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林循并不怎么在意沈郁听没听到她通话的内容。
不过是工作上的事,又不是什么隐私。
她只是单纯好奇。
“你都听到了?隔着好几米远,连电话那头的声音也能听到么?”
不仅能听声辨位,还有顺风耳?
这么神奇的么?
“……”
她话语中的惊奇太明显,像是将他当作某种进化后的生物。
半晌后,沈郁没好气道:“我又没有超能力,只是靠声音确定方位的能力比寻常人强而已。而且,我也没有刻意打探别人隐私的癖好。”
事实上,他只听到了最后两句。
含有耳朵没法过滤的词汇。
林循耸耸肩,表示好吧。
又突然意识到对方并看不见她的肢体语言。
她转而问道:“姜奶奶呢,没在家么?”
这段时间她总去他们家蹭饭,同桌吃饭、一个厨房备菜,偶尔还会合作修理点家具。
一来二往,和沈郁之间的关系倒是比高中时候还要熟悉了。
对话中也少了暌违多年的陌生和疏离。
“嗯,不在家,约她的几个老姐妹出去打麻将了,没两三个小时回不来。”
“……”
老太太精神还真好。
“那你……没吃晚饭?”
林循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穿着倒是很精神,一身黑色休闲套装、休闲鞋,看样子刚从外面回来。
也不知道在这儿坐了多久了。
沈郁语气平平:“没,她走的时候给我留好了饭菜……但我现在进不去。”
林循抬手看看腕表。
已经快七点了。
刚才或许是被气饱了,现在冷静下来,她也觉得有点饿。
林循其实很不习惯在家里招待客人。
但吃了老太太这么多顿饭,帮她照顾一下外孙,也是应该的。
又是老同学。
林循于是淡声邀请:“那去我家吃点?呃……不过只有泡面。”
说不定,以这位大少爷的挑剔程度,或许宁愿饿着肚子也不想吃这些。
没想到沈郁并没拒绝。
浓密的睫毛轻眨,略淡的瞳孔没任何光彩,偏了偏头:“方便么?”
林循认真想了想。
她家里唯一不方便招待客人的,只有客厅地毯上扔着的几件没拆封的内衣裤。
但鉴于沈郁眼睛看不见,连这点不方便也消失殆尽。
“嗯,没什么不方便的,上来吧。”
她说完,率先拎着东西往上走。
走了几步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停下脚步——实在是沈郁平时的言行举止太过正常,总让她忘记他是个残疾人。
林循回头看去。
他对这栋楼一楼以上的地方大概并不熟悉,此刻显然没有平时那般从容。
一只手揣着笔记本电脑,另一只手谨慎又缓慢地在身侧挥了挥,摸到楼梯扶手的刹那,指尖稍离,眉头不愉快地往下压,唇线也抿得直。
林循顺着他的手指看向那楼梯扶手。
老旧的铁质栏杆上覆盖着满满一层灰。
几十年的老小区,物业压根不存在,楼梯扶手向来没人擦,日积月累下,那灰尘起码有半公分厚。
更别说有几处还有明显的锈迹和尖锐裸露的螺丝头,划破皮肤甚至会得破伤风。
林循想了会儿,晃了晃手上拎着的购物袋。
塑料袋发出细窣的摩擦声。
“要不你帮我拎这个?我正好空出一只手扶你。”
她语气平淡,没有丝毫施舍和同情意味,只是最简单直白的分工合作。
沈郁没说话,半晌后抿着唇松开扶着栏杆的左手,伸到她面前。
这便是同意她的安排了。
林循把塑料袋的两个提耳合拢在一起,挂在他手掌上,提醒道:“有点重啊。”
沈郁却像是没听到般,收拢五指,干脆利落把袋子拎过来。
林循这才意识到她的提醒很多余,沉甸甸的日用品到他手里,简直像个轻飘飘的空袋子。
她对自己的安排很满意,随即往下走了两步,转身站到他斜后方。
然后轻轻抬手,很不熟练地扶在他右手小臂的位置。
手指接触的地方,体温比她指尖要高。
隔着微微卷起的袖口,林循能直观地感受到男性紧实而热烫的肌肉线条。
看来这几年没少锻炼身体。
……还挺身残志坚的。
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淡淡的薄荷叶和草木气息,清新又好闻。
林循记得上学那会儿,沈郁身上的味道就很清新干净,穿着发型也讲究得体。
和一到夏天就满身酸臭汗味的男生们截然不同。
毕竟是程孟口中打个球都要换三套球衣的、骚得没边的大少爷。
没工夫回忆太多,林循手指稍稍施力引导着他。
“你先抬脚,小心台阶……”
沈郁闻言没吭声,唇角僵直。
他双眸垂着,尽管毫无作用,也似乎倔强地想要“看”清楚眼前未知的台阶。
林循能感觉到,他手臂上的肌肉也跟着绷紧。
她阂上嘴唇,没再催促。
好一会儿后,沈郁抬起左脚。
动作很犹豫,试探又警惕,完全不似寻常在家时的行云流水。
总算成功走了两步后,鞋尖不慎磕到上层台阶,重心一个不稳,身子被带着往前倾。
林循眉心一跳,“哎”了一声,双手并用揽住他胳膊。
可惜她的体重实在太轻,最终的结果就是,两个人都直直往前倾,猛地磕在了台阶上。
“……”
林循在后面,摔下去的时候正好拿沈郁当了垫子,所以虽然声势浩大,却反而没有摔疼。
几秒后,她敏捷地站起来,拍了拍满手的灰尘,看了眼正翻转身子坐在楼梯上的沈郁。
他摔得更狠,几乎是脸朝地。
眼睫眉梢都沾了灰,那张漂亮的脸上也蹭满了尘土。
很狼狈。
气氛突然就有些凝滞。
林循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好。
沈郁也没说话。
从头至尾,他都没什么表情。
甚至眉毛都没皱一下。
但林循莫名就能察觉出,他心情还蛮差的。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突然深刻地意识到视力的至关重要——沈郁当初和现在给她的印象,都聪明、倔强,什么事都能尽力学会、做好。
总让她渐渐淡忘视障人士的艰难。
他们感知外界的方式,只能靠双手额头去碰,靠盲杖去触。一离开熟悉的地方,便如鱼失水、寸步难行了。
常人目之所及几十公里,在他们那儿,被压缩到几十公分。
这个世界对他们来说,如同一个硕大漆黑的迷宫,未知、神秘、令人恐惧。
林循不太敢想。
倘若哪天这厄运落在她头上,她会不会疯。
许久的安静后,沈郁率先打破沉默,抬起头偏向她的方向,问道:“……摔哪儿了?”
林循意识到他是在问她,摇摇头:“我没摔到,你呢?”
沈郁闻言轻轻摁了摁右手虎口痛感传来的地方,果不其然,触到了些许温热滑腻的液体。
他摇头:“我也没。”
“那就好。”
林循顿了会儿,深呼吸了下,又去扶他:“要不……你先熟悉一下台阶高度?我们慢慢来。”
沈郁却不愿再尝试。
他伸了伸长腿,诚恳道:“算了,你扶不动我的。”
“三楼,对我来说有点远。”
“……”
林循没法反驳。
说实话,她的确没什么信心,也没经验。
强行充英雄,万一把人摔坏了,都不知道怎么跟姜奶奶交代。
可亲耳听到沈少爷这样直白坦诚地承认“三楼对我来说有点远”,她又觉得恍惚。
他确实变了很多。
十年时间,似乎让他接受了某个事实。
这世界上许多对于寻常人说轻松肆意的事,对他来说是不可逾越的高山。
林循想到这,没再劝,松开手。
沈郁垂着眼,感受到微凉的手指慢慢松开他臂弯。
温度撤离的霎那,像是无声的回应。
他下意识舔舔干燥嘴唇,添了句:“我今天出来得急,没带盲杖。”
说完,又迅速闭嘴,淡淡蹙了眉。
像是不知道自己在画蛇添足点什么。
林循却能听出他这句解释的言下之意。
——如果有盲杖,他不至于这么狼狈。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干巴巴地来了句:“这样啊,那确实是很不方便,你下次记得带上。”
“……嗯。”
接着,楼道里又是一阵惊世骇俗的沉默。
几只蛾子路过,在扶手旁边兜着圈子。
林循按了按眉心,突然很想管程孟借一张安慰人的嘴。
她从小到大脾气性格一贯很硬,装腔作势的威胁也好、色厉内荏的恐吓也罢,她都习以为常。
可就是说不来温软动听的好话,上下嘴唇开了又阂,愣是一句温声软语都没憋出来。
反而沈郁先开口,语气是克制的平静:“你先上去吧,不用麻烦了。”
说着,摸到摔在一旁的笔记本电脑,翻开。
开机声响起,幽蓝光线中。
那俊秀好看的眉眼懒颓平静,绷紧的下颌却似藏有坚硬的壁垒。
“……”
林循木木地站了一会儿。
怎么这会儿反倒脾气这么好。
但凡迁怒她两句,她也可以理直气壮地走人。
楼道里的风吹得脖颈发凉,林循转头看才发现,外头晚霞已经落到了最低处。
入秋了。
这时大门口的灯扑闪了两下,亮起来。
林循回过头,借着那灯光上上下下打量他。
优越眉骨和鼻梁都蹭了灰,额角发端也没能避免。
这么重的一跤,却没蹭破半点皮肉。
她眨了眨眼,转而看向他搁在键盘上不知道在敲着什么的双手。
难怪。
“行,那你自己先在这儿等会儿。”
林循说完,从地上把那袋日用品拎上,脚步飞快往楼上走去。
-
楼梯上的脚步声毫无滞涩地离开。
一口气到三楼,然后掏钥匙,开门。
单元门静悄悄打开,又“砰”的一声关上。
万籁俱寂。
几只飞蛾锲而不舍在他脸边嗡嗡绕着。
沈郁伸出手掌,精确地根据它们翅膀扇动的声音判断出方位,“啪”地拍死了一只。
可等拍完后,又觉得恶心,摊着两只手僵在半空中。
过了许久,他没表情地把手掌摁在台阶上,使劲蹭了蹭。
飞蛾尸体有一半在台阶边缘被碾平,另一半还留在手心,某种温热粘液混着厚厚的灰尘卡在掌纹里。
光那触觉和想象就令人作呕。
楼道里,入秋的晚风在窜行,家家户户关门闭户,安静得很。
他阂上电脑,在原地坐了会儿,忽地扯了扯嘴角。
什么年纪了,怎么还敏感上了,真挺不合适的。
这么多年过去,这双手早就触摸过太多污秽。
摔过的跤也比今天狠多了。
这才哪到哪。
片刻后,沈郁从裤兜里摸出手机,翻到方忖的电话,拨过去。
以备他不时所需,方忖的手机向来是二十四小时开机。
“老板,有事?”
“你有我家备用钥匙吧?”
方忖察觉出他语气里的紧绷,愣了下,小心问道:“嗯,有……您钥匙丢了吗?”
其实他更想问,是不是被人抢了。
以他对老板的了解,这种语气,几乎已经处于爆发边缘了。
沈郁按捺住不耐,语速很快:“麻烦送到晟霖苑来。我忘带钥匙出门了,现在在楼梯口坐着吹冷风,虫子很多。”
他下午去了趟工作室,来回都有司机接送,就没让方忖跟着。
工作室和家都是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他连盲杖都没拿。
方忖闻言松了口气,原来不是被抢了。
心下又忍不住腹诽……还“坐着吹冷风”、“虫子很多”。
不是,谁害他的吗?
原本这段时间他和另外两个助理一致认为老板脾气变好了,看来都是假象。
方忖刚想接话,对面却突然轻声地“嘘”了一声,示意他闭嘴。
他赶紧把话咽下去,下意识地竖起耳朵听。
电话那头很安静,忽然传来了“咣当”一声关门声,很轻,像是从别的楼层传来的。
紧接着是一连串轻快的脚步声,由上至下,愈来愈近。
听起来有点恐怖。
“老板,我——”
方忖下意识地说话,可剩下那半句“——马上就来”还没来得及出口,电话那头突然压低声音来了句:“不用了。”
接着便是“嘟嘟嘟”的忙音。
通话被掐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