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咻。”杨平生把最后一捆柴放到院子里,缓缓地起身,舒缓着腰间的酸痛。砍了柴,按照约定拿了报酬,杨平生走出巷子口,那里,苏慕荣正等着他。小小的身躯站在风雪中,灰色的麻花辫和肩膀,积累了一层薄薄的霜雪,她抱着一袋吃食,看见杨平生出来,面无表情的脸上才绽放出些许的笑意。“好了吗?”“嗯。”杨平生上前,把钱币放到她手里,“给。”“平生,我……”“拿着吧,别不好意思。”苏慕荣抿着嘴唇。她低垂着眼眸,白色的雪掩盖住失落的心,她仍微笑着,拽住杨平生的手。“以后我加倍还你。”“好。”杨平生点头,但没当一回事,反正他最终要离开这个世界的,也不需要苏慕荣还。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找医师给苏柔雪治病。流云城其实不止一位医师。城主府里就有很多,但那是专供给城主府夫人和各位富商权贵的,穷人能看病的,只有老钱头,但偏偏老钱头是个好钱的人,直到现在,仍然没去给苏柔雪问诊,钱不到位,死活不松口。穷人是病不得的,尤其是一家之主,一家之主若是病了,对一家人都是天打雷劈,苏慕荣住着的旁边,有一家就是男人病倒了,女的哭天喊地,他的病比苏柔雪可严重多了,至少苏柔雪有的治,那个男人没的治。老钱头爱钱,但看病没得说,只一眼,他就说:“没救了,埋了吧。”一句话断人生死,也不管别人家是否天打雷劈。他不屑于伪装,也不屑于讨好,一身本事,全凭认钱做事。只要钱给的多,你就是地狱阎罗,他也帮你治。可是,杨平生没钱,苏慕荣也没钱。现在这个世道,没钱,连命都救不了。“娘的情况好像有严重了。”苏慕荣说道,“她昨晚好烫,烫的厉害,像要把我烤熟了。”十岁的女孩还不知道发高烧的概念,只能尽力的去描述。杨平生已经很拼命的去攒钱了,但这个关口,怕是已经来不及了,苏柔雪病情加重,死亡的阴影即将曼延她的全身。系统说的命数,就要来了。“我去想办法。”杨平生这么说着,转身离去。苏慕荣一个人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掌心处的钱币,烫的她握不住。真卑鄙啊,自己。明明是她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现在却转到了别人身上。这样的自己,真卑鄙啊。娘亲曾跟她说,做人要顶天立地,不能没有底线,没有原则,可是,就因为自己的无用,最终却把另一个无辜人拖下水。底线也好,原则也好,在贫穷面前,简直狗屁不是。苏慕荣抿着嘴唇,眼神的光黯淡了些许。杨平生回去的路上,系统忽然冒了出来,它就跟个吃瓜乐子人一样,愉悦的跟杨平生打招呼:“呦~今天也在为救人而努力呀?”杨平生懒得搭理它,只是冷哼一声:“你又不帮忙。”但凡跟计划或者天道无关,系统一概不管。这次救苏柔雪也是,因为不在计划范围内,系统索性就不帮忙了,它也想看看,杨平生能做到哪一步。“苏柔雪的病情加重了,而你现在连问诊费都没凑出来,你要怎么办呢?”杨平生的确已经尽力了。这十几天的时间,他想尽办法去弄钱,可最终,却是杯水车薪。本就是过节的日子,各个商铺都不开门,他想帮工都没地方去,只能挨家挨户问人需不需要帮忙,顺带收点费用。可以说,除非走犯罪的道路,要不然在苏柔雪病情严重之前,他是打死都凑不出这笔问诊费的。“我还有办法。”“哦?你还有什么办法?”“我还有我自己。”“???”系统有些错愣。杨平生不再说话,干冷的空气直入肺腑,坚定不移的走进药铺。药铺里,浓烈的香草味铺满整个房间,老钱头嗒叭嗒叭抽着旱烟,看见杨平生走进来,眼皮也不抬一下。“回来了的话,就继续干活,去,把那边的药草分类一下。”杨平生没动,沉默看着,然后噗通一声跪下。老钱头眉眼仍旧没动,只是声音冷硬了几分:“小子,来这一出,你觉得这样我就会动摇是吗?”“我没有这个意思。”“您说的对,生意买卖,天经地义,所以,我不会用同情心来逼迫您做事,我只是想跟您做个交易。”杨平生趴下,头挨着地,说道:“我把我自己,卖给您。”一片寂静。外面的风雪声传进来,香草味似乎又浓郁了点,嗒叭嗒叭的声音停了,老人咳嗽了一声,问道:“你想怎么样?”“人命关天,您救苏柔雪一命,下半辈子,我为您做牛做马,您让我做什么都行。”“那是要签卖身契的。”杨平生从怀里掏出写好的卖身契,双手奉上。“只要您愿意救苏柔雪一命,我可以签。”钱老头沉默了。风雪声大了些,老人想起了一些事,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一代代相传的祠堂,列祖列宗的牌位供奉在那里,收拾的整整齐齐。男人跪在门口,通红着双眼,用力的磕头:“爹,孩儿实在是被逼无奈啊!”“逆子,你个逆子!!”老人气的直哆嗦,扬起一只手,想打,但终究是没打下去。“你个混账,拐卖人良家妇女就算了,现在还做出贪污军饷的事,被发现了不敢担责,居然还要叛逃,逆子,你个逆子!”男人磕头,嚎哭起来:“爹,我没办法啊,大家都这样,是城主看我不爽,要打击我才把我揪出来的,爹,我没办法啊,我不想死啊!”“怂货,逆子,列祖列宗在上,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不肖子!”“爹!!”祖传的关刀被拿出来,男人哭着嚎叫起来。刀光闪烁,男人磕头,不敢起身,但半天没有反应,抬头后才看见,老人已经放下了刀。“你走吧。”转眼之间,老人就像又老了十岁。“从今以后,就当我没有你这个儿子。”“爹……”“滚!”男人起身,留下了一袋钱,最后看了老人一眼,匆匆离去。老人沉默的坐在那里,看着牌位。他的爷爷,曾跟随皇帝远征,打到北境之外。他的父亲,在北境驻扎一辈子,他活着的时候,没有一个蛮族人敢进来。到了他,因为武功不行,以别的身份随军,后来平叛时受了伤,退伍又回到了这里。祖传的关刀,到他这的时候,就已经挥不动了。到了他儿子这儿,更是挥的欲望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荣耀,梦想,征途。大燕以武立国,到了他儿子这一辈,已经没有什么武可言了。他坐在椅子上,怔怔地看着不远处地上的钱。铜光油量,闪烁着的光,比他的刀光更亮。“还是钱可靠啊。”他叹息着,没入风雪里。钱老头的药铺开张后,大家都知道,这家伙认钱不认人。某天,鬼佬上门,说是有孕妇生产以后,气血不足,需要调养。那天,他才知道,自己那位逆子不仅仅是抛妻,还有弃子。那个叫苏柔雪的女人,刚生了个女儿。“那可是你的孙女啊。”鬼佬笑嘻嘻的说。他心里烦闷的紧,不想搭理。鬼佬说了几句,见他不为所动,笑道:“认钱不认人,连孙女也不认吗?”“我没有儿子,自然也没有孙女。”他冷淡的回了一句。鬼佬拍出了钱:“那我用这个请你,你总要去吧?”谁会跟钱过不去?他收了钱,站起身,说:“走吧。”在那漏风的茅草屋,老人见了苏柔雪,也见到了他那所谓的孙女。灰色的头发,和那小子一模一样,他遗传了自己母亲的发色,现在,又继承给了他女儿。逆子到底是逆子,即便走了也不给他省心。“气血不足而已,不用担心,这些药给你包好了,一天煮三次,按时喝。”他说着,语气冷硬,面无表情,就像看一个毫无关系的路人。女人点头答应,走的时候,他出门,转头看去,那婴儿正在母亲的怀里,冲着他笑。苏柔雪笑着说:“跟爷爷再见。”“啊噫噫噫,嘿嘿!”女婴发出意义不明的声音,小手对他挥着。老人站在外面门口,放在口袋里的手伸出来,过了几秒,又缩回去。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钱老头的药铺,规矩就是认钱不认人。他永远坐在那个位子上,抽着自己的旱烟发出嗒叭嗒叭声,进来的患者会先被烟草味熏个够呛,然后才能在烟雾缭绕中看清老人的脸。鬼佬又上门了,带来母女俩的最新消息。因为他儿子跑了,母女俩没有生计,苏柔雪一边照顾女婴,一边编织草鞋带出去卖,母女俩就靠这个维持生计。他沉默的听着,半响问了一句:“关我什么事?”“你孙女你说关你什么事?”鬼佬都惊了,这特么说的是人话吗?“我连儿子都没有,哪来的孙女?”他冷淡的回答,“你要买药吗?不买就走。”“给你。”“什么东西?”“时间,地址,一般这个时候,她会在这儿卖。”他沉默的看着鬼佬递过来的地址,半响,嘴里吐出一个字:“滚。”鬼佬走了,他一个人坐在那里,继续沉默的抽着烟。吧嗒吧嗒。夕阳西下,他放下烟,站起身,走出去。南城门附近,苏柔雪背着女婴正坐在那,她的面前,摆着一些草鞋。感觉有人到来,苏柔雪抬头,眼里露出喜悦:“啊,是您!”他冷淡的点头,女人慌乱的擦手,站起身,要送给他一双草鞋,被他拒绝。“做生意就要收钱,天经地义。”他递出钱,拿起一双草鞋,目光落在了女人背后的女婴,她正闭着眼,安静的熟睡。“叫什么名?”“啊……您说她啊,还没想好。”他沉默着,问:“她爹呢?”苏柔雪的目光黯淡下去,抿着嘴唇:“跑了。”他哦了一声,又说:“那让她跟你姓吧。”苏柔雪愣愣的抬头。但他已经转身走了,只是走了几步,又停下脚步,走回来。“这些鞋我都要了。”还是一次性多买几双吧,他现在年龄大了,懒得出门了。多买几双备用,正好。钱老头的药铺,大家都知道,只有钱才能让他外出。要不然,他就会坐在那里,抽着他的旱烟。但今天,他忽然想出去走走了,或许是想换个心情,或许是想换双草鞋。他散步散到附近,苏柔雪没在那里,他想着难得出来一次,不如多走走,于是便向着她家的方向走去。走着走着,不远处,那个小女孩正低头拿钱,有个男人趁着这个功夫给她脑袋来了一下。血洒在地上,洒在他心里。旁边又有几个男人走出来,其中一个把小女孩的胳膊拽起来,像拎死鱼一样拎着,打量着能卖个什么好价钱。他们聊着什么,忽然哄笑起来,拖着小女孩就往巷子里面走。他沉默着走过去,拦住他们。“干什么?”“死老头,我警告你别多管闲事哈,我背后的人你得罪不起。”“干嘛,逞英雄啊你!”他什么也没说,也不需要说什么。当苏柔雪赶过来的时候,已经结束了。当他抱着苏慕荣递给苏柔雪时,女人泣不成声,连连向他道谢。“真不知道应该怎么感谢您。”“没事。”“可您的伤。”“我说了没事。”他冷着脸,把钱递过去。“就是鞋坏了,再向你买几双鞋。”钱老头,大家都知道,对杂工不好。他以收徒弟的名义,让徒弟干杂工的活,其实就是为了少给人家钱。“那个小崽子又来了!”他新收的徒弟跟他告状:“她在我们店门前摆了个木板,说什么卖身葬父。”他不为所动,嗒叭嗒叭抽着旱烟,只当没听到。“师父!”“在那就在那吧,做好你事就行了。”“可她对别人说我是她父亲!”他不理了,闭目养神。徒弟骂骂咧咧几句,走了。他又开始嗒叭嗒叭抽着旱烟,许久,放下,走出去。灰发的女孩抱着膝盖坐在门口,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不理他。他也没理会,就这么迈步走出去。走到了酒馆,鬼佬正在那里算账,抬头看见他来了,不由得嚯一声:“稀客啊。”他直奔主题:“怎么样?”“眼睛坏了,娘俩住的环境,你又不是不知道,光线暗。”他把做好的药丸放在桌上:“把这给她。”“行。”“总共十文。”“嗯?”鬼佬不可思议的看他,“你特么自己要给,还要我出钱?”“买卖,天经地义。”“行行行。”鬼佬给了他十文,他转了一圈,指着酒说:“我要买你酒。”“你要就拿去。”“买卖,天经地义。”“那就二十五文。”他把钱拍桌子上,抱着酒走了。鬼佬收钱,这才发现桌子上的钱是三十五文,不由得摇头笑起来。“真特么别扭。”钱老头的药铺,大家都知道,当他的徒弟都长不了。眼看要过年了,于是他又收了个徒弟。只是这次的徒弟,好像跟以前都不一样。鬼佬又登门了,告诉他:“你也太抠了吧,就给你徒弟那么点钱,人家还得在我那帮工才能养活自己。”他吧嗒吧嗒抽着烟,不说话。“还有,你孙女也在我那,两个人干的挺好。”他仍旧没说话。“不表态是吧?那我可走了。”吧嗒吧嗒声终于停了,他看了鬼佬一眼,问:“你给她开多少?”“反正比你给你徒弟开的高。”他放下烟,把钱递给鬼佬。鬼佬被他整迷糊了:“什么意思你这?”“后厨别管那么严。”“行,明白了。”鬼佬走了,他起身,走出去。从熟悉的小道穿插着,他进入了茅草屋,见到了苏柔雪。她更瘦了,眼睛彻底坏了,什么也看不见,只能自己一个人躺在那。他看了她的气血,又把了脉,长久没说话。苏柔雪笑起来:“还好吗?”“能治好。”“很贵吧。”他不说话。过了很久很久,他说:“不要钱。”“要的。”“可以不要。”“我明白我的身体,我好不了了,是吗?”他沉默起来。“苏慕荣的荣,是荣耀的荣。”苏柔雪看向窗外,定定的说道,“我不能成为孩子的累赘。”他没有回答苏柔雪的问题,站起身。“没有哪个孩子会觉得自己的父母是累赘。”他说道:“让我想想办法,我会有办法的。”吧嗒吧嗒。看着跪在地上的杨平生,抽烟的声音又响了。钱老头沉默着,良久不说话。就在杨平生又要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他放下了烟,站起身。“你本来就是我的徒弟,为我做牛做马是应该的。”他拿着就诊的东西,跨步走出去。“走。”他已经没有儿子了。所以,他不能再没有儿媳。在救苏柔雪这一点上,他跟杨平生是一样的。他也不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