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第三劫(六)
硝烟渐渐淡了, 残存的千丝蛛在各地来去,低境修士和凡人出来做一些诸如整理收拾各种法器、发放灵石丹药青灵果、运送濒死或重伤修士之类的简单工作。
早已醒来、退居后位的诸葛穷看向前方空荡荡两个蒲垫, 眼泪落下又被抹去;西洲小妖崽们在镜子里给他们喜欢的丸丸姐立碑;荒村中,与老怪们生死有关联的棺材裂开大半……
来不及再多悲戚,所有存活修士抓紧时间治愈伤势、恢复灵力、补充物资、修复法宝。
灵网彻底消失前,天道意识告诉他们,黑潮不会彻底消失,死去的人随时可能会再醒来,两位仙尊同去根源, 在他们寻到根源、破灭大劫之前, 修真界需要靠自己争取到时间。
复活也许今天, 也许明天,虽然天道说短时间内不会有碾压级战力的仙人出现, 但失去能将所有修士链接在一起的灵网、失去无数同胞战友, 护界阵法都破破烂烂的现在,这一仗只会更难打。
然而希望就在眼前、身后就是亲朋好友故土, 哪怕平时再混再懈怠的修士也要争一口气,将时间挣来。
对抗第三劫从不只是两个人的责任。
天地人当自救。
时间紧张, 危险蛰伏,不少修士就在原地打坐修行,法宝武器放于一侧, 随时准备应战。
也不知过了多久, 哗啦啦——哗啦啦——
噩梦般的声音响起, 修士们睁开眼, 在筋骨嘎吱活动声、中气十足的喊声中看见了远方——那里有漆黑的潮水涌动。
岁月长河被牵引, 历代天骄似果从花中出,攻伐故土。
天昏地暗, 残阳如血。
鼓起勇气、举起兵器。
“杀!!!”
……
黑潮浩瀚,辨不清乾坤,辨不清来源。
只能逆潮水而上。
秋亦和虞观速度全部攀升到了极致,好像走出很远,可停下一看,四面景还是那片汹涌黑浪,又好像根本没走出去。
也不知多久,冒出敌人,千奇百怪,仿佛世界随手捏造,境界近仙,又有直接为仙,不致命,但猝不及防被偷袭一击,能被重伤,灵力耗尽时,也会死在他们手中。
于是一人前进,一人杀敌,时而秋亦向前走,虞观护持杀敌,时而虞观向前走,秋亦护持杀敌,手臂总相连着,十指总相扣着,未有片刻分离。
抵御黑潮、斩来来敌、全速前进,皆数消耗气力和灵力。
乾坤袋中的灵石早已在最开始便被消耗殆尽——仙尊恢复灵力所需实在骇人,然后是天材地宝、丹药,甚至最低等的回灵丹都被吃了干净。
继续走,不能停。
秋亦受伤严重时,虞观背他向前,秋亦抱住他腰身,驭使灵剑斩杀那些来敌,低声问时间。
虞观感悟许久,已能确定,道:“岁月河的特性有部分融入此中。”
此地的时间是紊乱的。
只要能够继续走下去,或早或晚,他们迟早能走到源头。
秋亦想了想,道:“那我们必能走到终点,找到源头。”
“为何?”
秋亦用脸颊贴贴他的后背,很安心:“我找到你了啊。”
虞观重伤时情况会比秋亦好些,秋亦将生息幽火送他,在他身边送入生机之气,相当于顶级的神医伴身,再加上虞观自己也可定住伤势,拉回时间,或是推进愈合伤势的时间,所以疗伤快很多。
但应对源源不断来敌的秋亦就要烦恼一些了。因为虞观的杀伐能力比他更胜一筹,清理敌人速度也更快,而秋亦自己面对这些敌人,非得多耗上片刻不成。
秋亦道:“时间宝贵,你不准受伤了,允许你下次把我推出去挡刀。”
虞观中指弹他脑门,很响的一声,留下红印:“时间既然是乱的,快慢便无意义,外界时间不由我们决定。”
“哦,”秋亦顿了顿,道,“那些东西又来了。”
虞观叹气,手腕翻转,在斩杀来敌的短暂间隙,忽然贴近,亲吻秋亦脸颊。
秋亦眼睫颤动,垂下眼睛,都要看不清路了:“干什么。”
“想告诉你,你比所有都重要。”
“……”
哦,原来是来腻歪了。
因为灵力要省着用,秋亦都没法给自己脸上降温。
片刻,他望向前方,嘟囔道:“你也是。”
黑潮再度掀起狂澜,可说闲话的时间总归是少的,再往前,全神贯注,神经时刻紧绷,疲惫到连神念交流的时间都极少。
如果只有一人,说不定真会陨落在此处。
也不知过了多久,原本漫天黑潮竟然开始从上方下降,秋亦与虞观交流片刻,确认方向绝不会有错,深呼吸一口气,继续向前。
一道颜色似暗金的光晕浮动,宽阔昏沉,如同阔大江河,恰似星球外环绕着的行星环。乍一看,虚空被它粗暴地分开,隔出真空与黑潮,但细看,方能发觉黑潮便是从它边缘漫出。
无法探知里面有何危险,只能靠近。
虞观先踏入其间,秋亦被抢先一步,气恼得掐他的手,又被虞观握紧手,霎时蔫巴地消了气性。
没有任何声音,静悄悄一片,原本便已十分昏暗的虚空仿佛再被涂上一层深深暗色,漆黑浓墨,伸手不见五指。
这种暗是吞没视野的纯粹黑暗,必须要以灵光点亮周身。
忽而,两人停下脚步。
灵光微亮,照亮了一点褪色的血肉,秋亦点点灵光,黑暗翻动,终被光芒驱散,露出惊人之景。
高山巍峨,覆盖寰宇,窥不见全貌,漆黑的山身上,残灵无数,望不到尽头,俄而,有意外靠近的人形被猛然吸附上去,闭眼死在山脚,又有气息不凡的生灵从山中黑色挣扎冒出,被光晕黑潮带走,不知去向何处,每有一尊生灵脱出,黑暗气息就要弱上一筹。
一切无声无息,整座漆黑山身如潮汐涨落般起伏蠕动。
“丹阁丹药削弱了此处。”
说着,秋亦看见闭目的残躯,清风仙尊身躯一半埋于黑暗中,一半挣脱而出,双目似忽即将睁开,隐隐约约显出神光。
砰!
虞观出手速度快比雷火,一剑击碎即将复苏的清风仙尊,同时听得身后传来噗呲一声,鲜血铺撒,或许是回来此处观察情况的墨沉扑通倒地,被黑暗吞没。
秋亦丝毫不惊,仿佛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对虞观道:“我们来得不算晚。”
要让清风仙尊挣脱出来,那又是一个大麻烦。
虞观微微肯首,望向那座巍峨神山。
参天神伟的山脉,深邃黑暗,落入他们眼中,便是更本质的存在。
死气森森。
“这是脓包啊,”秋亦轻声道,“生死有数,修真界寿命到了。”
所谓大劫,不是什么世界晋升,也不是受异域灾害,只是世界寿元到了,所以死气蔓延、走向终点,修士对抗大劫,就仿佛一位垂朽老人在死亡和时间面前挣扎续命。
虞观牵着他的手,沉稳而笃定:“我同你一起,天命可改。”
秋亦心神微动,与他对视,已然明白虞观何意。
澎湃的热血从心头涌出,漫向四肢百骸,将所有疲惫一扫而空。
“可以一试。”
……
修真界,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一时杀得得眼红,各种手段齐出,境况竟比先前还要惨烈。
崇山书院。
方正一剑劈斩四五人形,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砰!忽见红香进去的大殿正面猝然打开,狂风卷卷,猛然绽放出瑞霞千条,刺痛了在场所有生灵的眼睛。
用灵力缓和疼痛,方正再看,眼睛猛然睁大,同一时间,黄狗的叫声骤然高昂。
如烟雾般的三圣从殿中走出,一身气势有巅峰之态!
顾不得更多,方正猛地冲进殿中:“红香——”
声音戛然而止。十几名被红香护送至此,或重伤或濒死的弟子依靠墙壁,一条挣扎犹豫的鲜血路尽头,三圣画卷高悬,底下供桌香台清净不染尘,一根红香燃烧。
红烟笔直,徐徐上青天。
燃香秘境,最初因供奉三圣的香火而诞生。
方正几乎呆滞,大脑一片空白,无数念头从过往中浮起。
原来这便是不为人知的,仙香的真正妙用。
大夏皇朝,太后庇护孩童,担忧地看着高殿之上。
看得轰隆雷鸣滚动,帝星从苍穹落,天下官吏,配合大阵,此时化为坚不可摧的盾牌挡住前朝帝皇,而她那从未真正对敌的孙儿披衮服戴冕旒,以星为器,拦住开朝皇帝。
“我大夏,既寿永昌。”太后喃喃,然后闭上眼睛,紧紧抱住孩子们,这些未来的种子,“我修真界,永世长存。”
青丘,宗舞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从天空坠落,身体逐渐冰冷,黑潮轰隆将他卷入的一瞬间,忽然有如日灵光从缝隙中透出!自爆!
轰!天地震颤。
建木拦腰截断倒塌,神光流动散去,第三次涅槃的糖葫芦悲鸣一声,伴着几乎要将自己烧尽的无尽火焰,毅然决然地撞上敌人。
天机阁,诸葛穷端坐蒲垫,血流不止,青烟散尽,宛如那些死去的修士一样,所有人做出选择,此地剩余十七名渡劫,一齐点燃神魂,稳固照亮阵法。
……
咻。
萧消手中笔猝然划出一道墨痕飞线。他咬住腮帮,目光悲怆地看着三千世界模型,看见黑暗一片。
终于,“啪”!
书笔全都抛之身后,再也忍受不了坐着干看,萧消猛然起身,就要跑出屋栋。
踏出门槛的一瞬间,心头忽然一跳,他猛然止住脚步。
“!?”
一刹那,一种玄之又玄的波动蔓延三千界。
黑潮嗡鸣拍打,居然在退去——不、不对,不是褪去,它消散了!
连带着那些从黑潮中脱身而出的前代修士们一起,第三劫从修真界开始向后退却!
这种消散之前人世无常仙尊出手时也有过一回,是两位仙尊回来了?心头掠过困惑,细看一会儿,萧消终于看出与先前的不同,这一次,消散的黑潮再也没有复原的趋势!
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仙尊们现在又身在何处?
脑海中闪过无数重思绪,心中欢喜几乎快跃了出来,无论如何,结果摆在眼前,第三劫要结束了!修真界守住了!
萧消足下生风,几乎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师尊以及前辈们。
他一路狂奔,没有遮蔽的烈阳肆意挥洒光芒,天清地朗,尘埃似金,多么美的世界,飞快踏入阁中,萧消兴奋地推开那扇门。
看到了灯枯油尽、端坐死去的众人。
有那么一瞬间,萧消感觉自己的心脏不再跳动。
都死了。
都死了。
万籁俱静,落针可闻。
金光照耀,云蒸霞蔚,大道鸣钟,充沛到溢出的灵力回涌,无数小世界与碎片悄然与修真界相融,不可道、不可言的玄机奥妙显现于道痕,黑潮腾腾,化为无形之气,一位又一位的修士在虚无中醒来,茫然向前走,走过时间的河,越过生死的关,得死气转化而来的生机——哗啦啦——哗啦啦——
破开孕育新生的那层膜,睁开眼睛,熟悉的世界映入眼帘。
嘎吱。
骨头响动的声音,在萧消泪眼朦胧的注视下,诸葛穷睁开眼,活动着站了起来:“好像睡了一觉,第三劫结束了吗?”
不止是他,第三劫中死去的生灵、再向前推,上古战场中死去的生灵、黑潮复生的生灵……乾坤颠倒,时间倒转,死为新生,虚空某处,黑色群山升腾为清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百万年来,修真界第一次如此拥挤,要不是融了不知道小世界和世界碎片,眼下世界早就撑爆了。
张青刚回宗,看着瘫了大半的宗门,彻底傻了眼,不知道哪代的师兄一把把他薅了过去,狠狠加入重建宗门工程当中。
长孙顺跟着荒村老头认人,一会儿喊大爷爷,一会儿喊二奶奶,感觉一天时间自己这个孤儿的族谱都全了。
阿虎茫然醒来,和父母亲商量一会儿,便听见敲门声,于是兜兜转转被修士领去报道,路过的宗舞一瞧,我十佳优秀好员工啊!当即把他调走安排,跟着老东家走,继续吃香喝辣!
八喜站在自己的墓碑前,心中无限感慨。噗通,过来看看情况的弟子吓得直接摔倒,被八喜拉起来后,那弟子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对八喜道,老祖,我带你看看我们的学堂啊,大不一样了现在,我们阔了发达了……
徐铸木和徐琢冰剪刀石头布,徐铸木连输三场,揽下了接待历代祖师的活计,前神造堂堂主则骄傲地指着太阳,对一群老古董说,这是我们这些后辈造的,厉害吧?
两朝是非一团乱麻,看戏的梁紫微摇着纸扇,当皇帝太累了,面前都是有信誉保障的皇帝,要是能捡一个给他打工就好了。
想着想着,趁着那边还在感天动地重相逢、潸然泪下又团聚,顺势躲入皇兄梁云延的身后,又把爱游山玩水的程易水喊过来,随时准备开溜踏遍大夏大好河山。
黄沙城,白角老祖追着无涯君跑出八万里,一个怒骂死老鬼你丫死之前为啥不搞绝育,一个大喊冤枉啊我让它们自宫了但它们不照做我也不能上手操刀吧多埋汰啊!
青骄、血婆、一只赤鳞兽勤勤恳恳统计镇狱人口,莫名感觉外面像是两演戏的混子。
连绵山,为了迎接崭新的变化,丘王两家再度联盟,并已在规划百年后合并为一家,重获新生的丘玉帛道,回去之后好酒好肉邀请你上门,我家你要是有看上的,尽情追求联姻,婚事我准了!
王实冷笑一声,完全看破了对方的小心思,当即道,你以为我会听你蛊惑?我才不会耽误了修行。
崇山书院里,老黄狗享受了前所未有的待遇,三圣挨个给它摸头梳毛,感谢它这么多年来的坚守,老黄狗几乎容光焕发——受益于那无尽伟力,它也的确重回青葱全盛时期了。
方正捧着空无一物的香炉,不知道为什么红香迟迟没有回来,念头升起的一瞬间,忽而,一束红光似箭从虚空飞来,燃烧得还剩一小截的红香精准落入方正掌中,红香的声音传来。
他从前分了一部分本体出去,没被用完,死后神识便自然而然转到了那部分去,很快就能恢复。
还有,事业心十足的丹阁众人,刚活过来就速度探索四面变化,意图抢先选个好新址,最好是什么洞天福地之类的,压死他们阵界神造堂;
复活的屠剑尊者等发现秋亦成仙后吓得挖了个大坑把自己埋起来,埋了好半天才心情复杂地反应过来人家宰相肚里能撑船;
月水尊者真挚地和柳蓝道歉,柳蓝毫不在意,将她真正的武器取来给她;草先生的灯灭了,和雨石尊者商讨这灯造价高昂,能不能造门功法出来炼拘魂灯用;
风圣清穿一身休闲服,洋洋得意给墨沉展示他去新世界接触到的新鲜文化,墨沉嫌弃转身,正准备去把自己分两段的尸骨收敛一下,便被大呼小叫地抓住——风圣清早把挚友尸骨捡回来了。
等等等等。
每时每刻都有无数悲欢离合在上演,只是今日,大抵喜总是要胜过哀的。
建木抖落舒展新叶,凤凰的歌声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余音环绕,经久不息。
糖葫芦有些尴尬地从死前还打生打死的凤凰们之间钻出来,咚!冰凉的长条唰地落到它头上——小银顶着个鱼缸从天上掉了下来,缸中一条瞧着呆呆傻傻的红鱼吐泡泡。
还没说上几句,远处草木被风吹得弯腰,白面团、三花猫在呼呼风声中向这边跑来。
时光荏苒,回眸又是千百载,秋亦和虞观仍旧杳无音讯,不知去了何处,但以他们的本事,无论在哪里都能过得美满幸福,亲友们也就只是挂念
这一日,糖葫芦、小银、白面团、三花猫、宗舞、诸葛穷、红香……几乎所有曾经有过交集的修士都收到了一封金红请柬,它无声无息地出现于手侧或眼前,仿佛忽然从空中长出一般,神乎其神。
打开。
秋亦和虞观的名字赫然映入眼帘。
原是仙尊送来,怪不得出现得如此玄奇。
再细看内容,多少修士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还有不少修士连连拍腿,开怀大笑。
有好事的小辈凑过去看,当即惊了一大跳。
——合籍大典,诚邀赴宴。
是封喜帖!-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