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翌日清晨。
戚延以为今日起床仍会看见温夏像昨日那般出现在营帐中, 特意命胡顺为他提早穿戴,发冠一丝不苟高束, 面色也比前几日振作些许。
只是温夏却没有再出现。
一直到午膳时,也未见她再过来。
戚延有些后悔。
他昨天真是脑子抽风了才会把她赶走。
陈澜进来禀报今日战况。
乌卢今日未见异动,但他们之前有符宁,还收买过几名未查出来的官员内应,很了解大盛各处地势。
而大盛因为多年未和草原打交道,对乌卢的印象还停留在先皇当政那时。
几日前去救温夏时,戚延便未让云匿回来, 而命他带人在乌卢摸清敌国如今的形势,让云匿等人保护潜伏在乌卢的阮思栋与梁鹤鸣,暗中绘出乌卢的舆图。
目前行军, 他们急需乌卢最新的舆图。
以大盛如今的国力,攻打一个知己知彼的对手可以。但若对敌方一无所知, 那便很是被动。
陈澜禀报完,也递上云匿寄来的密函。
戚延看过后在碳火上烧掉, 交代军中政务。
待这一天过去,戚延都不曾等到温夏再来探望他。
他心中黯然,又不敢表露出来。晚膳摆在桌上,他一直都在等,直到快凉透了都不曾见温夏的身影,才草草吃几口。
帅营外右方的营帐中。
温夏也刚用过晚膳。
用膳之前, 胡顺便过来请她, 说道:“皇上今日盼了娘娘一整日, 他嘴上不说, 但眼睛一直望着门口,明明他坐那太师椅十分费劲, 今日一天都硬要坐在上面,想随时等着您过来。”
温夏问:“那你来做什么?”
“奴才来请娘娘同皇上一道用晚膳。”
“是他让你来请我?”
胡顺摇头。
温夏倒也是淡淡地:“你回去吧,除非你让他开口请我。”
她昨日下定决心想陪戚延用膳是为了让他养好龙体,早日赶退敌军。可惜他既然仍是一身倔骨,那她也不强求。
用过晚膳,她这身子还是昏沉乏力,也只比昨日好了那么一点点。
温斯来今夜休沐,才有机会来温夏帐中看她,即便兄妹俩都身处军营,温斯来这些时日也还没机会同温夏相处。
温斯来问:“你怎从燕国回北地去了,如今的关头你该呆在燕国更安全。”
温夏没有提及霍止舟,三哥哥与霍止舟的关系最为亲厚,若他得知父亲的死与霍止舟有关联,他是打不好这场仗的。
温夏道:“我担心母亲与三哥哥。”
温斯来笑了起来,青年一身豪爽骁勇,身上有未褪的少年气:“夏夏担心我,我也担心夏夏,待你养好身体能跑能跳了,哥哥就护送你回北地,最好还是让老四派人来接你入燕国境内。”
温夏移开话题:“军中今日如何,我能问么?”
“皇上都许你听政,自然能问。今日乌卢倒是未来偷袭,昨日他们朝我们防守最薄弱的邯山打,若非是我军占据高地,他们便已从邯山偷袭入城了。此地郡守早已卖出大盛地势,他们很清楚我军在何处把守,何处建防御工事。”
温夏想起被劫去时见过他们的士兵,都很是威猛高大。
她也有几分担忧。
“京都中有什么消息传来?”
温斯来道:“大哥只来信问我你的事,让我保护好你,奇了怪了,大哥倒是未让你赶紧去别处躲避。”
温夏垂下眼。二哥哥肯定已将父亲战死的真相告诉了温斯立,大哥如今肯定不会再让她回北地去。嘱咐三哥哥照顾她,只是想让她自己选择来去。
“我们都是温家的子女,说什么躲避。”温夏问:“大哥可有提到太后凤体如何了?”
“我不知,太后的事你得去跟皇上打听。但如今你们已经不是从前的关系了,你也不便出面,我去替你问。”温斯来又几分意外:“不过话说回来,皇上堂堂一国之君能放手,容许你在燕国,还不治我温家的罪,亲自去乌卢救你回来。”
温斯来脸上有一种矛盾的纠结:“皇上倒不似从前那么不顺眼了,我倒有些佩服他了,只希望皇上龙体能早些痊愈。”
温斯来说,今日军中便有将领在说皇上已经卧病营中不出三日了,怎么三日还不见好。
温夏有些担忧。
如今不过才过去三日军中便这样紧张,若众将士知晓皇帝卧不能坐,岂不更乱了军心。倘若被乌卢得知,更能大肆侵犯盛国了。
温斯来离开后,温夏心事重重。
帐中烛灯拉长她来回走路锻炼体力的身影。
胡顺在这时隔着帐门请安道:“皇后娘娘,您可歇着了?奴才奉皇上之命为您送东西来。”
拾秋宣胡顺入内。
胡顺手中捧着一盆三色堇,盛放的紫色花瓣宛若精美蝶羽,为这萧瑟的军营增添了一抹靓色。
“这是皇上特意命陈统领去寻的,皇上说军中苦寒,他就只说这句话,奴才私自揣度圣心,估摸着下半句是委屈了您。”
温夏收下了这盆花,问:“皇上伤势如何了?”
胡顺叹气:“还是像昨日那般。昨日他见您来,高兴之余还能挪动一下背,本以为今日能好一些,未想还是只能躺着靠着。皇上他难受,可他不说,若依他从前的脾气早就暴躁得发脾气了,可如今都只是不言不语地阅着奏报。”
温夏顿了许久,问道:“太后凤体如何?”
“太医仔细调养着,奴才来时太后还病着,如今也未在每日寄来军营的信中提及她凤体,想来太后不愿让皇上忧心,皇上也未告诉太后他如今糟糕的情况。”胡顺道:“奴才看在眼里,皇上如今是真与从前不同了。”
温夏望着案上那惊艳美丽的三色堇,深深的担忧弥漫在她一双杏眼中,让胡顺回去伺候戚延。
胡顺回到帅营。
戚延躺在床榻上,刚被卫蔺元以内力与银针疗完伤,见着胡顺便问:“她可喜欢?”
“皇后很是喜欢,也担心皇上,还牵挂太后的凤体。”
戚延睁眼望着素得没有一丝点缀的帐顶,淡淡道:“熄灯,军中有战况随时禀报。”
胡顺熄灯退下。
可戚延却未曾睡着。
第二日一早,他终还是觉得对温夏有愧,他不该冲她发脾气拒绝她的好意。
他这副残躯还能得到她几时的怜悯?
也许就这一回了。
他早就已经在她面前失去体面了,又何必再在乎男人这仅剩的一点尊严。
胡顺与徒弟将早膳布好,戚延道:“添副碗筷,去请她来。”
戚延败给了温夏:“你说朕那日不对,不该凶她。”
温夏来时,戚延望着她静静立在门口,帐外光芒耀眼,她也像带着一身明媚来到他身前。
戚延喉结滚动,端坐在太师椅上,为了能坐直,在她面前保持一点大丈夫的挺拔,他椅背中垫着好几个软枕,才将他修长的身体端端正正圈在这太师椅中。
“你坐。”戚延嗓音低沉:“我那日只是不想拖累你,我本来就没有让你跟着我享过福。”
温夏:“你知道就好。”
戚延语噎,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温夏说:“如今大敌当前,你我不谈从前,只看眼下危机。无论如何你都该振作起来。”
她说这样的话不让人觉得是在说教,白皙娇靥上,那双饱满红润的唇吐纳着这些字句,带着她惯有的低柔软糯,听来怎会让人再忍心拒绝。
戚延垂眸用膳,掩下心间暗涌的潮意,吃过半碗早膳便停下了,杯中茶水也不曾喝。
温夏重新沏了一杯温热的茶水递到他身前。
戚延凝着那白皙纤细的手指,她始终抬着娇嫩的手腕,半分不嫌累。戚延无奈接过,终是饮下了茶。
拾秋进来道:“皇后娘娘,温将军说有北地来的家书。”
温夏凝望戚延一眼,戚延道:“你先去,我得批阅几份奏疏。”
温夏望着那案上一壶茶。
戚延:“我喝。”
她这才离去。
陈澜将今日京中来的奏疏送来,戚延阅完才微有不悦地质问陈澜:“让你安置皇后你是如何在安置?皇后仍穿着小卒的粗袍。”
她今日也是小兵那身简单的打扮,他方才还见她脚上所穿也是双十分简单的布鞋,葛布裹着,别说精美了,连风都御不住。
“实在非属下怠慢,是皇后娘娘大义。”
陈澜解释道,他在县令府衙挑好了丫鬟,带着拾秋一同置办好女子所用之物。只是温夏说军营本不得有女子随行,她一不是军医,二不在炊事营帮衬,留在军中已是破例,不能再穿戴得随心所欲。
“皇后娘娘出生高贵,如今能随同在军中不乱军纪,属下都由衷佩服。”
戚延沉吟未语。
半晌道:“去找一双新的葛布鞋来。”
陈澜很快找来一双新鞋。
戚延坐在椅中将鞋拆开,在粗糙的葛布里头贴上一层柔软的云锦,拆下他龙袍上一条玉带上的东珠,在鞋上比划出地方,想把东珠缝在鞋上。
他弯腰伸手去拿案上的针线,他并未做过这种活儿,小小一根针握在大掌中很不习惯,但还是想亲手为温夏做出一双不磨脚的鞋。
她那双细足他握过无数遍,手指上练剑的硬茧每回只是轻轻擦过,都令白皙娇薄的肌肤留下道道红痕。
让她留在军中养伤已是委屈了,他不想让她再吃无妄的苦。
只是戚延没做过这种活儿,那东珠如何也穿不进去。
胡顺道:“皇上,这珠子没孔,得寻个做这活计的工匠以专门的针器打个孔道。”
戚延皱起眉,若在从前,他凝聚内力便可戳出个孔道来。
“去请宋景平。”
宋景平进了帐中,以为是什么大事。
戚延只把几颗漂亮的东珠给他道:“劳烦你用内力劈成两半,在中间斜戳个孔道出来。”
宋景平:“?”
他可是除了戚延之外,卫蔺元最得力的弟子,来干这活儿?
宋景平不费功夫,轻轻松松办完。
戚延紧抿薄唇,接过那劈成两半的东珠,垂眸缝制,密密的睫羽压下眸底的黯然。
他也曾经可以这么轻松地办到。
胡顺一直在旁小心守着,眼神时刻都落在戚延那微弯的脊梁上。
挺拔高大之人原先是靠在椅背上的,因为要去拿案上的针线和剪刀,来回需要弯腰倾腰。胡顺方才正想伸手去帮忙拿剪刀时,意外发现戚延竟能自己够到,他的腰竟能动了!
胡顺未敢出声提醒,一直关心留意,目中很是激动。
戚延都是下意识的动作,全身心都在膝上一双鞋上,哪会留心到自己身子能动了。
待他停下,薄唇微抿出淡笑时,胡顺才狂喜地出声。
“皇上,您方才是自己弯腰去拿案上针线的!剪刀也是您自己拿的!”
戚延一怔,目中霎时也是狂烈的喜悦。
胡顺将卫蔺元请来,卫蔺元为戚延一番检查,又以内力试探他震碎的经脉。
戚延生怕听到不好的消息,直到卫蔺元说:“还真养好一些,不错不错,不枉老夫一把老骨头都要散架了。”
戚延心中狂喜:“师父,我双腿何时能自己下地走?”
“脊骨没了问题,双腿自然能行,急不得,慢慢养。”卫蔺元打着哈欠出去补觉。
戚延已经足够开心,至少如今身体在往好发展。
他算着晚膳的时辰:“还没到晚膳?”
“离用膳还有一个时辰呢。”胡顺笑道:“若您想现在见到皇后娘娘,那奴才去请她来,就说您已经能自己坐起来了。”
“不急,等用膳时朕再坐给她看。”戚延唇角没有合拢。
他瞧着膝上一双小鞋,虽仍是不起眼的葛布样式,但里头都贴了柔滑的云锦,不会再令温夏磨脚。且后跟那处缝制一竖排白亮的东珠,装饰在后跟,即便温夏穿上也不会太过显眼。
戚延薄唇噙笑,眼底也有欣赏的动容,对温夏的动容。
他从前说她骄奢,说她娇惯,可她却能在这苦寒的军营里低调地融入,不拿捏皇后或是温家嫡女的尊贵。
她看似柔弱,内心却可以坚韧强大,聪颖而顾全大局。这才是她。
可他从前却只看到她姝色无双的娇颜。
…
重重营地,一片艳丽的橘色霞光染着无垠苍穹。
温夏沐浴过后,却未再穿白日那套小兵的衣袍,让拾秋为她拿来了城中置办的衣物。
她身穿一袭蝶戏牡丹月白长裙,乌发柔顺垂于薄肩,发间簪一朵幽紫三色堇。帐外把守的士兵已被拾秋遣散,她细步行出营帐,穿过伫立两侧的火把架,灯下清冷如仙,纤细婉约的身影款步走进了帅营。
恢复正常的打扮倒也不是什么为悦己者容,她不会爱上戚延。
她只是想让他振作,让他早日恢复起来。
今日二哥哥来信说他入燕国后便直奔皇宫而去,霍止舟倒是未对他动武,霍止舟受了她那一剑,病养了多日,二哥哥去时都还不能下床。
他让二哥哥再给他一剑,二哥哥让霍止舟交出那郑彬羽。
霍止舟沉吟了,说那是他自小唯一保护他,真心待他的表兄。在得知温夏刺霍止舟一剑导致他重伤后,郑彬羽便深深自愧,以毒酒了结赎罪,被家仆救下,如今命悬一线。
二哥哥杀不了郑彬羽,便真的刺了霍止舟一剑。
温夏望着信中字句,深深知道如今温家与霍止舟,大盛与燕国再也不会有任何牵扯了。
若大盛不敌乌卢,不会有他国援军相助。
他们温家也不会再有庇护。
温家三子皆受温立璋深刻教诲,誓死都会守护大盛的疆土,护佑大盛子民。
温夏不要最坏的结果。
她从前看不起戚延。
而他这次冒死去乌卢救她,用了东风计是智,一己之躯挡住武士是勇,让她策马先行是大丈夫所为。
她要他站起来。
她要他兑现护佑大盛子民的承诺。
胡顺在门口瞧见温夏,目中惊喜,忙哈腰笑迎:“皇后娘娘来了!皇上等您许久了,今日皇上还有惊喜给您呢!”
温夏绕过屏风,款步走向戚延。
他端坐在太师椅上,玄金色龙袍外系着御寒虎裘,那虎皮威严凛凛,张狂的百兽之王,很少有人镇得住这霸道的狂势。戚延却驾驭得这般契合。
他目光落在她身上,有惊艳与意外,一双长眸深不可测,又似骄阳灼烈。
第82章
戚延收起目光, 如今忽然觉得他从前的强迫都是多么荒唐的妄念。
这么好的眼前人,他从前不配, 如今更配不上了。
他视线落在温夏脚边,她已穿着精致的绣鞋,他为她做的那双倒不适合了。
他只是不曾想到她会做回从前的打扮,难道是为了他?
这般想,戚延浑身一震,似觉往昔练功的内息都重新回来了,心间动容, 他下意识挺直脊背端坐。
温夏坐在了餐桌前。
胡顺与徒弟抬着太师椅过来,戚延坐在圆桌对面。
温夏为他布菜,她纤长手指握着樱色瓷柄, 另一只手轻揽宽袖,露出一截白皙皓腕, 阳绿翡翠手镯与金链在她腕间清脆碰响。
戚延说:“我自己来。”
温夏任他接过樱瓷汤勺,瞧着他用晚饭, 将那只喝了小半碗的鸡汤推到戚延身前,不言不语,只一双眼睛安然地看着他。
戚延这次倒未扭捏,爽快地喝了。
他今日神态间未再有昨日的颓态。
温夏待两人都用完晚膳才问道:“胡公公说皇上有惊喜给我?”
戚延薄唇噙笑,握着椅子扶手前后倾动身体:“你看,朕能动了!”
温夏怔住, 方才见他后背垫着软枕, 还以为他是强撑着在坐。
戚延毫不掩饰脸上的笑意, 来回动给她看。
温夏弯起唇角, 终于也开心起来。
“你能走了吗?”
“还不能。”戚延有些黯然,但道:“不过腿脚比昨日灵活一些, 师父说需要时日便可恢复。”
温夏轻轻“嗯”一声。
戚延握着椅背后藏着的鞋,不知要不要送给温夏。她如今一身高贵出尘,再穿这样的鞋已不适配。
“白日是他给你的信?”戚延握着扶手,假装不经意地说起。
温夏微顿片刻:“嗯。”
戚延紧捏着扶手,依旧是平常的语气:“哦,他说来接你?”
“大盛的每一处如今都已是战场,我温家都在战场中,来接我我也不会在此刻离去。”温夏没有正面回答戚延。
对于霍止舟,她信错了人,这些时日心间不提,不代表她就放下了。她会记恨霍止舟,会责怪自己为什么喜欢上了一个仇人,会愧对爹爹。战场让她一时不去想起这些痛苦,不代表她心里就不难过。
她杏眼落在戚延身上,依旧如往日的安静清婉:“你说你要庇护起天下子民,如今我不是大盛的皇后,我只是温家的女儿,我温家三个哥哥都为你守着疆土,我要你护他们平安。”
戚延如今的身体自然是愧对她的,他沉声应下,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一股幽兰香靠近,温夏来到他身前,拿过虎裘盖在他腿间:“出去看看。”
戚延握了握拳:“我如今……”
“既然已经能坐了,便不用再怕军中将士担心,不用再避在营帐中不出去。你应该出去看一看。”
只是这般一靠近,温夏才见戚延椅背后那床葛布鞋。
戚延只能拿出来。
“这是手上无事,闲来练手之作。”
温夏瞧着那鞋微怔,自然看出那不是军中普通的鞋,里头贴着柔滑的云锦。
胡顺道:“这是皇上亲手做给皇后娘娘的,那鞋后头的东珠也是皇上一针一线缝的!”
戚延有些不自在,温夏何曾见过往昔恣意的他此刻这般拧巴的模样。
她收下了那鞋,先放到案上:“多谢皇上。”
“你如今这一身华服,该是不能穿了。”
“回去换身衣裳便可穿。”
帐内烛光明亮,戚延从他这拧巴里望向温夏,深眸里藏着他疯狂的心动,可却只能任她站在灯影之外。这长长的灯影好似将他们之间隔开了距离。
戚延忽然好后悔。
后悔答应放手,后悔承认她与霍止舟的关系。
望着膝上虎裘,戚延压制不住内心疯狂的嫉妒。
他的语气忽然便有些阴阳怪气起来:“这鞋虽然看着不好看,但应该比你脚上的合脚。”
“营地不平整,走什么路穿什么鞋,合不合脚,适不适合,只有自己知道。这鞋应该更好行路。”
温夏呆愣地望着裙摆下的绣鞋,轻抬眼睫瞅向戚延。
她也不笨,知道他话里在说什么。
“你还会缝制啊?”她握着这双干净的鞋,抚弄里侧柔滑的云锦,“那我试试吧。”
胡顺带着徒弟下去了。
温夏坐在了戚延对面,弯下细腰脱鞋。
她穿进戚延做的这只,只是黛眉轻蹙,唇齿间逸出一声痛吟。
戚延藏着心动,视线一直都在她身上,忙道:“不合脚?”
“痛。”温夏低柔的嗓音道:“前几日穿多了,磨破脚了。”
戚延握了握拳,想伸手为温夏穿戴,但她离他不算近,如今的他根本做不到起身上前。
他紧握着扶手椅,在暗暗发力,但终究还是挪动不了分毫。
温夏慢吞吞地忍着疼换上他做的鞋,但只穿上一只便不再穿了。
她站起身踩出两步:“鞋子都一样好穿,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同。”
戚延盯着她脚上截然不同的两只鞋道:“你能穿就好。”
他嗓音如常,只是敛去了音色里的落寞。
温夏唤来胡顺与陈澜,将戚延抬到帐外。
他的营帐被布幔围着,帐后方的空地很是宁静,架上的火把照亮着这片暗夜。
温夏陪他看了会儿夜色,她刻意屏退了胡顺他们,在寒风里抱着手臂。
“冷了?”戚延拿下膝上的虎裘:“你披上吧。”
“嗯。”温夏立在原地,哈着气吹着冰冷的手。余光之处,戚延双手展开虎裘要为她披上,只等她过去。
她刻意只作不曾发现,想刺激他拿出一个积极的养伤态度来。
戚延高高举着,甚至见她等在原地,倾身弯腰,却仍够不着她。他双脚踩地想站起来,但双腿是软的,根本支撑不起这般高大的身躯,他整个人栽到了草地上。
“戚延。”温夏一声惊呼,忙焦急俯身来搀扶他,水光潋滟的杏眼黯然自责:“我忘了你不能站起来,我心里想着事下意识就忘了。”
“我无事。”戚延趴在地上,在温夏的搀扶中才坐在了草地上。
温夏轻拍着他身上的草屑,虽是想刺激他,也不曾料到他会傻傻地起来。
戚延顾不得自己,忍着痛微微气喘,将虎裘披在温夏肩上。
她轻抬杏眼,盈满潋滟水光的眼中微有动容。
咫尺的距离,两人的呼吸都在这寒天里化作交缠的雾气。
戚延深望温夏:“你方才叫我名字了。”
她迎着他的视线不语。
戚延喉结滚动:“方才在想什么事走了神?”
温夏欲言又止,只让戚延自己去猜。
她知道他看她的眼神还有从前那股喜欢。
他这样的性格即便同意放过她,当初也是因为她以死相逼。他恨霍止舟,他怎么可能在猜到她是因为霍止舟而走神后,心底还会这么甘心。
她想让戚延早日站起来,哪怕是用他不喜欢的方式来激他。
戚延果真不再问,眸底的光暗沉下去,唤来胡顺将他搀扶到太师椅上。
温夏送他回营帐,甚至在胡顺他们伺候他上榻了时,解开肩头的虎裘,款步走到榻前,俯身将狐裘盖在戚延衾被上。
她发髻间的三色堇掉落在了戚延枕畔。
戚延紧望她,薄唇吐纳的气息滚烫:“你是为了我吗?”
“今日穿裙衫,戴花簪,是为了我么?”
他紧望着她,想触碰她红唇,想握她的手,但却只能以这样炽热的眼神紧待她的回答。
温夏脸颊微微发烫:“你莫要想这些,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喜欢花簪的,今日我看见北地来的信高兴。你我从前不可能了,现如今你躺着连椅子也下不来,我只盼望你先能站起来再说。”
戚延眸光黯沉下去。
温夏理好虎裘,伸手拈走他枕畔的花瓣。
宽袖拂在戚延耳鬓,微痒着神经。
温夏静立灯下,娇妍仙姿,清冷出尘,她嗓音低婉:“你好好睡觉,我明早再来看你。”
她离去后,帐中仍笼着她身上幽兰的余香。
戚延喉结滚动,侧过身,挺拔鼻梁陷进那花瓣沾过的地方。
他忽然掀了被子,坐起身来打坐,即便没了内力也想像从前那样调整好气息,让一身经脉通畅。
胡顺进来如何劝,戚延都不听。
那一只烛都燃尽了,戚延仍还在坚持。
胡顺忽然一拍手掌:“皇上,您今日多久没有小解了!”
戚延猛一睁眼。
胡顺喜笑颜开:“从用过晚膳到现在您都没有小解!您自己能控制住了?您现在可有尿意?”
戚延无比地激动,用过晚膳后他一心都在温夏身上,哪去想这些。
“朕现在想尿了,你别管朕。”
胡顺拿着恭桶进来,戚延喝了许多水,忍了许久,一直到憋不住,终于能像个正常人那样来回控制自己。
他竟如个稚童般哈哈笑出声。
这么高兴的事真想让温夏第一时间知道,但这又是隐私的事,哪能去惊吓她。
戚延一直在笑,今夜终于成了他这么久以来最高兴的一夜。
……
翌日。
温夏让陈澜寻来了一把轮椅,这样方便戚延出来走动。
她今日身着窄袖裙衫,比昨日的宽袖利落。
走进帅营时,戚延正由胡顺在穿戴,玄色寝衣微敞的领口露出喷鼓的肌肉线条。
温夏挪开眼回避,等他穿戴好才道:“你试试这轮椅。”
戚延很是高兴,她还担心他会介意坐轮椅,他倒很是爽快地由胡顺与陈澜架着坐到了轮椅上。
扶手下有摇杆,可以调节前后方向。
戚延朝温夏笑道:“我今日身体又好了许多。”
“那是好事。”温夏转身:“出去看看朝阳吧,吸一吸新鲜的空气。”
戚延不要胡顺来推,自己摇着轮椅跟在温夏身后。
他才望见温夏一双葛布鞋跟上缀着精美的东珠,正是他做的那双鞋。
握着摇杆,戚延摇得更卖力,紧跟上温夏。
万束朝阳洒落天地间,两人置身在这片日光下,听着士兵操练,看微风拂过草地。
四处只有他们二人,温夏回眸见戚延精神颇佳,一直笑着,也不禁微抿红唇。
她说:“你可想去看看士兵操练,让他们瞧见你神采熠熠的样子?”
戚延颔首:“可以。”
温夏:“我推你过去?”
“嗯。”
“我去好吗?”
“如今你仍是大盛的皇后。”
温夏推着戚延去了练兵营,温斯来远远见到他们,忙递出舞弄的长枪过来。
“拜见皇上,拜见皇后。”
戚延远眺乌压压的士兵,寒风打在他棱角分明的轮廓上,他微眯眼眸,面对千军,已不再有躲在帐中养病不出的颓废,一双深眸蕴着锐利的光,沉冷的嗓音如常询问起军务。
温夏站在帐下,远远瞧着。
戚延已自己摇着轮椅,亲自过去检阅练兵,竟也拔了身旁士兵的一把长枪,长臂灵活在半空甩动,出手皆有招式。
锋利的枪刃在日光下射出刺目的寒光,低矮的轮椅根本囚不住那股桀骜不屈的强盛威势。
士气高昂,军营中有起伏的喝彩。
戚延从前再不济,如今在军中也是敢只身去救皇后的真丈夫。他为了保护他的妻子才受这伤,于军中,他已是让士兵信服的君王。
今日众将领见戚延精神已好,在议政大营商讨起攻势。
戚延坐了许久,午时才出来。
而温夏同他分别后不曾回自己的营帐中,她进了戚延的营帐。
如今既然是为了激他振作,也不用再先去记他的仇。
温夏灭了他帐中熏得晕乎乎的沉香,坐在他那张太师椅上等他。猜测他从议政大营回来会拟写奏疏,便替他先研好墨。
白皙腕骨轻轻转着墨碇,一圈又一圈。
温夏也不知过去多久,伏在案上小憩。乌卢给她下的迷药都在饭菜中,一复一日地积累,余毒还未排尽,别看她每日振作着过来,筹心这些,身子也仍易疲累。
她伏在案上睡去了。
戚延进来瞧见,抬手无声示意胡顺下去,自己轻摇了轮椅上前,找来虎裘披在温夏身上。
他深眸紧望她安静的睡颜,今日清楚地感知到身体在往好发展。
可他忽然不愿这么快好起来。
他就想像现在这样,让温夏每日都把心系在他身上,这样她便没工夫去想那个该死的霍止舟。
第83章
外头狂风拍打着营帐厚重的布幔, 天气越发森寒。
戚延摇着轮椅,将碳炉挨近温夏摆放, 回到案前批阅京中来的奏疏。
案上是温夏研好的墨,戚延勾起薄唇,看一眼熟睡的温夏,低头翻开手上竹简。
直到将奏疏批完,温夏都仍在熟睡。
她之前中那迷药伤了身体,大夫道排出余毒后还要好生休养回气血,不然恐损元气。
戚延未曾叫醒温夏, 能这样守着她的时光不多。
直到拾秋端着药入内,戚延才唤醒温夏。
温夏睁眼醒来,接过那药饮下, 案上竹简整齐卷放,砚台中的墨汁已经干结, 温夏便知她已睡得太久。
拾秋端着蜜饯与药碗退下了,温夏道:“皇上已忙碌半日, 可要午睡?”
“等片刻军中过来议政,我今日感觉精神尚好,想多做些事。”
温夏点点头:“那我回去了。”
戚延道:“你父亲曾经征战时,你可有到过他军中?”
“父亲军纪严明,我只去过两回。”
温夏回忆起来,一回是下大雨避不开, 去了军中, 在温立璋的帅营里躲雨, 透过屏风还能瞧见爹爹宽肩伟岸, 与将领议政。一回是许映如风寒起了高热不退,她去军中找爹爹, 温立璋正在议事,她坐在屏风后焦急地等着。那一次,容姑说夫人的病不能劳烦将军。温夏想,那是她的娘亲,娘亲昏迷了两日,怎么能不让爹爹回来呢。前线军情紧急,温立璋议完政看她红着眼眶说起病中的娘亲,未有迟疑,带着她回府了。
那应该是温夏第一次见到温立璋守在许映如卧房外,他陪了她一夜,直到许映如醒来才匆匆回军中。
温夏曾以为夫妻间的恩爱就是许映如与温立璋那样的相敬如宾,各持内外。可她见过为太后落泪的先皇,见过独自立在寒风寂雪中沉默的温立璋。还有为她纵身跳下山崖的霍止舟,也有眼前为了救她差一点死掉的戚延。
她才明白爱不是温立璋与许映如那样的礼貌与疏离。
她也为湖上彩虹动过心,为燕国那一场皎洁的雪动过心。
好在这动心都死了,若没有爱,以后应该不会再感到难过了吧。
戚延听着她说起温立璋军营中的事,温夏说完准备离开。
他道:“如今外界都知你还是皇后,不用回避,我本就已在朝中下令以后女子皆可科考为官。”
温夏再离开,留在了戚延帐中。
她在屏风后的太师椅上坐着翻阅太后写给戚延的家书,信中未说朝中政务,只说让他与温夏养好身体,要他不可勉强温夏。
温夏一遍遍望着太后的字迹,听着帐外戚延同将领议政。
如今乌卢兵强马壮,多年筹谋,不是在打没有准备的仗。
两军守着这宣城,乌卢势不退让,方才便袭上蟒山,他们有地形舆图,专偷袭薄弱之地。好在蟒山已设伏,才将其击退。
众将领退下后,温夏走出屏风:“如今保守的打法可是在等着什么?”
戚延端坐在轮椅中,闻声倒是微有些意外:“你知道我是在等?”
“胡乱猜的。”
将领们都认为戚延是在等舆图,不过这倒应该只是其一。按戚延这睚眦必报的性格,或许是另有筹划。
“除了等乌卢舆图,我还在等一场雪。”
温夏有些疑惑:“可草原人不怕雪呀?”
戚延手指敲击在扶手上,深不可测的眼眸微抬,运筹帷幄之时,他一双眼越发让人琢磨不透。
“可他们认为我军怕。”他薄唇扯起淡笑。
温夏微怔,能猜到一些戚延的计策,不过军政机密,过早说开不好,她未再过问,杏眼凝向戚延。
他薄唇噙笑,眸底颇有几分势在必得的愉悦,那睥睨之态,好似猎人在放逐一场必杀的绝境。
他运筹时的神态,竟颇有几分温立璋的智勇。
温夏深深凝望一眼,移开目光:“政务已清,皇上歇着吧,我出去了。”
“我送你。”
温夏望着他起不来的腿,戚延已摇转轮椅来到她身后,跟随她的步伐,那滚轮碾过不算平整的草地,他双手都露出瘢痕,都是这短短几个月里留下的。
傍晚,温夏入戚延的营帐同他用膳。
桌上又有陈澜去城中买来的栗子糕,温夏瞧着那糕点,竟会想起糅着青梅果肉的乳酪栗子糕来。
用过晚膳,戚延说陪她去外走走。
草地不平整,他自己摇得废力,偏偏又不要胡顺过来打扰。
温夏停下,为他推着轮椅。
她夜间穿着一袭鹅黄色裙衫,肩披狐裘,宽袖柔滑的绸缎在微风里飘飞,轻扫在戚延后颈。
戚延喉结滚动,袖间暗香都萦绕在他鼻端,他说:“夏夏……”
“你以前欺负我时,可曾想过现在还要我推着你才能走?”温夏打断他。
她的嗓音是如常的低柔软糯,甚至听着一点埋怨也没有,可越发是这样的平静,戚延越能被这愧疚磨疯。
他紧握着扶手:“我后悔了……”
“世间可没有后悔药吃。”
温夏竟然直言怼了他。
戚延哑然,越不敢再说话。
二人停在空旷平地上,望着不远处士兵牵出一匹匹战马在喂养。
温夏衣带飘飘,裙摆临风飘动,翩然纤细的身影似起舞的蝶。
戚延深深记下如今的每一幕:“我听你母亲说,你会跳舞。”
“嗯,会啊。”温夏淡淡看他一眼,倒承认得很是自然。
“从前在宫里我不知晓……”
“你当然不知晓了,你从前如何对我的,心中应该有数。”
戚延深深暗了眸光,自愧得连头都不敢抬了。
他也没想过温夏如今会这般直接地怼他,好像一点也不端着贵女的淑柔。
温夏远眺着夕阳下宽阔的营地,来回的士兵。
如今没什么好顺着戚延,除了他这身体。
天色已暗,她推着轮椅调转方向,走向回帅营的路。
两人一路无声,只有沿途把手的士兵朝他们躬身行礼。
戚延忽然道:“他几日给你来一回信?”
温夏微顿:“每日都有。”
“可我未听胡顺禀报,胡顺道也就前日北地来了一封你的信。”
温夏轻声一笑:“你如今不必管我的事,而且你懂什么叫见字如面么,我就不能见一字,算一面。”
“连信都不能日日来。”戚延薄怒的嗓音又开始阴阳怪气起来:“这叫重视你?”
“你想说什么?”温夏也有些愠色,如今她愿意服侍戚延是想让他站起来去打退敌军,还天下与温家平安。她已经不去想霍止舟了,他却隔几日就要提一回。
戚延也听出她嗓音里的愠色,郑重地说:“夏夏,我并非想惹你生怒。我只是认为此事他做得不对。”
“如今我不会强求你,你也可以再做一番选择。”膝上的手掌紧握成拳,戚延不敢去看温夏,嗓音异常深重:“你可以做出选择,若我能为你实现你十七岁那年在青州的春节里许下的心愿。”
“若我打退敌军,若我战死了,你就别去燕国,留在母后身边,你当太后,不会再有我来烦你。”
温夏握着轮椅把手,无声停在原地。戚延说完这话不敢回头看她,她也不敢接这话。
她好像最恨他的时候也没想过要他死。
她以为戚延已经是她最讨厌的人了,可面对乌卢敌营里的达胥时,她甘愿紧紧抱住戚延,那一刻他比任何人都值得信任。
温夏继续推着轮椅:“太后之位我已不需要,但我倒可以答应你,你打败敌军胜仗而归时,若我那时乐意,便让你看一次舞。”
“当真?”戚延音色难抑激动。
温夏不再回答,将他送回帅营。
戚延心情越发轻快,夜里卫蔺元与四个徒弟过来以内力为他疗伤,他积极配合,他们走后也一直都在凝气打坐。
……
天日日复一日的严寒,战场上倒是士气高涨,虽有士兵不满如今戚延保守的打法,但眼见盛军伤亡减少,异议声才熄下。临近春节,军中也算添了些热闹的气氛。
温夏到如今已算养好身体,不再会觉得疲累。
戚延双腿也有力气,可以凭借两条拐杖下地走路了。
夜里用膳,戚延似有些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如常对温夏道:“你伤好了,我派人护送你回北地。”
烛光下,温夏轻抬睫羽:“等你能站起来,我再离开。”
戚延很是意外,薄唇微动,很想问温夏为什么会这般关心他。可他却怕打破他们之间如今的氛围。
他不敢再吓退她。
温夏离开后,戚延撑着两条拐杖在帐外来回练习走路,一路缓慢地走到温夏的帐外。看着那营帐熄灯,他薄唇抿起笑意,又一步步走回来。
今日来为他疗伤的是谈晋与班衡,卫蔺元内力耗损,终于将戚延救回到能下地行路,身体早已亏虚。
戚延如今只想早些恢复行动的能力,哪怕不能再拥有一身轻功,至少也要能提得起剑。
…
春节迫近,天气也越发严寒,戚延等待的雪也快来临。
早早起来,他撑着拐杖在帐外平地上行走,双腿筋脉未曾愈合,每走一步都会牵扯起疼痛。
子夜里乌卢偷袭,戚延又是使的保守打法,已让军中士兵隐生不满。
他在布一场请军入城,瓮中捉鳖的计。
除了几个心腹将领知晓,其余将士皆已觉得他如今养着病倒像养怕了。承载着这些不满的眼光,戚延倒是沉稳。乌卢伸到大盛内部的爪牙尚未揪清,恐军中也有奸细,被误会也只能先忍耐。
不远处,温斯来自战场上归来,脚步疾驰踏风,冲到戚延身前,竟满脸的杀气。
他恼羞大喝:“我真想一剑砍了达胥的脑袋!把他剁成人渣!”他破口骂出一句脏话。
戚延眯起眼眸:“出了何事?”
“他们打不进来竟然拿女人说事!他娘的说,他娘的!”温斯来气急了,眼眶憋得通红,那些话都说不出口,还是陈澜来禀着。
“乌卢单于说我大盛的皇后已经是他的女人。”陈澜说到更严重的关头,也不敢看戚延,埋下头回禀:“说皇后身娇体软,身上能开出花……”
戚延赫然眯起眼眸,周身阴狠的暴戾。他眸光似剑锐利森寒,猩红的眼中布满杀气。
温斯来仍在破口大骂。
戚延深吸提气,扔掉一根拐杖,强行站稳,又扔掉另一根。
他行出几步路,每一步都走得很痛,却踏得很稳。
他嗓音无比森寒:“叫将领来朕营帐,今夜突击这粗鲁蛮邦!”
他一整日不是在营帐中与将领议政,便是去了议政大营布阵设伏。
温夏来帅营便始终未见到人,胡顺神情不似往常,总有一些瞒着她的垂避。
温夏问:“可是军中出了什么事?”
胡顺打起笑:“娘娘无需担心,军中无事,皇上如今龙体已愈,士气大振。”
温夏能感知到一些不寻常,且戚延明明有他的算计,却似乎突然一鼓作气想痛打一顿敌军,倒不像他。
回到营中,温夏让拾秋去打探:“若无人肯回你,你便看可否能暗中听来一些情况。”
拾秋应声出去。
……
夜色森寒,铁骑踏腾。
盛军突袭了乌卢占据的半座宣城,虽这突击痛挫了一顿乌卢军,但敌方作战勇猛,两军厮杀在乌卢营地,漆黑暗夜被烽火照得透亮,血光染红草地。
城楼上,戚延身穿冰冷铠甲,挺拔立在城墙上,眯起紧望萧杀寒夜。
胡顺颤颤地跑上城楼,边喘气边道:“皇上,不好了,皇后娘娘知道这消息了!哭得都不见人,拾秋都被赶出了营帐!”
戚延脸色一变,焦急地转身下楼。
双腿在疾步中锥心蚀骨地痛。
策马冲回营地,只见拾秋在帐外焦急守着。
戚延翻身下马,大步冲进营帐,见到温夏的一瞬间,双腿才终于支撑不住栽倒下去。
他撑在她桌案前,深眸紧紧凝望她。
烛光熹微,温夏伏在案上,脸颊深深埋在宽袖中,唯有细碎的抽泣声。
被他脚步声所惊,她抬起盈盈泪眼。
她眼眶湿红,鬓角一缕发凌乱贴在红唇边,难过而委屈地望着他,微张的红唇却说不出话来,只是更红了眼眶,涌下眼泪。
第84章
戚延埋下头, 带着薄茧的指腹擦拭温夏的眼泪。
“别哭,我必把达胥的舌头割下来, 眼睛挖出来为你报仇!”
眼泪掉得更凶,温夏又埋进了宽袖中。
戚延抬手想触碰她,微僵半空,手掌轻轻落到她肩头,他很是后悔:“都是我连累你。”
他心中自愧,眸底也布满冷戾杀气。
温夏的哭声轻若未闻,可这细碎的声音足够揪着他的心。
戚延扶着长案, 迈着发痛的双腿走到温夏身旁,不再顾及如今他早已放手,他早已不是她的丈夫。他扶过她双肩, 将她揽到胸膛。
冰冷的铠甲搁着脸并不舒服,温夏从他怀里出来, 扭过头,掩帕擦拭眼泪, 她不想再哭了,可仍忍不住哽咽声。
她背对着他,抽泣时单薄的身影轻轻颤抖。
戚延握紧拳头,此刻只想拥有一身从前的武艺,冲进敌营里把达胥的脑袋拎过来给她赔罪。
“我如今不兴保守的打法了,我必让达胥面对天下人亲口为你道歉。”
“不是像他说的那样, 我没有失了清白。如今天下人都知晓了, 我……”温夏忍不住哽咽, 哭过的嗓音带着软糯的鼻音, 此刻第一次有这般浓烈的恨意:“他怎么赔我……”
“怎么赔我,天下悠悠之口才能堵住, 我才能好。怎么赔我,我才能放下。”温夏回头望着戚延,“你以前也这般说过我。”
戚延哑然,深深弯下脊梁,张着唇想解释,可自愧得都不知怎么开口。
他想起之前为了废后,他的确说温夏五岁时身陷青楼。他当时肤浅地以为五岁的孩子陷了青楼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是他知道温夏会看重,才故意拿此作文章。
他明知那是她的痛,他竟然能做到那般恶劣。
戚延僵硬地握了握拳,竟不敢再面对温夏这双红红的眼睛。
温夏许久才擦掉眼泪,嗓音却依旧难过:“我都无颜出去了,一想到那么多我从来都不认识的人会知道我……”
会知道她身体上的旧伤能变成一朵花印,会知道她失去了作为女子的清白,她就不知如何去面对那些眼神。她想拿把刀亲手扎进那达胥的身上。
“夏夏,我必会让达胥亲口承认他满口污蔑,相信我。”
温夏轻轻点头,哽咽声逐渐停下了,也擦掉了眼泪。
她回过头,唯有一双眼睛还带着哭过的红肿,视线落在他一身铠甲与双腿上:“你……能走了?”
“嗯。”戚延仍自愧,亲眼见到温夏哭得这么凶,他才知道从前他拿她的清白威胁时,她应该也是这样难过。
这一身的伤和她的痛苦相比,算得了什么。
烛灯火苗在微风里跳动几下,帐内炭火夺去稀薄的空气,戚延浑身有几分燥热,温夏双颊也一片酡红。
戚延唤了胡顺将窗拉开,方才温夏哭着,不让拾秋入内,也紧闭着窗。
窗户的布幔打开,空气才轻盈起来。
温夏望着戚延双腿,掩下心间的担忧:“你别因为我而改变计划,如何行军最有利,你便如何来。你回去吧。”
“别难过,清白不是衡量女子的标准。你也别在意军中的看法,众将士士气振奋,谁都只想杀敌报仇,不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你。”
温夏轻轻点头,垂眼立在昏黄的烛光下,身影纤弱而单薄。
戚延舍不得离去,但终还是迈步出去了。
他回帐中换下了一身金甲,双腿骨节很是钝痛,宋景平入内为他以内力疗完伤,才减轻些疼痛。
胡顺提来深深的桶,水中药汤冒着热气,戚延双腿浸泡在药汤中:“皇后如何了?”
“帐中虽熄了灯,可方才拾秋出来换火盆,奴才问了一嘴,拾秋说还是能听见皇后娘娘的哭声,只是压着不想让她听到。”
戚延拧紧眉。
帐外,陈澜道几位将领求见。
几人入内来禀前线战况,盛军此次猛挫乌卢锐气,灭了他们不少兵马,乌卢如今已退到西永县,在那处提前设了防御工事。
“我军被他们的防御拦截,未再追讨,已领兵回营。”
戚延端坐在太师椅上,修长的双腿仍泡在药桶中,他黑眸深不可测:“温将军呢?”
“温将军从战场归来后去面见了皇后娘娘。”
戚延交代着几句军务,示意他们退下。
他换了干净的衣袍,系上虎裘,挺拔身躯穿进这寒夜。
漆夜狂风呼啸,今夜格外阴冷,手指露在外面都能冻僵。
拾秋提着小火炉候在帐外,虽有布幔遮着,但呼啸的寒风也吹得人浑身发抖。
戚延来到帐外,拾秋向他行礼。
“温将军在里面?”
“是,温将军来了两盏茶的功夫了。”
“皇后如何?”
拾秋脸色不太好,摇摇头说皇后没有睡意。拾秋睡在矮榻上,隔着屏风都能听到皇后时不时的抽泣声。
戚延望着寒夜:“你退下吧,今夜朕守着她。”
戚延在帐外站了许久,等温斯来出来。
营帐内。
温斯来说起温斯行镇守南屿海那些年的趣事,想逗温夏开心,但兄妹俩一个笑哈哈地说,一个红着眼眶轻轻地应。
“等不打仗了哥哥带你去南屿海,那海岛上很多海货可以吃,入口极是鲜美。海景壮阔,也能让人放下一切烦忧。”
温夏裹着衾被端坐在床榻上,只露出一张小脸来。
温斯来坐在床前的扶手椅中,又滔滔说起:“到时候带上母亲和初儿一起去,以后就算你留在了燕国,哥哥们也能带上母亲过去看你。燕国有你和老四在,也算是一家人团圆了。”
温夏睫羽轻颤,望着温斯来的笑脸,心间更沉重起来。
为了不让温斯来打仗分心,她和温斯行都不曾把霍止舟的事告诉他。
她轻声说起:“三哥哥,我无事了,你今日打仗累了一日,回去休息吧,我睡一觉就能好。”
温斯来依旧担忧,只是藏起这忧心,笑着起身离去。
他掀开帐帘,见到戚延倒有些意外,不过却道:“今日多谢皇上发兵。看如今的气候下雪就在这几日了,臣定着力部署,不辱使命!”
“嗯,夏夏如何?”
“她要睡了。”温斯来目中带着戒备。
戚延颔首:“你出去吧,朕在此站片刻。”
温斯来躬身行礼离去。
戚延待他走远,并未再站在帐外,脚步无声迈进了帐中。
他不放心温夏。
屏风后略暗一些,唯有拾秋睡的矮榻前燃着一盏烛灯。
戚延无声坐在矮榻上,如今没有内力,并不能再这么远听到呼吸声。但听着温夏床榻上辗转的声音,他知晓她还没有睡着。
他就坐在这张矮榻上无声陪她,直到听到一声极浅的抽泣,起身想入内安慰,又怕温夏会生气他这样唐突。
他立在光影暗处,深深望着屏风上的山水,僵硬地收住脚步。
直到帐中终于安静下来,温夏终于睡去。
戚延绕过屏风,远远望着她安睡的侧脸,薄唇轻抿,无声坐回榻上,久站让他双腿又发痛起来。
许久过去,温夏都已经睡了一觉,半梦半醒间低软的嗓音有些含糊:“拾秋,我渴了。”
戚延靠在墙板上闭眼睡着了,但时刻打着警惕,闻声便从浅眠里醒来,起身倒了炉火上的热茶,用案上的凉水兑成温茶。
他移步到屏风旁,微顿:“是我。”
温夏彻底醒来,撑在枕畔,昂起纤细的脖颈望来。
袖摆柔滑的云缎自她腕骨滑褪下去,露出一节白皙的手腕。
戚延怕她生气,启唇想解释时,温夏道:“你一直都在这儿?”
她嗓音轻软,竟不是生气的语态。
戚延颔首:“我只是怕你睡不好,你能睡好我这便回去。”他上前将茶水递给她。
温夏捧过最寻常的棕砂瓷盏,埋首小口饮着杯中茶水。
她喝完,仰起脸凝望眼前的戚延。
他修长挺拔,身躯如从前那般高大。
这才该是他的模样,他双腿能站起来了,她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还喝么?”
“嗯。”
戚延接过茶盏,回身为她再斟来一杯。
温夏望着他笔直有力的双腿,算是彻底放下心。
他们双眼都望着彼此,但谁也不曾讲话。温夏将茶盏搁在了床边的案上。
外头狂啸的烈风拍打着营帐布幔,声响不轻。
温夏躺进衾被中,望着昏暗的光影中床前挺立的戚延:“你睡在拾秋的铺上啊?”
“嗯。”
“那去睡吧,我也要继续睡了。”
戚延眸光一凛,出乎意外地紧望温夏。
她杏眼镀上柔和的烛光,与他视线碰撞,很是安静地阖上了眼睡去。
戚延喉结滚动,薄唇笑了起来,转身回了那矮榻上,拉过衾被靠着睡去。
她竟没有赶他走!
他勾起薄唇,后半夜都是笑着睡去。
翌日,温夏神色如常,从外瞧不出忧喜。
只是她一直不曾出过营帐,戚延知道她心中还在难过。
军中在清理昨夜夺回的营地,筑下防御工事。
戚延夜间又来到了温夏帐中,拾秋识趣地退了下去。
温夏瞧见他,只望着他修长笔直的双腿问了句他的腿伤,便回到屏风后宽衣睡下。
戚延勾起薄唇,和衣躺在外间的矮榻上。
案头那三色堇绽放出绚烂的紫色花瓣,除了这抹花香,帐中还有属于温夏身上清幽的兰香气。
戚延唇角就没合拢过,直到急促脚步声入内打断他。
“皇上乘虚而入,有失帝王风范吧!”
温斯来闯进营帐,他担心温夏,若非方才特意来帐外转悠,还看不见拾秋被赶出来。
他怒气冲冲,不情不愿行着君臣之礼。
“臣妹如今已经不是皇后,还请皇上移步回营,勿失臣妹清誉。”
戚延瞧向屏风后。
温夏没有睡着,但未曾出声。
他端坐在床沿,未曾与温斯来置气,任匆匆入内的胡顺为他穿好玄履,在温斯来刀子一样的眼神中起身走出营帐。
温斯来停在屏风后:“夏夏,你睡着了?”
“三哥哥。”
“我能进来么?”
待温夏轻应一声,温斯来绕过屏风走到床前。
“他何时来的,可有再逼你做什么?”
温夏脸颊发烫,竟有些忍不住想笑,又强忍着轻抿红唇摇头。
“他还敢来你的营帐睡在那外边榻中,他当他是皇帝就能为所欲为了?”温斯来忿忿不平。
温夏裹着衾被坐在床上,望着恼羞发怒说一大堆话的温斯来,不知怎的,忍不住弯起唇角来。
“好啦,三哥哥派个小兵守在外头,不让他再进来便是。时辰不早了,三哥哥快回去睡吧。”
“今夜我亲自守,看他还敢不敢来。下次他再这般你让拾秋通报我。”
温夏笑着点头。
…
今夜狂风肆虐,遍地的风嚎声。
随行的钦天监官员测算一番,不出意外,今夜会有大雪。
戚延回了帅营,听着布幔被狂风拍打,几次都在询问胡顺:“这么大的风声,皇后睡得如何?”
“回皇上,温将军未再出来,拾秋说温将军今夜守在外边的,想来皇后娘娘一人不会再害怕。”
戚延颇有些失落,闭眼几次都没有睡着。
夜里果真下起雪片,随着狂风疾落,鹅毛似的密密铺下来。戚延披上虎裘,在营帐外看了许久。
翌日,他很早便起床,找了铁铲在温夏的营帐外将厚厚积雪堆成雪人。
…
温夏一早听到拾秋说下雪了,心情很是松快。不管是因为喜欢赏雪,还是戚延行军的计策,这场雪都是吉兆。
她系上狐裘出去,入眼便看到两个并排的雪人,它们眼睛用黑炭做的,还被人细心地雕刻成圆形。嘴巴是红彤彤的橘子皮,剪成了嘴角上扬的模样,可爱又喜庆。
温夏笑了起来,小跑到雪人前,却才望见辽远的雪地中,每隔几丈系着彩色的飘带,似引路一般,不同的彩色点缀着洁白的雪地。
她怔怔远眺,不用想也知道是戚延所为。
不远处,戚延迈步走来,挺拔的身躯在雪地里蜿蜒印下深深的脚印。
他发冠上、肩头虎裘上全都是雪片,不知是在雪地里呆了多久才铺了这么厚。
胡顺跟在他身后,手中捧着精美的花瓶,瓶中是一束红梅。
戚延停在她身前,薄唇噙笑:“看见雪人了么?”
“看见了。”
戚延笑道,眺望着七彩的飘带:“本想用大一点的旗帜,可军中彩色多了过于吸引敌军,便只能挂些绸带了,这样你双眼能适应些雪地。”
寒风吹过眼睫,雪片落在睫羽上,遮掩这片世界。温夏入眼处,似只有眼前噙笑的人。
梅香萦绕,馥郁而宁静。
胡顺笑道:“皇上昨夜见下雪便吩咐奴才去准备红梅了,这附近不远便有一片梅林,还真是凑巧。”他将红梅交给拾秋,与拾秋安静退下。
温夏望着那并排的雪人:“你如今做出两个来就不怕多余。”
雪片漫天飘落,戚延薄唇微张,终只是握了握拳。他回答不了答案,他错过了温夏,甚至已经放手由她自己做主人生。
他带给她十三年的风雨,从来不曾庇护她一日。
而她却在他如今最难时不离不弃,她不欠他,是他欠她。
这一生,他恐将都还不完。
风雪落满他们头顶,肩头,白了乌发。
温夏望着戚延笔直站立的双腿:“风雪天冷,腿会疼吗?”
“夜间都会药浴,也有师父替我疗愈,不会太痛。”
“天下雪了,你如今也能站稳了。”她说。
戚延沉默了,紧捏着拇指的扳指。
他舍不得这一天。
“我该离开军营了。”
“我护送你离去吧。”
两道声音异口同声,交织在清冽风雪中。
第85章
四目相对, 他们无声望着彼此。
温夏点头:“好。”
“嗯。”戚延紧握手上扳指,低沉的嗓音同这风雪一样清寂。
再有四日便是春节, 如此,温夏也不便在军中过。戚延打算利用春节设计乌卢军入城,会在途中设伏。
温夏不曾详问他的计划,与戚延定好明日离开。她来时什么都未带,走时也无需带什么东西。
这大雪果真乃吉兆,午时,青影护送回了阮思栋与梁鹤鸣。
一行人身穿乌卢的服饰, 乌发扎成高鞭,若不是青影放出信号,险些都被当成乌卢人给射伤。
阮思栋与梁鹤鸣带回绘制好的乌卢舆图, 如今的乌卢地形果真与先皇在世时大有不同。这舆图对军中十分重要。
温夏在戚延的营中见到他们二人。
阮思栋满脸风霜,往昔的风流公子多了许多精锐干练, 见到温夏很是激动:“皇后娘娘,您回来了!”
“我就说皇上如今已诚心改正, 必会求得您原谅!您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保证不会再犯从前的错误!哈哈哈。”他以为温夏出现在此处是已经同戚延和好如初。
戚延淡声唤阮思栋,指着舆图上的地形:“这是何处,山高几许?”
阮思栋被叫过去,未再缠着温夏。
青影禀报着云匿尚未同他们一起回来,他曾得符宁传授剑术, 符宁也算是他半个师父, 云匿打算借用符宁徒弟的身份潜到达胥身边。
戚延神色不辨喜怒, 却知此事不易。
若云匿失败, 只有死路一条。那虽是死士,却忠心耿耿跟随了他这么多年。
青影道:“此计虽险, 但云匿决心已定,若能成事,于我盛军将是大用。”
他们已在讨论行军计划,温夏离开了戚延的营帐,出来时碰到卫蔺元与他四个弟子。
温夏朝卫蔺元施了一礼:“老先生来为皇上疗伤么?”
“老夫一身都被他掏空了,哪还能疗得动。”卫蔺元说如今戚延身体已愈,双腿只需太医调养便可,不再需要他了。
他与四个弟子进了帅营。
温夏望着这大雪纷飞,倒是别有几分分别的凄冷。
卫蔺元未要戚延设宴,随便吃了只烧鸭,喝了几口酒便带着徒弟离开了。
晚膳时,温夏同温斯来在戚延的帅营用膳。
戚延在军中未摆帝王的优待,每日三荤三素足矣,今日为她践行,桌上特意多出好几样菜,小火炉上还温着一壶桂花米酿。
戚延亲自为她与温斯来斟酒。
他的手指骨节修长,本该也是双好看的手,但手背上的瘢痕尤其明显,贯穿掌心,是她掉进湖水中以死相逼时,戚延伸手去挡她匕首留下的伤。
他道:“酒已冲淡,不会醉人,冬日浅酌暖暖身子。”
今日饮酒,也算是在军中破例。
温夏抬袖饮下这只有淡淡酒香的桂花米酿,入口甜香,酒气比她往日在宫中饮的还淡。
温斯来在同戚延说明日护送温夏离开的事,不放心温夏上路。
戚延道:“朕派青影带暗卫护送,温将军可以放心。”
用过晚膳,温斯来被将领叫走。
帐外风声呼啸,帐内却被烛光镀上一层暖意。
温夏起身说:“我也回去了。”
“你今日心情可好?”
温夏不解,望向戚延。
他昂首饮下杯中酒,目光灼灼又寂静:“你说等我能站起来,就让我看一次舞。”
温夏安静迎着他深邃的视线:“今日不太乐意,等你打赢胜仗吧。”
“我会。我必会将达胥踩在脚下,让他亲口为你道歉。”
“那就多谢你了。”
“夏夏。”戚延喉结滚动:“此去北地,你会留多久?”
他想问的明明只是她会在何时回燕国,去与霍止舟成婚。
她选择了离开他,应该是会嫁给霍止舟的吧。
国师说她天生凤命,原来凤命不是因为他。
那国师说他们若是成婚,他必有一难越的劫难。
如今这劫难他已经渡过了,她就不能再回到他身边么?
戚延收紧眼眸,不敢眨眼,生怕一闭眼便就少看了温夏一眼。
温夏道:“回去正好可以赶上与我母亲过上元节,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上元节。
戚延握了握酒盏。
青州的水乡,上元节的明媚花灯,蜿蜒的青州河上艘艘游舫……还有水边姣美静立的佳人。仿佛一切都在眼前,昔年之景只如昨日之事。
温夏望着沉默的戚延,战场风霜裁过他鬓角,他轮廓越发的沉稳冷厉,下颔一片青色的胡茬,整个人更添凌厉锐气。
她收回视线,从梨木圆桌前转身离去。
龙涎香被一阵风席卷到她鼻端,后背忽然覆上暖意,她腰际也被戚延滚烫的手臂紧紧抱住。
他手臂似铁,勒得几乎令她喘不过气来。
戚延埋在她颈项间,挺拔的鼻梁触着她耳廓。
“我想抱一抱你……”
地上是烛光拉长的影子,那挺拔的身影向下弓着,紧紧拥着她腰。
“夏夏,对不起。”
“我成长得太晚了,醒悟得也太晚。我会庇护温家,会庇护天下子民,用我的命守护大盛的疆土。”
“若我战死了,你能不能原谅我?”
帐外雪虐风饕,呼声狂啸。
温夏:“仗都没打,你就说死?”
“战死没什么好光荣的,我父亲战死,错过多少他想守护的山河与人事。活着打赢胜仗才是本事,你是一国之君,戚延,你可以吗?”
戚延狠狠点头。
他鼻息滚烫,紧触着她颈项肌肤。温夏覆住他落在腰间的手掌,轻轻拿开,转过身。
她微微仰起脸才能凝望高大的戚延。
为了救她,他历经生死一线,如今能恢复如常,她也可以放下了。
她说:“战场凶险,你多珍重。”
戚延俯下身,眸光里强烈的不舍,那双深眸逐渐红了起来。他一点点靠近她红唇,落在她单薄双肩的手掌遏制不住地发抖。
湿热的呼吸靠近时,温夏转过身,耳廓擦过他滚烫的薄唇。
她走出了营帐。
寒风寂雪的天地,一路飘飞的七彩绸带为她引路。
拾秋在营帐中收拾红梅,桌上放着好大一簇梅花,她笑着朝温夏道:“皇后娘娘,这附近有一片梅林,花开得很是好看!眼下时辰尚早,您可想去那梅林看看?奴婢还在那里堆了雪人!”
“天色冷,我想歇着。”
拾秋将修剪好的梅花放到温夏床榻前的案头。
“娘娘,那两件狐裘挂在外头,您是想要奴婢拿去梳洗么?”
“明日我要用。”温夏上了床榻,没有同拾秋多说明日会离开。
戚延的计划是要拾秋伴着她分两路离开,上次的事他担心怕了,恐她再遇危险。
温夏躺在床上,却不曾睡着。
营帐的布幔不隔音,外头狂风打来,布幔拍在壁板上猎猎地响。明明离开这艰苦的营地,她应该开心才是。却仍会担忧温斯来与戚延。
翌日一早,拾秋已打好热水等候她起床梳洗,一面在摆弄瓶中红梅。
温夏起床梳洗罢,用完早膳,取了衣架上挂着的两件一模一样的狐裘,递给拾秋一件。
“你披上吧,我们今日离开军营。”
拾秋微愣,忙披上狐裘,也不敢多问:“那奴婢需要再带什么?”
“无需带行礼,你我分路而行,稍后自会有士兵来告诉你。”
“那奴婢还能再伺候娘娘吗?”
温夏点头。
拾秋很是不舍地朝温夏跪着磕头。
温夏起身走出营帐,戚延与温斯来已在帐外等候。皑皑雪地中,他们二人身影清长。
戚延紧抿薄唇,眼睑下一片淡淡的青色,似一夜未睡的几分憔悴。
温斯来叮嘱了许多路上注意安全的话,阮思栋与梁鹤鸣也前来送温夏。
戚延紧望她,将她送至马车旁。
雪白的狐裘绒毛扫在温夏下颔,她发髻间未戴珠玉,而是两只红梅花簪。
戚延喉头微动,紧望她一张娇靥:“若是累了就在途中歇下,雪天赶路受罪,身体最要紧。”
“嗯。”
“若是累了,你随时可以回来。”
飘落的风雪中,温夏轻抬眼睫,明白他话中的深意。
她扶着青影搭来的手要上车,余光却见已是戚延的手臂。
粗粝的手指轻落在她手上,他将她搀扶上车,立在车下。
温夏回眸深望他一眼,落下了车帘。
马车徐徐驶出军营,前路一片皑皑雪地。
另一旁是拾秋的马车,也随同她一起出发。
戚延怕军中有细作,虽然没人知晓温夏要离开军营,但他为了安心,让拾秋坐上马车行另一条道,过了安全的关口再与温夏汇合。
车中置着火炉与汤妪,温夏靠在软塌中,脚下踩着暖和的汤妪,倒是不觉得冷。只是车外风声呼啸,青影他们赶路不易,车程不算快。
马车驶出很远,温夏掀开车帘。
皑皑一片深远的雪地,依稀可见坐落的农家屋顶都覆着深雪,袅袅炊烟点缀着这清冷天地。
明明什么都看不见,温夏却一直深望着那越来越远的方向,直至拐过弯,再也看不见那一片纯白的道路。
戚延如今不信任各地郡守,温夏夜间宿在了客栈。
青影得戚延旨意,一路都尽心全着温夏来,虽然没有婢女,也极力做到了不让温夏多受罪,客栈中须臾便备上沐浴兰汤,又派了戚延的亲卫守在屋外……
温夏如此行路两日,酉时过了临嘉城,才算是驶入了更安全的地方。
青影等人也算是松了口气:“今日先歇在城中,娘娘的婢女后日应该能来同我们汇合,如今雪天赶路比寻常慢些,让娘娘遭罪了。”
“入了城你们也好生歇一歇吧。”
马车驶入城中最好的客栈,亲卫入内与掌柜商谈包下客栈,温夏便等在车上。
远离郯城关,城中没有一丝战火所惊的气息,仍旧一派安居乐业的祥和,只是也免不得能听见不少关于战事的议论。
客栈楼下便是大厅,除了左边的掌柜台,对面设立茶室,供来往住户歇脚饮茶。温夏的马车就在门外,便也听见了他们的议论声。
“听说粮草过衡山时就被埋了,衡山离郯城关那么远,又离京都一千里,来来回回也不够折腾,只能在当地筹粮了!那衡州的郡守焦头烂额,你说,三十万人的军粮,怎么筹得过来!”
“你那消息都是今早传来的了,早过时了!我午时才听那边过来的商队说,当今皇上借着养伤要回城里过年,缺粮的是两条腿的兵,那坐銮驾的哪会缺!”
二人摇摇头,神态皆有不忿。
温夏虽然没有过问戚延的计,但从这话里能猜到这应该就是戚延的安排。
他早早便在等这场雪,以缺粮为由迁入城中,引乌卢轻敌,届时只要乌卢按他的路线进军,必会被困于伏击中。
她轻轻抿起唇。
亲卫办好了包场,待那楼中住客散尽,温夏才托着青影的手臂下车。地面许多化开的雪,自那客栈台阶上都全是长长的水渍。
亲卫将地毯一路铺到那客栈大厅,惹得人家掌柜都肃然穆立,打起精神来迎。
温夏缓步踏过地毯走进客栈,迤逦的裙摆未湿一滴水渍。她虽没有婢女在身边服侍,但戚延的安排事无巨细,连她不喜欢弄脏衣裙的小细节都为她留意到。
只是行到楼上,温夏嘱咐:“下次在外可以不必如此麻烦,赶路要紧。”
青影应下。
又行了两日的路,拾秋才在约定的时间里晚了一日与他们碰上。
拾秋忙朝温夏行礼,担忧地说着路上还遇到了山匪。
温夏问她可有受伤。
拾秋笑道:“有娘娘庇护,奴婢没有受伤。能跟随着伺候娘娘,奴婢一定把万事都做到周全!”她忙去打热水,又为温夏焐热了冰冷的床榻。
翌日早起出发下楼时,青影当做随口问掌柜:“可有郯城关的战事传来?”
“有!”掌柜笑道:“我军把那草原蛮夷关起来痛打!真是大快人心啊!”
他说原来前几日大家都还在抱怨皇帝入城养伤过年,抱怨天公不作美,粮草被埋,原来都是一出请君入瓮的计。
那乌卢被我军前后夹击,遭了重创。当今皇上御驾亲征,竟射了乌卢单于一箭,将他们逼退出宣城。
“咱们的宣城已经夺回来了!”
温夏忍不住笑着望向青影和拾秋。拾秋微愣,似听得出神,忙也笑了起来。
重新坐上马车启程,青影道:“皇后娘娘,这一路雪大,咱们不急着赶路,但属下们保证让您能赶在上元回到朔城,您看可好?”
风雪天十日回到朔城,已算正常了。
温夏道:“不必着急赶路,安全最要紧。”
马车行驶在寂寂的乡道上。
拾秋点了一炉熏香。
温夏阖上眼睫,靠在软塌中小憩,袅袅香气入鼻,她倏然睁开眼,紧盯着对面的拾秋。
“青影!”
温夏抬起茶壶灭掉了熏香。
这香气竟似之前符宁骗她上马车点的那香。
她不解,也警惕地防备着拾秋。
马车倏停,青影入内。
拾秋似张唇想解释,却在听到一声哨响后眼眸一寒,不再掩饰,长臂倏地朝温夏擒来。
青影瞬间出招将她制服,而车外已传来亲卫的沉喝:“保护皇后!”刀剑兵器相接碰撞。
温夏紧握着戚延在车上给她准备的匕首,喘着气躲在青影背后。
青影钳着拾秋脖颈,眯眼审问:“何人派你来的?”
拾秋憋得满脸涨红,却阴狠地笑了。
马车外的厮打声越来越激烈,车轮也几次想启动,却都只在颠簸中被逼停。
温夏急喘着气,对拾秋完全没有预料。这是陈澜受戚延的命令,在最近的县令府衙找来的最出色的婢女,陈澜已查过没有问题才敢带回军营,谁会想她是细作。
温夏想起要离开那晚,她并没有告诉拾秋明日会离开,但拾秋瞧着她拿出的狐裘已经猜到了一二,说要带她去梅林里看梅花,也许那时便是想引她单独离开。
拾秋已咬碎了舌下毒药自尽了。
青影看向车帘外,温夏也匆匆遥往见无数高大威猛的武士在与亲卫厮杀。他们虽然穿着大盛的服饰,但身形与立体的五官全然都是乌卢人。
第86章
乌卢从来都没有放弃过拿温夏做筹码。
戚延之前能舍命去救她, 足见她的重要。自古战争从不讲究人道,尤其是乌卢这样的蛮邦。
耳边兵戈相接, 温夏躲在青影身后,紧扶住车壁栏杆。
“皇后娘娘,您坐稳了!”青影急声嘱咐,坐到车前架起马车。左右亲卫皆为他掩护,哪怕已经紧急驶离一段路程,仍甩不开穷追不舍的乌卢人。
乌卢人释出一股浓烟,烟中应是有毒, 随行掩护他们撤离的亲卫都接连倒下。有的还撑着一口气提剑拦住道路,身中毒药却已不敌乌卢武士,利剑穿膛而过, 鲜血溅了一地。
他们很快追上马车,青影被迫一边驾车一边拔剑与武士打斗。
温夏闻到浓重的血腥气, 颤抖的手紧握着手中的匕首。
戚延说车上放着防身的匕首时,告诉她只是防身用, 她不要再像上次那样用在自己身上。
血腥之气浓烈不散,耳边兵戈凌厉碰响。
温夏抬着颤抖的手掀开一线车帘。
雪地之间,青影与唯剩的两名亲卫化作三点阵守着她,但终究不敌有备而来的乌卢武士。青影中了一箭,恐是因为箭羽带毒的缘故,他面目痛苦地扭作一团, 倒地抽搐。
须臾, 唯剩的两名亲卫也倒在剧毒之下。
温夏心跳剧烈, 跌跌撞撞冲到车前架住马车。
寒风刮骨, 车轮倾轧在雪地中,急速朝前方道路冲去。
温夏紧攥着缰绳, 任狂风深深拍打在脸上,裙摆舞动在寒风下。
马儿忽然一阵嘶鸣,被破空的箭射中,车轮也瞬间失去方向,整座马车横乱滑行在雪地中。
惯力将温夏推倒进车厢,她整个身体随着颠簸滚动,好不容易抓稳了坐垫。待马车终于停下,她也望见四面袭来的乌卢武士。
这一刻不会再像上次那般,有戚延来救她了。
望着逼近的乌卢武士,温夏颤抖地拔出匕首,闭上湿红的眼眶,高抬手臂狠狠对准心口。
她不要成为盛国的阻碍。
可手上匕首却被重力击落,她整个人也在瞬间失去意识。
……
寒风凛如霜雪,鹅毛似的大雪封住宣州兰山,盛军早已设伏,将乌卢三万铁骑追赶至此,封死道路,悉数斩灭。
战场阴寒之气极重,盛军踏血而过,个个宛如修罗,此战大胜。
乌卢不敌伏击,损失惨重,达胥已退至郯城。
帅营之中,旺盛的炭火抵挡着隆冬寒气。
戚延肩披虎裘,端坐在案前,手持一封书信。
是青影传回的信,信中写道他们已顺利过临嘉城,途中一切平安。
戚延微抿薄唇,将信小心折好,展开乌卢的地形图细看。
窗外风雪肆虐,他神色专注而沉稳,挺拔身躯一直在灯下坐到后半夜。
盛军对郯城地势了如指掌,第二日,在午后风雪停了时对乌卢发起突击,重挫敌军。
议政大营。
戚延端坐在梁鹤鸣与阮思栋按舆图制成的沙盘前,轻捏着手上扳指,听各将领说起各自的想法,却一时不曾开口采纳。
他起身指出其中一脉临河的部落:“水自高处流向兰统部落,自东逼退达胥入此,占据上流水源才是优势。”
温斯来望向神色沉静的戚延,颇有几分佩服之色。
帐中议政,戚延未再参与,起身回了帅营,但见案上并没有青影的信,微微皱眉。
胡顺道:“皇上无需担心,过了临嘉便是安全了。这信前日也是隔两日才来,大雪封山,兴许明日一早便能收到来信。”
戚延又被温斯来请去兵营,一直忙到夜里。
第二日天尚未亮,正是盛军突袭乌卢之时。
在自己的地盘上动手,加之戚延命军队自南面河骡袭击,声东击西,引乌卢措手不及。
两地前后包围,乌卢终于不敌,步步被盛军逼退。
今日夺下郯城,胜负已见分晓。
天际透亮,雪已停了,只余严寒的狂风猎猎吹动旌旗。
戚延端坐在千军万马之中,八轮舆车华盖飘飞,他眯眼紧望厮杀的战场中被步步逼退的敌军,冷睨着达胥的车架。
目测数十丈,还太远,以他如今的武力,箭射不过去。
厮杀声与战鼓声喧阗震响,戚延手指敲击在扶手上,想着怎么把达胥激过来。
他必要为温夏报仇。
只是他还未想到激将法,对岸已传出会内力的乌卢武士那粗犷的呐喊。
“你们中原果真只会使奸诈的下作手段!”
温斯来立于战马上,冷嗤:“废你爹的话呢,没脑子就好好看点书,不会兵法三十六计就过来给爷爷们磕头,让爷爷们教你!”
对面武士粗声冷笑:“好啊,你让他们停下,我看你怎么教我军。”
温斯来在马背上回眸望向戚延,请示一般,未见戚延阻止,便命士兵暂时停下。
乌卢军皆忙驶回,并作一团。
那马背上高喊的乌卢武士冷嗤:“不需你们这□□人教我乌卢勇士,让你们皇帝奉上大盛半座江山,否则有他悔的!”
戚延闻言警惕地眯起深眸,从龙椅上起身。
对岸,并作一团的乌卢军从两侧让出路。
高大得似座人山的达胥押着被捆绑的纤弱女子,寒风吹动女子凌乱的乌发,露出一张白皙姣美的玉容。
那是温夏。
戚延眼眸瞬间一片猩红,深深的恐惧袭上心间,冲下舆车去抢将士的战马,虚浮的脚步险些跌倒。
他策马冲向最前方,经过温斯来时,温斯来已经满目猩红,破口在骂乌卢无耻。
戚延未曾在两军线内勒停,直冲乌卢而去。将领急忙带兵追上他,护在他身侧。
离得越来越近,戚延望见温夏白皙到失去血色的脸颊,望见她盈着泪的一双红肿的杏眼,和那眼底摇头示意他不要被引诱的担忧。
她张着唇,却说不出话来。
温夏不知又中了什么药,醒来便已经是眼前的一幕。
她口不能言,手脚无力,被达胥拎着肩头绳索才得以站稳。
千军万马之中,戚延策马冲向她,金色的铠甲在天光下折射出凛冽寒光。她看清了局势,知晓这明明该是大盛胜利之时。
这场仗该多完美啊,可惜因为她中止在了此处。
戚延:“放开朕的皇后,你要半壁江山朕给你!”
达胥嗤笑:“我已不信你的话,你说话就像放屁,先前承诺的七日,而今要承诺我几日?”
达胥扬手落下一把锃亮的匕首,朝温夏刺去。
“不!”戚延大喊,策马冲向敌军。
但达胥的匕首并未刺伤温夏,他只是挑去了温夏身上的绳索。
绳索落地,众人却能看见温夏不动也不跑,任达胥搂着,整个人都似心甘情愿地依偎。
戚延猩红着眼,有泪涌上眼眶,却在望见那刀子没有刺到温夏时颤抖地庆幸。可他望着温夏屈辱的眼泪,明白她的处境。
“你对女人下药,让她无力反抗你,算什么王!”
“你们的先帝披着一身仁达贤慈的皮,又算什么东西?”
戚延提剑冲向敌军,乌卢士兵搭弓上箭全瞄准他,他却不曾退后。
温夏摇头,虽然说不出话来,可在示意戚延不要中计。她虽然害怕,不曾亲历过战场,可恐惧过后眼里只有坚韧的光。
她是温立璋的女儿。
哪怕她不是大盛的皇后了,她也是温立璋的女儿,温家的儿女不会屈服于敌人。
“朕现在就写降书,把盛国半壁江山给你!”
达胥冷嗤:“你现在知道怕了?可我不信你。”
“你要怎么才肯信?”戚延回身朝温斯来大喝:“拿布来!”
温斯立把一个小兵的中衣脱给戚延。
戚延用剑割开一块平整的地方,锋利剑刃划破手臂,鲜血涌下,滴淌在小兵的帽盔中。
戚延手指沾上鲜血在那粗布上写下降书,不住抬头看温夏是不是安全,飞快疾笔,手指发抖。
“皇上不可!”
“咱们已经要胜了!”
“让属下舍命去救皇后娘娘!”
军中都在劝阻。
他们皆被戚延呵止,手臂的血流尽,戚延颤抖地再次割破,挤出新血来。
温夏发不出声音,急红的眼神始终在说她不要这样。
她怎会愿意用她去葬送温立璋至死都守护着的大盛疆土。
戚延一面颤抖地写,一面高声喝道:“朕写降书,不是因为皇后,是因为朕怕打仗亏空国库,朕享乐惯了,贪生怕死,不欲再战!”
他是在维护温夏的名声。
可将士谁人不知他若不愿再战,就不会度过这么寒冷的雪天,出谋划策,御驾亲征。
温夏抬动脚步,却只是在原地的挪动,根本无力反抗。她昂首去看达胥,流下眼泪。
她美目楚楚,眼底有话,红唇微微颤合,在示意达胥低下头。
达胥兴奋地睨着疾笔投降的戚延,肆意冷笑,低头来听温夏的话。
温夏却在这瞬间骗到他垂首,狠狠咬上他耳朵不松口。
一声惊天的痛吟响彻在旷野。
戚延抬首望去,很意外也动容,可他眼底只有深深恐惧,怕温夏做出此举受伤。
羸弱的人紧咬那人山般高大的男人不松口,最后竟是达胥痛得扯开,生生扯断了耳廓。
温夏倒在地上,乌卢武士的刀剑刺向她。
戚延与达胥同时喊住手。
戚延浑身都在发抖,把写完的降书双手捧上:“你若伤朕的皇后分毫,这半壁江山就休想朕给你!”
达胥虽然震怒到极点,也还没有被这怒火冲昏头脑,知道温夏有多大的用,让人把架在温夏身上的刀收起来。
戚延奉着降书一步步上前,左右全是乌卢持着武器的武士。
他终于靠近温夏,却被达胥拦住:“慢。”
“我要先看降书。”
戚延递给他的侍卫。
达胥接过看完,脸上绽放起得意的笑,他却倏然冷下眼,左右侍卫竟钳住温夏退到了士兵之后。
戚延再也看不见温夏,猩红的眸底全是杀气:“你做什么?”
“半壁江山我要,但我没说什么时候把这女人还你。”达胥捂着流血的耳朵,冷呵道:“我掉一块肉,她得还我。大盛皇帝,你这么在意她,可别让她死在我的营帐。”
他笃定了戚延不敢动手。
可戚延终于彻底暴怒了,即便已经没有内力,也下意识做起凝掌的动作,夺过身侧那乌卢武士的剑,身影快如魅,穿进温夏消失的方向。
两军厮杀声震彻天地。
戚延一路斩杀抵挡他的武士,无数倒下的尸体,铠甲皆被鲜血染红。
他终于在人群中望见温夏的一抹裙摆,纵身踩住乌卢士兵的头顶越去,一路划过无数箭羽,皆是温斯来诏令盛军为他掩护。
戚延纵身跃停在挟住温夏的武士身前,终于握到温夏的手臂,将她夺回胸膛。
铠甲上的鲜血染红了她的脸颊,他垂眸深望流下眼泪的她,薄唇来不及说任何安慰的话,只能带着她躲避这周身密密麻麻的武器。
一把长□□进戚延手臂,疼痛令他紧皱眉心,却凌厉地拔剑砍断长枪,拔出锋利枪刃反刺向为首的将领。
温夏看不见刀光剑影,全被戚延宽阔的肩膀挡住了。
她感受到有凌厉的风袭近,是袭向他们的武器,可每次戚延都会抱紧她调转方向,把刀剑对准敌人,把坚硬的铠甲挡在她身前。
血从他手臂伤口涌出,他似全然不知痛觉,只顾着出招,只把每一剑都捅向敌人。
天地寂静,风雪苍凉。
狂风吹着温夏的眼睛,冷空气刺激出眼泪来。
她只听到戚延粗沉的呼吸,听到他忽然睨向人群,喊保护皇后。
云匿现身挡在了他们身前,要护送他们二人走。
戚延道:“先护皇后离开!”
无数的箭羽刺向他们,戚延紧紧将温夏护在怀中,用宽阔的背去挡那些箭。
他身中利箭,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但目光一直紧落在她身上,随时警惕地提剑去刺她背后的敌军。
云匿:“皇上快带皇后走!属下掩护你们!”
“你带她走。”
戚延走不了。
他没有轻功了,根本不能像云匿那般带走温夏,云匿护送他与温夏二人,不如让云匿平平安安带走温夏一人,留他来断后。
重重的乌卢士兵不断涌上,盛军一直在外厮杀,始终都想冲进来。
戚延朝云匿喝道:“护送她去燕帝身边!”
他紧望着温夏。
风雪寂寂,也许这已是生死之间,他不再会嫉妒霍止舟,不再会遗憾她嫁给别人。望着她活生生的双眼,能呼吸的嘴唇,他只要她平安地活着。
“夏夏,去燕帝身边,回燕国去。”
“他肯为你跳下山崖,愿意护你到这般,是可以托付之人。你余生跟着他……我就不再担心什么了,他会让你平安享福。”
他捧着她脸颊,一剑刺着敌人,却一面露出粲然的皓齿笑了:“再过半年你要满十九岁了,我见宫里那些太妃,百官那些家眷许多女人都活不好,一身的病,大部分都是过早生育所致。”
“那次囚禁你,我不是想要你就在那时怀上子嗣,我是气坏了。”他流下眼泪来:“你满二十岁再为他孕育子嗣吧,别要太多孩子,若可以,生一个便好,对你身体好。你是盛国人,在那里没有族系,让你大哥为你安顿好,你要有自己的势力,这样万一被他欺负了不至于没有后路。”
“若我不能活着回去,你替我转告母后,我传位于她,由她为帝。”
他说完,挺身冷睨云匿,将她推到云匿怀中。冷戾的深眸满目杀气,招招凌厉刺向敌军,为她与云匿断后。
第87章
云匿夺了一旁乌卢士兵的盾牌, 施展轻功护送温夏离开。
无数的箭羽之中,戚延深目远眺那翻飞的裙摆, 他好像忘记说遗言了。
如果他回不去了,他应该在方才告诉温夏他爱她。
他爱上了她的一切。
不再是外貌,身体。是那个坚决地,固执地反抗他的她。是眼里带着不屈服的光,却把恩怨情仇放在国事之后的她。
他甚至还想不到许多理由,只要这个人是她温夏。
她说世间没有后悔药可吃。
是啊,多可惜, 他的爱他的悟,他的悔都来得太迟了。
幸好方才他护到她了。她蜷在他怀里紧紧抱着他时,好像她五岁那年被卖到青楼时。那个时候她也是这样义无反顾地抱着他, 可怜巴巴地蹭在他胸膛里流眼泪。
方才刀剑之中,他瞥见她流眼泪。
若生死之间她这泪是为他落的, 那他也算能瞑目了。
温斯来擒住巴荷逼乌卢士兵放戚延出来,达胥不答应, 巴勇跟他反目,两方起了内乱……
寒风侵骨,战争让整座城邦成为空城,街道上百室排开,却没有一丝人烟。
温夏被云匿带出战场,穿过城中欲往宣城去。
她按住云匿流血的手臂, 示意他停下。
云匿勒停马:“皇后娘娘, 属下去宣城营地为您备好车马护卫, 送您去燕国。”
温夏张着唇说不出话来, 目中一片忧急。
她比划着,示意云匿去保护戚延。
“您是想让我将您先安顿在宣城, 去护卫皇上?”
温夏点头。
云匿得令,策马将她送进宣城营地。
戚延之前设计回城中过年时,已从军营转到郡守府衙。整条中街大道临时改为御道,路上每隔几丈便有把守的士兵,一直延伸到府衙。
云匿将温夏送下马车便匆匆策马返回,不顾浑身伤口还在流血。
温夏被留守的将领迎进府中,前方战况早已传回府衙,胡顺见到温夏忙去请来御医为她医治,担忧地落下眼泪。
婢女端来热水为温夏擦拭,从她脸颊与唇上擦出许多血迹,染红了那洁白的长巾。温夏才知自己一张脸早已不辨面目,全是血,却都不是她的血。
戚延把她护得严实,她竟在那箭雨中只有擦伤与磕伤。
胡顺忧心忡忡:“皇后娘娘,您离开时皇上如何了?”
她离开时被护在戚延怀里,看不见那样宏大可怖的场面,只有戚延硬朗的下颔和宽阔的身躯。直到云匿施展轻功带她离开,她才看见黑压压的两军,看见一身铠甲的戚延如个坚不可摧的武将,一手持剑,一手夺过敌军的长枪,每一招都嗜血狠辣如恶神。
他会死吗?
婢女拿长巾擦拭温夏脸颊,她才感觉到脸颊一片淌下的凉意,她竟流泪了。
她一直都是恨他的啊,恨他给了她不愿再去回想的十三年。可到头来拼死护她的竟是戚延。
战场消息不断传回。
温斯来挟持巴荷要求达胥放出戚延,致使达胥意见与乌卢几大部落相左而内乱,盛军趁乱拼死救下了戚延。
戚延一箭射中达胥面部。
但戚延在战场中受了伤,如今仍在交战,他伤势轻重不曾传回,只传回盛军分两路进军乌卢,如今前线仍是一片烽火狼烟。
温夏明明不敢睡去,担心戚延与她的哥哥,但服过太医解毒的药,她抵挡不住药力还是昏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夜里,窗外暮色沉沉,寒风呼啸掠过天幕。
她下意识开口问:“什么时辰了?”一时惊觉已能恢复说话。
婢女回答着,温夏正要问前线战况如何,便听一阵错乱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夹杂着铠甲摩擦的声音。
檐外,婢女冲进房门:“皇后娘娘,皇上回来了!”
温夏起身下床,步伐仍虚浮。她一面问:“皇上如何,我兄长呢?”
“皇上被人抬着!还没看见温将军!”
温夏冲出房门,穿过曲廊,夜风吹涌着飘飞的裙摆,她一头乌发也飞动在这风雪夜。
她急步停在檐下,士兵匆匆抬着担架上的戚延,他仍是那一身带血的铠甲,也口吐着鲜血,下颔与脖颈全都是血迹。
似有感应般,他蓦然偏过头来,视线错愕地落在她身上,也许意外她为什么没有离开。
他急忙去捂口鼻,血从他指缝中涌出。
匆匆一瞥,他们什么都来不及说,太医已涌进房中为戚延医治。
温夏冲进了屋中。
太医正施针为戚延止血,另两名太医为他服药,替他清理伤口。
他手臂,肩头,腿上,所有铠甲顾不到的地方全都是伤,但索性没伤在要害处。
云匿一身的伤,进了房间便倒在了地上。
只有一名太医为他医治,温夏颤抖地立在房中,帮不到戚延,便为太医帮云匿扶正受伤的手臂。
“属下何德何能,劳烦皇后娘娘。”
“皇上为何一直吐血?”
云匿说,戚延那一箭本想射达胥的要害,但被达胥侧身躲过了,只擦破达胥脸颊。戚延带兵亲自追击达胥,一身的杀气,设伏将达胥逼在峰驮山下,与达胥过了剑。
“皇上本就有伤在身,中了那黑鳝鱼的狠招才吐这么多血,索性皇上一剑捅了黑鳝鱼的眼睛,把他右眼戳瞎了!”云匿在说戚延的英勇壮举,说达胥的恶行,给达胥起外号黑鳝鱼。
温夏望向的床上的戚延,他终于已止住血,但说不出话来,一双深眸紧落在她身上。
云匿被太医搀扶着出去,太医临走前交代温夏:“还请皇后娘娘每隔半个时辰为皇上换一次这药。”
温夏颔首。
戚延躺在床中紧望她,胡顺带着徒弟退出了屋子。
温夏走到他床前:“你……”
她被戚延长臂紧紧拥入怀中,他狠狠抱她,不顾他身上的伤。
温夏小心挣脱出来:“碰到伤口了。”
“我不痛。你可有伤到?”
“我无事。”温夏退离他怀抱,坐到床沿。
“为何没有让云匿护送你去燕国?”
“云匿是你的侍卫,应该先让云匿护你。”温夏说:“这一次你的计本该完美的……”
“我不怪你,也没有人会怪你。战场凶险,本就不会算无遗策,也不会全然完美。若无我,你也不会再遭劫持。”
当初送她离开,本就是顾忌两军交火后不可预估的后果,戚延不敢拿成败来赌,自然要提前送她去安全的地方。
可温夏想起今日战场,想起为了保护她死去的暗卫,也不知青影中毒倒下后可救回性命……想起此刻浑身是伤的戚延,一切都让她自愧。
一日担上大盛皇后之名,好像就一日甩不开他人的尊崇与拥护。她是温夏时只是温立璋的女儿,除了见识过逃灾的流民,何曾看过血流成河的战场。
“我把达胥的眼睛射下来一只!”戚延说:“可惜不能为你报仇,但我戚延发誓会将此人碎尸万段!前线还有战士在与乌卢交火,最迟明日就该有捷报传回,我必将敌邦赶出我大盛疆土。”
温夏凝望着这宛若仍驰骋在战场的威盛冷戾之人,他深眸寒沉,一双桃花眼里的锐气坚不可摧。
他紧望她,似有低沉黯淡之色:“待明日捷豹传回,我送你去燕国。”
温斯来的请安声在外传来,不待戚延回答,他已冲进房中,直奔温夏。
温夏起身,昂起脸望着温斯来,青年下颔处有长长的挫伤,铠甲只卸下一半,似刚包扎完胸前伤口便匆匆赶来了。
“夏夏!那狗军可有弄伤你?”想起白日那一幕,温斯来流下眼泪,像小时候温夏每一次摔跤那般,上下打量她的伤。
眼底涌出一股热流,温夏望着温斯来,泪如雨下。
被劫持的彷徨,刀剑冷弓,满地血流……今日种种,全都让劫后余生的她害怕、庆幸,还有心底道不出的那些情绪。见到最亲的人,这诸般情绪都只化作一声哥哥。
温斯来紧紧抱住温夏,八尺男儿滚落着眼泪,生与死在今日都只是瞬息之间。
“别哭了,哥哥势必要把达胥脑袋砍下来为你报仇!他已是我此生最大的仇人!”
戚延躺在榻上,望着他们兄妹相拥,深目中唯有动容。
温斯来:“我军势必要拿下乌卢,这一仗不知打到何时,夏夏别怕,明日哥哥就亲自护送你回老四身边。有他在,我不信乌卢的手能伸这么远!”
戚延握了握受伤的手臂,藏起眸底的黯然,听温斯来回头请示他:“皇上可否准许臣亲自护送臣妹一趟?”
戚延嘶哑地说可以。
温斯来安慰流泪的温夏:“别怕了夏夏,已经安全了,去了老四身边……”
“三哥哥,回不去了。”
温斯来怔住。
戚延也不知所以地紧望温夏。
温夏擦掉眼泪走出房门。
温斯来赶紧追上她。
檐下寂静,寒风无声掠过庭院山水。这四四方方的天外,暗夜广袤无垠,藏起那战场硝烟,儿女情长,国仇家恨。
温夏紧望遥远的一方天地,那应该是北地,也可能是燕国,更或者是温立璋的墓地。
眼泪滚落,她望着跟来的温斯来,紧紧抱住如兄如父的他,无声的泪早已化作再也抑制不住的哭泣。
藏了这么久的仇与恨,她终于在这一刻道来:“我不会回燕国,我永生不愿再见到他。再也回不去了,三哥哥,他再也不是温斯和了。”
“父亲的死是他所害,他再也不是温家人了……”
温斯来错愕地愣在原地,满眼的不可置信。
而温夏透过他宽肩,望见被胡顺搀扶着走来的戚延。
他穿着最单薄的寝衣,手臂、肩头缠满纱布。他目光震撼、暴怒,翻涌着森寒的杀气,又翕动着薄唇,却终只是深望向她。
第88章
温斯来问着这一切的真相, 不敢相信温夏所言。
他是与霍止舟最亲近的人,温斯立曾笑言老三老四就跟绑一块儿似的, 说不定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他听到温夏说出这些真相,崩溃、痛苦,又愤怒,不顾浑身的伤要冲去燕国找霍止舟算账,刚冲下台阶便见眼前值夜把守的士兵,被拉回理智。
如今是在打仗,他怎能为私事远行。
他痛苦地狠狠拍身边的梁柱。
温夏泪眼朦胧望着温斯来, 见他停下才收起劝阻的话。她视线落在戚延身上,他那样怜悯,也很是震怒。那眸底的杀意好似在说他也想为她报仇。
温夏担忧他伤势, 逼回眼泪,如今的关头她不愿再让私事影响戚延。
她走上前, 想让戚延回房躺着。
胡顺忽然慌张大呼:“皇上!快传太医——”
戚延狠狠栽倒下去,鼻中也流出血来。
温夏焦急地扶他, 望着他猩红的眼眸与流血的模样,急得手足无措。他紧紧握着她手,喘息急促,受达胥的那掌内伤让他此刻一时说不出话来。
温夏力气太小,急呼温斯来。温斯来背起戚延回到房中。
太医道戚延是急火攻心,切不可再让他情绪波动, 若血液在体内淤堵便难医了。
温夏坐在床前很是自责, 接过婢女递来的长巾, 仔细擦拭戚延脸上的血迹。
“对不起, 我于心有愧……”
“夏夏……”戚延刚开口便一阵猛咳,吐出些残留的血来。
温夏让他不要再说话, 守在他身边。
屋中众人都已退下,温夏的手被戚延紧握,他一直紧望她,似有千言万语,都在此刻艰难的喘息中变作凝视。
温夏:“你睡一会儿,我不会走。”
戚延平复了许久才能勉强开口:“我必为你报杀父之仇。”
温夏心中很是愧疚,如果霍止舟仍是她的四哥哥,不是她的仇人,她顶多就是可以跨越的情伤。可她看错了人,那一场七彩斑斓的雪地中动过心,她会对不起父亲,对不起温家,也觉得不配再去拥有他人的怜悯。
“从前我没有相信你的话,我对不起我爹爹,对不起温家。”温夏望着戚延,想起战场里他拼尽全力保护她,她的嗓音无比低柔:“你好好养伤,我不想再来回折腾了,暂时不回北地,我会陪你到你伤愈。多谢你两次救我,我……”
戚延紧握着她的手。
温夏不知如何再言,没有再开口,等到时辰,按太医交代的为戚延换药。
褪他寝衣解开纱布时,她还是被触目惊心的伤口震撼,手都在发抖。
太医入内来帮忙,一面换药一面指点温夏应该做什么。
清洗伤口的药水从戚延肩头流下,青色的药汁掺着血水滑过壁垒分明的胸腹。温夏一遍遍擦拭,手按在他腹肌处接着那些滚落的药水,仰起脸担忧地凝望戚延。
明明很痛,他却只是皱着眉一声不吭,眼里还在安慰她别担心。
太医换完药,温夏为戚延穿好寝衣,才见他鬓间全是汗,她都亲自替他擦拭,动作轻柔小心。
太医临走时嘱咐:“今夜皇上要好生入睡,万不可感染风寒,不可发热。”
温夏凝望戚延:“你睡吧,今夜我守在你屋中。”
“待这一仗打完,我会替你讨回杀父之仇。”戚延已有些虚弱气短,但话中的戾气未减。
“戚延,我本不欠你,可如今你两次救我,就当你我两清了。今日你在战场舍命救我……”温夏竟不知如何说出心底那复杂的情愫。
她是该恨戚延的,可他今日救她时,忽然便好像五岁那年她被关在青楼那间屋子里时,彷徨无助,只看到他来了。她义无反顾扑进十二岁的少年怀中,被他牢牢接住。
她从前只能在梦里去记得这些回忆,可今日一切都无比清晰。让她看清她眼前的人仍是那个不可一世的太子哥哥。
而她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不再与他有任何纠缠。
温夏从他身上移开目光,低头为他拉过衾被:“你先睡一觉吧,你今日整日都在战场未歇。”
“那你呢?”
“我守在床边。”
戚延扣住她五指:“你回去吧,冬夜里太冷了。”
温夏摇头。
戚延到唇边的话止住了。
他想让温夏陪他睡,他有多少个日夜都没有抱过她了。可他知道她在难过,他不想趁人之危。
明明霍止舟这样对她,他是该庆幸少了这强大的情敌,可他竟会愤恨,会担心温夏在难过。她得知霍止舟是她的杀父仇人时该有多难熬,刚入北地便被劫持到战场,她却不声不吭陪他站起来,把一切都咽在肚子里。
温夏抬来了扶手椅。
戚延终于不欲再忍耐下去:“夏夏,过来。”
温夏起身走来,担忧地凝眉。
“我有些困,想干干脆脆睡一觉,但我不要你守在床下,你上榻来吧。”
温夏微微迟疑。
“若你不同意,那就让胡顺进来守夜。”
温夏沉默片刻,脱了绣鞋,凝望戚延因为疼痛紧皱的双眸,小心坐到榻上:“你能挪动吗?我睡外边好照顾你。”
戚延往床中挪了些。
温夏不再扭捏作态,只希望他能尽快养伤,睡到了他枕侧。
戚延躺过的地方带着他滚烫的体温,温夏担心他睡那头凉,伸手去触碰,却被他衾被下的手握住。
他拉过她的手放在腹部,就这样阖眼睡去。
温夏一动不动,侧身望着戚延的侧颜,他五官挺立,鼻梁尤其挺拔英俊。戚延是真的累了,很快便传出均匀的呼吸声,比往昔都沉几分,听着便是深深的疲累。
温夏不敢合眼,时不时伸手去探他体温,又起来为他换药。
大夫道他的箭伤很深,需每隔一个时辰消炎止痛。
戚延却在这时醒来,他的眼里没有戾气,安安静静的,似对着最信任之人的放松。
温夏已解开他肩头上的纱布:“是不是太痛,把你弄醒了?”
“不是。”戚延嗓音有些低哑:“还是让婢女来换吧,你这样睡不好。”
温夏手上未停,俯下身,发烧扫落在他袒露的胸腹,她屏住呼吸,把药汁浸在他伤口上,动作小心翼翼。重新包扎好,她拿走他肩下弄脏的软巾,为他穿戴上寝衣。
系着衣带的手却被戚延大掌覆住。
温夏抬起头时一怔。
有泪从戚延眼角滑落。
“今日我竟然在想,我只顾着让你走,未告诉你遗言。如今你完好无损,我也还有命,是不是老天再给了我机会?”
“夏夏,天地造物真奇特,我为你建造了一座翡翠宫殿,那玉石开出来竟似一团纤长的人影。有蓝紫绿乌红多种颜色,全凝聚在一处,化作女子穿着长裙的身影。我将她制成一面画,本觉得这么好的东西应该留在陵寝里去,可又怕你归来觉得晦气,我就让工匠将它嵌在墙壁中。”
“我还真没想过失去你,在燕国说放你走时,我都不知道等我回宫了该怎么去抹除那些全都是你的记忆。”
他的宫里挂着他们的画像,他修建的翡翠宫殿全顾着温夏的喜好。他不敢回皇宫去,根本没想好怎么做一个孤家寡人,战场的杀戮是他最好的归宿。
“别再提从前了。”长睫投在烛光的阴影下,看不见温夏清澈的眼眸,只听她低柔的嗓音:“至少在你未愈时,我不会离去。”
“那你能不能答应我,等我把乌卢赶退,等我把他们打投降,在此之前你都别走?”
温夏应道:“我答应你。”
她盖住戚延的衾被,平躺在一侧,中间与他隔开半段手臂的距离。手却被他握住。
戚延不再说话,又再闭眼睡去。
这一次他好像安下心,薄唇噙笑,呼吸也完全信任放松,微微发沉。
温夏不时伸手去探他额头,怕他发热。
伤得这么重的戚延竟还做梦了,不知是什么好梦,嘴角微微抿着,生着一丝笑意。温夏失笑,却微微一怔,她安静望着帐顶,芽色的帐幔镀上烛光昏黄的颜色,暖意氤氲。
她恍惚想起初初及笄,嫁给戚延时。
她自小养在深宫,学着最端庄的一切。嬷嬷们告诉她如何做一名皇后,一名正妻。她们把一本册子拿给她看,告诉她身为皇后,她只需知道最简单的姿势便足够了。身为皇后就应该只是打开腿,而那册子后面千奇百怪的东西是后妃所学,她不需要去记。
她是正妻,这是她的体面,是皇帝对她正妻的敬。
可戚延没有给她那样的体面,他每回所用千奇百怪,让她羞耻,令她痛苦,让她以为那不是对正妻该有之态。她那时没有动过心,不知道夫妻之间那不是不敬。在霍止舟给她那场七彩大雪亲吻她时,她没有顾及场合啊。她好像后知后觉明白动情分不了场合,好像明白一些戚延。
可惜她折腾得遍体鳞伤,可惜如今不敢再去触碰了。她只期望乌卢被大盛打退,期望戚延恢复如初,龙体康泰。
温夏撑到了天蒙蒙亮,戚延一夜都不曾发热,睡得也好。
胡顺悄声进来,打着口型询问可有什么要伺候。
温夏正欲命他守着戚延,刚开口便感知到戚延醒了。
他紧握住她被子下的手,将她拉回衾被中。
温夏急忙撑住才没撞到他伤口。
“你一夜未睡?”
“你不睡了?”
戚延坐起身,睨了眼外头的胡顺,示意他过来穿戴,对温夏道:“你别回那房间了,我下去。这被子暖和,你睡一觉。”
温夏刚想启唇,戚延又道:“我昨日在战场杀疯了,若今日就传出你我分居的消息,有心思的还以为我听信达胥的狗话。”
温夏微哂:“我也没说反对啊。你怎么睡一觉像变了个人似的?”
他粗黑乌发自宽肩垂下,苍白病态中俊美近妖,唯有眼神漆黑锐利,对她道:“我身体好多了,伤只能养,急也急不得,我想去军营一趟,随时知道战况。”
温夏颔首:“先让太医来请过脉再去。”
戚延都听她的,当着她的面让太医诊脉查伤,处理好伤口才穿上龙袍与铠甲。
温夏望着那冰冷坚硬的铠甲:“你还上战场吗?”
“穿这身可以防刀剑。”戚延微抿薄唇,穿戴好冷铁护腕,抬眸紧望温夏,示意她休息。
他只是想随时准备好,最好能有一剑砍死达胥的机会。达胥伤他都比伤温夏强,既然伤了温夏他就不会善罢甘休。
戚延走后,温夏也实在困得不行,倒是记挂着温斯来,询问起太医。
太医道温斯来的伤不深,今日换了药也去战场了。
温夏问:“云匿如何?”
“在房中养着,臣等轮番照顾,皇后娘娘放心吧。”
送走太医,温夏嘱咐婢女仔细照顾云匿,这才宽衣重回榻中。
刚睡过的床榻还有余温,在这寒天里很是暖和。温夏一夜未睡,沾了软枕,闻着被中的兰花香与戚延身上草药的气息,沉沉睡去。
第89章
自宣城驶去郯城营地有半个时辰的路程。
戚延抵达营地后便听各将领来报乌卢仍在顽抗, 倒真是草原人的硬骨头,一整夜都不想自郯城撤退。
肩头与手臂上的伤口一直传出隐痛, 戚延靠坐在太师椅上,执笔向京城与北地写下两封密信。
他担心燕国会参与这仗。
以他对霍止舟此人接触后的印象看,这人城府极深,害死养父温立璋都能瞒出那般深情款款,绝非善类。他怕霍止舟趁大盛攻打乌卢之际,做出对大盛不利之举,在信里命温斯立于朝堂加强防备, 关切燕国动向。命温斯行严密镇守北地,提防燕军。
等收拾完眼下的乌卢,戚延一定会为温夏讨回公道来。
坐了半个时辰, 陆续有前线士兵来报达胥已带着小部落撤退,其余部族仍在顽抗。他们能攻下郯城不易, 自当不肯放手。
戚延昨日便已部署下去,在乌卢防守薄弱的三坐关口突击, 就算此刻他们不撤,等到知晓盛军突袭他们的领地时自会撤离。
又过一个时辰,将领策马回营,禀报道:“皇上,捷报!敌军已退出南城门防线,咱们的郯城回来了!”
戚延勾起薄唇, 忍着伤口的痛, 沉声道:“让士兵休整半日, 今夜突袭阿丽城。”
将领很是兴奋地告退。
戚延起身前去营地, 亲自嘉赏一番盛军才坐上马车离开。
冬日本就是个难熬的季节,达胥是得了符宁的消息, 知晓他四处寻找温夏不在宫内镇守,又策反了几名地方官员为他开城门,才敢大胆来攻。草原虽已强盛,大过从前,但攻占中原的地盘还是差些实力。这场仗只要没有后顾之忧,只要温夏安安全全,他就敢放手去打。
马车穿过清冷的郯城街道,前线的捷报在激昂的战鼓声中传来,原本没多少行人的街道上出现不少欢呼的百姓,口口相传“胜了胜了”。
待驶入宣城,被临时征作御道的中街大道也出现不少看热闹的行人,那原本紧闭的门窗在此刻全都打开,住户探出半个身子,警惕消息是否为真。直到前线士兵策马冲入城,行驶在御道上一路高喊:“我军大胜,乌卢敌军退出郯城了!我军大胜,乌卢敌军退出郯城了!”
欢呼声和悲泣声传遍满城。
戚延坐在车上,梨木马车寻常而低调,他听着一路的欢呼,第一次从天家站到市井,真切地感受到一代帝王应担起的责任。他抿起薄唇笑了。
马车驶进郡守府衙,戚延由亲卫搀扶下车,却见温夏穿过庭院,脚步急切地小跑向他。
她喘息着停在他身前:“我听见屋外有捷报传来,乌卢退出郯城关了?”
戚延笑着颔首:“我军胜了。但此战不是到此结束,乌卢欺负我朝的,我要他们统统还回来。”
温夏喜极而泣,但见戚延如今有些站不稳,他脚上也有伤。
她忙侧身让亲卫搀扶他回屋,高兴地嘱咐身旁婢女:“去做些皇上爱吃的菜。”
“遵命!那皇上爱吃什么呢?”
被婢女问住,温夏脸上的笑微僵,看向戚延,他闻声已回头望来。
她并不知道他爱吃什么,反倒是他记得她的喜好。
他们还在宫里没有撕破脸时,他就向白蔻与香砂打听了她爱吃的东西,每日御膳都是她喜欢的菜。
温夏立在原地,凝望戚延:“你可有什么爱吃的?”
“冬笋蘑菇鸡,山珍刺龙芽,羊肉卧蛋,清蒸湖蟹,砂锅煨鹿筋。”戚延望着她眼睛,薄唇噙笑,一本正经地说着:“这些都是我寻常爱吃的菜式,但如今没有,我吃什么都可以。”
温夏嘱咐婢女能做什么便尽量做什么。
戚延交代亲卫给军中也备上好菜。
回到房中,温夏为戚延换药,陪他用过午膳。
今日温斯来未曾回宣城,他们打算今夜突袭乌卢,温斯来需在军营部署。
戚延留在府衙养伤。
他今夜不曾入睡,一面要等前线战报,一面亟需处理夺回边关后城中的一应安抚。
温夏在右厢房沐浴过后回到房中,仍见书房亮着灯火。
她安静停在书房门口,无声看了一眼忙碌的戚延,未有打扰,回到卧房。
只是她也不曾入睡,半卧在美人榻上,握着手中一卷书,脚边是燃烧的炭火。
戚延回到房中:“都这么晚了,为何不睡?”胡顺为他解下肩头大氅,躬身退了下去。
温夏坐起身,揽紧身上御寒的厚绒毯。
她脸上有对战争胜利的欣喜,也有对如今受过战火的宣城与郯城的担忧。
戚延停在美人榻前,眼神问她可不可以坐。
温夏让出一块地方,他坐在了她脚边,拿过她手上的竹简。
“郯城关地方志?”戚延问:“为何看这书?”
“从前我父亲打赢胜仗,城中的百姓有的欢呼,有的痛哭。”温夏认真道:“虽然敌人已退,可乌卢占领郯城与宣州城时无恶不作,我听说城中都被洗劫一空,妇女受辱,青年被抓去乌卢的军营当了壮丁……”
她低柔的嗓音里深深担忧:“如今的战后整顿要紧,你方才便是在处理这些政务?”
戚延颔首,目中有着嘉许。
烛光下,她的两道黛眉微蹙,美目凝忧。作为国人都会去怜悯战后的惨况,可少有女子会去认真分析战后的损伤,去担忧百姓该如何生活。
戚延道:“我听你三哥说你以前常去施粥布善。”
温夏摇摇头:“如今又岂是施粥布善可以解决的。”
“你困么?”
温夏摇头。
戚延道:“那陪我去城中一趟?看看如今战后城中的状况。”
温夏微怔,点头应下。
她坐起身,月白色厚绒毯从她身上滑落,弯下腰欲去穿鞋。
脚踝却被戚延大掌轻握住,他俯身为她穿好绣鞋,去握另一只时,温夏忙已挪开,自己穿戴好。
“你还有伤呢。”她拿来大氅为戚延系上,微微垫起脚尖。
踏出房门,戚延很自然地握住温夏的手。
他的掌心滚烫,在这寒冬里是炽热的温度。温夏任他握住,没有扭捏作态。
她想,她只希望戚延龙体康复,早日去惩处可恶的敌军。
……
夜幕下的宣城中街道上终于亮起灯火,比往日黑压压的空城添了许多烟火气。城中商铺已恢复营业,许多铺面开着门,但商客稀少。
往昔最热闹的街道上,各路口守着许多流民与乞丐,拥挤成一团取暖乞讨。牙市上也有拥挤的人群在找活计,一家镖行相看着伙计,他们的商讨声传在这片夜色下。
“你太瘦了,也不会功夫,不行不行。”
“求求掌柜了,我上有五十岁瘫痪老母,下有两个十岁小儿,孩子他娘被乌卢兵抓走了,我实在需要养家糊口!我以前练过拳脚,我能干!”
那掌柜见他可怜,勉强点了头:“要不是我们镖局的壮汉都被杀千刀的乌卢人抓光了,要不是明日一早就要押货进京,我们都不用你这等瘦弱的。哎……”
温夏与戚延立在茶摊前听着这些对话,人人各有苦难。封城之令才刚解除不到半日,为了生计奔走的人连悲伤的资格都没有。唯能见几名街道上蹒跚奔走的老妇四处拦住人问“你可看见我儿,他被敌军抓走了”。
温夏看不得这些,从前还能为逃窜到北地避难的流民施粥布善,如今简单的救助已经帮不到这些受难的百姓。
夜色寒凉,晚风卷过街巷吹拂而来。
她仰面问戚延:“被抓走的百姓可否能回来?”
“你三哥今日下午派去与乌卢交涉的将领已经被打回来了,这蛮邦只吃硬的。”戚延眸底一片冷戾。
看过了城中百态,温夏同戚延回到府衙。
戚延让她先去就寝,他回了书房的暖炉前看各地县令呈上的郯城关要政,一面等候今夜的战报。
浅淡的幽兰香浮动在冷空气中,戚延抬起眼眸,温夏披着狐裘步入了书房。
“我能看看你的奏报么?”
“可以。”戚延让出一段空位。
这椅子没有宫中龙椅宽大,温夏坐下便正好容下两人。
戚延把宣城与郯城各地县令呈上的奏报给温夏。
温夏目光专注落在那些文字上:“鹞台县竟有难民五万之多?”
“嗯。”
“那你打算如何安置?”
“国库拨赈银重建屋舍,免每户三年赋税,兴办义学堂,招收适学男女入学安顿。”
温夏目中凝重。
战争受创的不仅仅是边关百姓,还有大盛。她虽不知戚延登基以来国库的状况,但知晓这场还要持续打下去的仗对大盛来说也会吃力。
“你这书房中有郯城关的地形图么?我记得我三哥镇守此地时在信中提到一处先皇当政时期,在战后被空置下来的荒地。”
戚延拿过长案上的地形图。
温夏仔细在灯下翻找:“此处,栗峰!”
她欣喜地说起,眼里有清澈的流光:“这里以前也是宜居的地方,只是成昭几年当地百姓在战后迁徙避难,才致此处良田被荒置了。把鹞台县五万难民安置在此处,兴修屋舍,开垦良田荒地,设立农官,再改优待的政令,让栗峰成为一座新城。”
戚延紧望温夏,薄唇很是嘉许地噙起笑:“如此更好。”
温夏继续翻阅着各县的上报:“郯城关的郡守还未上任么?”
“先前册命的官员在途中遭遇大雪封山伤了筋骨,母后与你大哥重新任命之人已在出发的路上。”
温夏低着头,专注看那些急报:“汾县的家畜与粮地都被乌卢士兵毁了,好气人呀!百姓都没有粮食过冬。”她抬起头,很是认真理智:“如今是用银的紧要关头,你拨赈银与赈粮时,定要好生筛选官员,切不可让赈物流入贪官的私库。”
“这受辱的妇女们该如何安顿……”握着一份份奏疏,温夏眉目紧锁。
戚延不动声色凝望她认真思考的模样,同她说起他的安排,让她无需去忧心这些。
温夏看完了每一份奏报,又去翻阅地方志,想解决问题就得了解当地,哪怕她尽的力量微不足道,也想为百姓做一些事。
戚延劝她回去睡觉,她摇摇头:“你不是在等战报来么,我也还不困。”
她一直在灯下翻阅竹简,直到后面撑在案上睡着了。
胡顺入内来递战场刚传回的军报,见撑着下颔睡着的温夏,便小心翼翼呈上,轻声退出去。
戚延打开密信,温斯来说已攻入乌卢阿丽城,附上一些部署要策。他看完,小心抱起温夏走进卧房。
膝盖上的伤仍会有些吃痛,他肩膀与手臂的伤也让这个拥抱比平常吃力。但他仍小心将温夏放到床榻上,俯身去解她肩头的狐裘。
一张玉面娇靥中的杏眼轻轻睁开,她在这时醒来。
戚延微顿,手指一停:“我只是为你解下狐裘好让你睡觉。”
“嗯。”温夏坐起身,自己解了狐裘,褪下外衫。
她的脸颊仍有些发烫,哪怕心中已经做好了等他伤势痊愈就离开的决定。
她躺进衾被中,戚延仍坐在床沿,他自己脱外袍不太方便。
温夏反应过来,起身为他宽衣,见他肩头的伤,道:“你下次别抱我了,把我叫醒便是。”
戚延未答,只道:“夜已深,你睡吧。”
“军中有战报来了吗?”
“你三哥已带兵攻进乌卢,别担心,我军势盛。”
温夏阖上眼。
婢女入内来落了帐,熄灭了案头烛灯。
辗转之中,她腰间落上戚延的手臂,那力量很轻,似试探又畏怕,好似担心惹出她的反感。
温夏睁开眼,凝望这漆黑安静的房间,雕窗外的檐下亮着灯,稀薄的一点光影透进来。
腰间的手臂终于重了一些力气,戚延低沉的嗓音近在咫尺:“夏夏,我可以抱你么?”
“我只是抱着……”
温夏翻过身,环住了他劲腰。
坚硬的身体微僵,那双手臂很快将她紧紧圈在怀中。
温夏:“右手拿开。”他右手有伤。
戚延很听话,飞快松开右臂。
“夏夏……”
“我睡着了。”
枕畔,戚延低笑一声,不再出言吵她。
温夏闭上眼,戚延熏惯了水沉香,干燥的寝衣上带着那缕缕沉香气,还有那萦绕不散的草药气味。
戚延救了她两次,她已经可以相信他不会再是从前那个戚延了。
可她做好了决定,待他伤愈,战事落定,她便离开。
那十三年她可以封藏了。
总要过她自己的日子。
她自己做主的日子。
第90章
这几日戚延留在了城中养伤, 一面处理郯城关战后的安置。
温夏也会在他那儿看一些奏报,他时常让她给出她的想法, 允她畅言。温夏出的几个主意都被戚延采纳,她也是如今才知晓她还可以有处理政务的能力。
盛军进攻乌卢阿丽城,花了三日攻破城门。翌日又传回捷报,盛军已占下阿丽东城,设立据点,势要攻下乌卢,让他们知道大盛没这么好欺负。
戚延的伤已好了大半, 只是肩头最重的箭伤还未曾痊愈。
傍晚,温夏陪他去城中巡查回来,马车停在府衙门外, 戚延在车下伸手扶她。温夏未敢借力,怕伤他肩处伤口, 虚扶着下了马车。
“裙摆弄脏了。”戚延留意到她沾了泥渍的裙摆。
“无妨。”去城中巡查,战后的百姓条件更艰苦, 她又怎还会像从前那般在意这些。
刚入府门,温夏便见迎面三道疾奔来的身影。
“主子!”
是香砂与白蔻,著文。
温夏很是惊喜,三人来到她身前行礼,都落下泪来。
“竟是你们,是皇上派你们来的?路上可有受难?”温夏感激地望了一眼戚延。
白蔻回道是太后派了她与著文前来。
香砂道是青影受戚延交代, 去了北地将她接来的。
温夏也望见了伤愈的青影, 心中的担忧才落下。
主仆四人重逢, 温夏自然高兴。
戚延未打扰她, 回了书房去处理政务。
温夏回到厢房,笑着听他们三人说起这些时日以来发生的事, 一路都怎么过来的。
著文又禀道:“奴才与白蔻已按娘娘,已按主子的交代,关了所有的忆九楼。”
白蔻流着眼泪:“主子,您受苦了。”温夏的事他们都已听说,从离宫到燕国,又从燕国到乌卢,到营地。任谁这么折腾都是在鬼门关走一遭。
温夏笑着让她别哭:“我走后皇上可有责罚你们?我给芸娥留了信,要她拿给皇上看,皇上看后便不会责罚你们。”
白蔻欲言又止,终是如实禀道:“假娘娘在火场中受伤后,皇上杀了榆林离宫的宫人,奴婢没有看到什么信。”
温夏脸色一白。
她红唇全无血色,死死握着手上绣帕,被脑中眩晕的感觉冲得站不稳。
这一瞬间,对戚延的恨,对霍止舟的恨都齐涌在心间。
可仅仅只是一刹那,她便只有深深的自责。
她恨不了他们,是她自己当初要离开。
若没有她逃宫,那些无辜的宫人怎么会死?
那是她从皇宫里带去榆林离宫的六名宫人,他们何错之有,年轻的生命都葬送她高高在上的任性中。
温夏背过身,握着扶手才颤颤地坐下。
未让他们留在房内伺候,她将自己关了起来。
哪怕她写过保下他们的信,她也并没有事先确保万无一失才离开,她走得匆忙而任性,全身心相信霍止舟,完全没有提防过他若骗她该如何。
而他那时也的确瞒着她,只有芸娥的死才能换来她的离开。
当了大盛的皇后,她却不聪明,不履责,害了自己和旁人。
温夏眼眶湿润,却流不出眼泪来,伏在案头许久,直至屋外香砂来道:“主子,皇上说请您过去用晚膳。”
温夏抬起头,深深的无力,望着镜中疲惫黯淡的一双眼道:“我不饿,让他吃吧。”
须臾,门外传来戚延低沉的嗓音:“夏夏,你不舒服?”
温夏不想回答他,可那六条人命却是因为她,她最该怪的是自己才对。
“我不饿。”
戚延微顿,从门外进来。
他修长挺拔的身躯立在她身前,烛灯拉长的影子将她笼罩在这片阴影中。
他俯下身凝望她,伸手来理她贴着脸颊的一缕发丝:“因为我处死榆林离宫的宫人,你现在知晓了,不肯吃饭?”
温夏眼睫颤动,红唇微张。
“事已发生,我无力改变,唯能将人厚葬,抚恤其亲属。”
“我应该怪我自己,一切都是由我造成……”
戚延望着她:“可你当初逃开本没有错。”
温夏怔住。
“事后我想,若我有一个女儿,她也过着这般的日子,那我应该赞成她抛却一切,逃离让她不开心的一切。”戚延道:“身为皇帝,我执掌生杀,错杀是不该,但那姓霍的就没有责任?他是不是告诉你一切都被他安排得十分妥善?”
温夏黯然地垂下眼。
“夏夏,我知我没有资格再同你说道理,因为我从前本就是个不讲道理的昏君。但如今我想说一句,不管是身处高位还是平民百姓,你都有该担负的责任,逃避不是办法,解决才是唯一的正途。”
温夏抬起眼凝望戚延,倒不知该笑还是该挖苦:“这话如今竟还要你告诉我。”她移开眼:“你自己去用膳吧,别伤了龙体,我今日不想吃东西。”
戚延微抿薄唇,无奈地起身离开了房间。他未再入内打扰,只命白蔻送来她爱吃的菜式与糕点。
温夏不想折腾戚延,她只是恨从前的自己。
她坐了许久,一直到深夜里,实在是饿不动了,终还是捻起糕点填腹。
可她想,她独自在这里自责又有什么意思?
她可以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才对,她的三个兄长都在为大盛效力,她是温家的女儿,也不能软弱。
吃着糕点,温夏以茶水润渴,填了肚子便起身去书房,翻阅郯城关地方志与今日戚延批过的奏报,这几日他都准许她看地方传来的奏疏。
白蔻道戚延在后院练剑,温夏只匆匆问了句:“他手臂能抬动了?”
“胡公公说皇上留心着,太医也候在一旁的。”
温夏未再担心,埋于案牍间。
一直到夜色已深,戚延肩披着外袍站在门口,扣响房门。
温夏抬起头,后颈微酸。
戚延身穿寝衣,修长手指握着肩头外袍,睨了眼地上打盹的香砂对她道:“该歇息了吧。”
温夏竟已不知时辰。
香砂都已伏在火炉旁的案上睡着了。
合上书,她才觉握笔太久的手腕也有些酸疼。她唤醒香砂才回了卧房。
白蔻熄了灯轻声退下去。
温夏问:“你能练剑了?”
“总不能一直养着。”
“哦,注意身体。”温夏侧过身,“早些歇息吧。”
戚延好像知晓她今日心中不快,未再触碰她。
……
七日后,前线传来捷报,我军攻占了阿丽城,乌卢不敌盛军,退避到哈古尔部落。
温斯来也终于有了机会回来休沐两日。
晚膳上,戚延嘉奖了温斯来,三人这顿饭倒只有胜利的喜悦。
饭后,温夏同温斯来漫步在后院。
“哥哥这些时日可有受伤?”
“都无碍,你不必担心。”温斯来道:“我听婢女说你这些时日都同皇上一同起居?”
“夏夏,你接受他了?”
温夏看了眼四下,著文与香砂远远守在门外。
“乌卢国门一破,皇上应该也会去战场了吧?我听他立誓要亲征拿下达胥的首级。”
温斯来颔首:“他已告知我,两日后从京中来的三十万援军便会抵达宣城,他也会一同启程,今夜应该也会提前告知你。夏夏,如今你对他是怎么想的?”
温夏道:“我想待他伤愈,战争结束我就回北地。二哥哥写过那么多地方志,我总算也有机会去看一看那些地方的美景了。”
温斯来望着她脸上的笑,依旧很是担忧:“你放下了?”
温夏轻轻点头:“我不想再去记那些年了,他两次舍命救我,我再不识抬举也可以抵消了吧。”温夏有些黯然:“三哥哥,从前作为皇后我便不够尽职。私自逃宫是死,。于皇上的立场,他不曾治我的罪,也不曾治温家的罪,抛开我和他的纠缠,他都算是庇护了温家。”
温斯来静了许久:“我因你恨皇上,如今战场上见他不畏生死,有勇有谋,我竟然还挺佩服他的。而且这一仗我们明明可以有更保守的打法,只需把乌卢赶出大盛,再在面子上狠狠给点教训便可以收手了,让大盛休养生息,但他却立誓要达胥的人头。”
戚延攻下阿丽城时,便下令让温斯来放话,只需达胥的项上人头,奉还被掳的大盛子民便可停战,达胥自然不会答应,甚至被戚延激怒。
温夏知晓,这其中大盛的国威是一,为她报仇是二。
温夏有些担忧:“我军现在打着乌卢,燕国可否会犯我边境?”
温斯来目中深深动容,有嘉许,也很是心疼。温夏能这般问,足以是把霍止舟摆在了敌人的立场,把那个最信任的四哥哥从心中摘去了。
“夏夏如今长大了。放心,有二哥镇守北地,势必会护好边关。”
温夏凝望温斯来:“三哥哥,你要保重,我还等着你带我四处游历呢。”
温斯来笑着应下。
温夏回到卧房,打开衣柜,无声望着里头戚延的衣袍,整理出厚一些的行装。
戚延回到房中见她做着这些:“你知道了。”
“嗯,带这些够了吗?我将防水御寒的兽皮大氅与长靴为你带上了,不过天气渐暖,应该也用不上几日。”
“让胡顺来做这些。”戚延握住温夏冰凉的手指,捂到薄唇边哈气替她搓热。
温夏抽出手。
他也未说什么,同她坐到椅上:“我不知这一仗要打多久,你想同我去军营么?”
温夏有些踌躇:“我想留在郯城,郯城关重建需要时日,数百万的赈银,我担心新任郡守也不放心各地官员。可我一介女流,我怕……”
“谁说女子就比男人差。”对于温夏的选择戚延很是意外,他以为她会回到许映如身边,“夏夏,你有能力,你的才学不输男儿。你想留下我便安排妥善,灾后的政务都由你主持,你也不必担心会弄砸,办砸了我找官员顶替罪名。”
温夏抬起一记白眼,似嗔似冷。
“我只是不希望你有压力。”戚延握住她手:“夏夏果真与从前不一样了。”
温夏凝望他,认真道:“皇上也与从前不同了。”
戚延微挑眉,愉悦地勾起薄唇。
两日时间匆匆便过去了,三十万援军已入宣城,戚延与温斯来前去点兵,傍晚才回来。
温夏安排好了送别宴,都是他们二人的口味。用过晚膳,温斯来担心温夏会处理不好灾后重建的政务,操着哥哥的心嘱咐了许多,留下一支温家军供她差遣。
戚延等她回到房中:“同你三哥道别完了?”
“嗯,你的行囊我都让胡公公备好了,明日走得早,今夜早些睡吧。”
温夏穿过昏黄灯光,仰起修长颈项去挂外袍。
戚延静立在灯下,凝望她纤细背影,喉结滚动,未唤婢女入内,修长手指解开腰间玉带,留了案头一盏灯。
衾被之下,他搂住温夏细腰。
肩头的箭伤只有一些隐痛,他已恢复体力,每日练剑如常。他紧握着这段细腰,用的力不到从前一层,只怕她会抗拒,也怕她会反感。
烛火跳动,枕侧娇靥似镀着一层柔光,她不曾闭眼,杏眼安静凝望他。戚延忍着喉中燥热,嗓音轻沉:“若是政务太重了,你就回去。我把云匿留下来给你用,你想去哪儿都可以,只是……”
“你能不能别去太远的地方,我想战争结束就去找你。夏夏,再给我一个机会。”戚延紧紧望着她双眼。
“我已经放下从前了,也不会再去记恨你,我心里已经不恨了。皇上,希望你得胜而归。”
戚延深眸里的光黯下去,握着她细腰的大掌也松了力道:“对不起。”
温夏什么都未再说,杏眼干净而澄明,没有一丝杂念,让戚延滋生一点念头都似罪恶。
他躺到枕侧:“前几日我的圣旨到了宫里,我罢黜了后宫,赐了后宫妃嫔离宫,都封了县主。”
温夏不知说什么,她知道后宫的姐妹们都不喜欢戚延,能得自由归家都该是高兴的。
“多谢皇上。”
“我不知你是从何时同她们亲如姐妹的?”
“很早了。”
戚延一声低笑。
温夏:“你的伤都好了么?”
“已无大碍。”
“有时候我不知你是凡人呢还是恶神呢,每次伤成那般,流了这么多血都还能再去杀一只狐狸。到了战场不要再受伤了,若乌卢攻不下来就撤回来吧,你不用为了我执意去报仇。”
“不单是因你,我是戚延,谁敢欺负到我头上就是找死,我很记仇。”
温夏竟然忍不住想起了惨死的荣王,在被子里瑟缩了下。
“你怎么了?”戚延侧身轻拥她。
“打了个冷战。”
戚延替她掖紧被角:“夏夏……”他鼻梁贴在她耳鬓,深嗅她身上浅淡的白兰香:“你可不可以再叫我一声阿延哥哥?”
温夏微顿,一贯软糯低柔的嗓音终是唤道:“阿延哥哥。”
戚延捧着她脸笑了,深吸着气压制身体里翻涌的欲念:“安心睡吧。”
温夏闭上眼,侧过身睡去。
这一声阿延哥哥竟让她进到了五岁的梦里。
梦里风涌过那片静夜,她在湖上舀着水中月亮,被戚延的亲卫捞起来,回身望见月色下清长的少年。十二岁的戚延送给她星月,在东宫那杏花飘落的长榻上揽着小小的她,笑着硬把蜜饯塞进她小嘴里。
这梦竟然全都是那些美好的过往,没有他的拒绝,没有她的哭泣。
秋千架,星月画,东宫里的太子哥哥与他宠溺的一声小夏夏……
温夏醒了过来,怔怔望着帐顶出神,侧过眼,却见枕畔空空。
她伸手摸去,被子里还是热的,侧过身张望,她却一时错愕住,脸颊瞬间滚烫起来。
妆案前的一把太师椅上,戚延伸着笔直修长的双腿,身躯挺拔高大,手上未停,一双深眸灼热炽烈,带着一身帝王威压紧罩在她身上。
静燃的烛光似赤焰般,安静的室内似生起滚烫的热潮。
温夏香腮红透,明明该是回避,这一刻竟敢望着戚延。他的桃花眼盛情隽峭,精壮起伏的胸膛微露在散落的玄衫衣襟下,他目光灼灼,毫无遮掩,带着攻击十足的野性。
戚延眯起眼眸,手上力道凌厉而快,在温夏已经转醒的视线里越发不再遮掩,张狂而肆意。
不过几步的距离,他的一切都在她眼底,也没什么好解释好遮掩的,他可以坦坦荡荡,他对她的爱也可以坦坦荡荡。
美人含娇倚榻,杏眼如雨打花枝的轻颤。
戚延终于停下,拿过长巾擦拭骨节分明的手指,起身踱步到榻前。
他俯下身,捏住温夏下颔,薄唇描绘着她的唇形,知晓她如今尚未敞开心扉,并未亲吻进去。
“如果我战死了,你会为我流泪吗,夏夏。”
“你大半夜发什么疯呢!”
戚延低笑一声,嗅着她喘息如兰的湿热幽香,真舍不得啊,他的夏夏连说话都是香的。
“你还欠我一支舞吧。”
“那不是欠你的,那是我赏你的。”温夏在他灼热的注视下,迎着他深目说:“你好好打了胜仗回来,我就赏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