要的休息,赵琨随时带他们四处闲逛,王城东面的官署、南面的公卿贵族聚居区、北面的贫民区等等都走遍了。发现不少问题,花朝来回送信,官府很快就会做出相应的调整。秦军不再劫掠富户、百姓也不再出逃。

    邯郸一带渐渐恢复秩序。

    虽然赵琨打扮得就像一个家境富裕的布衣士子,但李牧绝不相信这些都是巧合,赵琨一定是可以影响官府决策的人。但看他的年纪,应该不是秦国高官,难道是宗室?

    李牧甚至起了一个念头,假如他劫持赵琨,有没有可能让秦国的官吏、将领都投鼠忌器?放他一路畅通无阻,收拢溃兵,去代地投奔代王嘉?

    然而,路人议论李牧究竟有没有通敌叛赵?赵琨气呼呼地跟路人吵架,说李牧北逐单于,破东胡,灭澹林,是为国为民的英雄。赵王迁就是因为不信任李牧,冤枉良将,才把自个儿搞成阶下囚的。不然赵国还能再撑几年,就算打不过,也不至于跑不掉。

    他们在酒肆歇脚的时候,鱼龙混杂,很多人都是一边吃喝一边聊天。李牧听到了一个让他几乎失去理智的消息——他的亲属都入狱有一段时间了。赵王迁铁了心要杀他,也没打算放过他的家族。

    “李将军两次击退秦军,大王怎么会怀疑李将军?”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李牧的祖父是秦国的御史大夫李昙,李昙的儿子李崇、李玑,一个是陇西李氏的始祖,另一个曾经是秦国的太傅,也是李牧的生父。说起来,攻打代地的那个秦将李信,据说是李崇的孙子,跟李牧都是一家子呢。”

    李牧的眼睛,一下就红了。他冲过去,一把揪住那个将他当成谈资的纨绔少年,“你说清楚,柏仁的李云、李齐都已经被缉捕入狱?”李云和李齐是他弟弟。至于儿子,根本不用问,都在邯郸,他出事,一个也跑不掉。

    纨绔少年陡然被揪住衣领,吓了一跳,去掰李牧的手,却掰不开,于是说:“松开,这是上个月的事了,你才听说?”

    赵琨饭也不吃了,凑过去问:“关在哪里?”

    纨绔少年的目光落在赵琨腰间的佩剑上,又悄咪咪地看了看朱家和铁锤兄,压低声音道:“你们不会是想劫狱吧?”

    赵琨也压低声音:“自然要将人救出来。你不会不敢说吧?”

    纨绔少年:“你才不敢!在廷尉诏狱,早就没人管了,秦军逼近,很多官员都举家逃亡。四天前,邯郸城破,廷尉府的人都快跑完了,李牧的三个儿子两个弟弟没得吃,没得喝,说不定已经……”

    赵琨感觉还来得及——得到三路秦军即将在邯郸城外会师的消息,秦王政就从咸阳出发。王翦攻破邯郸的第二天,他们就到了。廷尉府的狱卒也不会频繁地给囚犯送餐送水,一般是一次送够一两天、甚至三天的量,至于饭会不会馊,不再他们会考虑的范围之内。所以李氏族人断粮的时间应该还没有达到人体的极限。

    赵琨不再废话,直接狂奔到酒肆外边的拴马桩前,也不管是谁的马,解开缰绳骑上就跑。马主人要追,被张良叫住,给赔了钱,说:“不会丢的,明日这个时间,我派人将你们的马送回来。”

    话音未落,朱家、李牧各自牵了一匹马就追上去。章邯赶着赵琨的马车,跟在后边。

    张良和铁锤兄对视一眼,将酒肆的粥汤类的食物都买下来,又借了些陶罐、瓦罐、酒囊,灌上汤羹、粟米粥和清水。李氏家族人丁兴旺,怕不够他们充饥的,又高价买来食客的水囊、酒囊,也都灌满。装了满满一马车,向廷尉府赶去。

    赵国的官府还处于瘫痪状态,赵琨出示了印信,守门的秦兵立即放行,诏狱里边没几个狱卒,许多天没人清理的牢房散发着堪比生化武器的异味。赵琨直接拿出一袋金珠请人带路,很快就找到关押李氏族人的牢房。

    李牧的长子李汨、次子李弘还能自己走出来,小儿子李鲜年少,断水断粮三日,已经昏迷。女眷的状况更惨。赵琨的马车刚好派上用场,将已经昏迷的人送去医馆。随后,张良送来装着水和粟米粥的酒囊,分给李氏的族人。尉缭教过张良,饿了太久的人,肠胃极其脆弱,直接吃干饭、硬菜容易损伤肠胃,甚至导致肠道破损危及生命,要先喝点粥养一养。

    邯郸最好的医工都被请来救人。甚至还有秦王政身边的御医夏无且。

    这一下,不用赵琨说,李牧也知道他是谁了。

    “滋滋!”

    随着烤肉上的油脂滴落,炭火发出轻微的哔剥声,烤羊肉串爆发出来的辛香弥漫在空气中。

    赵琨熟练地握住竹签子,将架子上的烤串又翻了一面,均匀地洒上自带的孜然辣椒粉,烤到外焦里嫩,分给同伴,“快试试我调的这个味儿。”

    头两串给朱家,又拿两串递给李牧……最后才分给张良。

    李牧略微诧异,他还没见过哪位宗室公子亲手烤肉,还先给护卫吃的。然而除了他和那个拿大铁锤的兄弟,其他人都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显然不是第一回。

    第122章 李牧入秦

    朱家几口就将大串烤肉吃掉,意犹未尽地看了一眼赵琨手中的竹签。

    李牧食指大动,却忍住了大快朵颐的冲动,并没有立即开吃。他的小儿子和侄子没心没肺地在旁边追逐打闹,争夺玩具,一副不知愁的孩童模样。长子李汨倒是稳重一些,似乎意识到他们父子正面临着是否要归降秦国的艰难抉择。

    铁锤兄很是不服气,刚才他跟李牧比武,轻松获胜,本以为可以扬名,至少也能让赵琨高看一眼。谁知赵琨却没有一句夸赞,将烤肉递给他的时候,仍旧连他的姓名都叫不上来。还跟张良聊天,说将军不一定要武艺高强,战场上需要弓兵、骑兵、步兵、车兵等多兵种相互配合,协同作战,少数几个高手决定不了胜负。优秀的将领,关键还是要看统兵作战、运用兵法的能力。李牧是智将,不输于古今任何一位名将,他亏就亏在赵国的国力太弱,粮草补给供应不上。

    这些道理张良都懂,但他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耐烦,因为赵琨这话不是说给他听的,而是说给李牧听,让李牧宽心的。

    李牧突然被赵琨一顿夸赞,耳朵尖都红透了,望着赵琨的眼睛问:“秦赵敌对,镐池君救我族人,对我礼遇非常,想得到什么呢?”

    赵琨没想到李牧说话如此直接,将竹签交给张良,让他继续烤,用帕子擦了擦手,说:“以后就没有赵国了。‘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1’大秦势必一统华夏,然而这些年华夏内乱,四夷(东夷、南蛮、西戎、北狄)未平,北方的戎狄、匈奴逐渐繁衍壮大,人数已经超过十万。我听闻匈奴单于治下,六岁的小儿就不会从马背上摔下来,妇女也能挽弓搭箭,全民皆可战,且对华夏虎视眈眈,这是真的吗?”

    说到这个,李牧最了解情况,他仿佛陷入某种回忆,过了几秒,才回答道:“匈奴小儿自幼骑羊骑马,用弓箭射杀鸟和鼠,稍微大几岁,就开始捕猎狐狸和野兔,当作加餐。少年、壮年个个弓马娴熟,妇女也随身佩戴弓箭,披甲上马就相当于骑兵。确实是心腹大患。”

    赵琨一揖到地,诚恳地说:“华夏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希望李将军能助大王北击匈奴。免得匈奴南下牧马,后世子孙被迫披发左衽,华夏衣冠南渡。”

    来自游牧民族的威胁,并非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当初孔子就说过:“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如果没有管仲,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帮助燕国防御山戎,帮助宋国、卫国驱逐北狄、匈奴,我们恐怕要像蛮夷一样披散着头发,衣襟向左开了。

    如果赵琨要求李牧归降秦国,任凭差遣,李牧还会犹豫一番。但秦赵之间的仇恨,跟灭族之祸相比,可以暂且放一放。他沉吟片刻,说:“事关重大,不知能否容在下与族人商议过后,再面见秦王?”

    赵琨点头:“可以。”李牧虽然没有松口,但愿意拜见秦王政,就还有得谈。

    秦王政有个特殊的癖好——收集战利品。他让秦墨的现任首领小相里氏将韩国、赵国的王宫都复刻下来——在咸阳修建一模一样的宫殿。还下令,将原本属于韩王、赵王的美人、钟鼓、鼎鼐全部清点出来,运送到咸阳宫殿群中安置。

    小相里氏遇到了困难——赵国最有名的一座宫殿是赵武灵王下令建造的丛台,丛台的设计图画在绢帛上,由于帛书保存不当,被老鼠啃了两个洞,有一座观星台、两座阁楼的尺寸都没法看见了。

    小相里氏急得团团转,他比较擅长偃甲术,建造宫殿这种事,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好像在地上立一根腿骨,就能算出来建筑物的高度,然而小相里氏学艺不精,死活都想不起他爹以前是怎么计算的。老爹每次遇到困难,都喜欢跟镐池君讨论,小相里氏决定也向镐池君求助。

    赵琨让朱家站在阳光下,测量出朱家的身高和影子长度,又让小相里氏去测量观星台的影子……最后,不需要赵琨动手,张良就计算出观星台的高度。

    故地重游,秦王政暂时居住在丛台,幼时的记忆陡然浮上心头,让他攥紧了拳头。虽然活埋了仇人,但心底的沟壑似乎并没有被填平,仍然会时不时地将他拖入深渊。

    他推窗远眺,恰好就瞧见赵琨拿着一把尺子,在跟小相里氏说着什么,小相里氏一脸崇拜。

    瞧见那道熟悉的身影,秦王政感觉心中的烦躁少了几分,他让宦官去催一催小叔父,快点过来,别磨蹭。

    赵琨一进门,先被各有千秋的美人、美人耳边摇曳的明月珠坠子,以及满殿的珍宝闪了眼。

    任何时代,顶级工匠的私人订制,总是能秒杀一切大牌奢侈品,唯一的缺点就是稀少。

    秦王政笑道:“最上等的都在这里了,请小叔父先挑。”

    赵琨心说:大可不必,明月珠就是夜明珠,一种富含发光稀有元素的矿石,不仅会发出美丽的荧光,没准还带辐射。珍爱生命,还是远离这些饰品比较好。

    至于美人,就算赵琨一直都在争取入乡随俗、和而不同,却也没有把大活人当成物件,别人送他就收下的习惯。

    他摆摆手,“我要韩王宫的藏书,抄录一份入国子学。”其实赵王宫的藏书他也很惦记,只不过不好意思狮子大开口。

    秦王政太清楚赵琨喜欢什么了,哈哈一笑,十分豪爽地说:“赵王宫的藏书,也派人抄一份给小叔父。再领一百个美人,莫要推辞,小叔父不好这一口,难道门客也不爱美人吗?”还有许多小物件,比如凤鸟纹金带钩、龙纹玉带钩、玉璧、南珠、象牙、玛瑙、齐纨鲁缟,秦王政懒得提起,直接让内府的官员挑最好的,送去赵琨的住处。

    赵琨听到前几句,一阵狂喜。听见后几句,眼珠一转,笑眯眯地说:“那微臣就收下,多谢大王厚赐。”他缺人,男女不限,这些美人大多都识字,稍微培训一下就能替他管理各种小作坊。他手底下单身的门客那么多,给众人增加一个迎娶美娇娘的机会,对双方来说都是好事。不过,本着自愿的原则,赵琨还是让宦官去问一下,不愿意去镐池乡的人,不强求。

    他陪秦王政用餐,吃到七分饱,顺便提了李牧的事。

    秦王政决定先带赵琨去一个地方,再接见李牧。

    那地方跟丛台隔了两条街,步行不到一刻钟,看起来像一座有些年头的驿馆,也可能是规格不高的旧宫殿。北面的小院,四面高墙,采光很差,木质的墙壁斑驳陈旧,有许多霉斑。随处可见散落的物品,砖缝里还浸染了一抹近似于黑色的暗红。

    赵琨感觉大侄子的情绪不太稳,将人牵到阳光能照到的地方,轻声细语地问:“怎么啦?”

    或许是受不了强光,秦王政闭了闭眼,小声说:“九岁那年,父王派了一个新的质子代替我,我才得以回到大秦。听王翦说,城破的时候,愤怒的赵军冲进这座质子府,乱刀砍死了秦国质子。”

    赵琨怔了一下,一把抱住秦王政。看史书,好像子楚(异人)和秦始皇回国都挺顺利的,其实吕不韦带子楚逃出邯郸,至少用了五百金贿赂守卫。一路上也是步步艰险。秦国质子稍有不慎,就是被砍的结局。

    他拍一拍大侄子,用哄小孩的语气说:“横扫六国以后,再也不用交换质子,将来不会再出现这种惨绝人寰的事。政儿可以定个规矩,比如大秦不为质、不和亲、不纳贡,哪个不服,就上红衣大炮轰哪个!”

    火铳也可以安排上,早日打穿楚国。

    秦王政被赵琨逗乐了,抬手捋了一下赵琨头顶的呆毛,那一小撮碎发非常顽强,只要不用玉饰固定,风一吹就会翘起来。连撸两下,依然翘着。

    赵琨不满地龇牙:“再摸头,信不信我咬你啊?”他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

    秦王政唇角微扬,毫不客气地将赵琨的头发揉乱,心情大好。当天晚上接见李牧的时候,也不计较李牧不拜,直接凭借风度和胸襟折服了李牧。考虑到李牧身上还有伤,秦王政安排他先去水上乐园休养一两个月,任命李牧的长子李汨为中大夫,负责收拢赵国的溃兵,一同归顺秦国。

    李牧早就听说过八卦城。虽然赵琨一再强调那是水上乐园,但他还是觉得八卦城比较顺口。

    张良带着李牧和他的儿子李弘、李鲜去看长颈鹿,这是胡商从遥远的孔雀王朝运来的珍惜动物,再往里走还有狮子。

    李鲜瞧见别的孩童投喂傻狍子,就闹着要去喂长颈鹿。

    管事不允许游客采摘树叶、杂草给动物吃,据说容易导致动物生病、中毒。李牧只好买了一包“饲料”——十几根细细的胡萝卜,已经清洗干净,用桑皮纸包着,看起来十分新鲜,足以勾起人的食欲。李牧曾经出使秦国,在宫宴上吃过这东西,脆生生的,水分足,细品还带一股子清甜滋味。

    然而桑皮纸上有几行小字:可以投喂园区内的任何动物,但是不建议投喂自己以及同伴。

    李牧:“……”

    在儿子李鲜,以及长颈鹿期盼的目光中,李牧拈出一根胡萝卜,嘎嘣一声,一口就咬掉了小半截。

    第123章 乖徒,有人想你了。

    四周的人都朝这边看过来。

    张良稍微站开了一步,想假装不认识李牧。然而下一刻,李牧将装着胡萝卜的桑皮纸包伸到他面前,笑吟吟道:“少年郎,来一根?”

    出于礼仪,张良拿了一根。动物园区的饲料,搞得还算干净,吃一点也无妨。还有人买了雉鸡和小白兔却不去喂狮子,而是带回家自个儿解馋,据说比西市卖得便宜。

    纸包上会有那种提示,就是因为赵琨也这么干过。而且更过分,他先拿胡萝卜把小鹿勾搭过来摸耳朵,然后让小鹿眼巴巴地看着他吃。水上乐园的合伙人甘罗都看不下去,特意写了提示语,印在桑皮纸上。

    也差不多到饭点了。张良让小厮去美食街买了十几个驴肉火烧回来,用小刀将胡萝卜削成条,夹在火烧里,分给李牧和李鲜。李家人胃口好,单李牧一个人,就吃了八个火烧。

    有一只乌鸦将杏核丢在路上,等车轮碾碎杏核,就飞过来吃杏仁。

    张良觉得十分有趣,跟这只乌鸦分享了驴肉火烧。

    隔了一会儿,那只乌鸦又飞回来,衔来一小串红彤彤的野果,丢在张良的脚边。

    张良眨眼:“鸦兄,这是给我的吗?”

    乌鸦用啄把果子衔起来,放得离张良更近了。

    张良缓缓捡起那串果子,长得像小苹果,但只有樱桃大小,果柄细长,看着非常漂亮,闻起来有浓郁的果香味,不知道能不能吃。

    尽管他弯腰的动作很轻,乌鸦还是被吓到,警惕地飞开了一段距离,但并没有走远。

    张良将果子揣进袖袋里,准备带回去让表兄看看是什么植物的果实。他又掰下一小块火烧,投喂乌鸦。表兄说过,乌鸦是最聪明的动物之一,果然很通人性,就像一个会飞的毛孩子。

    赵琨半掩着唇,打了一个喷嚏。

    尉缭斜倚着几案,打趣道:“乖徒,有人想你了。”

    咸阳县衙的公务已经交接完毕,从明日开始,就要去新的官署报到。赵琨将书案上的墨玉笔托、狻猊镇纸之类的私人物品收入囊中。

    一听“乖徒”这两个字,他就感觉尉缭又没好事,“说吧,又捅了什么幺蛾子?是把韩信带丢了?还是又跟徐先生吵架了?”韩信和徐福的儿子徐冈都在尉缭这里学艺,然而尉缭带小孩极其不靠谱,经常出门的时候是一大两小,回来的时候,就他一个人,孩子什么时候跟丢的,他都不知道。万幸就在水上乐园的范围内,就算一时找不到,韩信和徐冈也会租车回来,然后让车夫找家中的老仆收钱。

    尉缭干咳一声:“这回都不是,大王可能在生闷气,我惹的。一会儿乖徒进宫悠着点。”

    赵琨:“……”

    尉缭稍微解释了一下,现如今的局势,赵国的代王嘉与燕太子丹勾勾搭搭,即将结盟。魏国收留了韩国、赵国的残余势力,对秦国的边境发动了袭击。

    尉缭给秦王政的建议是:刚好有了攻打魏国和燕国的借口。给王翦增兵,让他北上讨伐燕国,一定要速战速决。王贲依旧负责对抗魏国,另外南郡也要加强战备,因为灭韩、灭赵的消息一旦传开,天下震恐,楚国很可能也会参战。荆楚的将领如果要攻打秦国,一般情况下,第一个目标会选南郡。

    商量这些事情的时候,君臣之间的气氛比较融洽。坏就坏在正事说完,尉缭又多嘴,他向秦王政求一个恩典——派兵看守信陵君的墓地,避免在战乱中被破坏。

    另外,信陵君还有个孙子,名叫魏无知,也算是尉缭的弟子,他想保这个人。

    就在这时,宫里的宦官来传话,秦王政有请镐池君。

    第124章 提前报备

    作为都城,咸阳一直都在扩张,十年前还处于城池边缘地带的兰池陂,现如今也属于繁华区域了。

    秦王政让相里氏设计了兰池宫,满怀期待地要在兰池陂挖一个大池塘,引渭河之水入兰池宫,将来跟尉缭在这里泛舟垂钓,顺便观赏天鹅与仙鹤之类的水禽。

    丝毫看不出才跟尉缭闹过不愉快。

    然而宫殿中的气氛不对劲,宫女和宦官一个个噤若寒蝉,扶苏在台阶下张望,不敢靠近。

    赵琨修长干净的手指勾着雕花食盒,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开口让扶苏跟上。而是独自走过去,默默地打开食盒,准备拿小甜点投喂秦王政。

    鼎中香篆燃烧,秦王政冷峻的轮廓隔着袅袅轻烟,越发显得英俊深邃。他摆手示意所有人都退下,微微低头,就着赵琨的手吃了一块绿豆糕。

    扶苏回头看了一眼,也退出殿外。

    赵琨轻声细语地问:“有没有感觉好一点?”

    “尉缭都告诉小叔父了?”秦王政没有放过赵琨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替他取出手帕,擦掉指尖的点心渣子。

    赵琨也不隐瞒,实话实说:“是啊,师父就是缺心眼,其实一只脚迈出门槛便开始后悔。家也没回,直接跑到县衙,打发我这个徒弟给他求情呢。”

    秦王政轻笑一声,拍了拍身侧的位置,道:“一开始怒气上头,跟尉缭先生吵了几句。转念一想,他至今还护着信陵君的后人,说明他重情重义,并不像表面上那般逍遥无碍,没什么牵挂。我成全他的心意便是。”

    赵琨原本也不担心这个,大侄子对尉缭是很宽容的,之前逃跑都没治罪。毕竟高处不胜寒,君王其实都非常孤独,文武百官总是小心翼翼、各怀心思,就连儿子、枕边人都得防着点,身边几乎没有可以完全信任的人。日常遇到什么事,无论是开心还是难过,能分享、能倾诉的对象寥寥无几,他算一个,尉缭也算一个,自然与别人不同。

    赵琨在秦王政的身旁坐下,“确实,重情重义,最大的爱好就是美食。郭开收下秦国使者的贿赂,祸害赵国的时候,师父在水上乐园吃吃喝喝,郭开即将成为秦国的上卿,师父还在我这里蹭饭。这样的人坏不到哪里去,让他如愿也好。”

    秦王政心知肚明,尉缭这是压根就不怕丢官免职,才能如此逍遥。至于郭开,他虽然信不过这个吃里扒外的卖国贼,但为了让齐国、楚国的叛臣安心地为秦国办事,得树立一个榜样,所以必须赏赐郭开,还得大方一点,给高官厚禄。

    果然,赵琨继续道:“师父还说,他布衣的时候想当官,当了大官又怀念年少时在魏国大梁城的自在悠闲。总是追思已经逝去的美好时光,总是憧憬未来,今日跟王上吵架,才忽然发觉,其实他早就喜欢上咸阳这个地方。当下的生活,才是最应该用心体验的。当初给他机会证明自己的信陵君,早已离开,那种遗憾延续至今。所以他以后要多陪伴亲友,只活在当下,少留遗憾。眼前小徒弟耍赖的瞬间、闻到风中带着蔷薇花香的瞬间,又何尝不会由片刻组成永恒?对了,政儿吃了没?”

    秦王政若有所思,尉缭先生终于想通了,可喜可贺。他摇头:“没吃,等小叔父一起。”

    说话间,菜肴一道道端上来。秦王政颇会享乐,用餐的时候,还要让乐师现场演奏。

    饭后,赵琨一边煮茶,一边跟大侄子聊天。

    大侄子有过被权臣吕不韦的阴影笼罩的少年时代,所以将大权牢牢地抓在手中,哪怕现在势力最大的昌平君已经被贬谪,现如今右相是隗林,左相是王绾,大侄子也不敢放权,不是不信任两位先生,而是不想再被相权掣肘。

    然而灭韩灭赵之后,秦国的疆域又扩大了许多,什么政令都要亲力亲为的结果就是化身为工作狂魔——每天都加班加点,不批完三十公斤奏疏都不睡觉。

    才放下筷子,大侄子又拿起笔,去翻竹简了。

    赵琨感觉君王真不是人当的,骡子都不带这么连轴转,昏君除外。他替大侄子倒了一杯花茶,提醒道:“纸张是不如竹简耐折腾,但竹纸写个奏折真的没问题,还易于存放,不占地方,王上不考虑一下吗?”

    秦王政头也没抬,说:“那就试试。”

    话音未落,他的手突然顿住,廷尉李斯奏报了一桩大案——原赵国丞相郭开,贪污受贿多年,算得上邯郸首富,这次郭开举家入秦,竟然带着八十九车财宝、物品。在荒郊野岭吸引了一群盗匪,惨遭劫财害命。东西被抢走,郭开人也没了。

    当地的县吏无法破案,上报到廷尉府。李斯的属下还在追查,但前几天下雨,湮灭了道路上的痕迹,线索十分渺茫,估计会变成一桩悬案。

    李斯只好上疏请罪。

    秦王政忽然问:“郭开得罪过什么人?”

    赵琨:“……”

    那可太多了,但凡是赵地的热血爱国青年,都不可能对郭开有好感吧?不过要闹到不死不休的程度,似乎也没有几个,其中以原本不想投降,却被郭开给坑到别无选择的赵国官员李牧、司马尚、任嚣为最。

    任嚣虽然不出名,却也颇有才干。建立了南越国的南越王赵佗,就是跟随任嚣南下攻打百越,在任嚣病故以后,接了他的班,统治岭南81年。李牧虽然在水上乐园,但他的弟弟,也具备作案动机和作案能力。

    赵琨轻咳一声:“不太好说,很多能人都不待见他。”

    秦王政想了想,李斯虽然没有丞相之名,却已经承担着一部分丞相的职责,跟小叔父一样,是他的左膀右臂。为郭开的案子治李斯的罪,那是不可能的。于是下令抚恤郭开的家人,清剿各地的贼寇,避免类似的事件。让郭开的长子继承上卿爵位,来咸阳赴任。

    秦王政继续翻竹简,下一封奏疏居然是关于小叔父的——左相王绾担任御史中丞的时候,负责监察百官,他调查的最后一个案件是韩国间谍案。主犯之一的郑姬已经被禁足,王绾审问郑姬的心腹,得到了一些不知真假的证词,指认萱姬最初也参与了这件事,后来突然退出。由于缺乏有效的证据,所以没有人敢去搜查镐池君的府邸。王绾请秦王政下一道搜查令。

    以秦王政对王绾的了解,这件事很有可能是真的。王绾从不说假话,也不会因为赵琨是他的学生,就徇私。

    秦王政有些头疼,揉了头太阳穴,问赵琨:“关于郑姬的事,王先生已然查到水上乐园,小叔父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又东窗事发了?

    赵琨心中咯噔一下,幸亏他早有准备。赵琨厚着脸皮一本正经道:“其实微臣不方便当面说的,都写在信中,早就交给王上了。”

    秦王政翻出很久以前赵琨给他的信,展开信笺纸,狐疑地看了又看,终于发现,如果斜着读,对角线上的字也形成了一句话——亲属犯事,已经阻止。提前报备,王上恕罪。

    第125章 怎么,舍不得?

    赵琨有些心虚地偷瞧秦王政的神色。

    秦王政恰好抬眸看过来,叔侄俩的视线骤然对上。秦王政抬手一摁赵琨的头:“小叔父管这叫提前报备?”

    赵琨捂着脑袋躲开,干咳一声:“王上就说报了没报?”

    秦王政无奈地瞥他一眼,肃然道:“下不为例。”

    赵琨乖巧答应:“好的,知道了。”

    下次还敢。

    秦王政按了按眉心,他最近有点焦虑——上回的邯郸之行,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老将王翦在军中的威望已经达到了可怖的高度,三军将士见到他,无不热血沸腾、欢呼雀跃,仿佛见到了神明。秦王政真正的心腹爱将蒙恬、李信虽然也立了功,却不足以加官进爵。

    尤其是李信,他负责攻打代地,久攻不下,赵国的残余势力缓过一口气,拥立了代王嘉,颇有要复国的架势。

    这倒没什么,关键是魏国、燕国暗中扶持代王嘉。楚国官方鼓励百姓屯粮,明显进入战备状态。就连一直和秦王政保持友好关系的齐王建,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跟他互通使节了。

    一个处理不好,又要爆发一场诸侯合纵伐秦。

    秦王政已经派出使者,带着厚礼去拜访齐国的丞相后胜,希望事情朝着对秦国有利的方向发展,但凡事都要做两手准备,所以秦王政压下心中的忌惮,按照尉缭的备战建议,再次给王翦父子增加兵力。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他将蒙恬安插进王翦的军中,好歹有问题能及时发现。

    另外,关于燕王的态度,秦王政得到了两份截然相反的奏报,一份是尉缭汇报的,由鬼谷弟子打探到的消息——燕王喜给赵国的余孽送物资,帮助代王嘉(赵嘉)自立,成为燕国的一道屏障,并且积极征兵备战。

    另一份是蒙骜的弟弟、蒙恬的叔父、中庶子蒙嘉奏报的——燕王喜被秦王政的威德深深震撼,不敢兴兵抵抗秦军,愿意举国归附,向秦王俯首称臣。待遇嘛,就比照彻侯的标准,贡职如郡县,以食邑供奉燕国先王的宗庙。为了表示诚意,燕王先派遣使者献上秦国叛将樊於期的人头,以及燕国督亢地区的舆图。使者出发的时候,燕王亲自在庭前拜送,让使节转达他的请求。

    秦王政将尉缭和蒙嘉的奏疏都挑出来,并排摊开,“小叔父怎么看?”

    赵琨瞧了瞧燕国使者的名单,以盖聂、秦舞阳为首。

    秦舞阳,刺秦天团终于要集齐了吗?

    赵琨蹙眉:“信息太少了,不好揣测。不过根据他俩的为人,臣觉得还是尉缭师父更靠谱。至于蒙嘉,他很可能被燕国的使者欺骗了。”

    别的不说,蒙嘉只是一个富贵闲人,当初蒙骜病逝,秦王政为了安抚蒙恬和蒙毅,提拔了几个蒙氏的族人,蒙嘉这个中庶子的官职就是这么得来的,他个人能力其实并不出众,还带一点人傻钱多的既视感。

    尉缭做过信陵君的门客、还当过魏国的国尉,执掌鬼谷,十分擅长收集情报。最重要的是:他的门生故吏遍布天下诸侯的军队,其中很多人都担任要职。所以他的信息来源非常广,不容易被误导。

    赵琨的护卫统领朱家算是当代的游侠领袖,振臂一呼,能聚集几千游侠儿的人物,等闲的官员都不敢招惹他。史书记载,项羽手下有一位大将名叫季布,曾多次在楚汉战争的时候追击刘邦,让刘邦险些丧命。因此项羽死后,刘邦便全国通缉季布。季布的求生欲很强,跑到朱家那里寻求庇护,由朱家出面,委托夏侯婴向刘邦求情。最后刘邦看在夏侯婴的面子上,放了季布一马。这说明游侠当到朱家这个份上,是可以直达天子的。然而朱家在尉缭面前是多么的服帖,搞得赵琨都没眼看。

    所以尉缭的情报,应该比蒙嘉的更准确。

    秦王政深有同感,道:“那就让王翦在燕国的边界屯兵,震慑燕王。不过,燕国的使者也要照常接见。寡人倒要看看,他们想干什么?”

    “微臣的门客荆轲与盖聂是旧相识。据说盖聂是榆次之地有名的剑客。秦舞阳十三岁就杀人。王上接见他们的时候,请允许微臣和朱家陪伴左右吧。”赵琨不好明说燕国的使者极有可能是刺客,不提醒也不行。荆轲没刺中秦王政,是因为荆轲的武力值不算很高,如果换成盖聂出手,结局还真不一定。

    秦王政并不认为两个燕国使者,能在戒备森严的章台宫掀起什么浪花,但感觉到衣袖被拽动,小叔父是真的急了。就点点头:“诺,到时候在王座之下另设一座,小叔父可以带上朱家。”

    稀疏月光落在玉阶上。

    正事办完,赵琨打了一个哈欠,瞧见卧榻上有薄毯,就抖开毯子盖在身上,揣着手往后一躺。

    秦王政也躺在他身侧,迟疑半晌,说:“我身边缺个得力的,跟小叔父讨一个人,赵高。”

    赵琨瞬间睡意全无,下意识想拒绝,喉头动了动,愣是没说出口。蒙恬、李信、王贲、赵濯都派出去了,大侄子身边只剩下蒙毅一个能办事的,根本忙不过来。赵高又是这一批文法官吏之中,学识和表现最优异、做事最拼的一个,这是他应得的机遇。赵琨没有理由挡赵高的前程。

    但要说赵高被大侄子注意到,甚至到了开口要人的地步,没有耍心机,赵琨是不信的。

    秦王政用胳膊肘捣他一下,笑道:“怎么,舍不得?”

    赵琨按下心绪,“没有,明日就叫他进宫。”

    半梦半醒到天明,赵琨回到水上乐园。一进门,就瞧见李牧的小儿子李鲜的眼睛红红的一片,还有点肿,似乎才哭过。

    他用目光询问张良。

    张良压低声音说:“早上听见鼓声,李鲜一个跟头从床上翻起来,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瞬间,迅速穿衣束发,抓起弓箭就推门出去,然后发现是相邻的院落,有位纨绔点了齐云社的上门演出,杂耍艺人在变戏法呢。然后他就哭了。李将军(李牧)说李鲜生在雁门关,自幼养成习惯,听见鼓声就以为是敌袭,会进入戒备状态,努力在厮杀劫掠中活着。从未见过百戏表演,也不知道这世上有人击鼓只为热闹有趣。”

    赵琨轻叹一声,摸着张良的头说:“辛苦阿良,再带李将军他们多玩几天。”作为宗室,他不宜跟武将走得太近,所以让张良出面。

    目送张良和李牧父子出发。赵琨将赵高叫到正厅,煮了一壶茶,请赵高坐在对面的高脚凳上同饮,告诉他回去直接收拾东西,早点去宫里任职。

    气氛忽然就凝滞下来,一时间,他们相对沉默无言。屋中只有茶水沸腾的声音。

    过了许久,赵高斟了两杯热茶,格外认真地说:“镐池君还记得当年吗?那时候奴婢以为会被烧死,烈火浓烟中,所有人都自顾不暇,几乎没人在意一个小宦官的生死,唯有镐池君……”

    赵琨根本不耐烦听下去,打断他,哂笑道:“这些年,我有意、无意救过的小宦官,没有一百个,也有八十个。你不必在意。以你的本事,在我这里确实屈才了。”

    赵高难得情绪起伏很大,一把握住赵琨的手,急切地说:“或许对镐池君来说,奴婢仅仅是微不足道的八十个小宦官之中的一个,可是对奴婢来说,这辈子都忘不了殿宇在大火中倾颓,人挤人、人推人、人踩人的时候,在火场中呼吸的灼烫烟气,那种窒息的痛苦,和独自等死却又获救的瞬间。奴婢……”

    “赵高,既然选择追随王上,就别说了!”赵琨强行抽回手,太过用力,不小心打翻了什么东西。是赵高那一侧的茶杯,他看赵高并没有异常的表情,猜测茶水已经不烫了,就果断转身回到里屋,再迟一点,他都怕自己又改变主意,做点卑鄙无耻的事阻止赵高升官。

    滚烫的热茶泼在脚上,赵高一声不吭,望着赵琨关上卧房的门,眼底的光芒如同困兽,手背的青筋都暴起来,呼吸逐渐粗重。

    隔了一会儿,赵琨又反应过来,他亲手煮的茶,刚沸腾过,怎么可能不烫?于是他取了药膏,又冲回厅堂中,俯身去掀赵高的衣摆,看他的脚。

    第126章 你首先是自由的

    赵高呼吸一滞,窘迫地将脚往后收,急道:“使不得!”

    “别动!”赵琨手臂的肌肉绷紧,用力按着赵高的膝盖,固执地褪下鞋袜瞧了瞧,果然烫红了一片。他脸色有些懊恼,攥紧了药罐。

    赵高急忙说:“奴婢自己来。”

    赵琨拧开药罐递给他,垂着眼道:“抱歉。”

    赵高一边上药,一边偷偷观察赵琨的神色,过了半晌,忽然一笑,“镐池君不怪罪奴婢的背叛了?”

    赵琨轻叹一声说:“伯高,你首先是自由的,其次才是我的属官。我从未觉得这属于背叛。‘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你将来一飞冲天的时候,对于苍生,尤其是还在艰难困苦中的人,也当怀有善意,就像我当年对你一样,便是最好的报答。”

    赵高怔了一下,端端正正地坐好,郑重地说:“奴婢记住了,如果奴婢将来成了祸害,就让奴婢死在镐池君的剑下。”

    空气陡然静默下来,赵琨觉得这话不太吉利,微微拧眉望过去。他进屋的时候,随手将佩剑解下来,就搁在几案的一侧。

    赵高像往常一样熟练地抽出赵琨的佩剑,细细擦拭保养,和大多数王孙公子的喜好不同,这不是那种又窄又长、华丽的装饰用剑,而是一柄极其锋锐的杀伐利器,既霸气又不失精致。赵高一不留神竟划破了手指,殷红的血珠染在剑刃上,很快就滴落,剑刃依然光洁,反射着冷兵器特有的光泽。

    赵高吹着手指,心说,难道要一语成谶?将来真的死在……然而转念一想,他虽然野心膨胀,但秦王政春秋鼎盛,身体还很康健,他有生之年,爬到丞相的位置就算到顶了,又不可能篡位,跟镐池君不会产生不可和解的矛盾,不至于反目成仇。

    俩人各怀心思,在彼此的目光中默默地做自己的事,倒有一种和从前一样亲近,毫无芥蒂的错觉,还一同吃了一顿简单的散伙饭——藿菜疙瘩汤、烤肉、凉拌三丝,红葡萄酒。

    天气闷热,送走赵高,赵琨心口有点闷,就让岁安去搬一张藤椅,摆在葡萄架下边,袒腹躺着乘凉。

    不多时,尉缭突然闯进来,把他拽起来说:“乖徒,将衣裳脱了。”

    赵琨疑惑地瞅着尉缭,仿佛一个满脑袋问号的表情包。然后,他就瞧见徐福也来了,让弟子抬着几大桶还冒着热气的东西,等那些人走近一些,赵琨闻到一股子浓重的汤药味,桶里应该是徐福提前熬好的中药。

    徐福解释道:“听说镐池君要会一会剑客盖聂。尉缭师弟特意让在下准备药浴,每次泡一炷香的时间,连泡五天,一身铜皮铁骨,就算被剑砍中了也不容易缺胳膊断腿,再配合内服的药,非常抗揍。”

    赵琨:“……”

    他干咳一声:“尉缭先生,徐先生,你们对我一点信心都没有啊?”

    尉缭曲起手指,轻轻地弹赵琨的头,“那倒也不是,带个徒弟不容易,刀剑不长眼,预防万一罢了。”

    赵琨不再废话,开始脱衣裳。

    第127章 这家伙到底向着哪边?

    水温偏热,赵琨将身体缓缓没入浴桶中,只片刻,皮肤就被热气激得泛起了粉色。他本能地想站起来,肩头却被压了一下,是尉缭不让。

    问题是,哪个现代人会相信泡几次草药就能变得铜皮铁骨啊?就算真的有那种药方子,也会导致人体细胞发生难以逆转的变异,才有可能达到那种效果,未必是好事。

    赵琨可怜兮兮地扒拉着木桶的边缘说:“师父,我虽练剑多年,却从未经历过真正的搏命厮杀,即将对上盖聂,其实没什么底气。师父将这个药浴说得如此神奇,不会是想哄骗我,让我心中无所畏惧,发挥出最强的实力迎战盖聂吧?”

    尉缭挑眉,“这都被你猜到了?真是越大越难忽悠。乖徒,剑术练到你这个境界,继续闭门苦修已经没多少益处,你需要实战。盖聂会是一个很合适的对手。嗯?别跑,这就是普通的舒筋活络的药浴,习武之人经常泡一泡对身体好。内服的药倒的确是徐师兄的宝贝,他行走江湖,招摇撞骗,至今都没被人打死,多亏此药。当年在齐国,徐……”

    “咳咳!”徐福在一边比划了一个挥刀抹脖子的动作,眼皮一翻道:“差不多就行了啊,再提那件事我跟你拼了!还想不想从徐家拿药?不是我吹嘘,关键时刻服上一粒,能降低拳脚加身、刀伤剑伤的疼痛感,而且保命有奇效。”

    赵琨:“……”

    怎么感觉徐福还有什么了不得的黑历史?

    赵琨:“谢谢尉缭先生,谢谢徐先生。”

    心意领了,然而军事以外的事要信尉缭的,年都能过错。所以还是要做两手准备。

    武力不足,装备来凑。在赵琨出生的时候,武林已经变成了传说,因为武功再高也怕枪子。虽说以大秦的生产力还不能制造出十分先进的枪械,但赵琨捣鼓的炼钢厂和各种小作坊已经具备一定的规模,弄一批火铳、鸟铳(火绳枪、燧发枪)是没问题的。据说明朝戚继光带领的戚家军就装备有鸟铳1080支,射程能够达到两百步,精度也不错。功能接近于近代步枪,就是口径小一些,击发慢一点,威力有限。

    当初打造红衣大炮的时候,赵琨就已经安排了人手制作鸟铳的各种配件,现如今,只要将配件组装起来就是鸟铳的样品。算算时间,东西这两天就会送来的。

    不过尉缭对徒弟也是真好。

    赵琨目送尉缭和徐福挤在一起,拳来脚往地打出门去,唇角微扬。

    尉缭操心得很,已经抬脚跨过门槛,还不忘回头叮嘱赵琨,“最近新郑那边有些异动,徒弟,小心你那些至今仍然以韩人自居的亲戚!”

    新郑是韩国的旧都之一,但秦灭韩以后,韩王安连同韩国的宗室已经全部被自愿迁徙到咸阳,过着名为王侯,其实失去自由,只算是高级俘虏的日子。具体说就是饮食、器物、出行的排场等都还过得去,符合诸侯的规格。至少到目前为止,秦王政没有在公开场合给过韩王安这个阶下囚难堪,但他被软禁了,通常只能在一定区域内活动。

    韩国故地都改成颍川郡了,还有什么需要当心的?赵琨听得云里雾里,他想问清楚一点,然而尉缭走得太快,一晃神的工夫,已经瞧不见人影。

    亲戚……萱姬才被敲打过,应当没那个胆量。难道是张良?

    也不怪张良拎不清,其实就算秦国官吏,也还没有习惯把韩赵地区的百姓当成自己人。东周列国之间的乱战延续了两百多年,秦韩赵魏楚燕齐七国的度量衡、钱币、法律、文字、车轨等各自发育,不同的制度几乎涉及到行政、商业、社会治理、手工业等各个重要的领域。在制度上无法兼容的差异,也是战国诸侯彼此攻扞不休的原因之一。

    韩赵纳入秦国版图的时间太短了,人心还没有归附。很多人还在为复国奔走。张良正处于热血又中二的年纪,幻想一下辅佐韩王安恢复韩国的宗庙祭祀,立不世之功,不奇怪。

    赵琨长叹一声,换了装清水的浴桶,加了两瓶自制的玫瑰露,用花香掩去药味。

    沐浴过后,岁安送来一套用冰纨制作的新衣裳给赵琨。是齐国最近流行的款式,质地十分轻薄柔软,穿在身上清凉生风,仿佛自带空调。缺点也十分明显,近看特别透,哪怕叠上三重,仍然能清晰地窥见肤色。不过不出门、不会客,在屋里图个凉快也无所谓。

    再从冰鉴之中取一些冰镇的鲜果,简直不要太惬意。虽说秦王政不是那种穷奢极欲的君王,但长夏消暑的需求也和一般人别无二致,所以《周礼》上记载的,周王室为了保证夏天有冰块供应,特意成立的专门管理冰窖的部门——“冰政”,秦国也有样学样,照搬过来。大秦的工匠还发明了一种空心铜柱,里边可以放一些窖藏保存到夏天的冰块给室内降温。

    尽管冰的数量十分有限,基本只供应王公贵族,在黑市上的价格堪比白银,但赵琨这里一向是不缺冰的——他自己就有几十个冰窖,不够还可以硝石制冰,所以用起冰块向来十分豪横,府中人人有份,连门房都能吃上冰镇酥酪。以至于御史们总是上疏弹劾,说镐池君的私生活过于奢靡。

    赵琨一想到自个儿就要走马上任御史中丞,成为一部分御史嘴炮的顶头上司,就预感到未来的一段时间生活可能会比较刺激。

    他正在思考是怀柔一点,和光同尘大家都好过,还是玩一出“新官上任三把火”,专治各种不服。忽然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紧接着,是敲门的声音。

    张良那清浅柔和的嗓音响起,“表兄,得空吗?”

    如果是其他人登门作客,又不在办公时间,赵琨这衣裳也不太妥当,八成直接打发了。不过来的是自家弟弟,没那么多讲究,他便摆摆手,示意岁安去开门。

    “得空。”

    随着门扉敞开,夕阳倾泻进来,大半间屋子都亮了一瞬。张良清澈的眼眸中映着一点温煦的浮光,端着仪态,恭顺地模样给人一种无辜且无害的错觉,欺骗性极强。入座以后,他暗戳戳地瞥了岁安一眼,借着挪动茶具的工夫,在岁安看不见的角度,中指和食指模拟小人走路的姿势顺着梨花木小几的纹理走了几步,从蜷曲的木头纹路内侧移动到了外侧。

    赵琨忽然懂了他的意思,让岁安退下。

    张良便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抛开礼仪,直接快步走到赵琨坐的那一边,长跪在地毯上,双手牵住赵琨的衣袖,压低了声音:“我得到消息,韩国遗老谋划在新郑反叛。我能将他们的名单列出来,恳请表兄防患于未然,尽快处理他们,避免祸事蔓延!”

    他有十分优越的声线,柔和、富有磁性,加上恰到好处地发音节奏,听在耳中极其舒适。

    问题是,这家伙到底向着哪边?

    这么容易就把那些仍旧忠于韩王安的老臣给卖了?

    赵琨狐疑:“阿良,如果我没记错,张氏,包括你和你堂兄,内心深处都是拥戴韩王安的吧?”

    张良微微抬眼,随即注意到赵琨的衣裳,又飞快地移开视线,直截了当地说:“就是为了大王(韩王),新郑才不能反,不然还有什么借口让秦王政不杀大王?眼下时机不对,新郑叛乱不会成功的。”

    赵琨:“……”

    你可真够坦诚的。

    没错,现如今秦国的主要兵力都在防备燕国、楚国。如果新郑的韩人造反,最高效最简单的处理方法就是快速镇压叛乱,并且杀掉韩王安以绝后患。

    第128章 刺头和嘴炮的大本营

    这份清醒果决。

    果然能够跻身于“汉初三杰”的人物,是有点东西的。舍车保帅,说起来简单,然而一般人身在局中看不清前路,也下不了这种决断。

    赵琨一时心痒,将张良拽到坐榻上捏了捏脸,“阿良,大秦的官吏也不都是酒囊饭袋,新郑将乱,有人早就看出了端倪。我尽量周旋,但这件事的结果未必能如你所愿。”

    张良眨眨眼,“有人?除了尉缭,不会有别人吧?他应该还没有将实情告诉秦王政。他和王翦有些功高震主了,秦王政其实很忌惮他们。他那么精明,必然已经察觉,至少会宝剑归鞘收敛锋芒一段时间。这种会显得他比满朝文武都能耐的事,太招人妒恨,他多少心存顾虑。”

    赵琨正襟危坐,邪气十足地一笑:“既然我知道了,王上很快就会知道。”

    张良急道:“可姑母是韩人,表兄身上也流着一半张氏的血!”

    赵琨笑颜未变,眼底的光却泛起少许冰霜,“然而我是嬴姓赵氏,秦国的镐池君。”

    治理封地、发号施令养出的威严气势无声弥漫,空气瞬间凝滞,张良默然片刻,扯一扯赵琨的衣袖,放软了声音:“表兄~”

    赵琨缓缓嘘出一口气:“不逗你了,这件事我真的没法提前做出什么保证。多说无益,你跟我一起去,咱们尽力而为。”

    对于没有把握的事,镐池君确实不会轻易地给出承诺,张良见好就收,“好的,几时动身?”

    赵琨略微沉吟,他现在的官职还没有把手伸到新郑的权利,所以要先去接任御史中丞这个职务,然后以“监察百官”之权前往,就名正言顺了。

    “最快也得六天,先到御史府上任。还要参加本月十五的大朝会,陪君上接见燕国使臣。”带上千卫队离开封地也需要大侄子的首肯,不然被举报谋反那乐子就大了。

    张良担忧时间来不及,心事重重,没再说什么。直到吃饭的时候,他和赵琨对坐着吃温鼎(火锅)涮鹿肉,赵琨的衣袖在沸腾的汤汁上方晃荡,眼看就要落进鼎中,被张良一把捞住,他们望着对方,低低的笑声穿透了浅白色的雾气。

    鹿肉不宜多吃,尤其是血气方刚的青少年,吃了容易燥热上火。第二天赵琨比平常早醒了半个时辰,精神抖擞。穿着改良的窄袖汉服就出门了。离职前,他想再看一眼咸阳县的官办实验田。赵琨曾经走遍辖区内所有适合耕种的区域,每到一处,一下马就先摸土,随后采样,对比了很多土壤的样品,精心挑选土地设立了这些试验田。冬小麦的产量和品质都是这一带最优的,命名为谷神一号。

    这个时节谷神一号已经收割,地里轮作了绿豆、胡豆,以及少量玉米、草莓(本土有二倍体、四倍体的野草莓,从国外引进的草莓是八倍体)样品。豆科植物可以固氮养地,增加土壤的肥力。玉米和草莓是不错的经济作物,能为县衙创收。一想到这些试验田要交给别人管理,赵琨就有一种类似于送女儿出嫁的惆怅和不舍。

    天色只微微亮,农家弟子、县衙、乡镇的农官都已经到齐。他们大多是跟着赵琨培育过杂交小麦、甜瓜、种牛的元老,大秦第一批育种专家,最不像官吏的官吏,放眼望去,一律穿着适合劳作的短褐。包括赵琨,他的衣裳样式也像短褐,只是选用的布料更柔软舒适一些。乍一看就是一群农家子早起在地里忙活。

    其中一部分人兼职在国子学任教,就像赵琨当年带他们从事农业生产活动一样,他们也开始带学生。高渐离兴冲冲地跟赵琨分享他选育杂交草莓的心得,顺便请教问题——“镐池君,一定要选取未开的花苞才可以杂交成功吗?”

    赵琨眨眼:“不一定,气温偏低的季节,很多刚开的草莓花雄蕊和雌蕊都还没有发育完全,不存在自花授粉,完全可以去除花药,用来进行杂交实验。比强行打开花苞更简便。”华夏的野生草莓基因库其实是世界第一,有十几种野草莓资源。后世广泛栽培的草莓品种却都出自国外,在购买红颜草莓脱毒苗的时候甚至一度被小日子卡脖子,赵琨想想都感到窝火,一定要培育出我们自己的优质草莓品种!

    清晨气温本就偏低,高渐离主打一个听劝,立即开始实践。他找了一朵半开的草莓花,熟练地用小镊子摘除花瓣、夹断雄蕊将花药剥落,防止草莓自花授粉,再拿细纱袋子包起来防止异花授粉……

    赵琨提着灯给他照亮,不由暗自点头——不愧是我带出来的农业人才,畜牧业、种植业都是一把好手,操作相当专业。

    许大早已高升,成为九卿之一的治粟内史,竟然也来凑趣,他在官场浸染一段时间,学了几分巧言令色,先恭维赵琨一番,又趁机提议:“谷神一号的产量这么高,来年可以加税。每亩地征收十斗谷。”秦作为以农业为主的国家,治粟内史也管理着国家的财政,增加的税收自然都是亮闪闪的政绩。许大似乎都能看到加税以后大王对他的赞许。

    赵琨瞥了许大一眼,摇头:“别老在官署、试验田里呆着,多去乡间、地方上走一走。有些干旱贫瘠的土地一亩都产不了十斗米,再增加田赋,让百姓吃什么?”

    时下,秦国的田赋(税)已经高到离谱——十税一,还要交每户两百钱的户赋,每人一千钱的人头税(口赋),相当于百姓种地年收入的三分之二都要上交给国家,“收泰半之赋”,导致家无余粮,抗灾能力很弱。要知道,汉朝的文帝、景帝时期是三十税一。明朝永乐帝在位的时期,我国拥有更高产的稻米品种,平均田赋也仅仅是每亩半斗米,当然,江南地区是每亩三斗。

    始皇帝横扫六国之后,各地频发的农民起义,跟秦国的重赋税,超负荷徭役肯定是有关联的。

    秦国百姓已经承担着历代最重的赋税,不能再加税了!赵琨大力发展轻工业就是为了增加国库收益,为减免田赋打基础。他原本抽时间写了《常见的套种与轮作模式》、《有机肥的简易制作》准备找人带给许大这位治粟内史,再为百姓的粮袋子出一份力的。这时却犹豫了,最终,赵琨将两本农业指导书都交给了高渐离。

    高渐离双手接过农书,期待地翻开《常见的套种与轮作模式》——套种可以显著提高田地、阳光、水分的利用率……有趣的驱虫组合,比如番茄与罗勒,秦椒与薄荷、小茴香等香草套种,香草植物的香气可以驱赶多种害虫,根系会释放一些有益物质,促进番茄、辣椒的生长……大葱和豌豆是冤家——葱蒜会释放出一种特殊物质,抑制豌豆的生长,导致豌豆开花少、结荚少,影响产量。

    “高助教,你那草莓实验田怎么秃了一块?”

    高渐离看得入神,连同僚叫他都没听见。还是荆轲替他回答:“牛羊特别爱吃草莓苗。这不一个没看住,就让农学院畜牧系培育的黑羊啃秃了一小片。别看地上部分直接给吃秃了,草莓根还活着,还能再长出来。可惜农学系有些学生的毕业设计样品被啃光,闹不好今年又不能毕业。为了报复畜牧系的同学,他们把黑羊炖了,大家一起延毕。”

    众人为农学生默哀三秒。虽然但是,学出来以后当农官还是很香的,朝廷出一份俸禄,镐池君还额外给他们发高温补助、餐补,以及手套、香皂、洗发香膏等劳保用品,还有实验田的收益分红也相当可观。去年竹纸、芦苇纸、玫瑰精油、香料的分红甚至是俸禄的三倍多,所以他们一直是同僚羡慕嫉妒恨的对象,打理实验田的时候都非常卖力。生怕被调到别的部门,失去这些农官特有的福利。

    赵琨笑着拍一拍高渐离,说:“老规矩。”

    高渐离狂点头:“属下晓得。由于各地的气候水土不同,所以新品种由各地的农官先在实验田试种,选出最适合当地的高产、早熟农作物,再向农户推广,最大程度降低种植的风险,提高收益。”

    眼看快到跟王绾约定的交接御史府的公务的时间,赵琨直接纵马入城,谁曾想都赶到了地方,却被门卫给拦在了外边。因为他没换衣裳,门卫瞅见一个穿着一身短打的人骑马而来,还以为谁家的愣头青居然误闯官署,直接拔了刀。赵琨也不生气,将马背上的包袱取下来打开,露出玄色官服的一角,对门卫说:“来不及了,进去再换。”

    门卫不认识赵琨,有些迟疑不定,赶着进官署点卯的侍御史茅焦却是认得他的。

    茅焦站在门前含笑拱手,“恭贺镐池君升迁之喜,祝君大展襟怀,鹏程万里。”

    赵琨脸上不见半点喜色,中规中矩地作揖还礼。他对茅焦的印象十分深刻。话说历朝历代的御史府、御史台,那都是刺头嘴炮集中营。作为御史言官,当面骂皇帝只不过是家常便饭,主打一个直言敢谏、不畏强权、铁面无私、百无禁忌。文死谏,武死战。杀头廷杖都不怕,要流美名在人间。

    相传明朝的万历皇帝在宫中观赏歌舞,可能是娱乐节目的动静有点大,也可能是万历皇帝兴致高昂唱了一嗓子,突然听见巡城御史的呼呵声,吓得万历皇帝一个激灵遣散了舞乐,说:“我畏御史。”

    御史自古就是文官中的战斗机,茅焦更是其中翘楚,以直言不讳闻名天下。

    当初嫪毐叛乱,秦王政车裂嫪毐,扑杀了两个弟弟,将母太后赵姬软禁在雍城的萯阳宫。有二十七个大臣劝谏,希望秦王政与赵姬和解,秦王政把这二十七个大臣都杀了。当时秦王政在雍城,赵琨留守咸阳,等他们再碰面,赵琨意识到大侄子的愤怒、失望、伤心,开口劝的时候已经迟了。茅焦是第二十八个站出来劝谏的人。秦王政派使者问他,“你难道没有看见那些因为这件事被杀掉的人的尸体吗?”

    茅焦一点也不怵,豁出去答道:“看见了,听说天上有二十八星宿,如今已经有二十七个,再加上我,刚好凑齐二十八之数。”

    见过不怕死的,但没见过如此嚣张来找死的,秦王政怒火中烧,让人准备一樽大铜鼎,扬言要煮了茅焦。

    第二天茅焦被宣进殿,故意走得非常缓慢。使者催促他走快一点,茅焦说:“我到了地方就要被杀掉,您就不能让我慢点走吗?”就连使者都替他感到悲催。

    秦王政按剑端坐,故作气势汹汹的模样,仿佛就等着大烹活人。其实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怒气值早已降低到安全线,再加上前一天晚上的庆功宴赵琨坚定地站在他这一边,表示完全理解他,也无法原谅太后和嫪毐的行为,并且劝他不要杀劝谏的大臣,影响不好。所以此时此刻,秦王政已经重新恢复理智,佯装生气只不过在等一个台阶。

    茅焦不慌不忙地来到秦王政的面前,不卑不亢地行礼,说:“臣听说,长寿之人不忌讳谈论死亡,君王不忌讳研究国灭山河乱的原因,人不会因为忌讳死亡而长生不死,国家不会因为忌讳亡国而永世长存。忠臣不会一昧地顺从君王的心意说一些阿谀奉承的话。现在,大王做了一件荒唐的事,如果臣不对大王说明白,就是辜负了大王任命的官职。”

    秦王政沉吟了片刻,道:“你想说什么?不妨说来听听。”

    茅焦进谏:“秦国正处在以经略天下为大业的关键时期。天下人之所以尊敬大王,也不仅仅是由于秦国的国力强盛,还因为大王是英明的君主,深得人心。现在,大王流放软禁太后,难免会传出不孝的名声,杀害进献忠言的臣子,是夏桀、商纣之流的暴君的作为。如此的品德,如何让天下人信服?天下人听说这件事以后,难免离心离德背叛秦国。臣实在为大王担忧啊!”

    茅焦说完,直接解开衣裳走出大殿,伏在殿下等待被行刑受死。

    他如此行事,让秦王政大为震撼,也深觉他的话在理,不能让流放母亲的坏名声破坏了一统天下的大业。于是,秦王政走下台阶扶起茅焦,亲自将赵姬迎回咸阳,依旧安顿在甘泉宫中。

    这事被写入了《战国策》,然而史料没有记载的是——劝谏被杀的那二十七位老兄,有十九位都是御史。茅焦进谏的时候,还让族人抬着棺材在章台宫外等候,引得公卿百官纷纷驻足看热闹,七嘴八舌地议论。此人很会造势。秦王政都被他气笑了。

    御史府是什么风气由此可见一斑。

    作为茅焦这位侍御史的顶头上司,赵琨颇为期待他的表现。

    茅焦考虑到赵琨初来乍到,对这里不太熟悉,主动提议为他引路,边走边介绍:“咱们御史府的同僚,最是团结和睦好相处的。”

    话音未落,只听“嘭”的一声,一个同样穿着侍御史官服的胖子从敞开的雕花木门里边摔了出来,滚下几层台阶,仰躺在地上,胸口赫然有个清晰的灰脚印。

    赵琨疑惑地看向茅焦,用眼神询问:这就是你说的“团结和睦”?

    第129章 赵琨:不能佩剑上殿?没问题,我佩鸟铳。

    茅焦有些尴尬,捋着胡须轻叹一声:“从前是挺团结,无论弹劾哪个都是一起上。这是新来的郭御史。”

    茅焦说着,忽然压低声音补充道:“就是郭开的长子郭超,他跟几位来自邯郸郡、巨鹿郡的同僚有些私人恩怨。”

    赵琨懂了——秦灭赵以后,将占领的赵国土地也纳入郡县制管理,新设立了邯郸郡和巨鹿郡。话说御史府正好空缺了十七个职位,补进来好几个原先属于韩赵的官吏。某些来自赵国故地的御史,对于郭开逼走廉颇、李牧,出卖赵王换取荣华富贵的行为是很有看法的。平常遇见,故意嘲讽挑衅郭超几句,然后顺势将口角冲突发展为拳打脚踢一点都不稀奇。

    赵琨提起郭开这种卖国贼也十分想唾一口,然而作为这些侍御史的顶头上司,赵琨绝不能放任职场霸凌,默许别人孤立、殴打郭开的长子郭超。因为对秦国来说,郭开是有大功的。而且郭开在前往咸阳赴任的路上被劫杀,如果郭超再出点什么事,这让齐、楚、燕、魏的投降派大臣怎么想?会不会因此心存疑虑不敢投奔秦王了?

    “奸臣之子,我等耻于与你为伍!”

    屋中的几个人骂骂咧咧地追出来。

    郭超或许是被踹得狠了,一时之间爬不起来,神色却颇有几分硬气,仰面嗤笑一声,说:“这好办,你们可以辞官啊。一群蠢材,什么是奸臣?什么是忠臣?无非是君王犯了疑心病,想处置功臣,又不愿意担上坏名声。这时候就需要一个奸臣跳出来进谗言,替君王把事办了。天下人都咒骂这个奸佞的臣子,认为他蒙蔽了原本英明的君王,害得忠臣蒙冤。家父只是恰好赶上了。他是忠是奸,是贤是愚,岂能由得他来选择?你们怎知在赵王心中家父不是为君分忧的忠臣呢?”

    赵琨怔了一下,他从来都没有从这个角度思考过历史事件——立场不同、时间段不同,忠臣和奸臣也是相对的?

    那他每次为岳飞惋惜,唾弃秦桧的时候,是不是应该把派秦桧议和的宋高宗赵构也附带上?岳飞是因为想要迎回二帝,才死于“莫须有”的罪名吧?

    还有一个叫裴矩的人,他是隋朝的奸佞,却是唐朝的忠臣。

    司马光评价说——古人有言:君明臣直。“裴矩佞于隋而忠于唐,非其性之有变也。君恶闻其过,则忠化为佞;君乐闻直言,则佞化为忠。是知君者表也,臣者景也,表动则景随矣。”

    不过,不管郭超怎么狡辩,如何掩饰,事实就是郭开身为赵国高官,却收了秦使的贿赂,是个卖国求荣的国贼。大秦的官吏,很多都来自六国,有些甚至是出使秦国的使臣,因为有能力有才华,被强行扣留,无奈领了官职。所以降臣不会被歧视,降臣中吃里扒外的卖国贼才是最不受人待见的——因为谁也不敢放心地把后背交给一个有前科的叛徒。

    那几个打人的御史听了郭超的话,怒发冲冠,又要抬脚去踹郭超。

    赵琨连忙大喝一声:“且慢!”

    茅焦使了个眼色,众人纷纷止步,开始打量赵琨,随即有人认出了他,“镐池君?”

    赵琨扶起郭超,淡淡地瞥了他们一眼,道:“私人恩怨不要带入官署,散值(下班)以后,你们几个每人写一份自省书(检讨),明天交给我。”

    赵琨说完,并不看那几个人的反应,而是直接负着手迈过门槛,穿过大厅,去后面的休息室换上官服。在正堂中找到属于他位置,随手翻了一下几案上堆积的文书。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被这些御史劝谏最多的人居然是秦王政,平均每出宫一次,就要被劝谏一次。被弹劾最多的高官居然是尉缭,打镐池君小报告的居然也不少。不得不说,这帮御史是真的勇。至于有多少是忧国忧民、直言不讳,又有多少是沽名钓誉、党同伐异?赵琨就不清楚了。

    俗话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如果一窝都很勇,就连郭超看起来也不怎么熊,那就是“强将手下无弱兵”,不愧是王绾带出来的御史,一个个当真敢说话。

    郭超在门边立了片刻,直到赵琨发现地板上拖长的人影,偏头望过去,郭超才拱手:“多谢镐池君。”

    赵琨:“你没事吧?要是不舒服就去医馆瞧一瞧,我给你批假。”

    “没事,我也不怕他们。”郭超迟疑了一下,问:“方才提到家父,诸君都十分厌恶,镐池君似乎有不一样的看法?”说到底,还是因为父亲不在了,不然谁敢这样对他?如果父亲能平安抵达咸阳,官职不会低,这些人最多在背后议论几句罢了。

    赵琨微微摇头,“在下只是照章办事,尽量不让个人情绪干扰决断,给御史府营造一个相对公正公平的办公环境。”在赵琨这里,郭开、秦桧都是洗不白的,连带他们背后的主子。

    郭超听明白了,赵琨的意思就是:你好好干,虽然我也看不惯你父亲的所作所为,但我不会给你穿小鞋。我更倾向于公事公办,赏罚分明。

    这样也好。至少他的日子会比先前好过一点。上一位御史中丞王绾埋头公务,一直都没有注意到郭超尴尬的处境。

    仿佛是多年前的场景重现,透过窗棂,赵琨窥见一道身穿黑色官袍的男子身影。

    阳光穿过时空的罅隙,在岁月中流淌。一如初见王绾。

    赵琨快步迎出去,依礼在堂下等候。离得近了,才看清来人的鬓角已然斑白,额头上有很深的抬头纹,依稀还是当年模样,气度矜严。赵琨恭敬地作揖:“王先生近日可好?”

    王绾也忆起旧日时光,颇为感怀,看向得意弟子的眼神多了几分平和慈爱,携了赵琨的手说:“好,一转眼,镐池君亦戴冠了。”

    赵琨二十岁的生辰,恰好赶上灭韩灭赵的关键时期,他要负责大规模的粮草物资调配,过于繁忙,没有时间大操大办。何况他也不想太过招摇,就一切从简,由尉缭和徐福给他主持了加冠仪式,仅宴请了亲朋好友。

    王绾一贯爱操心,向赵琨介绍了御史中丞的日常事物——执法殿中,纠察百官。内领侍御史,外督郡国二千石……

    这些东西,赵琨原本已经有初步了解,王绾又翻出相应的文书给他举例,见他懂了,话锋突然一转,“眼下便有一事,应当由御史中丞牵头劝谏大王。”

    赵琨疑惑:“什么事?”

    王绾一脸正气:“赵高担任咸阳县的令史期间,利用职务之便,偷偷从隐宫弄了几个刑徒出来,违规给他们办理了咸阳户籍。昨日,赵高蛊惑大王出宫去看百戏(杂耍),大王多瞧了一个与猛虎共舞的美貌胡姬两眼。当夜,赵高就将这名胡姬送进章台宫侍寝。今日事发后,大王让蒙毅来审判赵高,蒙毅给赵高定了死罪,大王却赦免了赵高的罪,依然让他担任中车府令。”

    根据赵琨对大侄子的了解,大侄子安排蒙毅来审判赵高,就是想放水(放海),保住赵高。因为蒙毅与赵琨是从小玩到大的铁哥们,赵高曾经是赵琨身边的宦官,依照常理,蒙毅多少都会留几分情面,从轻发落。然而大侄子万万没想到:蒙毅是个秉公执法的正直青年,一点也不徇私,直接判赵高死罪。大侄子只好亲自下场,表明他就是偏袒赵高。

    这件事影响挺恶劣的——君王使用特权践踏国法。若是上行下效,高官显贵都搞特权,那秦律岂不是成了一纸空文?朝廷还有什么公信力可言?

    的确是御史的职责。

    赵琨答应了,很快又微微蹙眉:“事情出在我担任咸阳令期间,赵高能从隐宫领人,或许还借了我的势。我是否应该自劾失察之罪?”

    下属犯错,领导可能存在监管不力的责任。至少也是工作上的疏忽,没能及时发现潜在的问题。

    虽说赵琨从未纵容过任何一个僚属违法乱纪,但赵高日益增长的胆量,和挑战秦法的勇气,显然跟镐池君与日俱增的权势是有关联的。赵琨暗暗决定要对亲眷、门客加强管理,当然不是那种“安贫乐道”的说教,他做不到自己享乐却要求别人处处克制、无私奉献,去过低物欲的生活。而是提倡“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鼓励、引导有上进心的人,从正规途径获取财富。

    王绾微笑:“那倒不必,当时你恰好随大王去了邯郸,一连几个月都不在咸阳,是甘罗替你坐堂。甘罗也不算失察,就是他第一个发现赵高犯法,收集证据呈给了大王。而且无论是甘罗查到的罪证,还是赵高画押的口供,都没有牵扯到你。”

    赵琨有些惆怅——原告和被告不约而同地将他摘了出去。甘罗和赵高在他心中都是好友,可惜有些人,似乎注定会渐行渐远,走着走着就散了。赵琨的心头涌上一股子无力感,鼻腔发酸。理智上,他觉得成年人应该明白人生的聚散无常,不是所有人都能陪他走到最后。情感上,他却无法割舍,这么多年的交情,哪能说分道扬镳就分道扬镳呢?

    这种心境,简直都快赶上电视剧里不能在一起又放不下的苦情女配了。

    或许只是一时的分歧,还能同行。

    王绾告辞以后,赵琨开始犯愁——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开口劝谏君王。他这口才,恐怕不但劝不动,还会把大侄子惹毛。赵琨从前的官职,只能参加初一十五的大朝会,偶尔也见过御史劝谏的场面,但那种君王一定要听劝,不听我就当场撞柱的架势,他真的不可。

    这种事空想无益,得找个御史问问细节。赵琨将茅焦请来,诚心请教:“御史劝谏有固定的流程吗?”

    茅焦似乎被问住了,思索许久,说:“朝廷没有规定什么固定流程。一般重要的事情劝三遍,第一遍君王不听,就陈述清楚利害得失,以古时候的类似事件举例分析,让君王知道事情非常严重,不是可以随意糊弄的小事。第二遍不听,就摘下獬豸冠,表明态度坚决、大公无私,不怕得罪权贵,不怕被罢官。第三遍不听,就一边脱官服,一边用眼睛观察廷柱的位置,准备撞柱死谏。”

    赵琨:“……”

    獬豸冠就是执法官吏专用的帽子,也叫法冠。

    这跟一哭二闹三上吊有多大区别?赵琨怀疑茅焦在逗他。

    这活他干不了,敬谢不敏。

    要不还是写奏章弹劾赵高?这天晚上,赵琨好不容易做好心理建设,正挑灯奋笔疾书的时候。

    廊下一阵嘈杂,原来是终黎未求见。然而赵琨吩咐过今夜谁都不见,所以终黎未被拦在门外。最终,她决定硬闯,摆出一副不要命的架势,被侍卫阻拦径直往刀口上撞,朱家怕她出事,无奈命令侍卫收刀,让她闯了进来。

    终黎未扑到赵琨的腿边,拽着他的衣摆哭泣,涕泪横流,请他饶恕赵高。

    “镐池君,我夫君罪无可恕,但情有可原。他从隐宫救出来一对母子,是一位姓阎的老宦官的家眷。当年在隐宫,那老宦官对夫君有一饭之恩,还在夫君被罚受伤的时候给他送过药。夫君一直记在心中,偶然得知老宦官的家眷过得凄惨,他唯一的儿子阎乐病了也没人管,就想法子把人弄出来接济一下。”

    柔弱女子带着哭腔的嗓音回荡在耳边,赵琨握着笔的手指越收越紧,花朝似乎也感应到主人心绪起伏,跳到书案上咬赵琨的笔杆。赵琨曾经以为自己是绝对不会徇私枉法的,但此时此刻,他想到终黎辛,隐隐动摇了——他怎么忍心让终黎辛唯一的妹妹当寡妇?以赵高的心计,或许早就料到他过不了终黎这一关吧?

    不过,姓阎的老宦官对赵高有恩,赵琨是知道的。如果真相是这样,他也不是不能网开一面。难怪大侄子也没有追究到底。

    阎乐……

    史书上好像记载赵高的女婿名叫阎乐,这货担任咸阳令,与赵高沆瀣一气,谎称宫里起了变乱,带领一千多人杀入胡亥所在的望夷宫。杀死了秦二世胡亥。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人?

    啪嗒!

    纤细的笔杆被硬生生捏断,笔尖那一截弹了出去,打在金狮镇纸上,墨点飞溅,这份奏章算是报废了。

    赵琨深吸一口气,扶起终黎未说:“赵高可以在法定范围内从轻处罚,但不能不罚。你告诉他,这是最后一次。”

    翌日,组装鸟铳的零件都送到了赵琨的住处,赵琨直接把零部件都搬到车上,在去御史府的路上边走边摆弄。

    刚刚组装好两支鸟铳,装上子弹,拉好保险防止走火。就听见朱家隔着车帘说:“镐池君,甘上卿的车停在前边。”

    赵琨收起鸟铳,道:“停车。”

    甘罗从他自家的马车跳下来,上了赵琨的华盖车,凑到他耳边说悄悄话:“赵高心计之深,恐怕远超你我的想象。对大王来说,赵高违规从隐宫放人不仅不是污点,还表明他知恩图报,是个可以信赖的人。以后会更加倚重他的。”

    赵琨喃喃低语:“甘兄是说,大王的反应也在伯高的预料之中?”他一时恍惚把从前的旧称呼给说出来了。

    甘罗笃定地点头,幽幽道:“赵高才胜于德,小人也。万幸他确实顾念旧恩,不曾牵连你。我此番前来,是想给你提个醒,如果王先生要你弹劾赵高,你别答应。”

    “为何?”

    “小人有小人的用处,君子有君子的用处。大王瞧上那个胡姬许久了,按规矩,那个胡姬是不可能被选入宫的。这种事情,难道能指望王先生或者镐池君来办嘛?所以是大王要任用赵高。因为有些事,只有他能为君分忧。”

    大侄子不像那样的人。赵琨半信半疑,狐疑地瞅了甘罗一眼,干咳一声说:“是不是甘兄想多了?大王没有那种意思,就是看看而已。”

    甘罗一本正经道:“大王也是男人。”

    赵琨挑眉:“然而我已经答应王先生了。不过无妨,就是走个劝谏的过场,是否处置赵高在于大王。”他的正义感其实也没有那么强,算不上直臣。但入乡随俗,没必要显得跟御史府格格不入。

    甘罗叹息:“镐池君何苦与他撕破脸?”赵高毕竟是秦王政的心腹,虽说官职不高,但朝臣见了他都要礼让三分的。关键是此人相当记仇,因着蒙毅没有徇私,赵高已经恨上蒙毅了,尽管他掩饰的很好,表面上还是和气一团,但骗不过甘罗的眼睛。

    忙了一上午,等赵琨闲下来,瞥见那几个殴打郭超的侍御史交给他的自省书就放在案头。随手抽出一份,越看越无语,好家伙,这是写检讨吗?这是无比犀利地对郭开口诛笔伐。幸亏郭开没有活着到咸阳,不然能被唾沫星子淹死。

    原来还可以这样骂人?学到了。

    第二天的朝会,赵琨信心满满地上殿。

    等廷议接近尾声,他慢条斯理地将笏板插进腰间的绅带中,一撩袍服,上前几步。没留意,站得离金灿灿的铜柱非常近。

    秦王政的目光在赵琨头顶的执法官吏专用的獬豸冠上停留了片刻,心中咯噔一下,眼前倏忽闪过各种不堪回首的画面。

    白发老御史捶胸顿足,“大王,沉迷田猎,非明君所为。臣愧对先王的嘱托,痛心疾首,痛心疾首啊!”

    另一位御史作势要用脑门撞柱子,“大王,祖宗礼法不可废!”

    几名御史以一种不想看见明天的太阳的大无畏气势,异口同声道:“流放太后,是为不孝;扑杀两弟,是为不友……”

    ……

    秦王政心说:小叔父当御史中丞才几天?怎么将御史那一套做派学了个十成相似?

    他有些头痛,用手背遮了一下眼睛,赶走不好的回忆。虽然都是御史,但小叔父不可能这么讨厌!

    赵琨当然不是来劝谏的,他主动请命:“听闻颍川郡也受到旱灾的影响,有几个县闹饥荒,民生多艰。臣请前往巡视。”其实今年韩赵故地皆受到地震和旱灾的波及,粮食大幅度减产,饥荒蔓延。不过其他郡县赵琨都派了御史负责巡查,监督赈灾。

    巡视地方原本不应该由御史中丞亲自出马,但小叔父做事一向靠谱,此举必有深意。秦王政想也不想就立即同意了,还赐予赵琨冠帻、衣服、车马、仪仗。

    按照惯例,臣子接到赏赐,应该进宫谢恩。散朝后,赵琨借着谢恩的名义,面见秦王政,不痛不痒地劝谏了几句。

    秦王政的眼神有点躲闪,屏退众人,只留下赵高,才说:“胡姬入宫,是寡人授意赵高做的。那胡姬甚是纯真娇俏,颇能让寡人开怀。这事就此揭过,蒙毅揪着赵高不放,寡人已经很头疼了,小叔父别再掺和。”

    秦王政早就料到王绾会将小叔父搬来劝谏,整个早朝都神经紧绷,结果小叔父只是略微分析了几句利害关系,请他不要破坏秦法的威严,并没有把御史“文死谏”那一套搬出来,让他很是松了一口气。

    赵琨瞳孔地震,竟然被甘罗说中了——赵高真的是为大侄子背锅!不得不说,奸臣就是贴心啊,难怪很多君王都更加宠信奸臣。

    虽说同为男人,赵琨可以理解大侄子与郑姬感情破裂之后的孤寂,但不能不劝。

    赵琨苦口婆心:“昔日齐桓公任用管仲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文治武功,谁不称赞?可他晚年宠信易牙、开方等奸佞小人,重病卧床的时候被软禁,活活饿死。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灭中山国,收服林胡,拓地千里,可谓气雄万夫,志吞四海。后来赵武灵王梦见美人鼓琴而歌,不能忘怀,就描绘了佳人的样貌,求得美女吴娃(孟姚)。沉浸在温柔乡里,宠爱吴娃生的公子何,废长立幼,却对废太子心怀愧疚,给废太子也封了一个王位,如此反复,最终众叛亲离,以至于父子俱死,沦为笑谈。多少君王初时贤明,后来昏聩。大业未成,请大王慎始敬终,莫要懈怠。”

    秦王政的声音略小,显得很没有底气:“寡人不曾懈怠。”

    赵琨正了正衣冠,气势逼人:“那请问大王赦免赵高,依据的是哪条法律?商鞅变法,为了取信于民,立木为信1。连太子犯法都一并追究,让太子的老师替太子受刑。前后历经两次变法,第一次用了六年多,第二次用了十几年,秦法才得以贯彻实施,法治观念深入人心。大王践踏法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天下人都看着大王呢,有样学样,上行下效,是高官贵戚最擅长的。长此以往,岂能不乱?”

    秦王政有些懊恼,小叔父不愧是王绾教出来的得意弟子,正气凛然如出一辙。他怎么就给小叔父安了一个御史的头衔,这不是给自个儿找不痛快吗?好不容易把王绾调离御史府,耳根子才清净了两天,又来?难怪赵王偃喜欢郭开那样的奸佞,忠臣刚直起来,根本不给君王面子啊。谁喜欢天天被人说教?

    秦王政深吸一口气,平复心境,委屈道:“道理寡人都明白,这不是……赵高不是小叔父的人吗?总不能刚进宫为寡人办事,就被处置了。”

    赵琨假装生气,瞪秦王政一眼,“朝堂之上,皆是王臣,如若他再犯法,大王尽管处置,不必顾忌微臣的颜面。”

    赵高生怕他俩吵起来,赶紧上前请罪,自愿领了鞭笞三十下、罚俸半年的处罚,以正国法。

    秦王政抛给赵高一个赞赏的眼神。

    下一秒,赵琨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拍了拍赵高,又从袖中摸出一小包奶糖塞给秦王政:“微臣也不想这么唠叨,但既然当了御史,总不能拿着俸禄不干事,略尽职责,聊表寸心。”

    秦王政纵容又无奈地笑了笑,递给赵高一颗糖,让他下去领罚。

    再没有其他人盯着,赵琨献宝似的拿出鸟铳,手把手教秦王政射击,教他怎么避免被鸟铳的后坐力伤到,“此物名为鸟铳,目前只有这两支样品,献给大王赏玩。”

    秦王政惊诧于鸟铳这出其不意的杀伤力,许久都没有说话,隔了好一会儿,才悠悠回神,因为暂时还无法解决鸟铳在雨天难以正常使用、射击间隔比较长,火力不如弓箭密集,弹药易燃易炸难运输等问题,所以这东西不会在军队中普及。不过,训练两个火器营玩奇兵突击也是不错的。

    秦王政摩挲许久,不舍地将一支鸟铳还给赵琨,说:“小叔父即将远行,留着防身。”

    转眼就到朔日大朝会,秦王政在章台宫接见燕国使臣。

    关于赵琨的坐席的位置,秦王政让赵高前来传话:“摆得离大王近一些。”

    虽说王座的两侧都空着,但侍者可不敢往那边摆,就将镐池君的座位安排在下首仅次于丞相的地方。

    秦王政入座之后,只看了一眼,便抬手指了一个位置道:“镐池君的坐席,再近寡人一些。”

    殿中陡然陷入了诡异的寂静,镐池君虽然是宗室,也有大功,但论官职、论年龄、论资历,是绝对不应该这么靠前的。或者说,任何一位重臣的坐席都不应该设在台阶之上。

    赵琨在殿门外被侍者要求解剑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了一下,完犊子,什么都计划好了,唯独忘了一件事——参加朝会的大臣需要解剑脱靴才能上殿。

    赵琨:“……”

    不能佩剑上殿?没问题,他佩鸟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