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泽没有答应带谢琼琚同往冀州。
原因很简单,此去验兵
奔走于深山。
风雨多催。
往来皆儿郎
谢琼琚闻他这般解释,又想自己如今这幅身子,体力自是续不上,确实不应该随往。但是,她环望四周,说不出哪里不好,就是不想待
贺兰泽坐
谢琼琚顺从地饮下。
一边喝一边想。其实,未尝不可以试一试。之前
落雪的清早,她御寒的衣物都没有,但是也能咬牙去上工,极少迟到错过时辰。
下雨的夜里,她的灯笼被风吹灭,斗笠渗水,跌跤弄得一身湿透,但基本都能
她从贺兰泽手里接过碗盏,也没有用汤勺,三两口就饮了汤药,最后还被呛了一下。贺兰泽给她拍着背脊。
她摇首,只把他的手抓得紧紧的,把她能吃苦的事详细地告诉他。她想,前头干巴巴地一句“能吃苦”,到底不甚清楚。这样说,他就能明白了。
但是贺兰泽却
他轻叹了一声, 郁症难治,我们慢慢来。但是身体底子不能再垮了,是不是
他说得很有道理。
但是谢琼琚还是问了一遍, 就是妾这般去,需带上竹青照顾,还有薛大夫陪同,你还得时刻分神顾着妾然后即便这样繁琐,也不一定比妾待
贺兰泽点点头, “待你慢慢养好身子,你想去哪,我都陪你。成吗”
谢琼琚低着头不说话。
贺兰泽又道, “我把
行程量缩短些,早些回来。”谢琼琚松开一直紧咬的唇瓣, “那要是妾一直好不了,你又总要外出”
这话没说完,谢琼琚意识到这样说很没意思,莫名其妙的。她觉得自己也并不是非要和他一道,但一时又琢磨不出自己的念头。
最后只看着他,含笑点了点头, 那你早点回来。
贺兰泽定的时辰是十月初九,但为防将领做门面功夫,乃同鲜少的几个心腹属官暗定于初五私服出行。
于是初四晚间,谢琼琚和竹青
许是顾及书房和她的寝殿甚近,怕官员往来扰到他,最近他一直
本身那处就是内眷居住的地方,贺兰敏的陶庆堂,皑皑的问天馆都
竹青道, 左右眼下郎君就要外出公务,姑娘要不要搬去向煦台这处朝南虽日头也好,但到底比不上那处。眼下入了十月就深秋了,一日比一日冷。
谢琼琚这会正失神看着外头。
夜色幽黑,万籁俱寂。
她转首四下里环顾,又想起向煦台的情景,花木繁盛,蜂飞燕舞,日光漫天流泻,人儿嬉戏往来似被惊扰,又似日头耀眼,她整个人晃了一下。
“姑娘”竹青叠着衣物,见她久不应答,不由又唤了她一声。不必搬去了,这处也挺好。
足够安静。
谢琼琚搁下手里的腰封,起身往净室走去, “我累了,先沐浴。”
竹青看着她扔
且还是关于主上的事情。然转念一想,到底
盥洗毕,温泉水暖,又是药浴,谢琼琚觉得整个人舒服了些,躺
谢琼琚蹙眉道, 外头的也落下。
侍女们面面相觑。
前头是她自个吩咐的,她早睡时,若主上还未回来,留一层帷幔不落。彼时侍女们打笑道, 落不落的于主上都不差什么。反倒是夫人,还不如捂严实了,好好歇着。
竹青自然没有这话。
因为这是谢琼琚很早前的习惯。那时还
谢琼琚等得哈气连天,独自上榻便给他留一层最外头的帷幔。留灯晚照,留帘侯君,原是一个意思。
贺兰泽每逢回来,见灯尚明,见帘未落,总是凝灯半晌,眼中星光灿灿,然后珍而重之地以指腹凑近,感受星火燃烧的温暖,舍不得熄灭。只小心翼翼上榻,落下最后一重帷幔,给半睡半醒的人掖好被角,拥她睡去。
“主上还未回来”竹青轻声提醒道。
“可是谢琼琚愣了愣,她想说落下了更静些,然一想竹青说的对,他还未回来,便未再多言,只道,“那把灯也留着”
这晚贺兰泽回来得很晚。
交代好离开辽东郡这处的事宜后,他本是唤来了薛灵枢,翻看谢琼琚的脉案病情记录。他没有全看,只挑了她第二次
复
这病也蹊跷,案例又稀少,我也只得摸索着行进。”薛灵枢摇这扇子道, 同叔父商讨过,叔父道夫人恢复的那样好,又快,不太容易会复
不易复
踏着月色,他也未惊动人,只独自策马去了一趟金光寺。
十月初一楼中做法事,七七四十九位高僧皆来自此寺庙。
他这会私服而来,待人认清他回禀主持,他便
小沙弥奉上一炷又
一炷,额上渐渐生出虚汗。但贺兰泽佛心虔诚,让他一炷炷送上来。待住持到时,贺兰泽正好又接过一炷香,上前插入香炉中。
结果香断了。
他甩了甩手背上的香灰余烬,皂靴踩过地上无数断香,与住持两厢行礼。殿下漏夜驾临,可是有何指教
“是孤有事想向住持指教。”贺兰泽扫过过地上的香,温和道, “贵寺从来香火鼎盛,怎用如此劣质的香这五柱香,皆
这”住持看了眼奉香的小沙弥,回道, “如今气候多雨寒凉,偶有不妥善保管受潮的,让殿下受惊了。此绝非天命不祥,乃人为之患。贫僧定然整束,望殿下海涵。
贺兰泽一时没有言语,只双目灼灼看着他。
“香很好,未曾受潮。半晌,贺兰泽重新看向地上那些香,依旧是含笑模样,却已经笑不盈底, 每柱香都是孤
不,是掐得将断为断。旁人看着尚且安好,然素手一动,香便断了。
住持尚且有一刻迟疑,只捻珠串微恐, 殿下何故如此
“住持此等情状”贺兰泽冷笑, “罢了,主持一个御下不严之罪总是有的。且您寺中有人不修方外心,欲染红尘事,那么这
幽州第一寺之名且摘一摘吧。
殿下住持连跪求情。
念你人间寺庙,受天下香火已久,孤不开杀戒。贺兰泽居高临下看着他,然素手指示,两个暗卫便现了身形,一抽刀,一甩鞭,竟生生将一尊佛像搁下首级,转来住持身边。
“孤敬神佛,亦无惧神佛。”贺兰泽俯下身,摸上住持脖颈,慢慢按下让他与地上佛头平视。须臾又给他挂正佛珠,扶他起身。
谢琼琚那样复杂的病症,连薛灵枢尚且摸索中,他自然更不甚明白。但是府中法事,人人上香皆无事,偏她手中三柱香,无一完好,分明是有人故意断香,以此无声告诉她、告诉所有人,她乃不祥,天命不佑。
贺兰泽回来千山小楼,入了陶庆堂。
贺兰敏已经宽衣上,闻他所言
只颔首道, 所以阿郎觉得是何人故意所为
“香由寺来,出自僧人之手。所以我罚了住持,毁了佛像。”贺兰泽侍奉
“我去冀州验兵,长意养病之中,安全全系阿母”贺兰泽恭敬跪首,叩安, 待我回来,择个日子,我娶她过门。贺兰敏看他半晌,合眼道, 你安心去。
看人影湮没
薛素将药晾了一会,奉给她,唇口张了张,到底没说话。
有什么直说,欲言又止的。贺兰敏剜他一眼。
您要不要试着接受少夫人”薛素望着贺兰泽远去的背影, “当年
一个声名狼藉的女人贺兰敏将喝完汤药的碗盏递给他,缓声道, 如今阿郎都拐着弯警告我了,你就别啰嗦了。
薛素无奈退去。
贺兰敏坐
安嬷嬷
“让我护她他就是警告,只是到底没敢撕破脸。再者萧桐成日
“那我们可要缓一缓。安嬷嬷亦是遗憾, 再没有比殿下不
缓什么可惜什么贺兰敏靠
“该做什么便还是做什么,不必停下。”贺兰敏笑
道, “除非阿郎不要我这个母亲了,否则终有一日,他会明白的我的良苦用心。
默了默,她吩咐道, “去给萧桐递个话,这段日子且让她按兵不动,让阿芷也少去晃悠,且让她们一。如他愿,我护她两日
翌日,谢琼琚醒来,朦胧中见一人坐
几时了她往滴漏扫去,不由吓了一跳, 辰时四刻你怎么还没走左右是突击巡查,可提早可延后,晚些去也无妨。贺兰泽扶她起来。她根本又是一夜未眠,直到平旦后疲鱼不堪才合眼,到这会方睡了两个时辰。
是因为妾,您才延后的吗谢琼琚问道。
不是”贺兰泽合上书, “是薛灵枢嘱咐我,手才好不久,山中多雨又严寒,所以养养再去。正好我们一起歇歇十月冀州验兵是上月就定的事,薛灵枢觉得不妥早就叮嘱了,怎会正好
谢琼琚将散落
“你是不是还
然,吕辞已经回并州去,总没有再叫回来对峙的道理。多来是他自己后来没有处理好,这也是唯一可以弥补的地方。
遂拉着她的手道, ”我当初觉得无论你推没推她都无妨,是因为我觉得你没推自然好。即便你推了,也是她得罪了你,出了事我给你顶着便是。所以事情解决了,我便觉得可以过去了,并非不相信你的意思。就是你怎样做都行
你
还有,过去的事,你为何要提你为什么要提”她从榻上起身,赤足披
不是,长意,我只是想和你道个歉。贺兰泽被她骤然地
一阵刺痛,原是被他控
是长久静默的
布帛和皮肉都
不要紧贺兰泽上来扶她,小心翼翼道,你
之后,贺兰泽给她穿好衣袜,哄道, “我以后不提了,你也不气了,成吗”谢琼琚点点头。
她其实原也没有太过于纠结他是否相信。只是有句话,每次
他说,你能承担什么
这是实话,她真的真的什么也做不了,承担不了。譬如眼下,分明就是他为了她特地晚走的。贺兰泽陪着她,原是很好的事。
但如今谢琼琚并不这样觉得,她总觉的又给他添了麻烦。验兵那样大的事,几万人准备的事宜,就这样延后了。
她告诉自己,是他一片心意,不要多想。想的越多,头就越疼,得不偿失。
但是,她就是忍不住。
每日她午后歇晌,他都去往兰汀处理公务。有那样一回,她借送茶点为名,
他们说,殿下这是因私废公,还是为着一个女子,实
可是,偏他又这样努力地对她好。
十月十五,明月皎皎,又圆又亮。
因谢琼琚已经连着三日没有梦魇,人亦稍稍神了些。贺兰泽心情甚好,
他酒力不好,鲜少饮酒,对外应酬多以柘浆代之,只有
薛灵枢送他回来时,有些报赧,道是已经给他施针醒酒,但怕是少不了头疼脑胀。谢琼琚谢过,将他扶去榻上。给他擦拭时
,他尚有意识,还
谢琼琚立
这夜,原不仅只有谢琼琚想到新婚夜,半醉微醺的男人也想起了数年前他们成婚的那一日。明明他们那样相爱,如今却要这样艰难。他抱着怀里骨骼脆弱、眉眼枯寂的妻子,嗅她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令他痴迷的心醉的芬芳。
他半睁开眼,缓缓支起身子,看身下朦胧的人。
伸出一只手,揉她柔软的耳垂,抚她深凹的肩窝,他熟悉她身体的每一个地方。终于
谢琼琚醒了过来,本能地抗拒,却被一点神思控制。这是她的夫君。
贺兰泽醉意未散,感知有些迟钝,征伐欲却上涌,一手掰住了她肩膀,许是过于瘦削的触感让他回神, 有没有弄疼谢琼琚放松下来,摇了摇头,冲他浅笑。于是,最后的衣衫褪,久违的爱人相拥。
贺兰泽想,长意是不是快好了
谢琼琚想,这是唯一能给你的。
翌日天明,谢琼琚竟然先他起身。贺兰泽睁眼时,她坐
想了想,她道, “已经四夜没有梦魇,白日我也不觉得太累,你早去早回。”贺兰泽听话,晨起便召了文武官员,傍晚时分,启程去了冀州。
离去前,他附
谢琼琚含笑点头。
谢琼琚应他时,是真心的。
他那样努力想和她
但是,他们总是难求圆满。
贺兰泽走后第二十日,十一月初四,是个阴霾天,风又烈又大,浓云翻滚,似是酝酿着一场大雪。皑皑跌跌撞撞来殿寻她。
小姑娘知道自己母亲养病中,鲜少打扰她,纵是过来,也都是报喜不报忧。加上,自从贺兰泽离开,贺兰敏当真照顾将谢琼琚照顾的很好。她的这片
院子,无人来扰她,亦随她出入,未曾给她堵心。
皑皑这回是实
这是伤哪了还是谁欺负你了告诉阿母。谢琼琚看她一身黑扑扑的样子,衣衫缠枝,显然跌了好几脚,只匆忙揽入怀里。小姑娘毫
她只是大口喘息缩
谢琼琚只觉一股血腥气直冲脑门,张了几下唇口亦未能吐出一个字,只将孩子推给紧追过来的竹青,自己奔去了南苑的小竹林。小竹林处浓烟滚滚,直冲云霄,天地一色,皆为混沌。
她怔怔看着,没留太久,返身回去。
贺兰泽是十一月初六回来的,两日的时间,一切已经恢复如初。天气太冷,谢琼琚没有出城迎他,只
他将行程缩短了十中之三,连夜验兵,不敢浪费半点时间,就为早点回来。纵是传信一切都好,却总也不太定心,总是梦见找不到她。如今见她这般,盈盈立
谢琼琚看他模样,是后悔的。她不该纵他努力,不该全他欲念,不该任自己再度陷入情爱,妄图可以有一条救赎彼此的出路。
这两日,她有些意识到十月初时自己的心意,她不愿搬去后院,是因为她恐惧亦不想面对他母亲;她想早点上榻,落下三重帷幔,是因为她不想再和他一起同榻。
她,想离开这里。
若当时就离开了,后面就不会有人枉死。她的女儿,就不会背负业障,同她一样,夜不能眠。
她看着已经奔至面前的人,没容他半分喘息,开口道, “我不要和你成亲,我要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