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庭阳顿时变得支支吾吾起来,不敢看她,二十七八的男人,愣是红了耳尖,怕是从没见过这么直白的相亲方式。
萧司珍见状便知,事情已经成了大半。
而贺宴舟,捏紧了至今还是空荡荡的酒杯,他澄澈的眸子变得漆黑,蕴着无人能懂的情动。
在脑子中的弦即将崩断时,他的身子向后倒去,慵懒倒在椅子上,两只手放在把手上,隔着并不远的距离看她。
而她还是背着他的。
她与王庭阳正式开始矜持柔缓地攀谈起来,聊一些饮食住行,或是志趣爱好。
两人都在认真相处,虽说王庭阳仍有些羞涩的情绪,但他尚能努力克服,尽力诚心诚意交谈。
“说起饮茶,我平时喜欢在晨起侍花后饮大红袍,午后更喜欢清淡一些的龙井,若是在下雨天,必会煮一壶茉莉花茶相配。”
“那要是雪天呢?”王庭阳问得仔细,是真心在了解她。
“雪天,那当然还是饮香气醇厚馥郁的大红袍最好了。”
说这句话时,秦相宜嘴角绽开了笑容,晃人心神,倒让人直接想到了雪天与她一同在屋檐下煮大红袍的场景。
贺宴舟目光逐渐幽深起来,她没有一句话是在跟他说的,可他全都刻进了脑子里。
她甚至一眼也没有看过他,她在认真的、专心的,尝试与另一个男人相处。
贺宴舟终是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再独自举杯,倒入了喉间。
他今日若是没有跟着庭阳兄过来,怕是还不能知道,王庭阳跟她的今晚,早已是被人安排好了的局,一开始就是抱着心思的。
他倒是多余了。
他不仅多余,他还平白小了一辈。
贺宴舟将温酒倒入喉咙里,心里忽的涌上了一丝不甘。
原来她会那种眉眼弯弯的笑啊,原来她也有俗愿啊,原来她真正愿意向一个人讨好卖乖的时候,是这般模样啊。
可他伸手拽了拽她的衣摆,等她回身来理一理他。
她转过身面向他,眉目温婉:“宴舟,怎么了?”
她似乎是这才察觉到今日忽略了他,转过身来时,一双眼里尽是蕴含着询问与关怀。
这一刻,贺宴舟感觉自己的心仿佛停止了跳动,她对他的关怀,还是对晚辈的那种关怀。
她的声音很温柔,她并不是对谁都这么温柔,贺宴舟以为她活在天地之外,从不敢轻易攀附与冒犯,他一直以来都在小心翼翼地、谨敬万分地尝试走进她,为她对他的独一无二的笑容与关怀感到沾沾自喜。
可是今天他知道了,她的俗愿,她的笑容并不只为他一人而绽开,他所求之不得的,有人正心安理得地接受着。
秦相宜对他很有耐心,尽管对方现在盯着她一句话也不说。
她从一旁端了一壶茶过来给他:“你在这儿白白地喝什么酒呢,喝茶吧。”
萧司珍道:“相宜,你就这么惯着他,咱们都喝酒,就他一个人喝茶。”
秦相宜避开了他的视线,道:“他不一样。”
这句“他不一样”,听起来真的很像是在照看自家的小辈。
王庭阳对秦相宜没什么不满意的,他心里也完全能接受她和离妇的身份,就是……那岂不是以后贺大人也得管他叫姑父了。
这么想的话,更是实在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就是现在贺宴舟接收到王庭阳的视线时,能感觉他双目中夹杂着一丝对晚辈的关爱。
贺宴舟听话地将酒换成了茶,在所有人都目酣神醉的时候,唯独他的眼睛一片清明,在黑夜里发着光,而光的终点在秦相宜身上。
酒足饭饱之时,这场本是为秦相宜相亲而筹办的聚会也到了该结束的时候。
萧云意有责任让几位客人都平安到家,两位男子倒是不必担心,唯有秦相宜。
萧云意眸子在贺宴舟和王庭阳之间扫了扫,还是决定让今天的事情办到位,将秦相宜一把塞给了王庭阳。
“庭阳先生,老将军府你知道吧,就在东街的末尾处,劳烦你送相宜一程了,也当是提前认认门。”
说到这,萧云意还眨了眨眼。
王庭阳还怪不好意思的,虽说今天相处下来还行,但谈到那些还早着呢。
王庭阳的马车,还是刚到京城时贺宴舟给他一手包办的,现在秦相宜倒是坐进去了。
她今日喝酒没个节制,也不知是怎么了,往常再怎么也会克制着些的。
现在脑袋正闷着疼,整个人挨上车壁就巴不得闭眼睡了,一双眼迷蒙地又看了贺宴舟一眼,他站在她的轿子外面发着呆,模样还怪可爱的。
她便就那么单手支着侧脸,视线放在他身上,眼尾懒懒地扫他:“宴舟,姑姑就先走了,明天见。”
她的嗓音泛着甜腻的温柔,拖着长长的腔调。
许是她今日实在是再没精力维持仪态,往常那紧紧勾勒着脖颈线条的衣领,此时悄然豁开了一道口子,也没有多的什么,就是那两条泛着红的、透着光的锁骨,脖颈处若隐若现的线条,令他张了张嘴,什么话也没能说出口。
他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的呼出来,待胸腔里的呼吸全部呼尽时,他的肩膀似乎也垮了下来,那些意气风发,此时也像个笑话。
秦相宜回到府里,一路走到春霁院,月光下,她的脚步虽带着酒后的迟钝与乏力,但大体上是轻快的。
回到春霁院里坐下,懒懒躺在摇椅上,她也不得不松了口气。
看来自己就快要有家了呢。
她伸手拔下头上的簪子,今日倒也不是她没有刻意打扮,只是对于像王庭阳那样的人吧,她知道自己什么样子才能引起对方的兴趣。
她又突然咯咯笑起来,若是贺宴舟,她便要穿上一件鲜艳的衣裙去见他才行,他是那种,需要人把对他的心思摆在他眼前的人。
只是可惜,她就算对他有心思,也一定不会摆出来。
千松放好了热水,出来叫她:“姑娘,可以沐浴了。”
春霁院修得偏僻,是独属于她一个人的小院子,她站在露天的月光下,周围是用竹子修起来的三面围墙,有风吹过时,竹叶哗哗作响。
千松帮着她一件一件地脱下繁复衣裙,她的着装必是恪守礼制的,交领大袖直裾袍、三重交领的衬裙、腰间宽阔的鹤纹束带和约束礼仪的禁步。
直至脱下最后一件衬裙,她那具被束缚在重重交领里的身体便从脖颈处沿下缓缓显露出来。
千松皱眉看着她脖子以下的背部:“姑娘身上的伤疤养了将近一年了,印记虽说消下去些了,但看上去还是不好看,姑娘若是筹备好了要嫁给新姑爷,在那之前还得再想想办法治一治才行。”
秦相宜抬步迈进浴桶,将自己整个身体泡进温水里,抱着胳膊垂眸道:“时间拖得太久了,很多疤消不掉便罢了。”
她的眸子倒是淡然,千松却替她担忧:“姑娘虽说不在乎,但将来新姑爷看了,指不定得怎么想呢。”
秦相宜道:“你说到这个,倒是提醒我了,王庭阳此人,我还得再观察一阵子再说。”
她一只手抬起来撑在浴桶边上,抵着头望天,微醺后的夜晚,她的声音温柔极了:“千松,你说我这算不算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千松将她的头发拆下来,披散在她的后背,拿出木梳子一下一下地梳理整齐:“姑娘这次挑选婚事,便是再谨慎也不为过的,姑娘也别太自责了,当初年纪轻,看不清人是正常的,何况那个姓裴的,就连老爷当初也对他满意得不得了呢。”
看错人的事情,还真怪不了当时只有十多岁的秦相宜。
秦相宜歪了歪脑袋,她从小到大的头脑并不算聪明的,不然也不会被裴清寂那个衣冠禽兽给骗了,当初嫁给他时,她心里可是幸福开心得不得了呢,以为自己必是嫁给了真爱。
“那我现在都这般年纪了……应该不会看错人了吧。”
她对这一点保存质疑。
千松道:“姑娘今日去赴宴没带着我,我也没见过那位庭阳先生,还真是不好说,不过我觉得,起码贺公子肯定是个好人。”
千松边说还边点了点头,秦相宜闻言也点头肯定道:“我也觉得,虽说我对自己的识人能力还没有什么信心,但我就是知道,宴舟他肯定是个好郎君。”
说完她又垂下头:“就算知道他是好人又有什么用呢,我又不会嫁给他。”
一说到这,她又不免要为秦雨铃可惜起来,不过,那个事情贺宴舟要她别管,可现在两家的事情这么摆着,他接下来怎么做都是个错。
一想到这,外头又起了脚步声,秦相宜与千松对视了一眼,便知道是秦雨玲又在往后门溜了。
为什么秦雨铃的动静总是躲不过她去呢?因为秦相宜所居住的春霁院恰好挨着府上后门。
此处晚上并无家丁看守,可以说是让人来去自如。
要不是东街的治安本就很好,秦府必定是要遭贼的。
“水已经凉得差不多了,姑娘出来吧。”
千松举起一张大棉布巾子,在秦相宜迈出浴桶的时候就将她裹住,将一身的水珠擦干。
旁边放着一篮子的各式药膏和凝露。
“现在没有精力去管铃儿了,随她去吧。”
秦相宜擦干身子后,站在树底下,千松拿起药膏涂抹在她身上有伤疤的地方。
“姑娘,府里后门一直是这么个松懈的状态也不行啊,那岂不是谁也能出入了,甚至都不用翻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