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第 231 章
在云梦, 逢雪开始重拾自己的剑术。
身上伤口逐渐愈合,不知道叶蓬舟给她的是什么秘药,解下绷带后, 肌肤洁莹,似年少一般雪白光滑。
但叶蓬舟一直没有解下她面上的绷带。
或许怕她生得丑陋?
毕竟他容貌那么俊美无俦, 似美玉明珠。
当了这么多年的白羊, 剑客早忘记自己曾经的容貌, 也不在乎容颜是否如初。但一想到,或许绷带后是张会让魔尊嫌弃生厌的面孔, 她的心中就漫上几分纠结涩意。
于是自己也不愿解开面上绷带了。
魔气翻涌的天地,四季并不分明, 日升日落天空都是血红一片。她也不知在这里待了多久, 相伴多少年月。
银月如钩, 雾气朦胧。
长剑一抖,停在青年的眉心,剑光照亮他深黑的眼睛。
魔尊朝她笑道:“小羊,我弄来一坛美酒, 来喝一杯?”
两人坐在屋顶上, 打开盛酒的酒坛,花香酒香灌入喉中。风花雪月, 雨露阳光, 都被酿入了酒中。
魔尊高兴地同她说:“这是一头老黑熊酿的月露酒, 我同它是老朋友了,掐着时日,把它的酒全诓了过来。”他笑起来, 几口酒下肚,苍白的面上泛起薄红, “百年前的花月夜颇为热闹,只可惜如今山上多是鬼魅,山神也懒得再宴请山间精怪,只可惜,百年前的月宴你不在那儿。”
剑客一杯又一杯喝着月露酒,嘴里酒液醇厚,似乎酿了不止一年。
她沉默着喝酒,魔尊笑着说一路的见闻,哪儿的妖魔又伏诛了,哪儿又建起新城,哪儿酿的米酒十分美味。
大抵是喝得有些醉,他忽而偏过头,定定望着剑客,“小羊。”
剑客闻声回眸,眼里黑白分明,比月光更清冽。
青年弯着眉眼,眼睫微颤,忽而倾身而来,一手撑着黑瓦,一手抚上她面上的绷带,想把缠绕的白布解开,一窥仙羊娘娘的真容。但触摸到绷带结扣,指腹轻轻揉了两下,到底还是忍住了,只笑着说:“小羊,我以前去找过你。”
酒客身子往后一倒,躺在黑瓦上,望着夜空盈盈的明月出神。自从小羊来云梦后,夜晚的月色都也要清明几分。
他不禁弯起嘴角,道:“小时候,我拜的神是太平神,后来才知道,那块牌位是别人信口胡诌,太平神本是不存于世上的神明。但我总想着,或许有那么一个神……”
祂不用多强大,不用无所不能。
只要祂愿为世上草芥一般的生民拔剑,愿为人世不平挺身而出。
“后来我从沧州来的商旅口中,听说了你的名字。他们说,仙羊娘娘护卫这一路的平安,若说太平神,该数仙羊娘娘。于是我便来找你了,找遍沧州每一寸地,也不曾得见娘娘的容颜。我还以为,是仙羊娘娘也厌倦了尘世,抛掷了凡人,没想到……”
他侧过脸,凝望着身侧的剑客,朦胧视线里,剑客披着层皎皎的月华。
“到底是让我找到太平神了。小羊,你过来。”
剑客放下酒杯,看他一眼,慢慢伏下身体,靠在他的胸口。
“小羊,我来封印你心里的妖魔吧。”
————
心庙里邪祟被拔出身体,同样失去的,是心间最近一段至深刻的记忆。
她醒来时,与一头狐妖大眼瞪小眼。
狐妖说,此地是云梦鬼国,多的是来此寻求庇护的小妖。她想,她也是个弱小的妖魔,千里迢迢来此地,大概同样是为了……寻求魔尊的庇护?
她时常坐在大泽旁发呆。
水波澹澹,云遮雾绕,偶尔能在迷蒙的水汽里,窥见血衣魔尊修长的身影。
她假装嘴里嚼草,余光微斜,打量着所谓的鬼国之主。
可惜水汽氤氲,芦苇摇摆,只能看见他苍白如鬼的侧影。
望着望着,在水边的人忽然偏过脸,朝她看过来。
他也在偷偷看自己!
她莫名闪过这种奇怪念头,耳根发烫,从地上蹦起来,狼狈逃回了鬼城。
没过多久,天上乌云更重,鬼城妖心浮动,和她相识的狐妖拉着她的手,说:“小羊,玄门快攻过来了,听说这次可了不得……总之,你先随我跑吧,咱们找个洞府,先避一避。”
妖怪们纷纷往外奔逃,但她被裹挟在妖鬼人潮中,跌跌撞撞走出城门时,忍不住往天上看了一眼。
天空漆黑如墨,魔气上下翻涌。
却有一道明亮的剑气贯穿天地,魔气如潮往两侧排开,露出湛湛青天,和立在天上的人。
乌云涌动,仙人列阵,伏魔大阵运行,片片煞气如雪落了下来。
剑客停下了脚步。
狐妖用力推她,“小羊,快走啊!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咱们会一起被超度的。”
见推她不动,狐狸重重叹口气,化作原形,四爪蹬地,消失在山野中。
剑客慢慢低下头,看着悬在腰间的长剑,拔剑出鞘,剑刃似一泓寒江。
何时得了这么好的一把剑?谁送她的?
想必是一个极为重要的人,才会让她如此珍视,每日挂在身侧,时常擦拭。
有些想不起来了。不过,不重要。
既然在她弱小时,魔尊好心收留她,便是对她有救命之恩。如今仙魔大战,她就算此身微末,也该为了这点恩情,挺身而出,生死不论。
剑客本当如此!
提剑一跃而起,直上云霄,提携玉龙,愿为君死!
长剑荡开空中的阴云,剑客红衣猎猎,挡在了伏诛的妖魔身前。
“琤!”
长剑相撞,爆开刺目白光。
沈玉京手持真人伏魔剑,大阵千万修士一同列阵,天地间的清灵之力化作金光点点,凝在这把长剑上。千钧一发,天下苍生系于一身之际,在凛冽的剑光中,他看见故人的容颜,一瞬间,伏魔剑微颤,差点脱手跌落云端。
他喃喃:“师妹……”
这百年师妹去了哪里?为何在此处见到她?
但逢雪没有看他一眼,执剑立在妖魔之前。剑光照亮她凛冽的眉眼,百年过去,昔年剑客容色依旧,只比以前更加沉静,锋芒内敛。
“迟师姐。”风扶柳忘记施诀,以为是梦,“是你……”
逢雪提起剑,指向天上三千仙人。长风荡起她的衣袍,她微微抬起下巴,意思再明显不过——来战。
见他们都没有动作,她转过身扶起妖魔,坠入滚滚浓云中。
沈玉京静静看着她的身影,恍惚半晌,对那些术士说:“不必追。”
大阵缓缓运转,天上乌云魔气似雪见日般融化,消弭在空中。常年晦暗的天光,隐隐透出天青的颜色。
不得超脱的怨鬼在金光中消散,狰狞可怖的妖魔,亦在法阵里伏诛。
这是诛魔的法阵,亦是超度的法阵。
沈玉京隐隐觉得,这位鬼国的妖魔,是自愿死在伏魔剑下。他这一死,倒省了很多麻烦,他身上的那些妖魔恶鬼,吞下的苦海孽丝,皆在阵法里消融。
也许大战后,人间能回到百年前的光景。
……
“小羊。原来你生得这样好看。”
叶蓬舟靠在一棵桃树下,身上不见什么伤,只是面如霜雪,路过之处血痕漫开。他仰起脸,竭力朝逢雪笑,笑得眉眼弯弯,痛快无比,不在乎身上伤,只问:“原来小羊还记得我吗?”
逢雪没有作声,从身上寻找止血的伤药。在鬼城中醒来后,她身边除了一把宝剑,还有一包裹的药。
也不知道是谁给的。
她大抵猜到是谁给的了。
“小羊,原来你也是青溟山的弟子,好了不得,为何披上了羊皮?以后别这样了,”他牵住剑客的手,笑问:“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逢雪。迟逢雪。”
“逢雪,真是好名字。”青年弯起桃花眼,眉间眼梢,挂满笑意,“小时候,云梦冬天总不下雪,我时常盼着能去沧州,见一见万片飞琼,今日总算见到,小羊……”
脸上笑容渐渐褪去,他低着眉眼,看见自己手背多了一颗滚热的水珠。
“啪。”
又一滴水珠在手背溅开。
剑客垂着眉眼,长睫缀满泪珠,本是凛冽清冷的双眸,此刻却蒙上层迷濛水雾,双肩微微颤动。
叶蓬舟弯起嘴角,眼睛却渐渐红了,他咽下一口血腥,却仍有鲜血汩汩从嘴角冒出,忍不住闷闷咳了两声。
于是他的小羊便睁着泪眼,为他擦掉嘴角腥血,只是刚擦完,又有血流了出来。
叶蓬舟抓住她的手腕,笑道:“小羊,我同你不过萍水相逢,你这样心软,以后怎么办呢?”
逢雪咬着下唇,满面冰凉,好半晌,才拉住他,“我带你离开这儿。”
叶蓬舟没有拒绝,任由她扶住自己,慢慢站起身。
逢雪扶着他在云梦的泥泞里深一脚浅一脚走着,走了没多远,忽听身后的青年笑了一声,“阿雪,我同你说个笑话吧。”
她咬紧唇,唇瓣发白,没有说话。
放浪的酒客就朗朗笑道:“你知道谁是天下第二举重力士吗?”
等了会,见她不作声,他便自顾自地往下说:“天下第二的力士,不才便是本人!因为我身上背着十万恶鬼,四方妖魔。那小羊知道,天下第一的举重力士是谁吗?”
逢雪依旧没有说话,眼前一片模糊。
魔尊低下头,对她笑着,笑声沙哑,“天下第一的力士,是我的小羊,因为,小羊背着我。”
话音刚落。
逢雪只觉背后一轻,转过身,身后空空荡荡,一路走来所过之处,灌木黄泥,溅满了淋漓红血。
一滴泪珠从她湿红眼眶掉了出来。
第232章 第 232 章
等再醒来时, 人已经不在妖魔丛生的鬼国。
屋里依旧是过去的陈设,孤灯如豆,照亮蓬门荜户。她在山上修行的八年, 一门心思道法剑术,房间极素净, 没有多余的东西。
如今又回到了百年前的屋舍, 仿佛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 山风灌入屋里,桌上烛火晃了几下。
沈玉京托着药碗, 从门口走了进来。他模样依旧年轻,苍兰道袍裹着清瘦身形, 腰间挂着真人的法印。
“师妹……”
一声低低叹息在暗室响起。
他把药放在桌上, 点燃烛台灯火, 轻声道:“这些年你去了哪儿?我在沧州,没有找到你,后来,我以为……你已经不在世上了。大战里, 许多人都故去了, 但幸好你回来了……”
他低低说了半日,发现回应自己的只有窗外呜咽风声, 偏头看去。
女子坐在床上, 双目空茫, 神情木然。
在沈玉京的记忆里,无论什么时候,师妹眼中总有清亮的光, 就像一簇永不熄灭的腾腾火苗。
但是现在,那束火苗熄灭了。
倔强与希望焚烧殆尽, 只剩漆黑空荡的灰烬。
“师妹……”沈玉京靠近她,肩膀上传来剧痛,湿红血水打湿了布袍。他低下头,一把霜白剑刃横在身前,再往前一步,长剑便会毫不留情地割断他的脖子。
僵持半晌,他退了一步,道:“药我放在这儿了,师妹,你在山上休养身体。”
逢雪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她的眼前仿佛蒙着层水雾,耳里堵着棉花,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什么东西也看不清。
好像沉入无尽的深渊里,一直一直往下坠,竭力抬起脸,也望不见天光。
以前在山上的时候,她心里有股气,能让自己摔倒无数次、就算摔断腿,也能重新爬起来。
但……那股气消失不见了。
她觉得很累很累,只想沉沉睡一觉,最好永不醒来。
魔神已死,百废待兴,身为青溟掌教,沈玉京每日事务极为繁忙,但就算再忙,他也会来到小屋前,隔着梅花,静静望眼屋里的师妹。
门前梅树开了百年,红梅白雪相映,只是少了道比雪更凛冽的剑光。
他静静望着漆黑的窗户,许久,才转身往回走。山上又下起了雪,雪片翻飞,密如扬花,恍惚间,听见碎玉的声音。
几个山间游魂在雪路飘来荡去。
曾经贪恋天下美景的游人,不幸坠落山崖而亡,化作游魂飘荡,青溟山的少年唤他们鬼先生,每每见面,便要拱手行礼。
俯身一拜,同是天地一过客,大笑携游,俱为风雪夜归人。
对面的鬼先生从路上飘来,路过他时,俯下身子,轻轻一拜。
但沈玉京立在风雪中,久久没有回拜,山间风雪鼓满空荡道袍,他立在崖上神色恍惚,凝望着负雪千山,漫天飞琼。
昔年山间的故人似在月下走来,朝他轻点头,笑了一笑后,飘然而去。
不知过去多久,沈玉京回过神,往后看去。
梅花树下,那扇窗户没有打开,漆黑一片。
雪起云飞,夜窗如昼。
逢雪睁着眼睛,茫然地望着屋顶。
雪光照得天地皆白,外面月色应很好,在以前,她最爱在这样的风雪明月夜中练剑。
但她真的很累,累得提不动剑了。
她嘴唇轻轻颤了一下,眼中泪早已流干,只剩麻木茫然。千山负雪,明烛天南,外面风景奇崛美丽,可和她有什么关系?
天地依旧是旧时天地,人却不是故人,此方天地,已经没有她在乎的人了。
为什么自己还不死呢?
她眼眶涩痛,正要疲惫地闭上眼睛,忽然看见明月照得亮白的纸窗上,翩然飞过一只蝴蝶。
蝴蝶轻扇翅膀,停在了窗上。
以往一夜又一夜的月色里,她好像不止一次见过这只蝴蝶,但她只瞥了眼就移开目光,目光虚虚望着某一处,陷入空茫旧梦里。
雪片飞旋,窗上白雪愈来愈深,蝴蝶依旧停在窗上,偶尔扇动一下翅膀,但渐渐,雪落在它的翅膀上,它慢慢低下蝶翼,快要被冻成冰雕。
窗户猛地打开,盈盈月色照在张毫无生气的面孔上。
一只惨白瘦削的手从屋里伸出,轻轻替蝴蝶拂去雪花。
蝴蝶翩然飞起,摇摇晃晃飞了段路,又回到她的身边。风疾雪密,素白蝴蝶翩跹而飞,羽翼流动银色的光芒。
鬼使神差,她扶着窗楹站起,迈动僵硬身体,走入满山风雪里。
她依旧听不见声音,眼里只有这只银白的蝴蝶。
穿过一树红梅、结冰山涧、满山冰凌。
蝴蝶停在了一个隆起的土包前。
这是埋葬青溟山弟子的后山,就算尸首没有能回山上,弟子们也会在这儿为同门立起座衣冠冢。
一个个土包相连,绵延不尽。她渐渐走过坟茔,垂着眼睛,视线扫过木牌上一个个熟悉的名字。
“陆紫翘、长孙昭、季峋……葛春生、易存一、易求二、风扶柳……”
低声念着故人的名字。
她停下脚步,看着那只翩翩白蝶,视线渐渐下移,嘴唇轻颤,呵出口白汽,“迟逢雪。”
逢雪慢慢蹲下来,抱住膝盖,与墓碑上的名字久久相对。
素蝶在坟茔徘徊不去。
她忽然拿起腰间宝剑,一剑挥去,剑气荡得山林颤抖,满山白雪簌簌而落,雪尘纷飞。
坟墓被剑劈为两半,里头埋葬之物重见天光。
逢雪慢慢俯下身,从冰冷的泥土里,捡起坟土中埋的东西——
一把锈迹斑斑的残剑。
她曾拿着这把剑,带沈玉京走出世上最狰狞可怖的魔渊。也曾幻想过,手中握着剑,斩妖除魔,成为浪迹江湖的剑仙。
辗转百年,昔年的佩剑,居然又回到了掌心。
她将脸贴在冰冷的剑刃上,眼眶渐渐湿红,一瞬间,天地间所有的风声、雪声、松林拂动声,皆传入耳中。
她又重新听见了天地的声音。
“嘁嘁喳喳!”
树梢鸟儿在叫:“是她?”
“没错就是她!是祖奶奶一直惦记的那个人,快请祖奶奶过来!”
“快些快些,快请祖奶奶过来啾!”
不多时,一群鸟儿穿透风雪,盘旋她而飞。一只很老的鸟儿,被众鸟簇拥着,扬动老迈双翅,跌跌撞撞飞到她的身边。
她抬起手,老山雀熟练地停在她的手上。
这只山雀已经老得不行了,浑身的羽毛变成雪白,动作迟缓,似人间百岁的老人。
逢雪一眼便认出,是从前她在山中喂的鸟儿。
“阿雪、阿雪。”老山雀窝在她的手心,慢慢说:“你回来啦,我一直、一直在等阿雪。”
逢雪竭力扬起嘴角,指腹轻轻摸了摸它的头,“让你久等了。”
“阿雪会给我吃果子,阿雪是山上最好的人,”老山雀缓缓低下头,嘴巴轻点她柔软的掌心,啄了点雪粒,好像尝到了世上最美味的果实,它将头抵着剑客的手,喃喃:“最喜欢阿雪了。”
……
翌日,沈玉京再去看逢雪。
梅树下的小屋里空空荡荡,剑客悄无声息下了山,只带走了一把剑。
又过些许年岁,听说江河湖海之间,多了一位仗剑独行的剑仙。
……
魔神虽伏诛,世上却依旧有许多食人的妖魔鬼怪,也有许多食人的暴徒贪官。
逢雪握着剑,看见妖魔鬼怪,就杀,看见人间不平,就杀。
一日复一日的斩妖除魔里,她的剑越来越快,人们开始唤她剑仙,后来又给了她别的什么名字。
有一日路过青溟山时,她提剑走了上去。
走上山阶,沈玉京正好在扫地,拿着扫帚拂去地上落叶。
这些年天地失序,玄门术士斩妖除魔,死伤惨重。后来青溟山收留乱世的孤儿,人又逐渐多了起来。
虽为掌教,他还维持一些做弟子时的习惯,譬如亲自扫过路上的落叶白雪。
扫帚掉在地上,他怔怔看着缓缓行来的人。
剑客提着剑,面上没什么表情,和他轻一点头,“我来祭拜故人。”
沈玉京“嗯”了声,跟在剑客身后,陪她一起走到后山坟包,“我听说人间多了个剑仙,就猜到那是你了。”
剑客没有说话,背对着他,为山间岑寂的土坟除去杂草浮尘。
沈玉京跟在她身后,与她一起为故人烧纸祭拜。
祭完故人,剑客转身往山下走。
沈玉京叫住她,“师妹,留下来吧,青溟山多了很多小弟子,你来教他们剑术,好不好?”
见剑客无动于衷,他又追上去,道:“我后来知道了,知道是你救了我,师妹,我真的一直在找你,大家也都想着你。你来做掌教,”他语气恳切而卑微,声音颤抖,“留到山上,好不好?我们一同修炼,好不好?”
剑客脚步一顿,慢慢转过身,暗红的夕阳拉长她的影子。
沈玉京看不清她面上的神情,只觉得那双眼睛异常寥落黯淡。
她轻轻说:“可是师兄,花生不会再发芽了。”
沈玉京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不禁撑住旁边石壁,才勉强站稳。
往事在脑中浮现——
那是在他小的时候。他亲眼看着母亲被流寇杀死,受了刺激,变成人们眼中的傻子。
孩子们欺负他,将他推入泥泞里,只有女孩愿意为他挺身而出,伸开双臂站在他的身前。
他的左手紧攥着,里面抓着母亲最后留给他的遗物。
别人他掌心抓的是美玉,是明珠,是世间无上的珍宝,所以他才每天都握紧拳头,不肯松手。
但其实那里面,只是一颗母亲为他剥好的花生而已。
但于他而言,那确实是世上至为珍贵的珍宝。
有一天,他看着灰头土脸的女孩,慢慢对她松开掌心,将花生粒送给她。
女孩却道:“我们把它埋进土里,第二年长出树,就能一起吃好多花生。”
但是炒熟的花生,不会长出新芽。
但是沧州的雪,永远留在了水乡。
……
剑客继续仗剑在人间游荡。
又过不知多少年,她听见青溟掌教病故的消息。至此,天地之间,再无一个故人。
她杀的妖魔越来越多,在人间的信徒也越来越多。
在人们的传说里,有一位听见人间不平便仗剑而出的神祇。祂向世人索求的,不是金银珠宝、不是五谷牲畜,而是一滴受苦之人的泪珠,她所回报的,是把斩尽人世不平的长剑。
到后来,某日在山间行走时,忽见天上金光大作,一条天梯徐徐在眼前展开。
不知不觉,竟走出一条飞升成神的通天道途。
她抬起脚步,慢慢往天上走去,走到一半,忽觉心上越来越沉,竟有些迈不动步子。
恍然想起,自己收了一份供品,却迟迟未替人完成愿望。那是在水汽浩渺的云梦,少女回身望去,身后只剩淋漓鲜血时,从眼角滴落的滚热泪珠。
是迟逢雪流下的最后一滴眼泪。
是太平神收到的第一份供品。
第233章 第 233 章
万法寺上空, 黑云压顶,云层化作一个巨大的漩涡。
天旋地转,山摇地撼。
一座座庙宇山石飞了起来, 人就像一片片轻薄羽毛,被卷入湍急的风潮中, 身子抛起又坠落, 撞到速度奇快的石头砖墙, 就砰地化作空中绽开的一朵血花。
地上的一切共同飞向空中倒悬的巨影。
白花娘娘倒悬的身影头枕群山,脚连乌云, 赫然悬在天地间。
万里白骨无人收,灭世白花将开来!
男人张开双臂, 迎接灭世魔神的降世。他嘴角含笑, 看着地上的人, 道:“事到如今,你还不愿向我低头吗?”
叶蓬舟没有搭理他,在翻涌浓云里,寻觅剑客的身影。但天光黯淡, 日月无光, 他的刀只慢了一瞬,就再找不见逢雪。
叶蓬舟面白如纸, 任由碎石迎面飞来, 刮破脸颊, 血珠滚落,又马上被风卷走。
提刀立在风雷中,神色怔忪, 下意识摸到腰间葫芦。十五年来,他一直嚼碎血泪, 当作酒饮,可烈酒下喉,却漫上更浓的苦涩,胸中郁意,浓得连酒也解不开。
他弄丢小仙姑了。
“好徒弟,快打开万里白骨图,将十万恶鬼放出来,送给娘娘!”
白花教主叠声催促,却没显得多着急,站在祭坛上,好整以暇地望着青年。
他知道自己徒弟生性桀骜不肯低头。
所以非要在万里鬼国,种满桃花,强说那是桃花源。非要为人间的怨鬼们,开辟一方桃花源一般的容身之所。
但这些努力,只是天真到不堪一击的泡沫,譬如长孙昭以为引龙神入梦便能重塑龙脉,譬如季峋以为开镇厄司,就能从妖魔口中庇护普通百姓。
可笑,可笑。荒唐,荒唐。
叶蓬舟摩挲酒葫芦,看向他,问:“师父,世上当真没有太平神吗?”
白花教主一怔,旋而化作大笑,“若世上有太平神,你拜了这么多年,祂怎么没有出现呢?”
“她出现了。”
男人一怔,“什么?”
叶蓬舟伸开手掌,掌心浮现张卷轴,他弯起嘴角,黑发被风卷起,衣袍在风中摇摆,仿佛惊涛骇浪里的一叶小舟。
“我见过太平神。”
在酒泉的桃花树下,在蔓山君的妖鬼宴里,在灵石城的风雨中。
或许在青溟山的人眼里,少女是个失意的剑客,在妖魔鬼怪眼里,她是个不自量力的狂徒。
但,说来或许无人相信。
那夜他们一同挤在棺材里,明月透过棺盖缝隙,洒在少女倔强的眉眼。棺为白纸月作颜料,恍惚间,他看见明月裁出太平神的模样。
幼时俯身拜过无数次的神祇,终于从云霄走下人间,来到他的身旁。
叶蓬舟弯起眉眼,声音温柔缱绻,仿佛在与心上人说着呢喃笑语,“我的太平神,好得不得了。可惜你们眼瞎心盲……无妨!这样就不用怕旁人觊觎了。”
想把他的明月环起来,揽在怀里,免得叫人觊觎;别人多看她一眼,他就怨念横生,她若多看别人一眼,他亦是醋海翻腾。
但他更想,明月飞上天空,照得天地清明,让所有人都看见她的盈盈光芒;更想她一展平生志向,扶摇九万里之上,以剑光照亮寒夜。
就算他死了,以小仙姑坚韧不拔的性子,还是能成为剑仙、成为太平神吧?
可惜,再也见不到了。
青年强撑着面上的笑,一点点打开卷轴。
白花教主期待地看着他,等待十万恶鬼从图中爬出,为天地再添一抹血色。
但等了半晌,万鬼齐哭之景竟并未出现。
反而是聚在他身侧的无头尸们,身影逐渐变淡,他往天际望去,天空中落石、妖魔、风中飞旋的法寺,竟都消失不见,连白花娘娘的影子,都黯淡几分。
他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愕然看着青年,“你……”
竟然想把万法寺、山上尸鬼妖魔、连带天上的灭世魔神,一同收入鬼图中。
他心神一震,呆了片刻,不由笑了起来,“你这样癫狂的性子,倒很合我教的宗旨,小舟,你以为,用自己的身体,能装得下灭世的魔神?”
酒客拔出鬼哭,指天而笑,“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大风吹得他衣袍鼓动,散发高扬,一双笑眼弯着,讥讽天地魔神。
艳丽丰美的皮囊,不停往下滴血,是人皮承受不住这样多的魔气,被反复撕裂又愈合。
他愈是杀心炽烈,面上笑意愈盛,双目隐隐掠过暗红,仿佛从地狱爬上的修罗。
白花教主对上那双赤红眼睛,冷不丁想到一事——若是想将白花娘娘拉入图中,除非他变成一位比灭世魔神更加强大凶狠的妖魔。
这本是绝无可能之事。
“不过螳臂当车,蜉蝣撼树。”他冷哼,心中却不由生起几分忐忑。
叶蓬舟身上魔气激荡,嘴角涌出污血,以指擦过唇角暗红,再将黄泉图打开一寸。
怨气如山,压得他身子微微弯下,又吐出一口暗红。耳畔充斥着厉鬼哀嚎,滚热血丝从耳朵流出,打湿了鬓发。
但他还是扬眉而笑,就算天命打碎他的骨头、把他身上肉片片割下,将他碾碎成泥。他也要咬下老天一块肉,拿来下酒。
他本是如此,只不过在心上人面前,才强抑心中沸腾杀念,偏激热血,勉强披上人皮。
笑着笑着,忽听耳畔响起清脆之声。
仿佛凤凰清鸣,压过恶鬼喋喋的咒骂。低头看去,一块木牌落在了自己脚边。
是真人离开时送给他的桃木符,他与小仙姑,一人有一枚。
叶蓬舟一时痴怔,呆呆看着桃木符,伸手去捡,木符是万年灵木作制,聚天地清气,指尖碰触时,雷火燎过鬼气森森的手指,雪白手上多了被火烧的痕迹。
但他还是慢慢攥紧掌心,任由桃符清气将手掌烧伤,心中有些恍惚,不由自主地想:若是当年,在云梦,自己遇见的不是白花教的鬼仙,是青溟山的真仙……
说不定就与小仙姑是同门了。
这么一分神,身上咆哮的鬼气被桃符安抚,本已打开的鬼图,像是被一只手重新温柔合上。
阴影覆上头顶,一座小山当空落下。
白花教主神色微变,飘然闪开,但祭坛却被巨石压烂,血泥从石块下渗出。
一人从滚滚浓云里走来。
男人双鬓发白,肩上扛着把长枪,枪头红缨飘扬。虽眉眼沧桑,他的模样却极为俊朗,像个浪迹江湖的豪侠。
“季峋,你没死?”白花教主有些诧然,“你的命倒是挺大。”
话未说完,忽听耳后风声,转身回望。
一枝金箭如飒沓流星,穿透乌云,似雷霆霹雳,轰然而止,眨眼就到面前。
箭尖穿透他的胸口,身形飘渺的鬼仙,竟被钉在了石上。
长孙昭紫衣翻飞,躲开落石飞瓦,跳到地面,同叶蓬舟微微一笑。
季峋笑起来,眼角皱纹丛丛,道:“哎,小师妹呢?我们耽误了些时间,没错过你们的喜酒罢?听说你是个酒客,我特意从凤阙带过来一坛御酒……”
长孙昭白他一眼,“都怪你非要去拿酒,不然早到了。”
季峋笑了笑,望向漆黑的遮天巨影,“啧”了一声,“好一个灭世的白花娘娘。”
白花片片翻飞,山峦连根拔起,宏伟的殿宇碎裂,浓墨般的云彩里,砖石、树木、生灵,在罡风里旋转,渺小得像一个黑点。
一派灭世之象。
沈玉京御风飞了下来,朝他们拱手,“大师兄,二师姐。”
“大师兄、二师姐!”
又一声急切呼唤穿透了风雨,还未等长孙昭转身,就见一道身影化作旋风,无视落石巨木,急冲冲飞到他们身前。落地时,许霞鹜没有站稳,差点摔在地上,被长孙昭一把扶住。
许霞鹜抓住她的手,“二师姐!”
和逢雪沈玉京不同,许霞鹜拜入师门时,几位师兄师姐还未下山。他眼眶湿红,怔怔看着面前的两人。
长孙昭扬眉笑道:“没想到都过这么多年,你还是个爱哭鼻子的小鬼。”
许霞鹜扭过脸,“我……太久没看见你们了,以为再也见不到了。”
“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季峋肃然望着天空,地裂天崩,火石如雨,山下无色镇已成一片废墟,密密麻麻的信徒在碎裂的街道奔逃。
山裂之处涌出赤红岩浆,沸焰滚过处,只剩片腾腾的火焰。
“小妹夫,听说你的火法学得不错?”
叶蓬舟怔了一下,轻轻眨了眨桃花眼,“我?”
“不是你还有谁?我们五人司五行之法,恰好布阵,锁住这地方,让魔气不外泄。还需一人立在阵心,直上云霄,与魔神相斗。”
许霞鹜问:“阵心人是谁?”
长孙昭反问:“你说还有谁?”
许霞鹜恍惚片刻,想起了一道倔强的身影。
在山上,少女格格不入,不通五行之术,不会符篆术法,但是,师妹的剑,可诛妖魔,师妹的剑,可破万法!
“师妹在何处?”
“管不了这么多了。”季峋捏诀唤来巨石,把白花教主压入石下。对面身为鬼仙,一时难以杀死,他们得先将魔神诛灭,免苍生浩劫,“先布阵吧!”
“走!”长孙昭跳到空中飞石,却见刀客还站在地上,问:“小妹夫,你不快些过来吗?”
叶蓬舟抬头望着他们,“但是小仙姑还在云里。”
长孙昭扬眉一笑,“这就怕了?你忘记行宫之中,同我说过什么话了吗?你说,师妹若在,希望便在,因为……”
“因为她是世上最无坚不摧之人。”叶蓬舟扬起嘴角,拔刀跃上天空,“我来了!”
……
一只手握紧了剑柄。
逢雪在飓风里张开眼睛,捏诀在半空站稳身体,她横剑在眼前,望着霜白剑刃上倒映出的凛冽眉眼,有一时半会的恍惚,分不清前世今生。
地面已成一片烈焰火海,天空亦是黑云涌动。
白花娘娘巨影巍然悬在天地中。
她手里提剑,似撼树蜉蝣,义无反顾冲向邪神,却在乌云里,看见熟悉的身影。
“师妹。法阵已成,我们来为你护法。”长孙昭盘坐石上,手中捏诀,朝她笑道。
逢雪的目光依次掠过其余几人,大师兄、二师姐、四师兄、五师兄。
还有在三师姐位置的……
与叶蓬舟眼神相对,便不禁弯了弯嘴角。
这是他们同门,第一次齐聚一堂。
逢雪踏入阵中,就感觉身子轻盈,五行在四周运转,天地之力皆为她所用。
她手中提剑,心念一动,便纵身一跃而起,直上九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