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明盈郡主在马场待到快酉时才?离去。

    马背那一双人影在夕阳下显得无比刺目, 她没有回母亲的公主府,而是直奔皇城的紫宸宫。

    紫宸宫内,博山炉飘烟袅袅, 散发舒缓香气?。

    太后坐在紫檀漆心胡床上, 医女随伺一侧, 灵巧有力?的手指徐徐揉按, 灌注到穴位里,以减缓她不定时发作的头疾。

    但还是痛,仿佛有一根绳索, 将她头颅里的什么东西狠狠捆住,困得眼眶都发胀。

    尤其是明?盈还伏在自己膝头, 哭哭啼啼。

    “外祖母,他居然让她骑他的马,那是陛下御赐的,在去年大比武上辛辛苦苦赢回来的千里马……”明?盈哭得眼眶通红, 哽了哽声。

    “不过就是个靠军功上来的男人, 没根没底, 皇都那么多俊杰儿?郎, 你偏偏看上这么个人。”

    太后垂下眼看,面?上微有不耐。

    明?盈眼泪一止,骄纵口吻未有收敛,“孙女就是不服气?,凡事讲先来后到,那俞家?女郎不过来皇都两三年,薛将军与她根本不认识, 定是剿匪时发生了什么,薛将军才?被迫娶她的。”

    “是不是被迫, 已不打?紧。他薛慎已娶妻,你还能横插一手,堂堂郡主嫁给?个已成过婚的男人?你心里有气?,外祖母已经替你教训过。”

    太后后脑勺一根筋突突,抽得更痛,“你想嫁武将,千牛卫指挥、左威卫将军,都是有好家?世?有真本事的人,你好好择一个嫁了才?是正道?。”

    “孙女想再试一次,要是这次,还是不行,我就听外祖母的话,嫁给?这两家?的其中?一家?。”

    明?盈神?色萎靡,搭在太后膝头的手往后缩。

    太后见她眸中?倔强神?色,刚及笄的姑娘,眼里成天只有情情爱爱,她缓缓语气?,“那你记着,你今日答应过外祖母的话。”

    小皇帝叶聿琤不是她亲生的,是先帝与先皇后老来得子诞下的,还在襁褓时就被封了太子。

    先皇后难产过世?,她才?被封皇后。

    叶聿琤虽寄养在她名下,自幼就有先帝与李相教导照顾,同她不甚亲近,现在更少年长成,羽翼渐丰,已攥不得在手里了。

    她想方设法,让卢若音做了皇后。

    但手里的牌不够,远远不够。当初想赐婚明?盈与薛慎,不料薛慎先一步火烧火燎同俞家?过了礼,眼下就按明?盈意思,试一试也无妨。

    *

    踏入初春,草长莺飞。

    草丛冒出新绿,悄然绽放的野花星点。

    俞知光骑着一匹通身雪白的骏马,在砚正峰的山脚坡地跑着玩儿?,她经过快两月练习,已是骑术娴熟的女郎了,能够独自骑行。

    骏马是薛慎送她的,叫踏雪,颜色花纹恰恰与追电反过来,追电黑的地方它白,白的地方它黑。

    俞知光一夹马腹,往更远处跑。

    这几日是皇家?春狩,文?官百官和皇家?宗亲都来了,砚正峰被围得严严实实。郎君们?一大早就背箭挽弓就出发,薛慎负责护卫,伴在天子御驾旁。

    薛慎说给?她抓一只小兔子回来养。

    俞知光在猜,不知小兔子是白的,灰的,还是那种花纹斑驳的,百无聊赖中?,有人骑马靠近她,语气?温和道?:“俞妹妹。”

    俞知光一愣,回头望见眼带关?切地看她的人。

    是曾经与她有过婚约的张家?郎君张安荣,现任鸿胪寺少卿,她已经好长时间没见过此人。

    “我已成婚了,张大人理应唤我一声俞夫人才?对啊。”俞知光看到他欲言又止,“张大人是有话要同我讲吗?”

    砚正峰风光如画,明?媚清朗,而眼前女郎又更娇艳动人几分,如未出阁时天然撩人而不自知。

    张安荣这声俞夫人实在喊不出口。

    “你嫁人之后,过得可好?”

    “过得很好。”

    俞知光点头,爱惜地摸了摸身下白马的毛发,嘴唇噙着点笑意,不似勉强装模作样。

    张安荣看在眼里,余光看到砚正峰山脚有大队人马出来,远远踏出来一片尘土飞扬,郎君们?带着猎物满载而归,意气?风发。

    他摆出落寞神?色:“我有话同俞妹妹讲,俞妹妹可否借一步说话?”

    张安荣不等俞知光回答,兀自把马骑到缓坡更高处,远离了草丛各处上同样骑马闲逛的官眷们?。

    俞知光皱着眉头,还是追上来了。

    她已看到狩猎的人回来了,心里记挂小兔子,“张大人有话讲就快快说吧。”

    “当初退婚,是我家?人听信谣言,我娘拿性命相要挟逼我的,俞妹妹,你会怪我吗?”

    “……”

    “要是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定然不会退婚。”

    “张大人为何要特地同我说这些?话?”俞知光困惑的神?色渐渐变成抗拒,“怪不怪的,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已嫁给?薛将军,是他的妻子了。”

    “我来解释,是不想坏了和俞妹妹的情谊。”

    “如今我爹在朝中?与你相见,应还会喊你一声张大人。张大人再含糊不清地说下去,才?是真正把俞张两家?故交的情谊断了。”

    张安荣闻言一愣,俞知光一扬缰绳跑了。

    他转头顺着俞知光的方向看,薛慎那匹漆黑的骏马已勒停在不远处。他本想装作慌乱移开视线,不料对上薛慎的眼,心头当真发紧,当即转头。

    今日来找俞知光,是宫里那位的吩咐。

    不能操之过急,要先把怀疑的种子种下去。

    薛慎固然可怕,但那位承诺的锦绣前程更诱人,他家?无权无势,只能攀附大树。

    至于?愧对俞知光的,日后再补偿吧。

    俞知光顾不上张安荣还想说什么。

    她来到薛慎面?前,控马绕着他转了一圈,薛慎两手握缰绳,马鞍旁挂两个大布袋,左侧是藤编的箭囊,右侧是一只山鸡、一只飞鸟。

    没有小兔子,薛慎背后也没有。

    看来是没机会去捉了,俞知光在马背上打?直的肩膀垮了垮,侍从来接应,整理薛慎狩猎所得,再把奔劳一日的追电牵去喂食喂水。

    薛慎朝她招手,“载我回行宫。”

    俞知光将踏雪停在一侧,没多久,薛慎就翻身上来坐到她身后,一手搂在她腰上,春衫薄,男人手掌的暖热透过来,她嫌痒想躲,薛慎偏贴更紧。

    “张安荣同你讲什么了?”

    “乱七八糟的讲不明?白,还掰扯退婚的事。”

    “哦。”

    薛慎口吻淡淡,整个人卸了力?道?,重量压在她肩背上,俞知光快撑不住,眼前骤然一团毛茸茸的雪色,映着阳光闯到面?前,简直白得耀眼。

    “小兔子!啊啊,我快看不到路了。”

    “我来。”

    薛慎将那团温热的白塞到她怀里,两手圈过她接过了缰绳。俞知光抱紧了,心还被吓得乱跳,小兔子还很小,毛发蓬松洁净,温驯地缩在她怀里。

    俞知光捏捏它耳朵,又看眼睛,圆圆一粒,似石榴剥出的籽般剔透红润。

    夜里有篝火宴,两人稍事休整再去。

    薛慎负责守卫,出发得比俞知光早,临行叮嘱她要留意的事情,俞知光趴在床上,半边衣袖垂落,露出藕节似的玉臂,还在摸地平竹笼的雪兔。

    “笙笙。”

    “我记住啦,你快些?去吧。”

    薛慎走了,门扉阖上。

    半晌,隔扇门上又映出个男子轮廓,轮廓被屋檐宫灯斜照得变形,俞知光认不出是不是薛慎。

    “谁在外头?”

    “小的来为姜三娘子传话。”

    声音尖尖细细,是个小黄门,俞知光打?开门,见是眼生的内侍,“姜家?三姑娘有事想约俞夫人到她的住处去,之后再一并到篝火宴去。”

    “眼下就去吗?”

    “对,许是有事想商量吧。”小黄门见她神?色犹豫,将一个编织精巧的梅花络子给?她,“三姑娘说这是信物,俞夫人看了便知道?了。”

    是姜殊意的东西,姜家?也来了狩猎的。

    俞知光想了想:“劳烦内侍带路吧。”

    小黄门见她喊上将军府一并跟来的高挑侍女,没说什么,只将二人领到了砚正峰行宫的一处厢房,里头无人,“劳烦俞夫人在此等候。”

    俞知光让侍女在门外等,在玫瑰椅上独坐一会儿?,听见附近下榻的官眷说说笑笑地赴宴去。

    殊意怎么还不来?

    她手撑在玫瑰椅扶手上,极为轻缓地眨眨眼,看天色渐渐昏暗下去,脑袋忽而一侧,垂到椅背上,勉强看了身侧的香炉一眼。

    整个人好困好沉,疲软无力?。

    张安荣的脸忽然出现了在她面?前,俯身贴近。

    “俞妹妹,俞妹妹醒醒。”

    他嗓音温柔,神?色带着愧疚,偏生两颊带着点不正常的潮红,呼吸粗重。他毫无顾忌地扶上她的手臂,隔着衣袖,霎时激出了俞知光的一阵寒颤。

    酉时末,篝火宴开场。

    一支带火的箭簇射向了堆叠得齐整的柴火堆,火焰熊熊燃起,在夜里绽放明?亮的光。

    算着时辰,该是下一出戏了。

    可戏码的另一位主角,迟迟找不到踪影。

    “郡主,奴婢跟小才?子都去找过了,没有见到薛将军,明?明?刚才?还在指挥篝火如何点亮。”

    “再找,找不到,就去找太常寺卿崔宏予的夫人薛晴,务必将此事闹大,让同席的夫人们?去。”

    明?盈郡主坐在酒案后,观赏篝火旁的歌舞。

    外祖母教过她的,这种事情要隐身在后,不能冒头,否则惹人怀疑,达不到目的还惹得一身膻。

    安排好的人实在找不到薛慎,只能去找薛晴。

    薛晴挑了挑眉,并没有她预想中?气?急败坏,“你是哪家?的女郎?敢保证所说的是真的吗?”

    那女郎心虚了一下,想来万事俱备,硬着头皮自报家?门,“是我离去时亲眼所见,我见到薛将军夫人在东篱院厢房里等,又见鸿胪寺少卿进去了。本是不想多管闲事,实在坐立难安,才?来提醒。”

    薛晴坐着没动,眼皮往御座那边看,金吾卫和千牛卫守着的人多,然而不见薛慎。

    左右的官眷夫人劝她:“崔家?夫人跟去看看?要是误会了弄清楚才?好,要不是……这真相更是要知道?得清楚明?白,省得薛将军被蒙在鼓里。”

    “我听闻俞娘子嫁给?薛将军前,就同鸿胪寺少卿有过婚约,白日里在山脚骑行,我看到二人凑近在一起说了好一会儿?话呢。”

    “是啊,崔家?夫人去看看吧。”

    夫人们?话说得冠冕堂皇,脸色关?切,双眼那种想围观秘事的隐隐兴奋,像浴桶里的木瓢,用力?按下去,只哗啦一下,浮现得更快。

    薛晴朝着俞知光一直空缺了的座位看去。

    她实在怕心思单纯的弟妹着了什么人的道?儿?,一下子就站起了身,临走前让自己婢女留下:“告诉夫君,叫他快找到阿慎,有人欺负他媳妇。”

    她身后的夫人们?霎时就有了这样那样的借口,春寒露重忘了拿披风,不胜酒力?想回去歇歇……

    总之,就是要跟着去看热闹。

    东篱院,那间所谓私会的厢房没有灯。

    从外头看,就像是根本没有人在里面?。然而,等众人悄然无声地靠近,门扉里传出异样的声响。

    一下下,撞入人耳朵,配合女郎娇柔的哭泣,燥得门外好几个成了婚的夫人眼神?闪烁,也把薛晴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崔家?夫人,你看这……如何是好?”

    有人掩袖问?她,薛晴不说话,正在权衡还有什么体面?周全的解决办法,“我想还是……”

    “你们?趁篝火夜宴在此私会,好生不要脸!”最先告知那人越俎代庖,一把推开了隔扇门。

    薛晴错愕,门根本没从里头反锁,唰地一下,就被推得大大敞开,床帏之内动静一停,外头众人手提风灯,照亮了张安荣欲色未消的脸。

    那女郎听闻人声,脸当即埋在枕头上,只露出散乱的长发。薛晴辨不清人,心跟着凉了半截。

    张安荣早做好了被发现的准备,看向枕边女郎那张几分熟悉的侧脸,心头登时觉得不对味,不,不对,这不是俞知光的侧脸。

    他伸手一翻,将人揭过来,顷刻间愣住,不敢置信地喃喃道?:“怎么……怎么是……”

    薛晴靠得最近,听得清楚,手中?风灯往那羞愤难当的女郎面?上一照,是一张陌生的面?容。

    不是俞知光。

    再看散乱在床榻上的衣衫,都是男款样式。

    她冷笑一声,往后看去,方才?信誓旦旦说看见她弟妹和张安荣幽会的女子讪讪地后退两步,“这原来是误会一场,弄清楚了,那就再好不过了。”

    张安荣恼羞成怒,扯过床铺上锦被,裹好了,“我与自家?通房在此处歇息,各位夫人倒好,平白无故闯进来,还污蔑我与人私会!”

    自家?通房啊,众人脸色微妙,顿觉无趣,应付张安荣几句,就旋身返回篝火夜宴了。

    一路上还没忍住翻白眼议论起来:

    “亏得我还听说,张家?有家?规,儿?郎四十无后方可纳妾,觉得家?风清正。这还未成婚,竟然连通房都带过来。”

    “我认得她,今晨她扮成小厮模样,同张少卿一同从马车里下来的,我还夸了句清秀呢。”

    “就看看日后,谁家?敢把闺女嫁过去。”

    卢若音的母亲王夫人同紫宸宫亲近,席间听得夫人们?议论这件事,当作趣事那样转述给?太后。

    明?盈郡主正在给?太后亲自布菜,闻言一怔,手中?银箸掉落到酒案上,“啪嗒”一声。

    太后冷冷评价:“真是闹剧一桩。”

    王夫人应和:“可不是嘛。”

    明?盈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失魂落魄地坐下,旁人不知,以为外祖母说的是张安荣荒唐,实则外祖母说的是她。这次过后,她就按外祖母意思嫁了。

    东篱院的厢房里,张安荣与通房各自整理好衣衫,相互埋怨着离去。

    “都怪你,好好地跟来坏我的事!”

    “谁让郎君白日里追着那将军夫人讲话,我,我只是想跟过来看看,一进来,郎君就躺在榻上,把我抓过来,我还能反抗把你推下去不成吗?”

    “你来时,房里真只有我一人?”

    “只有你一人。”

    张安荣脚步一顿,回首看依然没灯的厢房,他喝了酒壮胆,又有起兴药,当时脑袋已成浆糊,只记得刚摸到手,后颈一痛就晕过去了,再醒来,已在床榻上搂着个女子颠鸾倒凤,还以为得手了。

    厢房还是那个房间,支摘窗漏下月光,照亮了窗边的简单格局,左侧一道?小门通向耳房。

    那耳房的门,他进来时还是打?开的。

    张安荣要再看,给?通房拉拉扯扯地推走了。

    耳房狭小,原就是作储存杂物之用。

    俞知光缩在里头,眼角病恹恹地垂着,手脚酸软的感觉还未散去。薛慎同她一起躲在这里。

    一方天地,只剩下她和他的安静呼吸声。

    如果不是将军府的侍女本就是护卫。

    俞知光不敢细想,胃里涌上了一种恶心泛酸的感觉,明?明?春寒快散了,手脚连同后背,尽是一片湿润冰凉,冷汗浸透最贴身的衣裳。

    她有点难受,脑袋无力?地垂在薛慎肩膀上。

    少顷,眼角涌出些?后怕的湿润泪意,又叫薛慎擦拭去,男人并不说话,宽阔的肩膀圈着她,将她完完全全搂在怀里,一下下摩挲她后背心。

    “薛慎,我想回去了。”

    “好。”

    薛慎脸颊贴了贴她,将她抱回了原下塌处。

    等在房内的高挑侍女要来接手,给?薛慎冷眼一瞥,顿在了原处。

    “当侍女上瘾了?”

    “我向来演什么,像什么。”

    乔装成侍女的晏如耸耸肩,他伤势已养得大好,朝廷还未决定要把他放到哪个衙司去,如今是闲散人,薛慎便叫他乔装成侍女,暂代卫镶。

    俞知光在房内等,他就守在门外。

    只是假装被张安荣的人支开,实则又绕回来,把他打?晕,再轻功赶去通知薛慎回来应对。

    *

    俞知光睡至寅时未至,脚一蹬,踩到虚空,人就惊醒过来,才?觉出一额头冷汗。

    明?明?睡前已洗去一身黏腻,又喝了医官送来的珍珠粉定惊,可睡梦里光怪陆离,曲折离奇。

    一会儿?是张安荣面?色晦暗地靠近她。

    一会儿?是狭小昏暗的耳房内,她缩在薛慎怀里,听耳房外激烈的声响,薛慎的手掌捂来,给?她隔绝出一片安心的清净。

    原来不是是夫妻就可以的。

    她以为她愿意让薛慎亲近,是因为夫妻责任,她愿意同他挂同心锁,是认可薛慎秉性,相信他能够与她相互扶持,走过人生的风风雨雨。

    可她曾经也把张安荣视为未来夫郎。

    她曾经也认为张安荣是个品行不错的人。

    抛却今日看到的真面?目不提,她只要想到自己有可能与张安荣躺在同一张床上,就浑身难受。

    不是夫君才?可以,是薛慎可以。

    俞知光眼皮发热,整个人好像溺水人想要抓住救命稻草,又像迫切地想要什么证明?般,寻到了他的唇,仓促将自己的贴上去。

    薛慎被她亲醒了,身体一僵。

    俞知光不知怎样,才?能填平自己心底的不安,怎样才?能表达那种骤然明?白过来的热切。

    她像懵懂小兽将脑袋蹭在亲近之人膝头那样,只一下下,将唇印在薛慎的脸颊上。眉心与鼻尖,嘴角与下颔,刀削斧砍似的侧脸,挺立的喉结。

    没关?系的,她亲的是薛慎,是她的夫君。

    薛慎没有回应她,拇指拭去她鼻尖冒出的一点薄汗。她凝眸望去,床头一灯如豆,照进他墨瞳里极力?克制下的平静。

    “俞知光,喜欢我吗?”

    这种急切的心情,是喜欢吗?

    她似懂非懂地点头。

    “那,相信我吗?”

    她重重地点头。

    薛慎勾唇,眸中?是平时没有的摄人神?采,翻身将她抱住,她的唇问?,“想要我吗?”

    低哑的几个字如魔咒,引得她攀住他颈脖。

    薛慎鼻尖蹭了蹭她,“但今日不行。”

    他的笙笙,今日虚惊一场,心魂动荡,人遭受突如其来的惊吓或伤害,就会更渴望安定的依靠。

    他愿意做这个依靠,却不愿意草率行事。

    他想要俞知光清醒的,投入的全身心。

    听到不行,俞知光湿润的杏眸闪过困惑,还有点懵懂的失望,她不知道?如何才?能拥有薛慎,模模糊糊中?更不明?白今日为何不行。

    薛慎还在亲她,亲到耳廓处。

    “笙笙帮过我几次?”

    “三次?五次?”

    鹭洲之后,一直到寒气?渐散的初春,薛慎牵引过她,沉重地吐息在她耳旁,偶尔失控溢出的声音叫她感到自己也莫名在发软。

    “我记不清楚。”俞知光摸到他脸颊。

    薛慎抬手,挥灭了床头唯一的灯,黑暗中?声音轻柔道?:“我给?笙笙礼尚往来。”

    他唇舌温热,安静。

    俞知光快溢出泪来,说好的礼尚往来,怎么……怎么都不一样啊。

    第42章

    黑暗里, 薛慎的唇占据了俞知光全部注意。

    她快忘了自己今日险些遭遇过什?么?,为?何梦魇惊醒,又在向?他?索求什?么?。她脚趾蜷缩着, 曲起的膝盖微颤, 被薛慎带着茧的手指抚过, 印下一个潮湿的吻, 那吻又离去,落在不远处。

    俞知光深吸了一口气,咬紧了唇, 抓着茵褥的手摸到了卷至腰间的裙摆,将那布料衔至了唇间。

    不想发出声音, 脑海里回荡的是在那间厢房里,薛慎捂着她耳朵之前,她听到那女郎似哭似泣的微妙声音。自己要是开口了,会?同?她一样吗?

    “笙笙。”

    薛慎在昏暗中无限低下去的背脊直了起来, 精准地摸到她的脸, 将绣花裙摆从齿间曳出来。

    小娘子安静得过分, 半点声音都?不肯透露, 身子颤得厉害,眼眸氤氲着泪意,在月色里泛光。

    “笙笙,你出声了,我才知道对不对。”

    俞知光抱住了他?,不肯松手,也不说话。

    薛慎吻她脸颊:“不喜欢?”

    要是说不喜欢, 他?定然会?停下来的。俞知光声如蚊呐,掺着水似的柔软, “怎么?……不一样?”

    薛慎将她拉了起来,“也有一样的。”

    武将的手指修长有力,指腹覆盖着厚厚的茧。

    按在嘴唇时?,是暖热的,触到细腻的皮肤上,会?激出刺刺麻麻。再隐秘落下,却带来了顷刻间,翻天覆地的陌生感觉。

    俞知光坐在薛慎怀里。

    纤细的腰肢反弓起来,下一瞬间像被抽掉了力气,脸撞到他?肩头,呼出的微弱声息,被拢在二人怀抱的缝隙中。

    薛慎呼吸比她更沉稳,声音哑得厉害。

    “这?”

    “还?是这?”

    “笙笙不出声,我只能慢慢试。”

    幔帐之内,好一阵子,只有薛慎低醇的询问声,和她凌乱的呼吸声。

    某刻过后,又完完全全相反了过来。

    俞知光鬓边湿透了,贴着碎发,心跳激烈得久久还?未平复过来。话本子里描述那些神魂颠倒,日不能思夜不能寐的激荡,头一次揭开了面纱。

    薛慎用衣袖擦了擦她额头,吻在她眼皮上:“再折腾就天亮了,睡吧。”

    俞知光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要洗。”

    行宫夜半叫水可不方?便,她神思飘飘中,忆起来这不是将军府,“拿帕子擦一擦。”

    床尾月牙凳上就备着一盆清水,明早洗漱用的,她翻身坐起来。薛慎要代劳,看小娘子整个人红得像煮熟的虾子,知她定然会?拒绝,便没开口。

    他?盘腿坐起来,好叫她越过他?下床去。

    俞知光趿拉到睡鞋,站了一下,又慢慢坐了回去,半天没动弹。

    “不去?”

    “站……站不住,再坐一会?儿。”

    薛慎在房内转了一圈,找到放在外?间八仙桌上的绿豆酥,顺带把剩下的半壶茶水也拎进来。

    俞知光捧着绿豆酥小口小口吃起来,干得一噎,薛慎就把七八分满的茶杯递到她唇边。她不接茶杯,就着他?的手,慢慢喝了两口。

    “娇气包。”

    绿豆馅甜滋滋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灌入清凉微涩的茶水。俞知光头一回没否认,雾蒙蒙的杏眼对上他?,轻轻“嗯”了一声。

    *

    春狩进行到第?四日,已是尾声。

    张安荣自那桩风流韵事被撞破后,每逢见人目光闪烁地注视他?,就恨不得往地底下钻。

    若非鸿胪寺官员进山狩猎排在最后一日,而他?是其?中少数报名?了的青壮,不得临阵脱逃,他?早找个借口离去。

    差事办砸了,无颜去见宫里那位,竟然连打猎也不顺当。他?明明是顺着砚正山树木上悬挂的彩旗,走进了猎区,马匹竟然掉进陷阱里,他?叫得声嘶力竭,都?无人听见。

    一直到天黑,好不容易狼狈地爬出来,却像鬼打墙一样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去。树影重重中,有一处明亮火光,似乎有人在围着火堆烤食物。

    张安荣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求助:“有人,太好了,你知道如何下山……”

    他?话音戛然而止,火堆之后,薛慎那张冷脸明明灭灭,伸进火中烤的不是食物,是一把匕首。

    张安荣脸色煞白,仓惶地转身跑开。

    身后紧随的脚步声,让他?有种错觉,他?不是来狩猎的,他?才是被狩猎的对象。

    “张少卿不是要下山?”

    “我、我这就离去。”

    “恰好我也有问题,想问张少卿。”

    “……”

    “张少卿那日,哪只手碰了我夫人?”

    “我没有碰你夫人,薛将军误会?了。”

    “可我夫人说有。”

    “薛慎,你、你别乱来,有道是打狗也要看主人面,我如此行事,背后定然有人,你就不怕?”

    “说得不错,是打给那位看的。”

    张安荣被地上露出的树根绊倒,回身一看,利刃寒光一闪。须臾,惨叫声久久回荡,响彻了砚正山,惊出林子里一群乱飞的昏鸦。

    第?二日,张安荣是被太医署随行的医官用担架抬走的,随行乔装成小厮的通房跟着哭哭啼啼,又惹得本就关注他?的好事者议论:

    “据说是狩猎不小心掉进了陷阱。”

    “摔得手脚都?骨折,那陷阱得多深啊……”

    “骨折倒不稀奇,我听说右手掌心被扎穿,不养一年?半载可别想写字,这官位可不养闲人。”

    俞知光听见马车外?的纷纭议论,探头去看一眼,只远远看见医官们的背影。

    薛慎坐在一旁,拿着把小刀给她削频婆果,像香圈那样,削出从头到尾不断的一根果皮。

    “薛慎。”

    “嗯?”

    “张安荣掉进陷阱里,是你弄的吗?”

    “他?自己掉进去的。”

    俞知光还?想再问,嘴边猝然被塞进个频婆果,这人削皮削得仔细,偏生不懂切开几块好入口。

    她将果子拿开,正要再分切,听见薛慎道:“送完你不回将军府了,到鹭洲办一趟公差。”

    “去几日?”

    “赶在陛下大婚前回来。”

    陛下大婚定在仲夏,离现今还?有快两个月。

    俞知光一愣,“你上次去戴州镇压兵乱都?没有这么?久呀,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去鹭洲找人,说不准什?么?时?候找到。”薛慎昨夜突然接到消息,好端端安排在鹭洲,原计划等陛下大婚后接回来的母女二人不见了。

    身侧小娘子低落几分,捏着频婆果不动了。

    薛慎接过去:“舍不得?跟我一起去?”

    俞知光也知他?是打趣逗她,哪有出差办公还?带夫人的,又不是她爹去曹州那种常驻且有危险的。

    “阿姊说你是孟夏二十五生,我还?想给你过生辰来着。那你等下还?是回家一趟吧,把生辰礼物先给你。”俞知光目光透着心虚,“准备的时?间不太够,你要是不喜欢,可以不可以假装喜欢?”

    薛慎没说什?么?,捏了一下她脸蛋。

    犯不上假装,俞知光路边随便捡块石头给他?,他?恐怕都?喜欢。

    第43章

    俞知光送他的, 是一对麂皮护腕。

    针脚缝得细密,看起来结实耐用?,许是被她藏在衣箱里太久了, 沾染上她?身上常有的香气。

    “已?缝好了, 怎说时间不够?”

    “本还有一条配对的束腰, 束腰还没好……想多加几道扣子, 方便挂东西。”

    俞知光低头,解开了薛慎手上原来那对护腕,就?着新的比了比, 大小?刚刚好。

    “腰封长?短我拿不准,薛慎, 你衣箱里的怎地每条长?短都不一样??”

    “一些军中配的,一些我姐缝的。”

    “难怪。”

    “不如直接问我。”

    “问了你就?提早知道我要送什么了呀。”

    俞知光有些惋惜,若非薛慎赶着出公差,护腕也不想就?这么直接给他。

    薛慎将新护腕套上, 轻轻一提, 将俞知光抱到一张黄花梨木平头案上。平头案狭长?, 女郎背贴着墙, 被自己困在小?小?墙角,他牵起她?的手。

    “不问,你自己量。”

    俞知光指尖触到一片紧实,精瘦的腰线凹出一道弧,她?拇指与食指分?开,当真一寸寸量了起来。

    薛慎低头,唇贴到她?露出的细白颈项上, 亲了一会儿,轻轻啮咬起来。俞知光渐渐感出痛意, 又有几分?酥痒,叫她?想起春狩那次。

    “我送你东西,你还咬人……”

    俞知光摸到他耳朵,用?点力揪了揪。

    薛慎在她?后腰一按,将两人空隙拉近,唇顺着那痕迹往下,往锁骨去。俞知光肩头一凉,攥紧了平头案边缘,算了,等会人就?要走了,放肆不到哪里去。

    男人在砚正山行?宫里还游刃有余的指头,眼下又笨拙得不讲章法起来。俞知光里衣散乱,眼越过他肩头,去瞅阖得严实的支摘窗,糊窗纸漏出浅白的光。

    青天白日,怎么好这般肆无忌惮。

    她?咬紧唇,眼眸闭上,男人热得惊人的吻致密地落下,宽厚手掌顺着腰间衣缝钻入,似能?攥到她?一颗跳得激越的心。

    他得一想二,循循诱导。

    “笙笙,叫声夫君。”

    “……”

    “笙笙?”

    “你,好不好别得寸进?尺了。”

    薛慎笑,呼出的炽热气息仿佛吹在她?心尖。

    直到前院来人催:“将军,到出发时辰了。”

    薛慎应了一声,抬首去看俞知光,小?娘子咬着唇,颊边红霞炽烈,眼似水波斜横,凌乱中生出了几分?情意,不再是往日亲近那般的懵懂无知。

    偏偏更撩人。

    薛慎喉头一滚,捞起落至手肘的衣襟,胡乱给她?裹了一番,“等我回来,回来。”

    那话未尽,话中意境不言而喻。俞知光勾住了他护腕:“鹭洲的差事,危险吗?”

    “等我便是,这我带走了。”

    门扉推开又阖上,男人走远了。

    俞知光仔细地整理好,才发现?薛慎说带走的,是不知何时从她?腰间抽走的一条绣花手帕。

    *

    鹭洲气候比皇都更暖几分?。

    薛慎正午赶到,手持令牌进?城,城门卫放行?入口,只一眼就?望见另一侧出口排起长?长?的队伍。

    执勤士兵是鹭洲城门平日的两倍人数,仔细地检查要出城者的身份,所携带的大件行?囊,连酒坊大酒海的封口都要揭开,用?竹器捅进?去。

    掌柜的“哎哟哎哟”地心痛:“官爷,我这酒拆了跑香气,可卖不好价格了呀。”

    城门卫直挥手:“走不走?不走拉回去。”

    鹭洲三个城门宽进?严出,是陛下自得知人不见后下的命令,薛慎勒马看了一刻钟,往来商贾旅人皆是如此,城门截停的可疑女子与女童快七八人。

    城门卫执行?如此严格仔细,人大抵还在城内。

    他与鹭洲府衙接应的人汇合,到狱中确认了被扣留下的一干人,均不是他要找的母女。

    “都放了吧。”薛慎不多作停留,拒绝了鹭洲知府要接风洗尘的邀约,直奔唐泸街去。

    白日的唐泸街没有夜晚繁华,路上行?人少了快一半,薛慎来到了一间糕点铺子前,抬头看二楼凭栏垂落的花枝,是上次俞知光等他的地方。

    店小?二垮着一张脸招呼他:“客官要点啥?”

    “你们掌柜何时不见?消失前有何异状?”薛慎朝他亮出了令牌。

    店小?二没见过金吾卫的腰牌,还以为是知府的人,苦哈哈道:“我来报失踪时就?讲过,掌柜五日前,说觉得有人跟踪自己,睡也睡不踏实,大前日我来开店,发现?她?不见了,以为是带着萍萍小?姐去礼佛了,直到一晚上没人回来,我才去报官。”

    “二楼锁起来了?钥匙给我。”

    “喏,官差昨日不是才贴了封条?”

    薛慎没应,破了封条去二楼巡视一圈,没有任何凌乱的痕迹,不像是被劫走。抽屉里钱财不在,放着小?女孩喜欢玩的布老虎、纸风筝。

    他下楼再让店小?二说了掌柜母女常去的几个地点,着随他同来的金吾卫四散去搜寻。

    薛慎正要上马,蓦然看见个膝盖高的小?孩,正拿着一只色彩鲜艳的樟木面具,要往脸上罩去。

    他三两下赶上,一把扶住他肩膀。

    “小?孩,面具哪儿来的?”

    “萍萍送给我的。”

    “萍萍呢?在哪里?”

    萍萍说是秘密,不能?讲的。

    小?孩呆呆地,欲哭无泪,小?鸡似地被薛慎抓着,这好像是他上次撞到的高大男人,他还更凶了——“快些说,不说跟我去官府。”

    做错事才要去官府呢,他又没有做错。

    小?孩嘴巴一扁,“萍萍同她?娘在三清观里。”

    薛慎给他哭得头痛,朝糕点铺子店小?二勾勾指头。店小?二送来一块马蹄糕,“啪叽”一下塞到了他嚎啕大哭的嘴里。

    姚欢夏与她?女儿罗萍在三清观后的客舍。

    客舍简单清幽,屋内陈设一览无余,只有简单的桌椅床榻。薛慎找来时,两人正在帮忙搓荆条,给道观干活换取免费斋饭,荆条散了满地。

    罗萍不怕薛慎,家里被抄家时,有人把她?们锁在屋子里想要烧死她?和阿娘,是眼前这个大将军把她?们救下的。她?扔了荆条,扑来抱薛慎的腿。

    “将军哥哥,这次给我带了什么好玩的?”

    “这次急,没有带。”薛慎摸摸她?的双髻,看向了神色憔悴的姚欢夏。

    “萍萍去外头玩吧,阿娘跟薛将军说说话。”姚欢夏惴惴不安,支使开了女儿,给他倒了一杯茶,“薛将军,我不是有意躲起来的……”

    薛慎没动,直着腿靠在窗边。

    “那为何躲?还不通知我们。”

    “我前些日子,在街上看见了巫宝山。”

    “罗府出事后,巫宝山已?被贬去任州了,怎么会出现?在鹭洲。”

    “我也疑心自己看错了,可撞见之后,总觉有奇怪的人守候在我铺子周围,我试着同你的人讲,他们只说我是多想了。”

    姚欢夏焦虑地揪着荆条:“我有一日回到铺子二楼,察觉屋里的东西被人翻找过,又企图归回原位,我实在是怕,他们要对我下手不要紧,萍萍她?才那么小?,罗家就?她?这么一个后人了。”

    姚欢夏一紧张,忘了桌上那茶水是倒给薛慎的,自己拿起一口气喝完了。

    窗外忽地传来“哐当”一声,她?尖叫起来。

    薛慎推开窗去看,是三清观的女道士正在洒扫,不小?心撞翻了一个瓦缸。

    姚欢夏一张脸吓得煞白,已?如惊弓之鸟。

    薛慎盯着她?,想了片刻,“你即刻收拾行?囊,我护送你回京。”她?这种状态,待在哪里都不是长?久之计,放人看着会跑,派人保护疑神疑鬼。

    姚欢夏一听?可以回京,愣了愣,咬牙道:“好。你们想要我做什么,我都配合,唯一要求是,你们保证萍萍的安全,给她?换个新身份。”

    “陛下一言九鼎,不会食言。”薛慎叮嘱手下看护,离了三清观,去安排行?船与车马。

    陆路是个幌子,水路才是真走的路。

    日暮时分?,在鹭津渡口,薛慎几人同姚欢夏、罗萍登船,顺庆江下,最迟两日,即可抵达皇都。

    开船没多久,姚欢夏母女说要休息了。

    薛慎派人守在门外,往船头人少处走。

    他来时还在想,那么大个鹭洲城,不知寻到何月何日才能?找到姚欢夏母女,没想竟就?返程了。

    早知如此,离去时,就?不孟浪那一番。

    江风把他握在掌心的绣帕一角扬得飘起,淡淡的粉藕色,绣着褐色枝芽和橙红色的果?子。

    薛慎将那细腻的绸缎搓了搓,又塞回怀里。

    船尾忽而嘈杂起来,薛慎回头,眸色一凛。

    商船在暮色中前行?,船尾一阵滚滚浓烟飘起,没多久又被逆风吹散,火势却顷刻间迅猛起来,似乎要将整条船都吞没。

    船舱旅人慌张地四散奔逃,薛慎同甲板上轮换放松的守卫,一同闯入了火海里。

    转眼孟夏至,草木渐长?,绿树扶疏。

    原本挡春寒的轻裘换下去,鲜妍明丽的春装就?登场了。俞知光穿了一身鹅黄色的高腰襦裙,从俞府回来,看望已?长?大些,会听?懂自己名?字的侄女。

    将军府门后,曹叔正拢着各家的拜帖与信件,一件件分?门别类。

    “曹叔,可有将军的信件?”

    “没有呢,都是公务往来的信件。”曹叔笑着解释,“大娘子,我们将军是这样?的人,他宁愿早些赶路,都不想多耽搁片刻去提笔写?信。”

    俞知光点点头,暗道不一样?的呀。

    他上次去戴州镇压兵乱是这样?,可那时两人还不算太亲近,这去鹭洲小?半月,连声平安都不报。

    她?爹娘到了曹州,书?信每隔十日就?往将军府和俞府送。阿兄在下县任职时,更日日给她?嫂嫂信。

    俞知光回到屋里,拿起针线箩的那条腰封看看,还差一点就?收尾了。她?缝着线,心里想等薛慎回来了,要好好说这件事才行?。

    一走神,绣花针一下扎进?了指尖。

    白生生的指尖冒出一粒血珠来,她?拿帕子擦了擦,听?见元宝匆匆进?来通知:“小?姐,府门外来了宫里的内侍官,要请你进?宫一趟。”

    俞知光问:“是太后娘娘身边的黄内侍吗?”

    是的话,薛慎叮嘱过,都带上晏如,让他乔装成侍女在一旁护卫。

    元宝摇头:“说是陛下身边的掌笔内侍,特地从宫里派了马车来,只说是与薛将军有关的事。”

    第44章

    俞知光换了一身更隆重得体的裙裳, 来到?将军府门前?。内侍官慈眉善目,面上端得八风不动,亲自为?她掀开了车门挡帘, “俞夫人, 请吧。”

    “公公可知是薛将军的什么?事?他的差事这么?快办妥了?为何不先回将军府里。”

    “俞夫人去过便知了。”

    内侍官看她安稳坐好, 落下挡帘来, 提着嗓子吩咐随行启程,掩下心?里那一声叹息。

    车轮辘辘,自朱雀门入, 至宫道下马车。

    内侍官将她引到?了冷清的熹微殿内。

    她记得薛慎说过,熹微殿走火后重新修缮, 钦天监说方位不详,已很?少?作正?当用途。

    此刻,殿内两侧灯火稀落,左右门廊垂帘落下, 俞知光站在偌大而空旷的殿中, 无端觉出了几分寒意来, 不禁攥紧了披帛。

    她站定仔细看, 觉出寒意来源是西南侧一道六扇屏风,人越靠近屏风,就越能?感到?阴凉寒气。

    终于有人来了。

    来人着身量清薄,一身明黄常服,绣团龙图案,束錾金和田玉冠,眸色清明, 周身气度斐然。

    俞知光回眸,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直视这位年轻的帝王, 心?头一紧,伏下身行礼:“拜见?陛下。”

    她怕的不是叶聿铮的帝王威严,她听父兄和薛慎提起过,叶聿铮是位明君,她怕的是叶聿铮面上露出那一瞬的悲悯。就像是她有什么?值得被同情和可怜的事情,在等着告知。

    “俞夫人请起。”

    叶聿铮虚虚扶她,向殿外招了招手?。

    殿外等候的几人又跟着进来,男男女女都有,连她兄长俞明熙也在。俞知光偷偷去觑阿兄,在阿兄脸上看见?了同一种表情,顿觉好像有人在她心?头绑个根线,拽着巨石往下坠。

    “约半月前?,薛将军受朕命令,往鹭洲寻人,在回程商船上遇到?恶意纵火和刺客,薛将军为?救人受了伤,商船沉了,他行踪未明。朕得知消息后,已即刻遣人往庆江沉船河段附近,日夜打捞搜捕。”

    叶聿铮声音不急不缓,夹杂着微微叹息。

    “但只找到?两具与薛将军身量相似的尸首,面容被烧伤又经过河水浸泡,已分辨不清。”

    他目光往一直散发寒意的那道屏风后看去。

    俞知光缓了片刻,才转头去看,屏风上画着一头象征权利与威严的麒麟。她不知自己是怎么?发出的声音:“陛下是想……叫我去辨认吗?”

    叶聿铮颔首:“朕亦想过,请崔家夫人,即薛将军的姐姐来认。”可到?底俞知光才是薛慎的枕边人。

    “俞夫人想认吗?若是不想……”

    “笙笙,尸首残缺骇人,还是阿兄帮你看吧,你告诉我薛将军身上有何特别?标志。”

    俞明熙着急,不觉自己抢了叶聿铮的话。

    俞知光对上二人目光,茫茫然道:“我去认。”

    她过于平静,慢慢走向了屏风之后,叶聿铮眸中闪过意外,看向了俞明熙。

    俞明熙亦步亦趋跟着她,心?中焦灼,家里亲近的人才知道,她是还未消化这个消息,被吓得呆傻了。

    “笙笙,阿兄来看吧,你告诉阿兄。”

    “薛慎身上有很?多疤,说不清楚的,阿兄也不知道。”俞知光绕过他,看到?屏风后是两抬长条案,底下几个瓷缸放着大块大块的冰,防止尸首在运送途中太快腐烂,正?是殿内浓重寒气的来源。

    两具尸体都铺着发皱的白麻布。

    她伸出手?,缓缓拉开了其中一条至尸首腰间,面上被烧得骇人的地方,叶聿铮已事先叫人再另外裹起来。她垂下眼眸去看,从裸露的肩骨看到?手?臂,再到?腰腹,又将白麻布拉回去,去看另外一具,甚至还隔着纱布,摸了摸眉骨与鼻梁的地方。

    去岁中秋嫁给他,至今已半载有余。

    薛慎背过她,抱过她,在她面前?袒露过所有伤疤和私密,可她好像从来没有认认真真地看过记过。

    否则,她就能?够一眼认出他来了。

    俞知光将第二块白麻布盖上去,绕出去屏风。

    俞明熙追着她,小心?翼翼地问:“笙笙,怎么?样……是不是?”她不答,快步走到?丹红圆柱下,扶着弓下腰,忍过了那阵剧烈干呕的冲动。

    俞明熙担心?地直皱眉,看见?她抬起张白惨惨的小脸,眼眶掉下颗晶莹的泪来:“不是他,虽然身高?体格有些?相似,但不是他,阿兄,薛慎不在那里面。”

    她反复辨认过了,没有那种熟悉的感觉,尸首不全是烧得斑驳狰狞的皮肉,也有几处好的,同样位置没有薛慎本来有的伤疤。

    叶聿铮听到?她的话,亦是松一口?气,旋即蹙眉,他派人打捞搜寻多日,均不见?薛慎踪影,只有体格相似的尸首,薛慎若还活着,不知遇到?了何种麻烦。

    俞知光已整理好情绪,来到?他面前?:“陛下,我想知道薛慎到?鹭洲,是去找什么?人?”

    她直觉跟在那夜市点心?铺子见?过的那对母女有关,下意识就想问出来。

    叶聿铮默了一瞬,“罢了,迟早会?知道。”

    他吩咐内侍官将人带过来,俞知光没等多久,果然在殿内看见?了长相有几分熟悉的女掌柜和她女儿。

    叶聿铮道:“商船虽然沉了,薛将军还是把人救出来了,在危急中交给了同行护卫接应。”

    姚欢夏牵着罗萍,眼眶微红,神色中带着愧疚,看向俞知光:“薛将军是为?了救我女儿,把萍萍送上救生舟,就被倾倒的桅杆砸落水里。”

    俞明熙提早被陛下召见?,比俞知光更?早知道内情,向她解释道:“两年前?,户部侍郎罗禹碹被揭发,指他勾结官员私吞赋税,盗卖官粮近百万石。陛下下令查封罗府,搜集罪证。这案有内情,罗禹碹不是幕后主使,然而迫于形势,此案不得不草率了结,罗家夫人与女儿作为?人证,一直秘密安置在鹭洲。”

    “那薛慎说罗府被抄家起时的那场大火……”

    “大火正?是幕后主使所为?,朕让薛将军顺水推舟,制造罗家夫人与罗小娘子假死的表象。”

    叶聿铮沉声接了话。

    俞知光愣怔,眸光掠过姚欢夏与罗萍的脸,原来她觉得点心?铺子里马蹄糕的味道熟悉,觉得她们?亲切和善,是早有了一面之缘的缘故。

    “既然俞夫人认定这两具尸首不属于薛将军,朕会?再派人至鹭洲秘密搜寻。”

    “敢问,陛下会?派哪些?人去?”

    叶聿铮在脑子里将十二卫过了一遍,薛慎失踪的事情,他暂且不想让朝臣知道,既然是秘密搜寻,再派金吾卫的人就徒惹关注了。

    “俞夫人有青睐的人选?”

    “我想请求陛下派右威卫将军的人去,并且让我随同。”俞知光目光灼灼,向端坐上首的天子道。

    叶聿铮回忆道:“朕记得右威卫将军司马轩的续弦也姓姚。”他转向姚欢夏,后者神色激动,朝着他跪下去:“正?是我妹妹,陛下,让右威卫去吧。”

    暮色降临的时分,俞知光同叶聿铮派的内侍官,一同往司马将军府去。亥时,本该关闭的城门悄然在夜幕中开启,一队人马往鹭洲方向夜奔而去。

    俞知光骑着洁白的踏雪,裹着斗篷,缀在队伍的最末尾,仰头见?一轮明月在颠簸视野中摇晃清辉。

    她曾经走过一模一样的路,如?今已能?单骑了。

    她从来不知道,当金吾卫将军这般辛苦,不止要当值巡逻剿匪,还要挨不该挨的骂,遭不该遭的恨。

    就好好的,在鹭洲再等等她吧。

    不是要听她喊夫君吗?她已能?喊出口?了,她喜欢薛慎,原来她好喜欢薛慎。

    第45章

    司马轩派来协助俞知光的人叫陈啸, 一行人乔装成行商队伍,过?了鹭洲城门检查。既是暗中搜寻,通关文牒与身份, 是叶聿铮临时着户部准备好的。

    俞知光抵达当夜, 宿在客栈, 潦草地睡了一觉不踏实的, 第二日天蒙蒙亮就在大堂等陈啸。

    “我们的人,少数在庆江河域、河岸和附近村落找,大多数在鹭洲城内各处适合藏身的地点搜。”

    陈啸拿着一张鹭洲图的地图, 给她指示城内各处分布,“俞夫人留在客栈等, 一有消息,我们立刻来通知。找人这事我在行啊,我们军营曾经有个兵犯,杀人逃到沧州, 愣是给我翻出来了。”

    俞知光有些憔悴:“我来鹭洲, 就是想亲自找, 我熟悉他身形, 即便乔装了,也?能帮忙分辨的。”

    “那事不宜迟。”陈啸领着?她往外走。

    寺庙、市集、房屋密集的贫民巷、城墙附近废弃的塔楼和工事……陈啸带着?俞知光和亲兵,跑了三日都一无所获,甚至连鱼龙混杂的赌坊都去过?了。

    他从信心满满,到笑?也?笑?不出来,开始把希望寄托于庆江河域附近的少数人。鹭津渡在城外,这些人每隔一日才来报信一次。

    陈啸急急问来人:“如何??有消息吗?”

    来人对上陈啸和俞知光期盼的眼神, 不忍心地摇了摇头,“不过?, 我从城门外进来,过?城门卫检查时,发现?了这个,偷偷撕下来的。”

    那是一张贴在布告栏上的告示,鹭洲府衙发的通缉令,请了画师来描绘样貌,写清楚了大致的年龄、身高、体格特征等,上头男子眉目英挺,五官刚毅,分明是薛慎的容貌,通缉令上却写这是鹭洲城外混进来的山寨头子,要求鹭洲百姓见了就向官府举报,更?不许收留藏匿。

    “他奶奶的,我说怎么找个人这么难。”

    陈啸烦躁地扒了扒头发,“鹭洲知府有问题,跟我们来时推测的一样,薛将军肯定是躲起来了。”

    来禀告的人跟着?叹了一声:“咱也?不能明着?找,薛将军要是还活着?,有藏身之?所,定不肯轻易露面的。哎,要是能让薛将军自己来找我们就好了。”

    他提议:“要么让将军夫人假装来奔丧?”

    陈啸一口否决:“不行。”

    陛下意思是无论?是生是死,都暂且不透露。

    俞知光捏着?那张风吹日晒,已有卷角的通缉令,想了想:“就试一试吧,让薛慎自己来找我们。”

    陈啸和亲兵一愣。

    按着?俞知光的方法,众人密锣紧鼓地安排起来。

    相隔三四里的一座高门大宅里,鹭洲知府班全?坤正在书房里,同样在听手?下的寻人报告。

    “班大人,已经通缉了这些天?,都没有。”

    “再找,这人不好对付,别单独行动,发现?之?后?立刻处理掉。”班全?坤说出处理掉三个字时,心里犹有几分胆颤心惊。

    鹭洲城不是接到上峰命令时,就开始宽进严出的,是他发现?罗家母女失踪时,就严格巡查了。

    班全?坤本想着?,待巫宝山亲自把人带走,他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撇得干干净净,两边都不得罪,可没想薛慎来了,还先一步把罗家母女找到要带回去。

    他只能先下手?为强,替巫宝山把罗家母女留下来。然而,计划失败,薛慎的人还是把罗家母女救下,薛慎自己却失踪了。

    班全?坤一只脚踏进浑水里,想再抽身已难了,把薛慎的命留在这里,鹭洲知府的官才能继续做下去。

    想到这里,他取出信纸,提笔写下几行字,卷好放进信筒里,再滴蜡封好,叫人送去任州给巫宝山。

    夜深了,班全?坤揉揉发酸的眼眶,挥灭了书房的灯,去寝院找自己的爱妾。一路经过?府邸,巡逻守卫的护院都少了,显得冷冷清清。

    爱妾娇声抱怨:“老爷把护院都调走了许多,我夜里睡觉都不踏实呢。”

    “鹭洲城哪个不长眼的贼,敢偷盗我家里来,老爷陪你?睡,不怕,不怕……”班全?坤搂着?人哄,鹭洲府衙的衙差有公务要忙,又不能一日十二时辰都打着?灯笼去找薛慎,他只能调些自己的人暗中协助。

    班府里巡逻的护卫也?在抱怨:“累死老子了,原本五天?轮一次夜班,这会儿全?是咱哥几个巡逻。”

    班全?坤宅邸也?大,平日里不知贪了几多银两,里里外外走一圈得累死。“这样,”领班的人想了个偷懒的招数,“你?巡南边,我巡北边,小孟年轻腿脚好,东西走一遭,就算哥几个巡完了。”

    “好,还省事,下半夜打牌九,把昨夜输的赢回来嘿嘿嘿。”手?下齐声附议。

    叫小孟的人被?派得走最远的路,撇了撇嘴巴,经过?书房,忽而察觉一道黑影在附近闪过?,“谁在哪儿,干嘛的?”

    男人顿住脚步,魁梧身材在庭院中落下一道森然投影,他回头,月色下露出一张形容恐怖的脸,半边脸都是坑坑洼洼烧伤的痕迹。

    小孟倒吸一口气,心里暗道一声晦气。

    男人双手?比划快速地比划起来,在表达什?么,嘴巴里发出无意义的短促气声,做了个套马的动作。

    小孟摆摆手?,示意知道了。

    后?罩房里有个养马的昆仑奴,不会说汉话?,老爷从黑市里买来的,前些天?失踪了还以为他逃跑,结果人再回来,一张脸就成了这鬼样子,让人看都不想多看,马奴睡在马厩,孤僻得很,府里也?没人关心。

    “你?不在马厩里睡觉,跑来这里做什?么?”

    昆仑奴小心翼翼掀开破烂发灰的衣袍,露出一只灰色狸花猫,他做了个抓的动作,像在说这猫跑了。

    “嘿,没人同你?玩,你?倒是会找乐子。”小孟撵他走,“让老爷再看见你?,小心打你?一顿。”

    昆仑奴人高马大,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性子却温和木讷,身形一缩,三两下跑走了。

    小孟巡查完一圈,又推开书房的支摘窗看了看,里头东西整整齐齐摆放着?,博古架上贵重的古玩器物?都好好的。他放心地去同其他护院打牌九去了。

    护卫房里,等得不耐烦的几人抱怨:“就东西走一圈,这么久才来。”

    “遇到点意外……”小孟把事情说了说。

    “嗤,这傻子,要不是看他便宜力气大,老爷才不会被?买回来。”

    “说起来,他这身形体格,不是与府衙张贴那张通缉令挺相似的?”

    “想什?么呢?被?通缉了躲还来不及,哪有往知府家里藏的,别说了,打牌打牌……”

    护卫房里骂骂咧咧,响起了牌九互推的声音。

    后?罩房的马厩,薛慎睡在干草铺成的简陋床上。

    商船掉落的桅杆把他砸到时,他顺势落水,卸了力道,因而保住了性命,没有受太严重的伤。

    借着?马厩棚的一盏昏灯,薛慎看从班全?坤书房里搜到的一叠信件,信件被?小心地架在某一卷书册中,他连续趁着?夜深,造访了书房三夜,才有所收获。

    他看到书信落款盖的私印,确定这是有价值的东西,又趁护院在打牌九,未开启第二轮巡逻,原路回了书房,把白宣纸套入信封,夹回书册。

    证据有了,逃出班府不是难事,难的是光明正大逃出鹭洲城,鹭洲城如今宽进严出的检查对象,换成像他这样的男子。薛慎将书信放到贴身里衣中收好,眯了眯眼,闭目养神,等睡醒再想办法。

    翌日,手?臂上火辣辣的痛醒了。

    府里管事手?里握着?根鞭子,又朝他抽了一道:“天?都亮了,把府门口的酒缸搬进后?厨去。”

    昆仑奴猛然站起身,比自己高出快两个头,毫无怨言地走到府门外,弯腰搬起快有两人腰宽的大酒缸。

    门房嬉皮笑?脸:“何?管事早啊,怎么不叫老胡帮忙?就昆仑奴一人,不知帮到什?么时候。”往日做这些力气活,都是马奴和老胡一起的。

    “哈?老胡啊,去最近闹得名堂最响的招亲擂台去了。”何?管事嘲讽道,“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模样,面憨皮厚,还指望千金小姐看上自己。”

    门房了然地“哦”了一声,“我听闻那富商小姐,不爱俊俏书生,偏偏体格魁梧高挑的汉子呢,难怪老胡觉得自己有机会。”

    “真?的嘛?我家侄子也?是一身腱子肉呢。”

    “何?管事没看招亲告示?贴得满城都是,要不说商贾人家的女儿呢,都不搞那些闺秀的假把式,生生把自己那张脸画上去了,那小模样长得可真?俊呐。”

    薛慎搬着?酒缸,听几人调侃,不甚在意。

    府门外,拿钱做事的闲汉正拿着?一叠招亲告示,但凡见是个平头正脸,长得高的男人就往人手?里塞,“顶顶漂亮的富商闺秀招赘婿咯,身价百万钱,进门就是打断腿了都不愁下半辈子咯!”

    啪一下,凭着?感觉,把告示拍在了薛慎胸前。

    薛慎扯下来,丢在放酒缸的小推车上,继续去搬剩下的酒缸。倒腾好几趟,视线不经意地往上头一瞟,招亲告示上果真?画了一张俏生生的脸,眼如水杏,唇似丹朱,粉面含春带笑?,连头上发髻的绒花,耳边珠铛的款式都是他眼熟的模样。

    眼角与唇边各多了一点胭脂痣,原本清灵妩媚的模样,就多了几分艳俗来。

    薛慎攥紧了那张告示,整个人凝滞一瞬。

    管事见他不动,鞭子又要来催,蓦地,被?他一把紧紧握住,再一抽,差点当街摔了个颠咧。

    “反了啊你?!”何?管事骂,对上他突然凌厉起来的眼神,咽了咽口水,不知为何?,不敢继续动手?。

    薛慎把告示揣入怀里,搬起了最后?一只酒缸进门去。门房笑?:“了不得呀,昆仑奴也?想去招亲。”

    华灯初上的时分,招亲比武才开始。

    无他,白日里,俞知光要跟着?陈啸继续找人。

    她坐在绣楼花窗旁,往临时搭起来的比武台下看,一个五大三粗的胡须大汉赤膊上阵,把对手?揪翻,兴奋地朝着?台下吼:“还有谁?尽管来!”

    俞知光“唰”地阖上窗。

    招亲不止武试,还有文试,台下赢的人要上来答题,答不上就赠些银两,把人请走。

    这些天?已连续请走了好几人。

    他们想过?薛慎可能有伤,无法比武的状况,楼下也?有眼神好的人在巡视不参赛的围观群众。

    俞知光缩在椅子里,连日奔劳的腿脚累得酸软,就连说一句话?的力气好像都没有了。

    窗边爆发出更?热烈的叫好声,显示比武台搏斗之?激烈精彩,仿佛出现?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劲敌。

    “好武艺!厉害!”

    “连雷镖师都打不过?他啊……”

    “啧啧啧,可惜了,这脸跟毁容了差不多。”

    “啊,赢了!他能够上去了。”

    俞知光垂头,盯着?自己被?弄得脏兮兮的绣花鞋和百迭裙。长得是丑是俊,武艺是强是弱,有什?么关系呢?反正,都不是薛慎。

    沉稳的脚步声传来,停顿在明纱屏风外。

    俞知光吸了吸鼻子,打起精神,把人打发走:“郎君共要答三道题。第一道是,官物?有印封,不事先奏请有关衙司,而擅自开启者,请问该当何?罪?”

    屏风外头静了一会儿,来人答道:“视官府封存之?物?,不一而论?,打五十至八十大板。”

    俞知光愣住,忽而有些不敢抬头:“圣人云,仁者爱人,郎君可否举个例子,阐述其含义?”

    “我只懂律法和兵法,这我不懂。”

    薛慎跨过?一步,直接来到她跟前。

    俞知光仓惶地抬头,看见一张布满了烧伤疤痕的脸,左边连同额头一大片,狰狞恐怖,连眼皮都快掀不开了,唯有右边依稀可见往日英俊罡毅的眉目。

    她整个人愣怔住,屏住了呼吸。

    忘了,薛慎懊恼,手?指抚在额上。

    女郎已先一步站起来,按住他手?臂踮脚,凑近看得更?仔细。她水杏眼眸眨了眨,明明眼眶发红,泪盈于睫,还要拼命眨眼叫它风干。

    “薛慎,你?怎么弄成这样呀,是不是很痛?涂药了吗?”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不小心的擦伤。

    她还企图伸手?去触碰。

    “不可怕吗?”

    薛慎偏头躲开,沿着?伤疤摸到缝隙,正要揭下,这是晏如给他的乔装工具,膏体凝固了后?会变硬。

    怀里扑进结结实实的温软身躯。

    小娘子再也?忍不住的眼泪,啪嗒啪嗒,全?掉落在他褴褛的衣襟里,“不可怕,夫君一点都不可怕。”

    那眼泪好像会发烫,烫得他胸口酸软。

    薛慎的手?顿在半空,“你?刚喊我什?么?”

    第46章

    “你刚喊我什么?”

    “夫君。”

    俞知光窝在他胸膛前, 声?音哭得闷闷的。

    薛慎静了一会儿,“鼻涕蹭我衣服上了。”

    她抖了一下,似委屈似不解地抬头, 哭得眼睛和鼻子红红的脸蛋皱起来, 不知他在大煞风景什么?。

    “傻笙笙。”

    薛慎拿她的手, 触到自己疤痕上, 带着她将那层膏状物体完完整整从脸上解开,露出底下因好几日晒不着太阳,而显得略白的皮肤。

    俞知光泪一下子止住, 破涕为笑。

    俞知光的帕子还在他身上。

    薛慎掏出来,不甚熟练地给她擦了把?脸, 垂眸看那双兔子眼,“没事了,再喊一声??”

    俞知光眉眼弯弯:“夫君。”

    薛慎就着屏风后的八仙桌,将她压下去亲。

    俞知光一头缎子似的乌发, 散在月牙白的丝绸桌布上, 衬着梨花带雨的一张脸, 千般娇柔, 万般旖旎。桌上摆着一套白瓷釉茶具,就在边缘,不知是谁先撞开,丁零当啷掉落在地上。

    久别重逢,无?人从沉醉中惊醒。

    守在楼梯口的亲兵听见了,吓得三步并两步,门都?不敲就闯入, “俞娘子可还安好?!”

    俞知光推开薛慎:“我?无?事。”

    薛慎深吸一口气?,直起身, 在屏风外望见一张不甚熟悉的脸,不是金吾卫的人,“哪个军府的?”

    亲兵瞠目结舌,看着上楼还一脸狰狞的男人突然变出了一张与画像极为相?似的脸,后怕道:“小的是右威卫司马将军麾下的,冒、冒犯了。”

    “不冒犯,叫司马将军赏你。”男人意外温和。

    亲兵摸不着头脑地走了,吩咐擂台下守候的人,“都?撤了撤了,台子拆了,红绸布和灯笼摘下来。”

    街上有?好事者来询问,亲兵只说:“小姐招不到满意的赘婿,商队要赶着交期,得回去送货了。”

    绣楼之上,薛慎心好像给扯成了两半。

    一半熨帖得心软,一半气?得牙痒。

    楼下那么?多应征的莽汉,万一哪个真急色起来了冲撞了她怎么?办,亲兵守在楼梯口太远了,就该守在二楼房屋内,腰上最?好别一把?九耳八环刀。

    陈啸听说薛慎出现,一连绷了小半月的心思都?松了几分,几人掩护薛慎再乔装,回到客栈厢房里。

    强龙不压地头蛇,当务之急,先离开鹭洲。

    薛慎与他们商议到半夜,决定翌日就从鹭洲城的北城门离开,迈出门槛又想起来一事:“唐泸街白石巷最?东边的有?座上锁的小院,钥匙藏在门匾后,里头安置了个昆仑奴,留个人去接应他。”

    这小院,本是留给罗氏母女备用的藏身之所。

    客栈厢房里,俞知光在胡床上睡着了。

    罕见地睡得昏沉,连他把?她抱到更宽敞舒适的床上去,都?没有?察觉。薛慎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视线落到寝裙裙摆下的一双赤足上,趾甲盖那点淤血本养得七七八八快消散了,又忽然冒出来一块。

    不用想也知道,这些天肯定傻乎乎满鹭洲跑。

    他怎么?会娶了俞知光。

    他生来父母早逝,同薛晴相?依为命,参军后更是摸爬打滚,一道伤疤换一笔军功,从不觉得自己幸运,可他居然娶到了笙笙。

    薛慎吹灭了烛火,在她身侧躺下。

    从来没哪一刻,觉得这么?归心似箭过?。

    清晨,等?候出城门检查的队伍很长。

    俞知光坐在伪装成商队的马车里。

    与他们商队隔了两三人的前方,是个戴斗笠的高挑结实的男人,藤编斗笠帽檐宽大,遮住了半张脸。

    城门卫拿着他的文牒和黄籍,打量他身形皱眉,“钦州武馆的武师父啊?斗笠摘下来我?看看。”

    男人岿然不动,城门卫伸手去摘,被用力打掉。

    城门卫一愣,男人趁这个瞬间,大力撞开,踢翻一侧半开半阖的木栅栏,制造混乱后,单手侧翻就要蹿出城门往外跑。

    武力高强,魁梧健壮,还行踪鬼祟不肯露脸。

    “就是他!”

    城门卫一声?呼哨,守在城墙外的守卫和附近暗哨全都?涌出来,男人还未跑出城门,就被一对方天戟拦住去路,当即使了几招,拍开左右来拦截的人。

    等?候的队伍里又冒出两人帮忙,叫斗笠男人摆脱最?贴身的追捕,朝着城内人流密集的地方跑去。

    北城门的气?氛骤然一松,守卫和暗哨追去一批,只剩下两个卫兵,通关检查的速度变得快起来。

    俞知光坐在马车里,带着商队货物和车马,一过?城门,即刻驶入树木掩映的林道,从满车货物里扒拉出藏匿的薛慎,一人一马朝着皇都?的方向?飞奔而去。

    陈啸在鹭洲市集被抓到。

    守卫提溜着他去见班全坤,班全坤掀开他斗笠,看清楚了那张脸就牙痛起来,大声?斥责守卫,“能不能好好看清楚,你看他同画像上,是一个人吗?”

    守卫解释道:“班大人,此人形迹可疑,他企图硬闯城门,逃脱中途还有?旁人帮助,即便不是通缉要犯,也是相?关的同谋啊。”

    班全坤眼珠子转了转,难道是调虎离山。

    “把?此人给我?看好了!”他步履仓皇地返回府邸,跑到书房里,翻到某几卷书册里的信封。

    信还在,班全坤松了一口气?,留着这些是为了一朝失败,防止巫宝山反咬一口。他拆开了其中一封,里头抖出的空白宣纸让他目眦尽裂。

    一封,两封,三封……不知何时全被替换成了白宣纸,班全坤颓然地倾坐在地。

    半晌,他咬牙站起来,目色阴沉道地把?听命于他的杀手都?喊来:“即刻追出北城门去,沿着鹭洲往皇都?的方向?搜,不能叫他摸到皇城的大门。”

    手下顶着压力问:“被捕那人要是同谋,通缉令上的人已出城有?一会儿了,要是追不上……”

    “追不上,自有?那等?着补刀的人。”

    班全坤冷笑,宣纸拧成了一团,砸在地上,他的急件已寄到任州,他不相?信巫宝山会毫无?动作。

    绿树成荫的官道上,马蹄踏出扬尘。

    俞知光双手紧握缰绳,不敢有?一刻松懈,来时觉得漫长的旅途,归程更像拉长数十倍。只能默默数着每路过?的一个驿站和十里亭,以计算路程。

    来时队伍的人数,离开时少一半。

    离皇城尚有?大半路程,又少一大半,为解决鹭洲方向?来追杀他们的两拨人。薛慎骑马并驾在俞知光的身侧,转头去看她略微苍白的唇色。

    这一路,俞知光都?未曾掉队。

    但他们的身后,只剩下两名亲兵了。

    “笙笙,再坚持下,很快就到。”

    “好。”

    俞知光点点头。

    薛慎带着人马跑出了林荫道,去到两旁是悬崖峭壁的山谷,突然之间,心头冒出一种危险的感觉。

    这种感觉曾经无?数次在战场救他一命。

    “绕道!”薛慎沉声?下令,勒马转头。

    俞知光与两个亲兵愣了一下,随后跟上,按原路返回去林荫里绕道,身后很快传来了破空之声?。

    薛慎控马贴近,自己趴下的同时去按俞知光。

    “俯下,贴近马背!”

    流箭射来,一个亲兵的马中了箭,另一个挥刀劈开箭簇去支援,“你们先走,我?们拖着!”司马将军给他们的任务就是平安护送薛慎和俞知光回皇城。

    薛慎看一眼山谷中奔出的杀手人数,是他们的两倍,光靠那两个亲兵根本没法?抵挡,只会白送命。

    他马鞭一抽俞知光的马匹,催踏雪跑得更快,“我?等?下赶上,沿林道直走别回头。”

    说罢,回头去接应那两个亲兵。

    天渐渐黑下去的林道,树影重重变得阴森。

    俞知光身侧和心头都?空落落,仍旧咬牙,按薛慎的话,直走向?前跑去,孤单的马蹄声?无?限响,一下下踏在她心尖。

    不知跑了多久,身后才响起第二道马蹄声?。

    她回头,看薛慎带着从对方手里抢来的弓箭和刀,一边骑行,一边找机会扭身射去。他们还未甩脱杀手,而那两位右威卫的亲兵,已经无?法?跟上了。

    薛慎带着她,偏离官道,躲进了山里。

    下马时,俞知光才看见,薛慎的追电中了箭。身后的人被甩远了些,但很快就会追上来。

    “山腰有?一座废弃的寺庙,往那里去。”

    “好。”

    她对这种情况毫无?头绪,薛慎说什么?,她就跟着做什么?,或许庙里有?什么?密道,让他们能逃脱。

    她跟着薛慎,找到了那座庙。

    寺庙果真荒废良久,门框窗棂都?是蜘蛛网。

    垂坠的黄色佛帘,被洞开大门的风吹得拂动,最?底下流苏缀的珠子,轻轻击打佛像,发出空灵声?响。

    薛慎走过?去,贴近佛像底座,手背和手臂发力,绷出了明显的筋骨肌理,将锈迹斑斑的铜铸佛像扭转一个方向?。俞知光满怀希望地靠近,没见密道入口,却听见薛慎说:“钻进去,躲好别出来。”

    铜铸佛像是跪坐姿势,所用铜材质量参差,胎体很薄,一些地方已有?腐锈掉色,背面露出空心圆洞,刚好容纳得下抱膝蹲的女人或小孩。

    也正因如此,是薛慎能够用力抱转起来的重量。

    他某次办差,曾在庙里休憩,偶然发现的。

    俞知光愣怔了一瞬,泪比反应先落下来。

    想明白薛慎的意思后,她快速爬进去,抱住膝盖,连裙摆也跟着卷起来。她不会武功,对上杀手,只会是拖累,她不要薛慎分神?。

    薛慎把?从鹭洲知府宅邸里搜的密信,一并交给她,“要是我?出了什么?事,这些给陛下。”

    他双掌使力,就要把?佛像归位。

    俞知光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像是要把?眼前男人的模样都?记住,“薛慎,我?还很年?轻,不想当寡妇。”

    薛慎勾唇。

    他还有?心思笑,她哽咽:“你听见没有?啊?”

    薛慎“嗯”了一声?。

    空心佛像大概是私塾小孩那么?重,俞知光再躲进来,佛像就沉了许多,在推力下缓缓地移动。他给她留了一道缝隙,够她勉强出来,但外头轻易看不到。

    山风清冽,荒野寂静。

    饱受时光侵蚀的弥罗佛像笑口常开,传出低低的一声?啜泣,“薛慎,你走了吗?”

    “没有?。”

    “薛慎,我?有?没有?说过?,我?好喜欢你。”

    傻姑娘,说得他好像快死了一样。

    薛慎一敲连着佛像底座的案台,“别出声?啦。”

    他抬首,第一次那么?虔诚地去看一尊佛。

    如果这世?间真有?神?明,祂就该保佑俞知光平安。

    庇护吾妻笙笙,此生平安康健,喜乐绵长。

    他的笙笙那么?好,值得所有?恩慈。

    至于他自己的命。

    薛慎握紧手中刀,一步步踏出去,他自己挣。

    第47章

    铜铸佛像内, 昏暗冰凉,充斥着陈腐的铜锈味。

    但把她隔绝在一方安全的天地中。

    俞知光拢紧了裙摆,视线哭得模糊, 还是没?发出一点儿声音。外头任何的动静, 都像隔了一层厚厚的布帘, 听?得不甚真切。

    有隐约的打?斗声, 有人痛呼,有人讲话,唯独刀刃划入皮肉那种沉闷细微的动静, 一次次扯紧了她心头那根弦。良机,一切都停息了。

    山野里?荒废的寺庙, 又恢复了无人造访的寂然。

    俞知光还是不敢出去。

    她轻轻把脑袋靠在弥罗佛像的肚皮里?,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听?见“哐当?”一声,像是刀柄跌落在地?上, 有人拖着沉重的脚步声靠近。

    俞知光全身寒毛束起, 心快要跳出嗓子眼。

    那阵脚步声在某一刻停止了, 响起了布料撕拉的声音。如果?是薛慎, 他会在第一时间跟她讲话,告诉她危险已经解除了。

    如果?不是薛慎,那薛慎……他还活着吗?

    俞知光试着想了一下,发现她想不出来?,她好像无法想象,再也见不到薛慎的日子。

    等?过了似乎天荒地?老那般漫长的时间,又或许只是一盏茶不到的功夫, 外头依旧没?有任何声息。

    她挪动发麻的腿脚,顺着薛慎留给她的那道窄窄的缝隙, 钻出了佛像,借着佛帘遮挡,探头往外看。

    地?砖上映着窗边漏出的月光,呈现霜白?色,上头一大滩因幽暗而变得深黑的痕迹,浓重血腥味顺着风飘来?。男人靠在红漆木柱前,一条腿曲起来?,手?上还握着要包扎伤口的撕得布条,头偏过去,双目闭起。

    “薛慎!”

    俞知光跌跌撞撞跑下神台,在他身上摸了一手?湿漉漉的血,“你哪里?受伤了?”她顺着他肩膀摸下去,发现是胸口的位置,再偏一寸,就到心头了。

    温热的血不断涌出来?,她接过薛慎手?里?的布条,手?抖得怎么也拉不开他的衣领,她五指握拳,往薛慎身后的木柱砸了一下,砸得指骨发痛,手?背皮肤被木刺摩擦出细小的伤口,手?指张开又合拢,背后冒出热汗。人冷静下来?了,立刻去解开他腰封和衣领。

    出城时,他们就没?预计会那么顺当?,因此各自随身都带了伤药。俞知光快将一整瓶止血粉洒在了薛慎胸口,扎紧了包扎的布条,又从自己裙裳上撕下长条状的布料,给他一层层裹好。

    伤口包扎完了,出血的速度慢下来?。

    薛慎依旧闭着眼,唇在月色里?似乎浅白?了几分。

    俞知光摸了摸他的脸,又按按他腿脚手?臂,再去确认后背,没?有别的致命伤,大大小小伤口都不少。

    “薛慎,你怎么还不醒?”

    “薛慎……”

    她手?指放到他鼻子底下去探,又侧脸伏在他胸口,去听?他的心跳声。

    薛慎手?指终于动了动,摸上她耳垂,低声道:“当?不了寡妇,别怕。”

    俞知光对上他低垂的眼,泪一颗颗掉出来?。薛慎低头看她乱七八糟的裙裾,“回去带你买新裙子。”

    她不说话,抱住他又不敢压到他伤口。

    等?薛慎恢复了些力气,架着他往寺庙外走时,才看见满地?七倒八歪的黑衣人尸体?,都被拦住了门槛处。浓云遮住了半边月亮,她只隐约看到轮廓,但能从久久不散的血腥味,零散在地?的沾血白?刃上,看到这里?发生了怎么样的一番生死拼搏。

    薛慎半身重量靠着她,眼皮勉强支撑起来?,同俞知光找到了之前留下的踏雪和追电。追电侧身倒在地?上,望见薛慎,嘶鸣了一声,又踉跄着站起来?。

    俞知光顺着它身上插的箭去摸,箭头穿过马铠才扎入皮肉,不算深,还能勉强跑一阵。

    薛慎摸了摸追电,用最后力气翻身上了踏雪,眼皮实在沉重,失血过多让他手?脚发冷,神思凝聚不到一点?上,清醒前最后的记忆,是俞知光载着他,旁边牵着步履略慢一些的追电,往最近的官驿去。

    小娘子肩头看着圆润,秀气。

    等?真挨近过去,又觉得硌人,那盈盈一握的腰,靠着秀骨和一口气支撑,始终是他归途上的依靠。

    薛慎这一觉睡得很沉,耳边前前后后,好几拨人在说话,鼻尖闻到浓重药味,他似乎搬搬抬抬,被人从一个地?方,挪到另一个地?方,又换了好几个地?方。

    他留心听?着,很偶尔才听?见俞知光的一两句声音。明?明?那次发高热,她吱吱喳喳地?闹了他三日。

    薛慎渐渐地?恢复力气,胸口那种随呼吸牵扯到的疼痛感,亦慢慢减缓。

    他睁开了眼,率先看见了苍褐色的行?军毡布,行?军营帐的穹顶透出些光,他回到了军中。自己身上已整理得干爽整洁,穿的是在将军府燕居的棉袍。

    俞知光就在他营帐里?,一点?声也没?出,侧坐在行?军榻的床头小桌前,握着根毛笔在纸上写什么,垂着眼眸很专注。挡帘微微晃动,有人在外头咳了咳,俞知光没?留意他醒,抛下笔,脚步轻轻地?出去了。

    薛慎躺着睨了一眼,外头是六六,他慢慢撑坐起身,拿过她留在案头的黄麻纸。

    上面密密麻麻是一些细则,涉及军中账房的银钱借贷、数目、期限、管理方式等?。

    军中为避免士兵之间相互偷盗,贵重物品与银钱都在行?军账房中存放,每月发军饷时支取结算,让他们休沐时领回家。俞知光写的细则,把行?军账房当?成了一个小小的钱庄,士兵家庭陷入重大困难急需用银钱时,可以从共同存放的钱里?借,不计利钱,但必须在限期内还清,否则就从下个月军饷里?扣。

    薛慎懂用兵,不熟用财,只知道若真的能够落实,可以帮很多士兵解燃眉之急。像六六那一次,他就不必偷盗军马拿取贩卖,还差点?丢了军籍。

    他翻开第二页补充的说明?,细细看起来?。

    挡帘掀开,俞知光愣住,手?中六六送来?的账簿都差点?没?拿稳,“薛慎,你几时醒的呀?身上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她坐到行?军榻旁,抬手?摸摸他的额。

    军营里?生活不如将军府细致,但老军医对刀伤的治疗用药有经验,也知道怎么康复得最快。

    她思量了一番,还是把薛慎搬过来?养伤了。

    “刚醒,没?不舒服,早就不烧了。”薛慎摘下她的手?,朝她扬了扬手?中那叠纸,“这是什么?”

    “我陪你在军营里?住,闲来?无事想的,还很潦草简单,有很多要和账房先生一起商议的地?方。”

    “要碰上灾年,人人家里?都有急难?怎么办?”

    “会规定能够借出去的银钱总数,而且将军府会先拿一笔钱出来?垫底,作为保证。还要问问寄存银钱的士兵愿不愿意加入这种互助的形式,总之,还要算好多好多账,没?有一两个月想不明?白?的。”

    “要想这么久?”

    “嗯,反正军医说,你至少也得再养一个月。”

    俞知光轻轻推他,叫他躺回去休息,自己躺到他身侧紧挨着的另一张行?军榻上,眼下正是午歇时分,整个南营都静悄悄的。她侧过身来?,把薛慎的手?掌贴在自己脸上,用脸颊去蹭了蹭。

    “薛慎。”

    “嗯?”

    “薛慎。”

    “嗯。”

    小娘子水杏眼亮晶晶的,仿佛对他醒来?这件事很是欣喜,不厌其?烦地?喊着他的名字,他也不厌其?烦地?应着。薛慎刮了一下她秀气的鼻梁。

    “我看你往后也不用菩萨庇佑了。”

    “为何呀?”俞知光困惑地?歪头。

    薛慎睡得近一些,避开伤口,将她圈紧。她自己就是个软心肠的活菩萨,救苦救难,也救他。

    薛慎在军营好好休养了小半月,身体?康复得比老军医预想的还要快。来?时一身狼狈都是伤,离去时鸡零狗碎的行?囊占了整整一车,全是俞知光今日添一些,明?日买一点?积攒起来?的。

    回到将军府内少不了是一番收纳归置。

    俞知光同元宝忙碌完,到汤泉间舒舒服服地?泡了澡,快把十根手?指都泡起皮了,回去对着梳妆镜通发,恰好看到了薛慎从小净房里?出来?。

    两人在镜中对视一眼。

    搁在平时里?,是寻寻常常的一眼。从军中回来?,便恍若有了截然不同的缱绻意味。

    俞知光攥紧了水润光滑的牛角梳,看到薛慎跪坐到她身后,朝她伸出了宽大的手?掌,“我帮你。”

    角梳在他掌心变得纤巧。

    薛慎慢条斯理梳着她的发尾,这一次,一分一毫也没?有弄痛她。俞知光一头及腰长发披着,看向?镜中他低眉敛目的英俊模样,心跳无端又快了几分。

    “可以了,薛慎。”

    “嗯。”

    薛慎把角梳交回给她,双手?拢了拢她的发,悉数拨到了左边肩头,露出秀美的颈项和右肩。

    他灼热清冽的呼吸就喷在那小片皮肤上。

    俞知光眼睫颤了颤,以为他要亲下去。

    可薛慎布满茧子的手?掌抚过,像揉按穴位般,不轻不重地?捏了几下,激起一阵酸软痛痒,尔后是血气重新流动的更强烈舒适。

    颈脖、肩窝、后背、后腰……俞知光怀疑薛慎对人体?穴位图比她记得更清晰,否则怎么每按下去,都精准地?掀起酸痛,她浑身软下去,感觉身子都轻了好几两。连日伏案写细则而僵硬的肩颈,也变得柔韧。

    薛慎抱着她往拔步床去。

    他看着她明?显尖了一圈的鹅蛋脸,放下床帐。

    待腿脚的穴位也按完,俞知光舒服得连根手?指都不想动,眼睛一眨一闭,就陷入了沉眠,顿时忘了她一刻钟之前在害怕又期待什么。

    翌日清晨,胸腔被压得快透不过气。

    薛慎热烈得过分的吻唤醒她时,她就想起来?了。

    第48章

    今日还是薛慎休沐日, 早晚锻炼都因为他养伤而作罢,将军府主院静悄悄的,连走动的仆役都没有。

    寝房里间的床幔落下, 遮得严严实?实?, 传出薛慎一声倒抽冷气, “俞知光, 你要逼死我。”

    俞知光靠在他肩头,脸烫得像生病那样,有些心虚:“我不知道会这么难……”

    她蹭了蹭他锁骨, 扶着他手臂,努力再接近。

    薛慎今晨吻得太?凶了, 她快呼吸不过来,呜咽一声没换来温柔体贴,只换来更凶猛的掠夺。他像是饥肠辘辘的人?等得太?久,叫她觉得没底起来。

    俞知光回俞府探亲时, 听堂姐俞灵犀说起了最近的接诊案例, 是半夜来敲她家门的新婚夫妻。

    好好的洞房花烛夜, 新郎不知轻重, 把新娘弄得落红不止,人?都快痛晕过去了。

    “新娘年纪太?小,才刚及笄,那新郎二十多又是将门世家,虎了吧唧的,”堂姐说起来,犹有嫌弃, “应门不过晚了一会儿,我家大门都快给他撞破。”

    俞知光把这件事记在了心里?, 虽然及笄已有几年,但在鹭洲之后,就隐约担心起这件事。

    待薛慎辗转吻下去时,她便颤颤巍巍提议:“薛慎,让我来好不好?”她来,能掌控的就更多些。

    “你懂吗?”

    他都是从军营那群糙汉那里?听了个一知半解的,又问贺春羽拿了书看,才不至于?在砚正?峰行宫抓瞎。

    薛慎撑起来,同俞知光对视。

    小娘子湿润清澈的乌眸倒影着他的影子,手揽着他的腰央求:“好不好?”

    “不好。”

    没有哪个正?兴头上?的男人?愿意放弃掌控主动权。

    俞知光菱唇微张,软绵绵地?喊了一声“夫君”。

    薛慎败阵下来了。

    事实?证明,两?军对峙,最先陷入被动的那方往往是输家。他喉结滚动一下,难耐地?吐出口气,等那头磨磨蹭蹭的小娘子自己来亲近。

    薛慎手臂舒展开?来,分别被束缚在拔步床雕花床头板的两?侧,手腕上?捆绑着俞知光不知从哪里?找出来的两?根柔软缎带。眼前?也绑了一根,还是黑色的,在晨曦明亮的辰时都漏不出一点光。

    古人?曾说望梅止渴,他连梅都望不到。

    俞知光在那头窸窸窣窣,再靠过来时,他身前?触到的还是她寝裙的光滑料子。

    “笙笙,你公平些。”他叹。

    他眼睛都被蒙上?,素绢中衣和缎子裤被她丢在床尾,可俞知光靠过来时,还同他蒙眼前?没什么两?样。

    黑暗中,有所感官都被无限放大。

    他有一种正?在被俞知光观赏的错觉。

    俞知光确实?在看。

    她在大比武时看过很多武将赤膊,在鹭洲摆招亲比武台时,又见到一些镖师、武师父、城卫兵。

    还是薛慎的好看,男人?长手长脚,宽肩窄腰,适度丰盈的肌理裹着一具充满力量感的武将骨架,就连伤疤都变成增添野性的装点。

    但也有可能,是因为她喜欢薛慎。

    明知他看不到,她才更明目张胆地?欣赏。

    薛慎难耐地?唤了她一声:“笙笙。”

    “就来了。”幔帐内暗香盈动,她清浅的呼吸贴近他,濡湿的唇印在他脸颊上?,安抚地?亲了两?下。

    那窸窸窣窣衣物翻动的细微声,没了。

    她再贴过来,身上?依然套着那条触感光滑的绣花寝裙,裙裾之下,薛慎腰侧肌肉在一瞬间缩紧,绷起流畅线条。

    小娘子轻轻地?“唔”了一声。

    “还不公平吗?”

    “笙笙,”薛慎喉结滚了一下,“别折磨我。”

    “我不是故意的……”

    俞知光试了好几次,快把自己急哭了,鼻尖冒出一层薄汗,陌生奇异的相触,把所有感官汇聚一点。

    还好薛慎蒙上?了眼,不然……她就无法继续。

    明明在砚正?峰时,无论是手还是唇,都很轻易。她眉头蹙起,决定?归结于?某种难以忽视的差距。

    薛慎看起来比她更难受。

    他呼吸沉重急促,浑身肌肉都硬实?起来。

    她不得门道?,沮丧地?想放弃,卸了力气靠过去。

    “笙笙,亲我。”

    薛慎低头,感到她的唇贴近,同她交换了绵长温柔的亲吻。俞知光放松下来,渐渐地?,好像有了什么不一样,恍若薛慎替她按摩放松时,那种酸软无力的感觉流动起来,汇聚成涓流,缓缓坠去。

    俞知光扼着他肩膀,挪了挪,刚找到一点头绪,人?猛然往后倒。薛慎三两?下就挣脱了束缚,眼前?蒙的带子还在,只露出英挺的鼻梁与?下颚线条。

    他一下撞来,将她圈在宽阔的肩背和床褥之间。

    “你怎么耍赖……”俞知光快哭出来。

    “下次再听你的。”薛慎捂住她眼,吻下去。

    巳时过半,将军府汤泉间的这个时辰,通常无人?使用。主院里?负责清洁的小丫鬟才靠近,就听见里?头哗啦啦的水响,混杂着将军和大娘子说话的声音。

    小丫鬟脚步一顿,慌慌张张地?原路返回,撞见元宝抱着一叠垫床褥的锦布出来,“元宝姐姐,这个是要拿去后罩房洗的吗?我来我来。”

    元宝手摆得飞快:“不用不用,我先放起来。”

    她起来正?要问小姐朝食想吃什么呢,就撞见将军拿薄被把她家小姐裹成个蚕茧,自己披着松松垮垮的衣服,抱起来往汤泉间去。

    里?间床榻一片混乱,是从前?没有过的氛围。

    元宝推开?支摘窗,让清风透入,为难地?盯着被弄脏了的褥垫,决定?还是先收起来。

    她家小姐脸皮薄,没准连洗都要自己洗。

    汤泉间里?,澡豆香气袅袅,云雾蒸腾。

    俞知光乌发?挽起,松松地?扎了个像男子样式的发?髻。薛慎不懂侍弄女儿家梳妆,这已算扎得细致。

    小娘子鬓边碎发?贴在脸颊,眼尾薄红未消,杏眼还残留几分迷离恍惚,一双唇尤为红润。

    薛慎拿木勺盛水,浇洒在她如白玉雕琢的肩头。

    俞知光才回神,望见一池水雾升腾的热水,当即搂紧了他。薛慎自己也泡在水里?,手掌抚在她光洁无暇的后背,一下下安抚着摩挲。

    “薛慎,我们这就算是夫妻了吗?”

    “对,想跑也晚了。”

    薛慎长臂伸来,将她抱得结实?,热水浸泡在她周身,也比不过他炽热的体温。俞知光晕乎乎的感觉还没散,脸蛋搁在他肩头。

    薛慎跟她想的有点不一样。

    很缓,从头到尾都很温柔。

    起先是像砚正?峰时那样,等她快化成一滩水,他才贴过来亲她,阵痛很短暂,渐渐勾起了某种不一样的滋味,好得不能再好了。

    她喜欢和薛慎这样亲近。

    俞知光在回味中得出结论,奖赏似地?抬起臻首,“啵唧”亲了他一口。

    “傻笙笙。”薛慎亲回去。

    当然不能照着尽兴的法子来,把她吓到了,往后还过不过日子了。练武功、学骑射当循序渐进,闺中事想来同等。何况,他还舍不得,这大半月她同宿在军营,玲珑腰身都瘦了一圈。

    过了巳时,两?人?从汤泉间出来。

    寝房摆了不知是朝食还是午膳的一桌,薄叶饼、糖麻花、透花糍、葵菜汤……多数是她爱吃的甜口。

    俞知光顿觉饿了,津津有味吃起来,

    薛慎吃了几张饼就走开?了,回来时手里?拿着个木匣子,打开?了露出一只水头很足的芙蓉玉镯。

    俞知光看了一眼,就搁下筷子,是之前?薛晴来将军府时找出来的,说是薛慎阿娘留下的。

    薛慎给她套到手腕上?,她腕子细白,瘦了有几分伶仃,不禁又摘下来,搁在匣子里?,推到她面前?:“爱戴就戴,不戴就收起来放好。”

    俞知光对亲近之人?送的东西?,都很爱惜。

    更早一些时候就想给她了,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更不想她仅仅因为所谓的夫妻责任而收下。

    “这个太?珍贵啦,要是磕磕碰碰,刮花了,或是缺个角,都不好的。”俞知光认认真真欣赏了一会儿,阖上?匣子,收到她最喜欢的一个珠宝箱里?。

    午膳后,按她的习惯歇晌。

    薛慎这会儿不困,但陪她在换过的新床褥上?躺着。俞知光也翻来覆去睡不着,想了好久,趴在薛慎肩头问:“薛慎,我们是不会有小娃娃的,对吗?”

    她帮过薛慎几次,隐约直到是怎么一回事。

    清晨那会儿,虽然最后意识已迷离,只觉心摇神荡,仿佛四肢百骸都不再属于?自己,但还有依稀的印象,薛慎咬着她的肩膀,呼吸粗重地?退了出去。

    薛慎垂眸,用一种她看不懂的表情注视她,半晌,捏了捏她的脸,“现在还不适合。笙笙想吗?”

    俞知光道?:“我不知道?,让我好好想一想。”

    没弄明白自己的心意前?,有时稀里?糊涂睡醒,仍会觉得自己是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她家在俞府,而人?住在将军府。现在俞府里?只有阿兄一家三口了,阿爹阿娘不在皇都,她又亲眼目睹薛慎差点去了半条性命,将军府这个家一下子在她心里?清晰起来。

    如果是薛慎的话,她似乎不那么抗拒起来。

    俞知光没能立刻想出答案:“薛慎,如果我想的话,什么时候适合要小娃娃啊?”

    “陛下亲政,李相退位以后。”薛慎将被子拉上?去,阻止问题多多的小娘子再问下去,“快睡觉。”

    他饥肠半饱,欲壑未消,好不容易熄下去的火,俞知光一句没落到实?处的“如果想的话”,差点轻易地?撩拨起来。不能在床榻上?讨论这种问题。

    仲夏初五,叶聿铮与?卢若音大婚。

    皇宫张灯结彩,明亮如昼,文武百官与?附属藩国齐贺,薛慎伤势痊愈,恢复金吾卫守卫的日常。

    此刻正?在宴会场巡逻,找姗姗来迟的俞知光。

    第49章

    俞知光同薛晴一道赴宴。

    宴会?场需要走过一段铺着锦绣花毯的台阶。俞知光伸出手?, “阿姊扶稳我的手?,慢慢走。”

    薛晴嗔怪地看她:“才哪到哪儿啊,我没?事!”

    女郎身高腿长?, 一步跨过两阶梯, 俞知光只好提裙摆跟紧她。来时, 薛晴悄悄同她讲, 她与?崔宏予成婚这么多年,孩子终于怀上,想等稳了再告诉崔家。

    她这头看顾着薛晴, 女眷那边已到了好?些人,等?再落座, 发现案上给女眷摆了玉露团和酪樱桃。

    “崔家?夫人不能吃寒凉的啊,能给她把玉露团换成热米锦吗?”俞知光招来司膳宫女问。

    宫女点头道:“奴婢这就去。”

    女眷座位按着夫君官阶排,俞知光与?薛晴隔了一些距离,旁边坐的是同为武官女眷的姚冰夏。

    自那次借亲兵往鹭洲, 姚冰夏已得知当年抄家?事情原委, 甚至薛慎在军中养伤时, 她还同夫君司马轩去看望过一次, 带了好?些补品药材过来。

    “知光同薛将军姐姐感情真好?。”

    误会?解开,姚冰夏心存愧疚,想拉近两家?距离,幸而俞知光也不是记仇的性格,只是……

    “知光,我这些话私下里说给你听,你觉得有用?, 就提醒薛将军,觉得无用?, 就当我捕风捉影。”

    姚冰夏不想再来搬弄口舌是非,可同丈夫商讨过,觉得事关重大,有必要提醒。

    “到底是何?事?”

    俞知光转过头去,听姚冰夏附耳低声说起来。

    视线恰好?撞见薛慎从宴会?场东边带队巡逻来,他穿戴了更郑重的明?光铠,熠熠宫灯在周身映照出粼粼的光,英武挺拔,气势煊赫。

    两人视线对上,俞知光粲然一笑,没?看见薛慎的反应,先看到他旁边的陈镜,转头冲薛慎挤眉弄眼。

    吉时至,鼓乐声大得盖过了宴会?场的说话声。

    叶聿铮十?二旒垂珠轻晃,着玄衣纁裳,携身穿深青袆衣的卢若音缓步踏过锦毯,来到众人瞩目之地。

    奏乐渐停,婚礼使臣捧着册文宣读,抑扬顿挫地一句句念辞藻瑰丽的贺词。繁琐冗长?的礼仪走完一套,帝后离去,宴会?场气氛再骤然一松。

    俞知光记挂着姚冰夏说的事。

    宴会?散场后,坐在宫道外的马车里没?走,没?等?一会?儿,薛慎就掀帘进来了,“怎么不走?”他一整夜都要当值,是手?下来报说将军府马车还停在这儿。

    俞知光挪了挪,让他坐到旁边来,嫩生生的脸染上红色,带了酒气,口齿还清晰着:“姚夫人同我说,她前阵子在酒楼里撞见崔少卿,就是阿姊的夫君,在和安庆王的世子接触,你说这个?事情,阿姊知道吗?他是不是要避嫌?”

    安庆王是先帝的长?兄。

    先帝龙御归天时,留下当时还是稚儿的叶聿铮,已经就藩的安庆王三番五次要回京奔丧,是李宰相和一众辅臣及时让叶聿铮登基,又连同三州将领再施压,把安庆王困在封地,安庆王世子扣押京中为质。

    叶聿铮大婚后便要亲政了。

    崔家?人竞争后位失败,崔宏予却在这种时候接触安庆王的世子,只是偶尔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俞知光对官场弯弯绕绕的理?解,多来自于和父兄的闲谈,不能像他们那样一眼洞明?,只下意?识觉得,要是出事了会?连累薛晴,或许还有薛慎。

    薛慎听进去了,“我后日去一趟崔府。”

    俞知光便放下心来:“你走吧,我回将军府。”小娘子毫不留恋地摆摆手?,抱起软枕,像只猫儿般缩在马车内壁的角落,舒服地眯起了一双圆杏眼。

    “笙笙喝酒了?”

    “小半壶。”

    “贪杯。”

    “是上次大比武过后的晚宴的那种蜜水儿,酸酸甜甜的,到仲夏还冰镇起来,更好?喝了。”

    “我尝尝。”

    薛慎凑过来,坚实微凉的铠甲硌到她。

    俞知光往后缩,角落里一点退缩的空间都没?有,让薛慎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了她的唇,舌头撬开齿关。

    他游鱼一样灵活地勾缠着。

    俞知光被吻得唇舌发麻,睡意?全消,男人手?掌还在游刃有余地作乱,专挑她腰侧痒痒肉捏去。她抖了抖,别过脸要喘口气,薛慎的唇就落到她颈窝。

    齿边叼起一点细嫩皮肉啮咬,像动物标记地盘。

    马车挡帘外不远处,冷不丁响起一句。

    “头儿,到换防时辰了。”

    “来了。”

    铠甲碰撞发出细微声响,车门一开一阖。

    薛慎在一瞬间就跳下了马车,沉声吩咐卫镶:“把夫人好?好?护送回将军府。”

    俞知光尚在愣怔,月光透过挡帘缝隙,漏下来,照亮她凌乱的樱草色衣襟。

    她一指勾起挡帘,露出个?角儿来,望见薛慎坐在高头骏马上,身姿端正,明?光铠肃穆,正往宫城内去,丝毫看不出情欲与?慌乱。

    哇,好?过分?的人,小娘子捏起拳砸了一下软枕。

    叶聿铮是个?勤勉的皇帝。

    即便大婚,翌日也没?耽搁准时上朝,亲政第一日接连颁了好?几道政令,引得朝堂一片哗然。

    “前任户部侍郎罗禹碹私吞赋税,盗卖官粮一案尚有重要人证在世,暂扣押在金吾卫狱,现令大理?寺与?刑部重审,所有讯问需金吾卫或御史台监刑。”

    “前户部尚书,现任州长?史巫宝山,在任州瘟病期间擅离职守,即刻押送回京问责,入大理?寺狱。”

    “鹭洲州府班全坤勾结巫宝山,多次妨碍钦差政务,企图伤害人证,销毁罪证,一并问罪。”

    叶聿铮眉目冷然,语调从容。

    薛慎从鹭洲回来不是一日两日,带回来的信件他都看过了,相关罪臣早被秘密监视起来,他隐忍等?了亲政才发,不过是走个?形式,无需太后干预的形式。

    群臣惊诧意?外、疑问骇然的目光在他脸上得不到答案,就纷纷投向了大朝会?队列之首,着独科花绣纹、紫色官袍的李相身上。

    巫宝山回来是因为任州瘟病治理?得不好?,可前边一道命令是重查罗禹碹一案,除了那刚入朝堂,不知其中关窍的年轻臣子,大多数人都知道,巫宝山就是罗禹碹的上峰,正是因为失察而被贬的任州。

    李通懋未曾有半分?辩驳,只出列一步,缓缓摘下头顶乌纱帽,双手?平举,朝叶聿铮躬下了腰。

    “巫宝山是老臣一手?栽培和提拔的门生,他入仕是得我举荐,当年科举文试答卷亦是我点的头名。若巫宝山尸位素餐,乃至于犯下更严重的罪责,老臣亦无颜立足于朝堂,愿辞去身上所有官职。”

    李通懋自先帝在位就是重臣,身上担着虚虚实实的职衔,一个?巴掌数不过来。群臣彼此?对视,离队列远的更忍不住窃窃私语。

    叶聿铮走下龙椅,亲自扶起了他,语气毕恭毕敬,话却寸步不让:“调查未开始,一切尚未盖棺定论,巫宝山有罪无罪,老师不妨静待。”

    大朝会?不止这些事情,还有各地汇来的奏折。

    千头万绪,桩桩件件的政务都需要厘清。

    叶聿铮给足了耐心,巨细无遗地过问,朝会?时间前所未有地长?起来,甚至破例让内侍给群臣奉茶水。

    大朝会?未完,叶聿铮的政令已漏了出去。

    消息漏向了太后居住的紫宸宫,太后的头疾发作更甚,没?多久紫宸宫门就跑出两个?小黄门,一人往太医署去请范太医,一人带着腰牌往朱雀门宫外去。

    薛慎值守了一夜,清晨才散值,特?意?留在金吾卫所的值房里补眠,没?有回将军府。

    他睡至挨着午时才起,手?下匆匆来报:“头儿,不好?了,朝会?消息不知怎么传出来,国子监学生带着民间一群儒生,正在朱雀门外成群结队,要闯宫门。监门卫人手?不够,喊我们去支援。”

    薛慎盘腿坐起,套上护臂,“闯来为何??”

    手?下深吸了一口气:“说要面?见圣上,不让李相辞官,为首那人在喊什么飞鸟尽良弓藏,还有人说什、什么天下必乱,国家?将亡。”妈呀这些话,他说起来都磕巴,那些读书人真是敢张嘴就胡来。

    薛慎点了三十?个?弟兄,带上刀弓火把,骑马赶到朱雀门外,外头人潮汹涌,监门卫拉起的木栅栏竟然已经被冲破,剩余守卫死死架起了刀戟,勉强支撑。

    薛慎看了一眼冷笑,读书人。

    国子监学生关心政务不是一日两日了,往日都是静坐绝食来抗议,何?时爆发过这般大的力量。

    里头除了着国子监学袍的儒生和稀稀落落的文人,全是体格壮硕得能冲破木栅栏的别有用?心者。

    金吾卫看他手?势,一拥而上,挥舞火把驱赶。

    人群被冲散一些,如潮水消退又慢慢上涌。监门卫架着木栅栏顶上,与?金吾卫合力,将人逼至朱雀门外。眼看气势被打击,有人声嘶力竭喊了起来:

    “李相在位数十?年,行新政,改税制,消除贪官污吏不知几何?,李相退位,清明?吏治一去不还!”

    “国之祸事,天下百姓之不幸!”

    “吾辈读圣贤书,识真达理?,岂能就此?退缩!”

    一个?人的情绪感染很有限,若是变成三五人,就会?很简单形成星火燎原之势。别有用?心的人藏匿在人群里,跟着大声念诵,怂恿着左右一起对抗。

    儒生被裹挟其中,很快忘记了最先想要的是什么,是表达抗议,请求面?圣,为何?变成了对抗?

    薛慎招来手?下,传达了几句话。

    他缓缓抬手?,身后三十?金吾卫如影子,齐齐动作,长?弓上箭簇锋利,对准汹涌人群。他手?指曲了曲,身后三人松手?,箭簇齐齐飞射出去。

    “噗嗤”一声,没?入了三人肩膀。

    是最为慷慨陈词,却未身着国子监学袍的青壮。

    人群出现了恐慌,像是沸腾油锅里溅入一滴水,脚步慌乱地远离了中箭的人。

    薛慎声线沉稳,像垂坠的行军毡布,平稳地覆盖过去,让在场每一个?人都听清楚:“国有国法,儒生围坐朱雀门外两丈,金吾卫与?监门卫不予干涉。”

    “反之,”他语气倏然狠厉,眉眼是如恶煞修罗的凛冽杀气,“擅闯朱雀门一丈,火把驱赶;两丈,弓箭长?戟;三丈,刀兵相向,死生不论。”

    薛慎抽刀,往前一步:“此?地为三丈!”

    金吾卫齐齐抽刀,踏步,白刃在正午耀目日光中散发出危险凛然的锐意?,逼得人群往后退去。

    薛慎再踏三步:“两丈!”

    三十?金吾卫如影随形。

    薛慎:“一丈。”

    金吾卫在一丈距离顿步。

    人群退至朱雀门外的安全距离,监门卫松一口气正要将栅栏再推来,此?时变故突生,肩膀中了箭隐匿在人群里的煽动者,大步跑来,一下将胸口撞入右侧一个?金吾卫的刀尖,脸上尽是疯狂得意?。

    气势被压到最低,有人带领才能反弹。

    他控制了力道,刻意?避开左边致命的位置,声嘶力竭地喊道:“为了百姓,死有……”

    “噗嗤”,比箭簇扎入身体更沉闷,更令人头皮发麻的身影在他身体里响起。他讶异地瞪大了眼,看薛慎不知何?时夺刀,正正扎入了他胸膛的位置。

    薛慎抽刀,哐当地扔在地上。

    煽动者话未说完,软绵绵地倒下去,血流淌开。

    人群以他为中心,彻底地四散开去,好?几个?真学生吓得跌坐在地上,腿脚发软,面?色青白。

    薛慎抹了一把脸上飞溅的血。

    最先持刀被他撞上的金吾卫还在发愣,随即被上峰拧了个?方?向,轻缓地推向朱雀门内,“别看了。”

    煽动者的尸体被监门卫抬走。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沾血。

    除非,这能避免更多人流血。

    薛慎撩起衣衫下摆,去擦俞知光送的护腕,围堵在朱雀门前的人群清空了,视野余光就变得开阔起来,像是有一抹熟悉的樱草色裙摆停驻。

    他抬头,错愕地看见俞知光提着个?食盒,亦站在朱雀门外看着他,五指在提柄上攥得发白。

    薛慎一步步走向了俞知光。

    他没?有杀罗家?母女,不意?味着他手?上没?有沾血,这是他最不愿意?让她看见的场面?。

    “笙笙。”

    你别怕我。

    第50章

    俞知?光站在原地, 胃里有几分翻江倒海。

    监门卫找来负责清洁城门的仆役,提着木桶,哗啦一泼, 血迹被冲淡成血水, 顺着灰白石砖快速流淌, 眼看快要沾到她的鞋底了。

    薛慎牵起她往旁边走, “怎么过来了?”

    俞知?光手?指微凉:“卫镶说你今日都得宿在南衙备勤,厨娘做了新的点心,我给你送过来了。”

    她将食盒递给他。

    薛慎接过去, 重量沉得很?,“这么多?”

    “给同僚分?一些。”俞知?光语句通畅, 神?思清晰,但平静到异常,不复平日言笑晏晏的灵动。

    薛慎正要说什么,被他推回去的金吾卫跑来, “头儿, 大理寺卿来人了, 说要立刻到金吾卫狱提审罗家母女, 不得耽搁。”

    “就来。”薛慎转头应了一句,俞知?光已接话道?:“薛慎,你有事就快去忙吧,我回府里了。”

    “笙笙。”

    “别用衣摆擦,用帕子沾些水。”

    俞知?光只抽出自己的绣帕,塞到他手?里,转身?走了。薛慎看她上了马车, 卫镶扬起了缰绳。

    朱雀门儒生被驱逐的事,很?快传回了紫宸宫。

    卢若音盛装打?扮, 宽鬓上大小花钗十二对,翚翟袆衣的绘墨色彩斑斓,正在给太后奉茶见礼,紫宸宫事毕,她还要赶去未散的朝会,受群臣参拜。

    来传话的小黄门叩拜完,觑一眼卢若音。

    太后接过她奉的茶盏,慢慢撇了撇杯缘,“但说无?妨,皇后是本宫儿媳,不用藏着掖着的。”

    “是,回禀太后娘娘,朱雀门外聚集的大批国子监学生与?文人都被金吾卫驱赶打?散了。”

    “竟这般快?”

    太后笑了一声,语气不知?是喜是怒。

    金吾卫驱逐儒生不奇怪,如何驱除才是重点,朱雀门前?的动静闹得越大,才越显得叶聿铮亲政的第一日,就胡作非为,弄得人心惶惶。

    小黄门看着她的脸色,将朱雀门情形细细描述:“两人中箭伤,一人被捅了一刀,薛将军下的手?。”

    “可有国子监生在内?”

    “小的仔细看过……没?有。”

    太后沉吟了片刻:“朱雀门的事情,让你师父黄福来找些人传开去,死?的那个编排些凄惨身?世。明日大朝会上,本宫要听到参薛慎的折子一道?接一道?。”

    小黄门应了一声,麻溜地要跑,又被叫住。

    “慢着,还是让黄福来过来吧,我再细说。”

    “奴才这就去。”

    卢若音奉茶完了,低眉顺目,坐在她身?侧,给她轻轻捶打?腿脚,对太后所说的话恍若未闻。

    太后目光落到她脸上,袆衣领口饰红罗边,内里是纱质中单,娇嫩皮肤隐隐约约透出些红痕,不由笑道?:“小皇帝倒是喜欢你,也不枉费本宫费尽心思,让你坐上这位置。”

    卢若音敛眸,似新妇被调侃时的娇羞,水眸中是一片沉静。正式坐上凤位第一日,为保持挺括,纱质中单是新浆棉纱,磨出她领口的肌肤泛红,仅此而已。叶聿铮昨夜并?未纵情,圆房时端着一贯的清冷自持,足够尊重,未见新婚夫妻之间的情意绵绵。

    不过这就够了,她喜欢叶聿铮。

    她与?叶聿铮,绝不会是世间的普通夫妻。

    “儿媳有一事不懂,还请太后娘娘赐教?。”

    “何事?”

    “太后娘娘为何不愿李相退位?”

    卢若音扬起饱满匀净的脸,眸中是纯粹的困惑,似在真心求教?,好为她分?忧:“陛下若无?李相帮扶,日后面?对宗亲利益相佐的难事,不就只能倚仗太后娘娘去安抚了吗?这对太后娘娘更为有利。”

    太后静了静,只道?:“李通懋为了保巫宝山,欠本宫一个人情,他要退位,这人情就还不上了。”

    她没?明说的是,叶聿铮羽翼渐丰,跟她又不是一条心,等他独揽大权,不知?还要翻出她垂帘听政时的多少秘事。李通懋不下去,她才能多一分?保障。

    “都怪薛慎当?年多事,从火海里救出罗家母女,否则巫宝山这枚棋子,还能再捏在本宫手?里。”今日朱雀门前?闹事,镇压如此迅速,又坏了她的算盘。

    “本宫动不了薛慎,还动不了他身?边的人?”

    太后眸中涌现出恨色,卢若音的手?一顿,她睨向卢若音,新册立的皇后端庄娴静,神?色自若,“儿媳还要去朝会面?见群臣,眼下已到时辰了。”

    都快忘了,这日朝会拖得破天荒地长。

    太后恹恹地倚回去:“你去罢。”

    卢若音福身?,离去时正与?被叫进来的黄福来擦身?而过,黄福来毕恭毕敬地朝她见礼。

    南衙那头,薛慎比平日当?值还忙。

    朱雀门围坐、罗家母女监刑、巫宝山与?班全坤押送和接应,时辰掐着一刻一刻地去用……屋漏偏逢连夜雨,又收到了卢若音的提醒。

    是卢若音随身?带的小太监来传的口信,说得含含糊糊,只道?皇都近日变动频繁,问候薛家夫人安康。

    薛慎人在狱中的讯问室,半点走不开,皱眉唤来陈俊英,让他赶到将军府多派人跟着俞知?光。

    “算了,还是让她今日别出门,等我回去。”

    “要是大娘子已经出门了呢?”

    “出门就去找,少一根头发,你拿脑袋来顶。”

    陈俊英脖子一凉,转身?大步跑开了。

    宵禁时分?,街道?冷清无?人,一人一马飞掠。

    将军府大门已锁,薛慎从有车马道?的后门入,翻身?下马,一眼望见门后空地上横放一架马车。

    曹跃正提灯,指挥府里木工在修缮被撞断的车辕,车盖铺的锦绸乌糟糟都是污渍,就连边边角角,都有被火燎过的痕迹。

    “怎么回事?”薛慎拧眉。

    修缮的几人里看看我,我看看你,被他疾言厉色吓得不敢说话,曹跃靠近两步,解释道?:“午后大娘子按着往常习惯,去几家铺子查账,路上被围了……那些人说是,”他有几分?犹豫,“说是朱雀门死?了那人的亲人,要让薛家人血债血偿,以命抵命。”

    “还有的想放火,幸好陈校尉带人及时赶到,把那些人通通押送到京兆府大牢去,大娘子当?时受了点惊吓,但人平平安安的,将军放心。”

    “没?去南衙告诉我?”

    陈俊英接到的命令是今日保护俞知?光,他脑瓜子愣直,不知?道?找人来传话,不应当?连曹跃也不说。

    曹跃心里打?鼓:“是大娘子说这两日将军忙碌,既平安就不必禀告,一切等将军回府了再说。”

    薛慎看了他一眼,往内院大步迈去。

    曹跃叹了口气,继续盯着木工把破破烂烂的马车拆了,留下能用的部分?,坏掉的部分?再替换。

    主院寝屋亮着灯。

    薄纱灯罩朦朦胧胧,透出柔光,在糊窗纸上映出一道?娉婷轮廓,俞知?光还未睡。

    薛慎推门进去,女郎手?一缩,宽大的袖子藏在背后,清凌凌的圆杏眼对上他,有几分?慌张地轻眨。

    俞知?光没?料到薛慎这么快回来。

    陈俊英来护卫她时,说薛慎忙得很?,今夜没?准还要宿在南衙,她才悄悄把东西都摊出来了,差一点点就好了。可薛慎一言不发,三两步过来就捉她的手?。

    “薛慎,你干嘛……快放开我呀。”

    俞知?光往后躲了一下,被薛慎扶着左臂,按在拔步床前?,她趁机把东西丢到背后,手?臂被他拉出来。

    袖口捋起,手?臂莹白无?暇,在灯下柔光若腻。

    男人看完左臂,又去看右臂,下一瞬,直接挑开她腰间系带,将衣襟剥开,去抚摸她肩头和后背。

    手?指的茧抚出她一阵战栗:“做什么呀?”

    这般急躁,氛围又不是在求欢。

    薛慎吐出一口浊气,“当?真没?受伤?那你鬼鬼祟祟一见我就躲,是躲什么?”

    “当?然没?有受伤,”俞知?光愣了,小声嘀咕:“我是没?想到你这么快回来。”她挪了挪,露出被藏在身?后的香囊,束绳口还没?绑好,洒出了绿色碎屑。

    薛慎拿起来搓了搓,闻到菖蒲和艾草的气味。

    不知?不觉,都快到浴兰节了。妻子给郎君准备有菖蒲、艾草碎叶的香囊,以驱除晦气,祈求康健平安,是本地习俗之一。

    “这有什么好躲的?”

    “没?绣好,我犹豫要不要给你。”

    俞知?光泄气,报复似掐他腿上的肉,发现掐不起多少,都是紧实精瘦的肌肉。薛慎放松了身?体,随着她继续去,手?翻过香囊正面?,望见绣着的一只动物。

    有几分?眼熟,像是金吾卫服上的豸,传说中能够能明辨是非的神?兽,只是……圆润了不止一星半点,身?子滚圆,快赶上皇宫鲤鱼池里吃得最胖的锦鲤。

    薛慎笑,这会儿结结实实被她掐了一下。

    “我光想着陛下大婚后,是不是就能松一口气,没?想来快到浴兰节,临急临忙做的……”俞知?光看他含笑的狭长眼眸,伸出手?,“你给回我。”

    “哪有送了再收回的理。”薛慎手?伸远到她够不着的地方,又一下子将香囊揣入怀里。

    仲夏阳光炽热,裙裳都换成薄的了。

    送他香囊的女郎云鬟蓬松,衣襟散乱,掩不住那一身?曼妙春光,但他生不出绮念,只觉心尖发软。

    中午给他送食盒,下午马车差点被烧。

    人镇定了一番,居然还有心思急急忙忙绣香囊。

    薛慎搂过她,下颔蹭了蹭她毛茸茸的发顶。

    “吓着了?”

    “有一点,不过俊英他们立刻就过来,把我围在里头,其实,我连那些人什么模样都没?看清楚。”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朱雀门。”

    俞知?光一静。

    薛慎声音低下去:“本不想让你看见。”

    “傻呀。”俞知?光回抱他,拍了拍他肩,“武将不就是打?打?杀杀的吗?看见了才好,我要看见的。”

    “我喜欢的郎君是武将。”

    “我不能只喜欢那些威风凛凛的光鲜。”

    生杀予夺之下,他在取舍间挣扎的幽微心绪。

    她都想了解,想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