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涵记事很晚。
五岁前的记忆都是朦朦胧胧的,他的目光辗转于饥寒贫穷的小村子、指甲肮脏的人牙子、破落的村口人家最后定格
师兄叫梅寒, 取自“梅花香自苦寒来”。他也没爹娘, 是师父的养子,也是戏班子里的大师兄。
唱戏打基础难,一招一式都叫人又痛又苦又难捱。起初那段时间, 于涵不愿痛叫出声,每每忍得脸都
看他瘦得一阵风都能吹跑, 师兄觉得心疼,偷偷摸摸从兜里摸出桂花糖, 塞进他嘴里, 嘘了声,让他别被其他人看到。
他尝着口中的甜味, 抬起眼细细地看师兄。
梅寒将他背起,小少年一天下来其实也很累, 但于涵轻飘飘的, 几乎没重量。
于涵的腿微微哆嗦着,想要下来,梅寒安慰地拍拍他的腿“累了就可劲嚎, 师父会心软的。听师父说你叫于涵可巧,我是大寒,你是小涵,以后我罩你,别怕。”
他沉默着看了会儿小少年也湿透的后背衣衫,最终放轻了呼吸,轻轻趴
于涵个子小、年纪小、身体弱,沉默寡言,被其他师兄弟戏称为梅寒的小尾巴,通常梅寒
作为大师兄的梅寒天赋一般,小师弟于涵却极有天赋,只是体力不支,总是跟不上师兄们。师父对他期望足,所以下手更狠、管教愈严。
于涵被留下来,汗流浃背地把着架势,双腿战战,手臂酸痛,全身几乎麻木。
他目光空茫,听着外头隐约的叫卖声,也没觉得自己还活着。
直至转个头,他看到梅寒等
一瞬间身上的痛又浓烈起来,却似又能忍了。
他熬过来时,天上星子点点,寒夜凄彻。
地上积了滩汗水,他几乎要厥过去,撞上师父严厉的眼神,又不服输的站稳。等到师父走了,梅寒立刻冲上来,给他捶腿揉手,埋怨他不会叫痛。
于涵嘴唇干裂,望着他,空白的脑海有了色。他缓缓眨了眨眼,鼻头一酸,眼泪忽然就啪嗒啪嗒掉下来“师兄痛。”
梅寒嬉笑的表情一,小心翼翼地摸摸他汗湿的头
他说“小涵,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你朝师兄哭一哭,就一直有糖吃了。”
于涵的哭劲缓过来,觉得丢人,听到他的话,又觉得没那么丢人。他默不作声地吃着糖,也往梅寒嘴里塞了一颗。
路很长,要绕好几个弯,身下的人步子很稳。于涵又觉得,路没那么长了。
有个夜晚,于涵咬着糖,忽然问“师兄,背着我,累吗”
“不累,”梅寒掂了掂他,“你才几两重。”
于涵笑了笑。
梅寒唱得不行,最后没能去当角儿,留下来跟着师父打点戏班子。于涵被师父捧上去,十五岁就红了起来。
但无论他去哪儿唱戏,唱什么戏,梅寒都跟着他。
戏班子里的人捧臭脚,又一个个喊“梅寒是于涵的尾巴。”
两个人似乎谁都离不得谁。
戏班子因为于涵,着实红火了段时间。
直到后来战事出了变故,敌人打进城来,师父死
梅寒被伤了腿,走不了,于涵为了他留下来,东躲西
于涵没应,被抽了几巴掌。跟
师兄弟俩生得俊俏好看,
梅寒的腿没得到及时医治,自此有了旧疾,走路有些瘸。
他自尊心强,一直是保护者的角色,遭了此番大劫,虽说被救出来了,却有了轻生意向。
两人回到戏班大院里,人去楼空。梅寒咽着泪,声音颤抖“小涵啊,你一个人也要好好走”
于涵死死抱着他不撒手,
梅寒说“师兄背不动你了。”
于涵红着眼眶冷冷瞪视了他一会儿,兀地转身蹲下,一把将他背起。两人
“你背不动我了,我还背得动你,你背了我十几年,如今换我不成吗”
他说着说着,看不清前路,眼泪不住地落,带了哭腔,“师兄,别走好不好。”
梅寒沉默了许久,伸手替他擦了擦泪,终究是应了声“好。”
城里恢复繁华,于涵的大名犹
梅寒开了家铺子,离戏楼不远,带着个小院子,每天都会过去接于涵。
街边小孩儿不懂事,总是
梅寒起初觉得难堪,后来心境宁和下来,撇开视线,只当没听到。
后来又是一场持续多年的大乱,两人相扶着熬过去。
他们以为熬过来了,一切也就好了。街坊四邻却不知是谁起了头,开始见着他们俩就啐唾沫星子,直叫“恶心”。
俩人似乎又成了过街老鼠,就连于涵唱戏时,下面也会有些人猥琐地问些不好听的话,惹得全场哈哈大笑。
于涵不闻、不问、不看。
他想着,只要梅寒还
但他的命运好似就是那么坎坷。
梅寒得了肝癌。
起初只是流鼻血、偶尔
于涵手脚
梅寒醒来后倒是平静,问“我是不是只能等死了”
那时许多人以为肝癌会传染,人人畏癌,于涵却不害怕。他低着眉,给梅寒喂饭,没吭声。
“把我送走吧。”梅寒自顾自地说,“你还年轻,跟着我有什么好又瘸又病,没本事,万一传染了你”
于涵手里的碗砰地落了地,隔着一层布,其他人看不到的角落,于涵咬着梅寒的嘴唇,眼神又冷又厉。
梅寒慌忙推他,他放开梅寒,长长地呼了口气“那就一起死。”
梅寒心惊胆战,问了大夫,确认了好几次肝癌不会传染,才放下心来。
他的状态一天天下去,于涵不再去唱戏,每天陪着他。
因为其他病人的抗议,梅寒被转移到了另一个单独的病房里。于涵拿出了所有的积蓄,只想让梅寒陪着他久一点、再久一点。
病痛将梅寒折磨得不成人样,有时于涵会觉得,他硬要留下梅寒,太过自私冷酷。
梅寒却没有怨言“我要是眼睛一闭没了,你跟着我走了怎么办。”
他花了很多时间,艰难地看了些书,半熟不熟地给于涵讲道理,要他明白,一个人为另一个人活或为另一个人死都是很可悲的行为。
于涵却只用一句轻飘飘的话就叫他住了嘴“师兄,你是为什么活着”
他是为了于涵。
最后那段时光,两人都沉下来,没有大喜亦无大悲。
梅寒走的那天,天儿不错,放了晴。他的身体底子
于涵将他抱
梅寒吃力地擦去他的眼泪,苦涩地道“跟着我这么多年,没叫你开心几天,倒老是害你难过,我都要走了,还让你哭”
于涵打断他“跟着你的这些年,我很开心。”
“是吗”梅寒露出个笑,“小涵,你这辈子就落了三次泪,师兄都
于涵抱紧了他,指甲都
梅寒又笑了“好。”
他闭上眼,呼吸渐没了。
于涵抱着他,
他依照约定,好好活了下来,见证了许多梅寒再也看不到的,每月都会烧封信,给地下的梅寒。
漫长、漫长的数十载,他独自扛过风霜雨雪,临到头,居然和梅寒患了同一种病。
于涵想是师兄来接我了。
病痛没有想象中那么折磨人,生命走到终点时,他和颇有缘分的年轻人道了别,睁开眼,就看到了几十年前的梅寒。
他站
于涵的目光亮起,周遭的一切都
“师兄,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