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的坟头多了一座。鬼见愁对外的宣称是病死在牢里的,搜捕的人在他店里找出了不少和蛮族人私通的证据,然而还没来得及审,这家伙就病死了。城主懒得管这糟心的事,在他看来这也不算什么问题,手下人打的什么主意,他也清楚,一个老头,死了就死了吧。士兵们把他的尸体往城外随便一扔就完了,半夜,苏慕荣溜出来,给老人新立了一座坟。就在她娘的坟墓旁边,木板上依旧是歪歪扭扭几个大字,恩人鬼见愁。晚风阵阵,苏慕荣站在坟前,任由风卷席着她的灰发。“老鬼头,虽然你闯寡妇门,动不动就往酒里参水,给客人的食物也不足两,但是,你是我的恩人。”“谢谢。”只有十岁的苏慕荣展现出了超越她这个年龄段的成熟,在道完谢以后,她转身离去。“行气,深则蓄,蓄则伸,伸则下,下则定,定则固,固则萌,萌则长,长则退,退则天。天几舂在上;地几舂在下。顺则生;逆则死。”她念着,一字一句,下了山。她会背了,只是还没来得及跟他说。那融入日常的口诀,已被她融进了骨子里。夜色的黑暗遮住了她的身影,没有人知道,那深厚的土地下,埋藏着一颗怎样的种子。只是夜,依旧很深。轰鸣声阵阵,如雷霆一般在胸膛中炸开,梦里,有什么东西在咆哮着,噩梦如浪涛般袭来,绞碎了杨平生所有的情绪。他从床上惊醒,大口地喘气。旁边,空无一人,苏慕荣不见了。“系统?”他轻轻的呼唤,很快,脑海里响起了系统的声音。“做噩梦了?”“算是吧,有些心神不宁,苏慕荣去哪了?”“城外,给鬼见愁收尸去了。”“是么……”他又躺下,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了,睁着眼睛看着黑暗中的木门,又开口:“系统。”“咋了?”“你确定这样真的没问题吗?”“没问题啊,天道给我们的任务就三个,第一,别让她得到人气法门;第二,别让她对人性洞察的那么深;第三,把原剧情线上苏慕荣的团队全都铲除。现在我们完成了第一个,进展很顺利呀。”“可是,之前你不是探查到她在跟钱老爷子学炼丹吗?”因为之前杨平生实在是好奇钱老头到底让苏慕荣在弄什么,便让系统去探查了一下,没想到,居然是学炼丹。“噢,你说这个啊。”系统仍旧毫不在意。“炼丹之法算不得什么,没有灵气,苏慕荣这辈子都炼不出仙丹,凡人的丹药对仙人是产生不了影响的,所以不必担心。”“这,这样吗?”“安啦安啦,要是有问题天道会说的,天网恢恢,疏而不失嘛!”系统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杨平生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他翻来覆去,仍然睡不着。脑海里,总是时不时的出现鬼见愁的身影,临死前的狂笑,接酒杯时的坦然。那样的人,真的会在最后关头,信任自己吗?那毕竟是他毕生研究的心血,临死前,却让店里帮忙做杂工的自己转交,他真的放心吗?杨平生想不明白,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搅着,吐不出来。忽然,系统又发出声音:“来了。”“什么来了?”“计划,计划来了。”“这么快?”“嗯。”系统的声音,带着一丝严肃。“蛮族人,要来了。”草原,并不是统一的。各个部族冲突不断,互相兼并,因此庞大的草原上,从没有那个部族真正统一过。直到,铁丸骨的崛起。夜,已经足够深了。骑兵的马蹄狂奔着,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为首的人,虎背熊腰,身带佩刀,后背背着弯弓,蛮族人的发型,相貌却偏又带着中原人的特征。铁丸骨-巴尔虎。他的父亲是中原人,母亲是蛮族人。严格意义上来说,他是苏慕荣同父异母的哥哥。苏慕荣的父亲之所以能去投靠蛮族,关键也在于他早年的情史——在蛮族和流云城频频接触的过程中,他勾搭上了铁丸骨部族的族女。就是在那个时候,巴尔虎出生了。他跟着外公长大,外公是铁丸骨部族的族长,经常带着他对他言传身教,对他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女人如同烈马,在去找女人之前,要记得带上你的鞭子。”他又说:“烈马只会对鞭子服从,千万不要学你的母亲,她比烈马更加软弱。”对待女人,只需要让她服从就好了,如果不服从,就采用暴力手段,他外公就是靠着这个手段,驯服了中原和亲过来的公主。但巴尔虎也听过另一个版本,说是公主宁死不屈,自杀了。反正他是没见过那位公主,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外公有很多女人,他一直靠着这个手段驯服这些女人。巴尔虎学会了,所以对自己的母亲,常常嗤之以鼻。在他眼里,母亲是被中原人的花言巧语骗了,比那些被暴力驯服的女人更加的下贱,再加上,自己那位便宜父亲又从那边投奔过来,这更加坚信了他的想法。所以在他成年祭礼的时候,他杀了他的父亲,纳自己母亲为妻。外公很高兴,亲自给了他勇士的称号,这不仅是因为巴尔虎强壮,勇猛,打仗凶悍,更重要的是,他有一颗驯服弱者的心。即便那个人是他母亲。骑兵队伍沉默的奔跑着,很快,一座城出现在了他们眼中。巴尔虎勒紧缰绳停下,举起手,后面所有的骑兵也紧跟着停下。“你们几个,去侦察一下情况。”数十名蛮族骑兵分散而下,在附近进行巡视。巴尔虎下马,站在高地上,眺望那座城。流云城,燕国的城市,位于燕国和草原的边界。作为城,它不算大,但比部族之间的帐篷要大多了,蛮族人建立的寨子和土包,跟这座城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巴尔虎拔出水囊,咕咚咕咚的喝了好几口。有雄鹰站在他肩膀上,收缩着翅膀,散发出阵阵妖气。“这就是流云城了。”雄鹰口吐人言。巴尔虎点点头,说:“看起来也就那样。”“这是燕国最落后的城镇,越往里走,高大的建筑就越多。”雄鹰说道,“燕国人善守,燕国骑兵善攻,皇宫更是有毁天灭地的仙人,就算你铁丸骨一族统一,想征服这个国家,也是很困难的。”“是吗?”“是。”“仙人比起我们的巫神来说,又如何?”巫神,是专门用妖气进行修炼的蛮族人,蛮族人体质特殊,可以容纳妖气,用妖气进行修炼,但代价却是英年早逝。和修仙者们越修越长寿不同,巫神,越修越短命。“那得看实力对比,严格意义上,你们的巫神,对方随便出个地仙就收拾了。”“但是,他们出不来。”“是的。”雄鹰忽然发出一阵诡异的笑声,“但是,他们出不来。”燕国以武立国,仙人即是皇帝。但到了现在,全天下的灵气全都聚集在都城皇宫,其他地方没有任何灵气,仙人们不敢出,地方上军备废弛,文官惜财,武官惜命,再没有当年强盛的景象。“那些仙人们呆在皇城,只要敢出来就会变成凡人,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南部妖族敢千里迢迢过来和你们联盟的原因,他们最大的优势,其实是最大的劣势,皇帝和被圈养的仙人们只能呆在他们自己给自己设下的囚笼里,看着我们一步一步吞噬他们的领地。”“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巴尔虎拔出弯刀。“你帮我搞定了外公,让我统一部族,那么,我也得让你看看我的实力。”“好啊。”雄鹰发出阴沉的笑声,“希望能让我大开眼界。”“不会让你失望的。”沉闷的脚步声在黑暗中响起。骑兵部队里,闪烁起妖异的紫光,足足一百名巫神,隐藏其间。流云城的门口,还是那位老兵坐在那里,他没有再裹着被子,而是换了大衣,一个人披着坐在那里。“爹,这么晚了,您还在这儿?”有一名中年男子上前,苦笑了一下,俯身帮老兵裹紧了衣服。老兵抬眼看了他一眼,打掉了他的手。“怎么?城主府的晚宴结束了?”“是,结束了。”“那你还来干什么?不赶紧回去找你婆娘,来找我这个老头子做什么?”“爹,您看您说的话。”中年男子陪着笑脸,“我这不是关心您吗?您说这整个城门,就您一个人在这守着,您说您这是何必呢?”“何必?我吃着当兵的俸禄,自然要干当兵干的事,你说我这是何必?”“可是,其他人……”“其他人是其他人,你爹是你爹,你愿意去给城主当狗你就去,我不拦着你,但你也别来管我。”“哎呦爹,您说的这话,我是您儿子,我要去当狗,那您成什么了?”“我没你这个儿子。”“行了行了,消消气消消气。”晚风见谅,父子俩并坐着,中年男子拿了点吃食,递给老人。“爹,吃点?从城主府宴会上拿的,不吃白不吃。”“他们又吸那玩意了?”“是,但我先声明哈,我可没吸,爹,您放心,那玩意我绝不碰!”“嗯……”老人低声的嗯着,接过吃食,小口地吃着。中年男子去倒了水,老人看着,忽然说道:“我知道,你不满我。”“哎呦爹,你又说这话,我哪有不满您啊?”“就算没有,心里也有怨气。”“那算不上,您是我爹,我对您没有怨气。”“我当兵当了一辈子。”老人说道,“抗击蛮族人抗击了一辈子,这辈子,就是这个命。”中年男人的笑容僵硬了,沉默着,坐回老人身边。“你有你的仕途,爹不拦你,五色散不是好东西,你别吸就行。爹这辈子,就在这儿了。”“爹,都说到这了,也别怪当儿子的多说一句。您说就您守在这儿,其他人也不管,蛮族人来了,您一个人又打不过。那蛮族人来都是默认的规矩了,他来就来呗,抢完也就走了,您何必去拼命呢?”蛮族人每年抢一次流云城都是默认的规矩了,大家也都习惯了,唯独他爹不干。上次蛮族人来抢,他爹上前要去拼命,被他死死拦下。其实不止这一次,上上回,上上上回,好多次都是这样,中年男人都麻木了,他深怕自己这位老爹这次又抽风,拿把长枪就是要去干。“何必要拼命?”老人冷笑,大声问:“他不抢你,你就不用拼命了?他抢的财物,是不是我大燕的财物?欺压的百姓,是不是我大燕的百姓?亏你小子也在城主府任职,你知道父母官这三个字是怎么来的吗?”“行行行,父母官父母官,我就是一干文书的,父母官又不是我……”“不是你就可以不管了吗?你不管,蛮族人早晚会打到你头上,到了那时候,他抢你的婆娘,欺负你儿子,别人也不来管你,不来救你,我看你怎么办!”“得得得,我就知道您要这么说了,放心吧,爹,蛮族人也就在外面的贫民区抢一抢,里面他是不敢动的,这么多年了,都老规矩了。”老者忽然沉默起来,转头看向中年男子,表情严肃:“当你这么想的时候,你就危险了。”“哎呦,爹,我不是跟您说了……”“是,潜规则,你习惯了蛮族人时不时来抢了,城主也习惯蛮族人时不时来抢了,大家都习惯蛮族人时不时来抢了,那我问你,假如有一天,蛮族人又来了,只是这次不是来抢了,而是来攻城了,你怎么办?”中年人被问的愣住了,老人站起身,缓缓走向城门,伸出充满老茧的手,抚摸着。“我当了一辈子的兵,我知道城门是关键。”“我也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城主是怎么想的。城外的大门疏于看守,但城主府的大门却有重兵守护,这本身就说明了很多问题。”“儿子,你总是说爹糊涂,但我告诉你,爹不糊涂,糊涂的,是你们。”“当那些蛮族人某天想的不再是劫掠,而是进攻,那么流云城,就会是他们第一个目标。”“你们以为,守住城主府就可以了,那我问你,如果蛮族人占据了整个流云城,他们派人包围了你城主府。城主府里的粮草能顶几天?里面的人员,能守几天?是,你城主府固若金汤,但一个府邸,你们能守多久。”“流云城是北境防线的第一城,本身的职责就相当于烽火台。流云城沦陷,北境的口子就相当于被打开了。”在中年男子震惊的目光中,老人佝偻着的背,竟然缓缓地直立起来。“儿子,你爹我就是个小人物,不懂什么兵法,也不懂什么天下大势。”“但是,小人物,也有小人物要做的事,我要做的事,就是守住这道城门。”老人的话语铿锵用力,震慑人心。“守住它,不让敌人进来一个,这就是我要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