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泽此番平南,带走兵甲五万,留一万镇守京畿。这一万兵甲掌于司空贺兰敕手中,其中包括三千禁军,由三品中领军徐良调配。
可谓整个京畿护防都放
“看起来是如此,但是尔等心中断不可如此作想。”贺兰敏看着殿中两位手足,咳嗽声急一阵缓阵,半晌方要继续开口,贺兰敕便已经先她言语。
“臣明白殿下的意思,不就是陛下临走前给了皇后一千卫队吗这一千卫队放
贺兰敏本听到贺兰泽另给谢琼琚留了两千人手是有些惊讶的。
毕竟此番御驾亲征,因着贺兰氏借口推却,
而这部分献降的臣子多来出自长安门阀权贵,前头为着贺兰泽不肯开宫纳妃,多少心中不平。用之不能十分安心。前往战场,理该多留亲兵
“殿下莫急,臣还不是想着那年西征之际,陛下留人手保护皇后之事。果然帝后情深,多年未变。
贺兰敕这话落下,对面的长兄贺兰敦原本淡漠的面色扫过一丝寒芒。那年大军西征,他的孙子却死
贺兰敏一颗心陡跳了一下,抬眸看过长兄。
贺兰敦正用茶,一口茶,随着茶盏的放下,神色又复了一贯的平和之态。却也没看她,只对着贺兰敕道, 今个难得入一次宫,原是来探望殿下的,三弟莫说让殿下心急忧虑的话。
这话不假,自贺兰泽出征,许是因为端阳一事,亦或者是因为对他征战的担忧,贺兰敏的身子愈
这二人遂请了旨意入官而来。贺兰敏原是不想见的。
原因无他。贺兰泽
贺兰敏道, “陛下既不
“自小带大”贺兰泽呢喃这四个字,笑了笑, “那便让他一
旬来一回给母后请安。”
原是每月十五过来一回,如今多了两回。大抵是贺兰泽瞧及生母愈多的白
但是即便如此,也是有条件的
他道, “非逢年过节,外头的孝顺和请安就留
尚且还有年节,贺兰敏颔首同意了。
故而这回还是接见了,实乃这些日子来,她回想贺兰泽于贺兰氏的种种。
明面上愈
遂吩咐让他们好生看护京畿,莫负皇恩。
“陛下对殿下的态度,就是着了谢氏的道。”贺兰敕闻贺兰敏之话,不由愈
“司空慎言”贺兰敏捂着胸口咳了两声,目光转去贺兰敦处。
贺兰敦性情原比贺兰敕温厚些,以往多来还是规劝,眼下却也淡淡,鲜少说话。贺兰敏知他心结,然唇口张了张,到底还是没将预备的话说出来。
只道, “孤身子一日差过一日,有些话确实是为了吾儿嘱咐尔等,却也是为了尔等着想。”
“臣还是那句话,殿下为我们着想,就该撮合着豫章王的婚事。这方是子孙后代的福泽。总不能吾辈染血厮杀,后人还得继续闹个头破血流才得荣华
外头滴漏声起,敲击诸人耳膜,是外戚探视的时辰到了。
贺兰敕道, “虽说臣等如今权势
滴漏声声回想,贺兰敏半阖着眼,抬了抬手道, “回吧。”
“臣告退。”贺兰敕拂袖先行,行礼的是贺兰敦。“长兄”贺兰敏幽幽唤住他。
贺兰敦回首。
长兄慢走。贺兰敏哺角扯起一个弧度,吐出无关痛痒的四个字。
殿中依旧是袅袅香烟,贺兰敏看着渐成墨点
的两个人影,一时间百感交集,一双往日锐利的眼睛几多浑浊,连着呼吸都愈
“主子”绘书连忙上来抚胸捶背, “您怎不说的”
“孤、开不了口,怕”贺兰敏合了合眼, “罢了,贺兰氏子嗣众多,待陛下回来,让他再多多封赏便是。
想了想又道, “过两日便是八月二十,去备好豫章王的吃食,好生候着。说得也对,这门亲事还是定下的好。七姑娘进不来,孤且先说说她的好。
“这是怎么了”北宫中,谢琼琚一日隔一日过来陪阿梧练习站立,如今阿梧已经可以凭空站立半盏茶的时辰。
阿梧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
虽然自前岁贺兰幸死后,阿梧对谢琼琚便分外冷漠。但他
有她一次次来到这偌大的宫殿中,笑意温柔道, “阿母陪你。”
大半年来,她的手背上有被他撑着起身抓伤的痕迹,皮肉抠破;她的额上有因他多番站立不起而顿生恼怒推她,不慎撞
他的胞姐
“不动脑的蠢东西”昌华公主眉眼含怒, 父皇又不昏庸,难道不知你不是故意的罚你作甚
他的手足斥他无脑,他的阿翁其实待他也无多少耐心。
他原听兼任太傅的杜攸说过,他的父亲将七分心思给了皇后,两分给了朝政,剩一分方分予众人。让他不必太
然而偏偏得君厚爱的皇后,他的生母,却一遍遍入他宫殿,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扶他,教他,鼓励他。
还不能挪步行走,却终于让他能站起来。即使那样短暂。
可是,当年亦是她带着父亲抛却了自己,后来又是她杀了他自幼的表亲玩伴,甚至对和他相依为命的祖母甚是冷淡。
阿梧觉得很是纠结,这个妇人怎会如此
有那样一次,他问过当年事,想求个真相。
她沉默许久,开口讲述,说什么她自己并未想要孩子,乃祖母设计;又说什么远走乃是病重
他没能让她说完,只觉可笑又荒谬。他满怀怒气冲她道, “别说了,我一个字也不信。”
她就坐
且看来日。千山小楼里,她也是这样与她说的。
“儿臣原也见过七表姐,幼时一道玩过。皇祖母说亲上加亲,儿臣觉得没什么不好,母后能恩准吗”阿梧思虑再三,终于开口, 皇祖母身子也不好,道是唯有阿梧是放不下的。
谢琼琚顿悟,这是昨日去过长乐宫后,贺兰敏又旧事重提。
“这事母后一人说了不算,且等你父皇回来后才能定下。”谢琼琚握着孩子的手,低头默了默,你和母后说实话,是你自个喜欢七姑娘,还是旁的缘故
凭心而乱,亲上加亲,自然是好的。若孩子真心喜欢,存着青梅竹马的情意,抛开旁的因素,她或许能为他争一争。
阿梧咬着唇瓣,半晌道, “儿臣喜欢她。”
谢琼琚看他眼睛, “说实话。”
阿梧将唇瓣咬出齿印, 皇祖母身子愈
谢琼琚看了他片刻,将他揽入怀中。她的孩子,尚有一片赤子之心。
“成吗”阿梧没有推开她,小心翼翼地问。谢琼琚摇头,退开身, 不成。
“为何”阿梧提高了声响, “到底为何为何祖母喜欢的,您永远都不喜欢。莫说要等父皇做决定天下谁人不知,父皇最是听您的。”
母后解释了,你不听亦不信。那母后无话可说,还是那一句,且看来日。
这日之后,谢琼琚还是依旧来此陪阿梧练习,阿梧又重归沉默。母子的关系不好不坏,不亲不疏。
九九重阳节,贺兰泽出征的第三个月,前线传来失利的战报。七月到达的南线,交手数次,胜负皆有。
胜负乃兵家常事。
诸人并未当成太大的事,皇城中一切远转如常。杜攸代理政务,贺兰敕掌管军务,谢琼琚统御后廷。
只是这日重阳宴散,谢琼琚
“阿梧不信妾之言,乃深信您。妾认为,有些事,该您好好与他说一说。”谢琼琚送她上车驾,凑身道,“想必陛下也不止一次同您说过,与其劝服妾与陛下,母后还是多多说服您母家兄弟的好。
贺兰敏端坐车厢中,一抹余晖从掀起的车窗落
谢琼琚福身送行。
车厢中,贺兰敏一言未
“主子”绘书轻唤,壮着胆子道, “皇后殿下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早年的那些恩怨”
谢琼琚守城,贺兰敏原也受了她救命的恩惠。
“说白了,孤与她原没有多大”贺兰敏叹了口气, “你说孤要是告诉了阿梧当年的真相,他可会恨孤
“主子,其实不必将当年事都说清楚的,只需说清后来事,就是六郎君的死因,也不是非要算到您身上,奴婢瞧着皇后殿下就是要洗清自个而已。
“可是她洗清了自个,阿梧就一心向着她,就同阿郎一样,都向着她。孤养大的孩子,都会离开孤,都随了那个女人去”贺兰敏抓着侍女的手, “你可知道,孤花了多少心血养育吾儿,又花了多少力养育阿梧
不会的。”绘书道, 皇后殿下是个宽厚的人,您忘了,当是幽州城被困,她还多次劝您先走
“孤再想想。六郎若不是她害的,那还有长兄处,也得重新给说辞孤再想想,再想想”
未等到贺兰敏想明白,南线的战况便再度传来。
这会已至腊月里,自九月得到失利的消息后,三个月来,南线上便不曾传回捷报。只有一封接一封不太理想的战况。
这日正值腊月初八,喝腊八粥的日子。然未央宫的宣室殿中,
由杜攸主持,加议会却从平旦一直开到正午,不曾停歇。
原因无他,贺兰泽被困永昌郡,李洋
谢琼琚闻言,派司膳给诸臣送去膳食果腹,参汤提神。
下午时辰又散去,日头落去西边,宣室殿诸臣方散。
此后,连着近十日,殿中论政声不绝,但都没有个动静。
二十这日,皇后传召杜攸,太后传召贺兰氏兄弟。
“陛下兵甲足矣,纵是不耐那处气候,不熟当地地形,水战亦是稍多。但是至多掌不下四州,如何会被困此间”长乐宫中,贺兰敏急问, 到底是何缘故
贺兰敕饮着茶水,不疾不徐道, “能有什么缘故,参将中一半是长安世家的儿郎,哪个浴血奋战不是为了那么些家族荣耀和利益。且看他们需要什么,陛下又给了什么陛下不给,他们可不就倒过了将了一军吗
贺兰敏盛眉几许,转念明白,定是此去的长安门阀兵甲
其实,前朝与后宫从来一体。
若说纳一个妃嫔是帝王私事,可一时按他喜好来。但是不开后廷废弃整个封妃制度,则是毁了长久以来门阀延续荣光的一条路径,自然让他们逆反。
“他们不
杜攸昨日便传信给她,让她赶紧劝诫。
你们何意贺兰敏见面面相觑的兄弟俩,有些回过味来。
细想,即便帝王惹了他们不快,伤及他们利益。然这些参将当不至于冒如此大的风险,毕竟同
定是有人
“三弟,难不成是你”贺兰敏不可置信道, “你一开始便这样计划的”
贺兰敕搁了茶盏,环顾四下道, “臣哪有这般心思,早早算计上。初时不还是抱着阿梧处的希望吗这是没有希望了,方才动的这个念头。长安世家的那些个参将能有此默契,原是前头碰的灰,眼下么倒是让臣这三两句话便说通
了。”
殿下莫忧,如今南线处,只要陛下
“纵是给皇后盖个妒忌不贤的恶名,陛下也不可能废后且不论陛下,皇后身上有军功,杜攸还保着她呢”贺兰敏合眼道, 你赶紧通知他们出兵,然后自己带兵前往。
“那便看皇后自个了”贺兰敕挑眉道。
“这如何耗得起”贺兰敏急急起身,望向贺兰敦处, “长兄,你去,你带着人去”
见贺兰敦无有反应,显然是同意了贺兰敕的有意思,贺兰敏急来他处,直言道, “幸儿,六郎不是谢氏杀的,乃我为了离间她和阿梧,使的计策,原是暗里送他回青州庄子避一段时日,谁成想路上颠簸,天寒地冻,导致伤口见风,就这般去了是我,是我的责任
“殿下无需为了一个谢氏,将这等罪名归于自个身上。”贺兰敦难得多话, “左右已经到这步了,没有退的道理。如此档口,陛下自然也能识清大局,会应了六方门阀的意思。你安心便是,不会有事。我们的人手,随时待命中,最多多伤亡一些将士,伤不了陛下什么
贺兰敦将贺兰敏扶回座上, “殿下眼下要做的,是去说服皇后。即便她没有就死让贤的心,也该有容人之量
“长兄,三弟”
待贺兰敏反应过来,二人早已跪安离去。
“我说了,可是长兄已经不信我了。”是夜,皇后被传召入长乐宫,得了这么一句话。
谢琼琚看着榻上仿佛一下老去的人,眼风四下扫过,只颔首道, “三日后腊月二十三,小年夜,劳母后颁懿旨,让整个长安高门的命妇入长乐宫赴宴。妾是仰您慈命册封的皇后,亦当奉您慈命退堂而去。
“你”贺兰敏喘的有些厉害。
“您莫担忧,虽然废妾后位,需陛下玺印,经御史台。但是事从缓急,妾愿意先奉您之命,当满朝命妇前脱簪卸冠。让她们入殿中,乃留个见证。
贺兰敏怔怔看她,颤颤不得语。
谢琼琚又道, 陛下留妾共人手三千,妾愿交出一半,剩一半需保妾儿女。
司空府中,贺兰敕连日得了长乐宫中暗子的消息,不由抚掌大笑,传来徐良道, “也别太难看了,说我以大欺小。你掌禁军,皇后交出的人后就你去接手。
“末将领命。”
腊月二十三,长乐宫设宴。
长安城十三门阀中、四品及以上命妇依次入长乐宫。宫门前宝马香车,华盖如云。随着一道道贵丽倩影迈入宫阙,九重宫门一道道关上去。
彼时,并无人觉得有何不妥。
除了坐镇司空府的贺兰敕稍微谨慎了些,闻得一直开启的外宫门今日关了,遂派人前往问了句是何缘故
掌管禁军的徐良派人给他回话,道是皇后承诺脱袍卸簪,想要留些体面,将一切锁于深宫,故而关闭了九重宫门。
贺兰敕和一众后辈子嗣闻言,或笑妇人矫情,或笑表面功夫,一笑了之,随她而去。
然后,长乐官庆安殿中,泱泱数十命妇并没有听到太后废后的旨意,只看见凤冠朝服盛装而来的皇后。
皇后仪仗透迤,丝毫未减半分。落座于凤座上,也不赐平身,只看着一个个匍匐
殿中跪着的妇人,各自眼峰余光往来,彻底觉得不对劲。
明明是要被废后的人,怎成了掌宴之人。而原该掌宴的太后,却未出现此间。
她们尚未来得及多加思虑,低伏的视线里,便看见刻着凤凰于飞的环佩流苏微晃,镌绣山河日月的裙裾微摆,一双盘珠凤头履缓缓逼近她们的眼眸。
谢琼琚居高临下俯视众生,目光悲悯却又坚定。
她最先扫过第一排贺兰氏的女眷,然后
卢氏,如今统领长安诸门阀的领头世家,丈夫正
谢琼琚走进她,俯身将她扶起,细看她模样。
又一步步退回凤座旁,启口道, “卢氏,你膝下嫡出二子,庶出三子,孤
卢氏猛地抬头。
“还有王氏,范氏,陈氏,吕氏,陆氏,亦都如此,孤将尔等府中子嗣带走了。”
“殿下这是何意”后来被点到名的五人惶惶抬头,最后目光都看向卢氏,由她开口。
其实多少心中都能猜出几分,就是这六门世家的将领,不肯
谢琼琚但笑不语,从侍者手中接来弓箭,竟是直直对准了卢氏。
“皇后殿下,妾无错无罪,你怎能
“你郎君
不、不可以您、您怎么敢
“如何不可以,今日不是尔等死,便是孤要亡。”谢琼琚长叹一声,敛眼角血色,扼住微颤的手。
告诉自己,这世间无人不辜。
“孤的箭射过最爱的人,杀过最恨的人,故而已经无惧中间再添亡魂。”谢琼琚话音落,箭便离弦。
卢氏应声到底。
跪得稍近的命妇只觉面颊一阵温热黏腻,未几却是又两道血流喷出,溅向更远的女眷。一时间满殿惊叫、哭泣声,更有甚者或是昏厥,或是裙下濡湿。
原是卢氏中箭倒地后,殿中侍卫一刀砍下她头颅,如今人首分离,血流满地。
却见那端庄温婉的皇后,又一次走过来,竟是捧起头颅放入早早备好的檀木匣子中,给了她的长女,将将及笄的华昌公主。
“孤唯剩兵甲一千,全部给你。速去南线永昌郡,给孤传话。”
“儿留母至此,心有不安,兵甲与母各一半。”
不必”皇后满手鲜血如嗜血的修罗,然面上端肃色却又似九天的神女, 你记住,陛下的安危,便是吾等的生死。”
华昌公主从角门出,私服离长安。疾奔七个日夜,终于到达永昌郡。她将檀木匣置于地,开匣示众,报与皇后的两句话。
“尔等想要封妻荫子,乃人之常情。但封妻荫子前,得需有妻有子。”
翌日,已是元嘉三年正月初二,六处门阀参将两万兵甲出,增援永昌郡西边的天子军队。决战拉响,两日后,四州刺史死一半,降一半。
至此,南线定。
然而,
豫、衮三州刺史反,正举兵五万直奔长安。
彼时是正月初六,贺兰泽当即拨三万兵甲阻拦,其中亲兵一万,世家戴罪立功的兵甲两万,后又传冀州宋淮领兵三万合围。
自己领剩余兵甲夜奔长安。
青、豫、衮三州兵甲反,便是京畿的贺兰氏反了。
长乐宫设宴当日,起初还未有旁的端倪。
只是随着各家女眷迟迟不归家,自然长着眼睛的人都能觉出问题。之后由贺兰敏出来撑了两日,道是为前线将士祈福,留她们
腊月二十六,贺兰敕愈
如此进宫而去,倒是看到了抄经的各女眷和素衣卸簪护着豫章王的皇后,只是唯独不见华昌公主。
心中觉得不对,又不知错
此时,距离公主离开,已有四日,怎么也是追不上的。而那处将领知晓妻儿被皇后控于手中,想必只得束手就摘,听话
贺兰敦叹气道, “我们眼下援兵,怕是陛下已经不需要了。”
鼓吹门阀按兵不动,自己隔岸观火以迫君王。
贺兰敕横心一摆, “已经这样了,一不做二不休。”
于是,他第一件事就是传信给东线的其他三州刺史,让他们举兵而来。
第二件事,乃欲入宫控制豫章王,夺他王印
想的很好,让三州兵甲杀了贺兰泽,贺兰氏扶阿梧上位。如此贺兰氏不仅没有谋逆之名,反增辅政之权。
这是目前贺兰氏有可能破除困境的唯一也是最好的出路。
因为
贺兰泽分明杀心早起,欲做庄公。然他们贺兰氏断不能走共叔段之后路。
宫城内外,长安城中,尚且保持着如常模样。
贺兰氏一时亦不清楚长乐宫中的太后,是彻底偏向了自己儿子,还是为皇后所控。然一想如今京畿人手
暗里寻找王印。
本想着得王印不易,毕竟皇后那般智谋的妇人,既将豫章王带
结果未普想到,徐良寻遍未央官、北宫都不得王印。
腊月三十这日下午,天色阴霾,贺兰敕入宫至贺兰敏处,原是想看看有没有可能
“殿下
“母后
贺兰敕颔首,拱手道, “那臣于此侯一侯。”
阿梧推车离去,许是因为雪后难行,半晌没有推动轮椅, “劳三開公推一把。”他抬眸唤人。贺兰敕过来帮忙。
阿梧道, “先给孤掖一掖腿上的毯子。”贺兰敕给他掖过。
“往左一点,再一点。
贺兰敕本想给他唤个宫人来伺候,却见左边毯子掀起处,用黄布包裹着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
“三舅公这几日不是
贺兰敕看那物,又看面前孩子。
“母后
“生我者恩父慈母,却不舍予我至尊的一切。既这般,孤且自己争一回。”
两日后晌午,元嘉正月初二,谢琼琚
一时间气血翻涌,只觉同贺兰泽多时谋划,赴水东流。
闻外头兵甲声阵阵,踩正步围宫而来,她久盯骨肉的凤眸几欲沁出鲜血,只拂袖狠扇了他一巴掌。
长乐宫中,还有去岁未归的妇人。
而未央宫里,昔日持剑
的女子即将成为皆下囚。此刻,独自面对着千万甲胄。甚至,对面站立的还有她的嫡亲的儿子。
“司空、少府,尔等这是何意”谢琼琚站
“陛下崩于南线,国不可一日无君,臣等前来请豫章王继位,以固国本。”贺兰敕手中掌着昨日
前线送来的军情。
分明是报喜的捷报,竟然生生被他颠倒黑白,说成了丧报。
只能说王印得的刚刚好,眼下
而即便南线大捷,军报也是落于他们贺兰氏之手。东线处的兵甲已经出动,缠上天子军队,届时即便贺兰泽有命回长安,却还需面对这京畿一万守城军。
纵他再厉害,也是强弩之末。
甚至
然亦有部分人当场否定,贺兰泽一定会入长安。因为长安城中有谢氏女,有他的皇后。他绝不可能扔下她,势必回来救她。
自以为的后盾,今成了最大的掣肘。
“陛下崩于南线”谢琼琚丝毫无惧贺兰敕,只笑问,“那如何孤接到的是大捷喜报,陛下正
“你如何还能接”贺兰敕虽诧异,却懒得多言,只同周遭数位贺兰氏族亲彼此看过,笑意愈浓, “皇后不必诈臣,便是南线大捷又如何,陛下总归回不来了东线贺兰氏三州兵马调出,想来这个时候已经同陛下交锋。
谢琼琚颔首,看向对面茫茫兵众,列列领头的数十贺兰氏将领,只颔首道, “这处无有旁人,皆为贺兰氏人。可是与尔等不同道的诸臣已困与尔鼓掌之中,如同陛下遭了尔贺兰氏的围剿
这话实属不好听,句句皆是以下犯下的谋逆话。然此时此刻,贺兰氏何俱其他,为首的贺兰敕只笑回了一声“是”。
伴随着从东边长乐宫赶来的太后,急怒攻心喊出一个“不”字。太后从辇轿跌落,颤颤巍巍连声道“不”
“徐良,去请皇后入殿,好生看管。”话落,贺兰敕与贺兰敦同往
太后处,将她扶起,安慰道,“继位者你皇孙,辅政者你手足,一样保你荣华。此间只亡你儿一个,然你依旧不负先太子,不曾辱没梁皇室,最重要的乃回馈了你母族,不负贺兰氏。此间真正的两全
“不、不”贺兰敏青丝华
“徐良,怎还不动手”贺兰敕回神,见尚
他要囚了这妖后,养她
做胁迫贺兰泽的人质,亦做他穿心的利刃。待他来日攻城时,便将她挂于城楼,先毁他心防。赢一场心战,再论兵甲杀伐。
“徐良”贺兰敕又呵斥一声,却是微微变了脸色。这心腹的将领,一心栽培的良婿,今日怎听不到自己的号令
“司空,他不会应你的。”对面孤身站立的女子开口,目光从贺兰敏身上移向贺兰敕处, “他只会应孤。
谢琼琚话语落,又起, 徐将军。
“末将
给孤将这群眼里无君无父的乱臣贼子就地押。
末将领命。
一瞬间,只闻抽刀拔剑的出鞘声,带出真正寒芒明晃晃的光,刀剑扬起落下,齐齐驾
而他们身后,原本由徐良统领的数前守卫军齐齐站到了皇后的身前,只
谢琼琚看左右被押下跪首的贺兰氏后辈子嗣,看东侧里徐良带心腹亲手囚住的贺兰氏兄弟,看无力倒地的老妪,从始至只念着一个“不”字。
徐良,才是贺兰泽走时真正留给她的一亦是把刀。
亦是多年前,插入贺兰氏心脏的一把刀。
贺兰敕看着面前的贤婿,顿悟。
当年娶她女儿的阿七,明明白白是公孙缨的侍卫,贺兰泽的人。用来监视他们。
他们回神后,便将至清除,只当内部干净,还
后贺兰芷遇见徐良,满心托付。实乃前头的阿七是迷烟,这徐良才是真正入他们贺兰氏替代贺兰泽的
一双耳目。
怪不得贺兰芷多年无子。
怪不得大军西征,徐良却留
怪不得他领着三千禁军,可随时出入宫廷。
怪不得昌华公主可以
“但是到底,豫章王印还是被我贺兰氏得了,不算输得太惨”
昏厥呕血大的太后被挪走。谋逆的臣子被关押。忠心的将军领兵甲退下,如常守卫。
未央宫前殿的场地上,回荡着贺兰敕依旧狂妄的话语。还有一对母子。
话
轮椅中的孩子,面色虚白,痴痴而笑。
拖着疲乏步子走到他身前的妇人,又扇了他一巴掌。她牟足了劲,直将他打翻
轮椅倾倒,人儿跌出,他残却的右足不受控制地打颤。
她居高临下看他,大颗大颗的眼泪滚下,只一把抱起他,跌跌撞撞入宫阙。将他
然后她奔去帝王理政的宣室殿,奔去御史台,奔去司空府,夺来还未
捧起凤印,一本本加盖上去。
盖的太急、太快,纯金的凤印砸
这些谋逆的诏书,盖了豫章王印,椒房殿凤印的诏书,两日之间,从何处来,又回何处去。纵是杜攸想帮她倾数寻回,也已来不及。
是故,正月十二,天子领兵入宫城之际,得贺兰氏谋逆之罪证,自得妻儿双印加盖的罪证。是日,雨雪霏霏,洗不净人世铅华。
椒房殿门口,跪着真正脱簪谢罪的皇后。
玄氅银甲的帝王站
她说, “妾育子不严,至其不遵君父;宠子无度,随他共行背弃之举;内无兴宗室之德,外无辅弼之才。今自愿摘后冠,交凤印;豫章王如是,不堪为王,自愿为庶人。唯望陛下,
念结
话毕,她深叩首,长跪君前。
正月竟起雷鸣,闪电劈
贺兰泽回想她片刻前说的话,见匍匐于地的瘦弱身形,青丝里夹杂的银
直将满怀的文书砸向她身畔。
从雪水里溅起的冰凉泥浆溅
殿内外的宫人,随天子而来的侍者,都为这个同君王携手十数年,外界传闻得椒房盛宠的皇后,捏了一把汗。
贺兰泽喘出一口气,转身离去。天子威信,岂可肋迫。
恃宠而骄更是大忌。
诸人都默声不语,心中却几多想法,正为皇后叹息间,却见天子去而又返。
夜风四起,雨雪渐大。
帝王疾步上丹陛,依旧是怒
妇人清瘦的背脊
他死死盯着她,那目光似要一把撕碎她。
从十三岁初遇,至今二十二年了,谢琼琚想,她还不普见过他如此盛怒。其实,她是有些害怕的。
盛怒的男人长步近她身,做了一个让她更害怕的举动。一时间只觉天选地转。
待回神,她已经被他氅衣裹起扛
他的身上还有旅途中泥土的味道,盔甲冷硬咯得她生疼,他也不松手就这样直勾勾看她。直到她又一次垂下眼睑不敢直视他,只觉满身疲惫就要支撑不住,陷入长久的昏迷,却被他箍住下颌抬起了头。
他说了回来至今的第一句话。
让她一双美目瞪大一圈,泪水接连而下。他说, 怎么,你又不要我了又轮到他、排我前头了
贺兰氏拒不
,人证物证俱
原是极好判的。
只是其中牵涉了豫章王,尤其还涉及皇后。这案子便有些难办。
宣室殿出来,有臣子凑近杜攸悄声道, “杜太师,这皇后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不是明摆着为难陛下吗
杜攸道, “你之意,若是皇后不将凤印落
“那自然了。”
杜攸道,皇子谋逆便是自然
“豫章王从小养
杜攸颔首, 所以皇后哪里糊涂。皇后明着呢如你说言,她非但无过而且有功,那这凤印是
不是可以说成是被贺兰氏夺去的自然凤印可以被定为夺去的,那豫章王印是不是也可以这般判皇后这是要保豫章王
这臣子听得似懂非懂,又追上去道, 那直接言语豫章王王印被愉,不是更好
杜攸叹口气,觉得后生不可畏,“一来,皇后将自己同豫章王绑
杜攸缓了缓, “可怜天下父母心,当是皇后兵行险招,欲挽母子亲情,让少年看她一颗不曾废弃他的心
未央宫中是这样的一对母子。
长乐宫中,亦是母子相望无言。
贺兰敏自然已经想明白,其实贺兰泽此行,一来震慑献降的旧臣门阀,二来则是给贺兰氏最后的机会。
那给贺兰敕亲掌的一万兵甲,原也都是他自己的人。若贺兰氏
如他说言,更早时候,贺兰氏便是君心不良。
早到他
贺兰敏靠
上,抓着儿子的手慢慢失力,喷出一口血,未留一句话,终于撒手离去。
“陛下不必传太医。”薛素跪下身来,止住贺兰泽, “陛下来时,太后便从臣处讨了药服下。”
“太后说,入长安前的诸事皆因她起,家中手足亦是受她多年影响;入长安后她想挽回,却已失控。让陛下十余年彷徨为难,今日赴死,是她能为陛下和家族做的最后一点事
薛素话语至最后,呼吸渐弱,唇口流血,再不能起身。唯余光却望向床榻处。
贺兰泽坐
他伸手合上生母双眸,剪下一缕母亲的青丝予薛素手, “灵枢饮酒醉,失口吐话,叔父心悦一女,叹连一缕青丝不得。后又见母梳妆,偶听她与侍女闲话,这一生连一缕青丝都不敢赠,就这样罢,能看见便已很好。
贺兰泽起身离去,传御史台拟诏书。
贺兰氏谋反,诛贺兰敕、贺兰敦,褫夺爵位、官职、诰命,闺族囚青州故地,三代内不得为官。这便是贺兰氏缄默一死为他、亦为贺兰氏做的最后一事。
贺兰泽本意, 贺兰氏阖族天命者恕,垂髫者诛。
这是欲绝贺兰氏根基,但
有生之年,她还剩多少
但他为君者,这口气总要出,这场威总要立。
诏书二,因有贺兰氏狱中血书辅证,豫章王乃为其胁迫,方偷皇后凤印,实乃清白之身,只是坚毅少有,性品软弱,故夺其爵位,以皇子之身前往封地历练。皇后护子太过,忤逆君上,同去此地思过。
这第二封诏书,御史台改了无数遍,最后是天子亲拟的。据说天子
又有传闻,再次之前,值守的宫人听见皇后泣声, “妾既生了他,便有教养之责。他如今十岁尔,得你我真正养育的日子,不过三两年光景,如此便放弃他,于他不公。妾带他来人世一遭,不是让他怨恨世间事,报复世间的人。妾与君,这样难,都能沐朝露,见天光。他还这样年
少,即是开了口,要与母同归,妾如何拒他本来,教养之责,你为人父,亦有。然如今你担天下事,做了天下人的君父,比妾更难。这阿梧事,便让妾去吧。
久不得天子回应。
方再闻皇后逐渐凄厉带着怒气的声响, “妾也不愿走,但是妾之子缘何如此他得何人所授何人养至今日地步
日影偏转,宫门深重。终于隐约闻天子话, 那你几时归
后头便未有话语传出,只这一封诏书。
元嘉三年三月的一日,春光烂漫,冰雪消融。谢琼琚带着阿梧前往千里之外的豫章。
虽说是思过,却还是用的全副皇后仪仗,这是天子的意思。虽是天子的意思,但是天子却未出城相送,甚至都未出宫门。任由皇后的辇轿走走停停。任由他的妻子频频回首。
他将自己锁
他自然知道,他可以私服去看她,可以传召让她归来。可是这一刻,他就是觉得荒芜又惶恐。
回想苑逝的生母,流放的曾经养育过他的至亲,背弃过他的儿子,还有不能相守的妻子。帝王路,称孤道寡,寂寞之嘶。这一生,人间疾苦,从未放过他和她。
“阿翁,你还有我。”殿门开启,亮起一点晃眼的光。
是他的女儿。
十七岁的少女,和她母亲有着一样的眉眼容颜。
他伸手抚摸她,隔着日影和距离。如同抚摸她。
“当年,生你阿弟的时候,你阿母把我推出产房。让我陪着你,说我和她,一人陪一个。”“你看,一语成谶。”
“所以阿母,如今来陪我,正好应了当年话。”长安城郊,阿梧
“阿母知你不信,但事实如此。”谢琼琚笑了笑, 还是那句话,且看来日。
阿梧摇首, 不必了。
谢琼琚蹙眉。
阿梧掀掀帘看滚下西头的落日,将话缓缓道来, 当日,我看见阿母同徐将军
数次私下见面,密语,知晓她是您和阿翁的人。便知您自然放心我
“祖母养我多年,不曾毒害我,我很爱她,可是她带领的贺兰氏却愈
“我想我投了贺兰氏,你们若是大义灭亲不认我,也没什么。我且死
“同是试验人心,我比阿翁幸运一点。从看见阿母近乎疯癞盖凤印的那一刻,从您将自己同我绑
“阿梧”许久,谢琼琚方
她欲伸手扶他,被他退拒。
他下车不稳,跌了一脚,却是很快爬起,然后恭敬跪
“阿母归去,请代儿告诉阿翁,我没有背弃谋逆他。我自不负他为我择的名字,桓者,宽广,磊落也。
“阿梧,阿母带你回去,你自己将这话告诉你阿翁”
阿梧摇首, “待儿长成一个能真正站立的人,能够行走,自归来探双亲。”齐桓此去,十年方归。
后记
元嘉四年,未央宫椒房殿东首里,建了一座高台,里头植梅花千株,供帝后赏雪观梅。只是即便不是下雪日,皇后也时不时登台远眺,侯她
元嘉五年,昌华公主大婚,豫章王恢复爵位,只是人没回来,却快马送来南康甜柚,道是他
年,心培植的果子,给阿姊尝鲜,愿阿姊食蜜。
元嘉八年,豫章王来信,双足痊愈,可以行走。道是再好些便回来,不料翌年豫章遇大旱。
元嘉九年,豫章王开粮镇灾,与民同苦。后肃官吏,清佞臣,请来当日善耕者,一道研种田粮。一晃竟是三年岁月过。
元嘉十二年,离开长安的地九个年头,他已是十九少年郎。去信九重宫阙中的双亲,道是欲回来,恳求加冠。
皇后得信,是这年岁末,连日大雪,却也阻挡不了她登台远眺的心。
暮色皑皑,大雪飘飞,贺兰泽入椒房殿,闻皇后去向,得此言,不由低斥, “高台十丈,也不怕摔着。
这一句话,直追到了皇后,还
皇后瞪他, 怕摔你就下去,没让你来。话是这样说,手却实诚得很,乖巧挽他臂弯,同步登楼。
暮色转成月华。
他给她披氅衣,拂去她登角雪花。她掂足吻他眉眼,同他十指做交扣状。并肩看,这山河无恙,天地浩大。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