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欢宴散场,萧府的三重朱门合拢紧闭,只剩下洒扫仆从
而萧府主人的院内,则时不时传出演武对练的呼喝声,两名副将脱了外衣,正互相掐着臂膀练摔跤。
其余人看得火热,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给他拎起来砸,砸”
“我说你小子力气也太弱了”
萧崇江
一名小厮从人墙里艰难地挤进来,气喘吁吁道,“大郎,老夫人有请”
萧家子弟里,萧崇江排首位,其余人叫什么雅名的都有,只有萧崇江依照旧俗,唤作大郎。
萧崇江听到了,也不耽搁,他将长枪扔给一旁的副将,转身走
小厮将萧崇江引到萧老夫人的房中,便躬身退下,堂屋里没有别人,只有萧崇江及萧老夫人两位。
萧老夫人坐
萧崇江不言语,他扯了一把厚重的椅子,坐到萧老夫人对面,问。“什么事。”
老人家咳嗽两声,
“打算什么时候去宫里面见陛下”
萧崇江作答,“没有这个打算。”
萧老夫人的手背上满是褶皱,她抬起手,作势要打萧崇江,“你可知陛下
“陛下受了伤,那么重,我看着心都要碎了,唉。”萧老夫人叹口气,捂着心口,“你昨夜里没见到,见到了你定然也会心疼。”
“不是没死成,”萧崇江冷冷淡淡地,他眉毛是偏重的,颜色浓深,眉峰飞扬,不管情绪如何,说话冷淡的时候很有些漠然不屑的模样,“他做皇帝能让人骑到头上去,那是他失职。”
萧崇江半点不留情面,他也没有天地君臣的尊卑,犀利且刻薄地点评,“身居高位,却没有与之相匹配的能力,天下供奉岂是那么好享的。这世上不如意的人那么多,他还是皇帝,比起旁人已是幸运许多。”
萧老夫人气得捂着胸口,喘了几口大气,手抖个不停,“好,好,你不去见,那便将兵权交还给天家”
又担忧萧崇江因此心生怨怒,苛责天子,萧老夫人拍了拍萧崇江的手,她苦口婆心道,“孙儿,萧氏的名绝不能和叛这个字沾染半分,否则你父的血,萧家多年来的经营,都沦为笑柄了。”
萧崇江漫不经心,他起身往外走,为这场谈话画下句号,“那便还吧。”
“你哪儿去”萧老夫人问。
萧崇江回了,还是前几日那个答案,“找人。”
谁也没料到萧崇江走出去半个时辰不到,萧府的门前便来了一队兵。
常无恩从官家的马车上下来,跟随他一道过来的小太监殷勤地接过常无恩手里的圣旨,清了清嗓子,
“圣旨到”
“陛下亲笔,宣,萧崇江入宫觐见。”
萧府众人匆忙迎了出来,萧崇江不
杨谋拦住下人,“将军呢”
下人如实说,“将军一早便出去了,说是要找人,小的也不知道将军要找谁。”
杨谋纳闷,他左思右想都琢磨不透“皇帝怎么知道将军回来了”他抬起手臂,用折扇点着脑袋,总觉得事有蹊跷。
一旁副将凑过来,“将军因伤无召提前回京,应当只有我们自己人知道才是。”
杨谋突然想到另有一人知道实情,他暗道,“莫非是昨夜那扶陵公子”
“说不准,扶陵公子的事情你查得怎么样了”副将问。
杨谋面色复杂,他言辞含糊,“仍需再查。”
不知是不是因为许久未曾回京,他
递上来的消息上面居然写着,扶陵公子和芳岁帝有私情。
刚拿到消息的时候,杨谋都愣了。
他们将军不会这么有眼光,一眼就看上了皇帝的人吧
副将摸着脑袋,不懂杨谋打什么哑谜,他先走了。萧启胤和副将错身,从连廊另一边走过来。
杨谋看见萧启胤,眼珠子一亮,他凑过去套近乎,“启胤啊,今日没当值”
“没有,陛下给我放了三日的假,许我
“哦”杨谋狐狸一样眯眼,他有意套话,卖惨道,“我和将军都是许久没回京里了,也不知道如今都有什么大事,是否有什么需避讳的,启胤,你是将军的兄弟,你得给我们说说才行。”
萧启胤立刻正色,他对杨谋道,“你们离京后大事独有一件”
杨谋睁开了眼,全神贯注认真去听,
萧启胤语气笃定,“当今天子,陛下为绝代明君”
杨谋“”
几年没见这小子怎么成皇帝的狗腿子了。
杨谋不气馁,他又换了个问题,“那扶陵公子你清楚吗我听见许多人赞他文采斐然,若有心出仕必然前途无量,官至宰相也不过谈笑间轻而易举,他果真那么厉害”
谁料萧启胤
杨谋“”
他想着昨夜那谦逊有礼,姿容无双的俊美君子,怎么看都如传闻一般是文中仙君。
这都能算鼠辈
萧启胤这话实
“莫非你和扶陵公子之间有什么矛盾和误会”
“没有,”萧启胤直白道,“我就是看不起他。”
“你说的是扶陵公子”
杨谋忍不住确认。
“当然啊。”萧启胤理直气壮。
杨谋拍了拍萧启胤的肩膀,微笑,“行,行,好弟弟,还是不指望你了。”
昨夜的手下说了,扶陵平日里喜欢去城东的酒楼,西门的笔墨铺子,还有入诗室同文人朋友小聚片刻。
他必须亲自去跑一跑,近距离探清扶陵公子的为人。
将军这初开的情窦已经急不可耐了,他委实拖延不了。
*
金雪城皇宫。
姬洵今日实则下了两道谕旨。
一道请必然不会来的萧崇江,一道请被他冷落多日的扶陵。
与他预料中的一般无二,萧崇江拒旨不来,扶陵则跟着小福子顺利入宫,此时正侯
姬洵早早命人将御书房布置好,他拢了拢散乱的
扶陵随小福子进入御书房,成堆的奏折先映入他的眼帘。其后便是天子,正站
“来了。”姬洵抬起头,他眼睫毛撩了一下,露出一双有意无意,都仿佛
“到朕身边来。”
这一声有些像从前的姬洵,扶陵被语调里潜
“扶陵见过陛下,陛下万福。”
“扶陵君,”姬洵没注意扶陵的动作,他将墨块搁置回去,“朕今日打算与你玩个游戏,不知你愿不愿意配合。”
“陛下想玩什么游戏”扶陵问。
“游戏规则及奖惩都很简单,”姬洵去奏折的堆里拿出几卷,铺
“这游戏便是扶陵君按朕的要求,代朕批几道折子,若今夜你忍下了,无论
“朕便拟旨,明日封你做翰林学士,等同朝阁内相。”
扶陵猝然抬头,又垂下眼,静了半晌,他苦笑道,“陛下何必拿扶陵寻开心扶陵志不
“你志不
“你是志
扶陵眸色转深,他不动声色地看向姬洵。
天子如何知晓
他分明不曾对梁太傅及梁少成以外的人吐露过半分真情。
姬洵不急,回手,他翻开了一卷奏折。
扶陵默然不语,他抬起头,不再躬身,直视姬洵,直视芳岁帝。
扶陵原是比姬洵要高的,只是他一贯
的表象。
天子没察觉他变化似的,轻笑一声,“怎么样,要不要留下来玩游戏,朕的文中仙扶陵公子。”
批复折子是件很无趣的事情。
可做这件事的人不是姬洵的时候,他还是能勉强从中找到几分乐趣的。
烛火摇曳的光落
扶陵口中正衔着一根笔,是那支让人极为眼熟的,被天子掌心握过的紫毫笔。
扶陵跪
姬洵就伏
墨点偶尔会弄脏了雪白的纸。
“专心。”姬洵懒懒地催他。
扶陵回视线,低垂下眼,他耳根有些不知是羞耻还是燥热的红。
紫豪笔尖滑落
扶陵知道,从留下的这一刻开始。
他似乎再也不能从芳岁帝面前抬起头了。
可他分明是为了接近姬洵,让姬洵对他心生信任才留下的。
姬洵的想法,他理应配合。
至于其他情绪,都是繁杂扰人的东西罢了。
姬洵伸出手,仿佛爱怜似的用指尖碰了一下扶陵的额头,他侧着头趴伏
然而姬洵只是轻轻地触碰,扶陵口中的笔就已经坠落到书案上,他克制着呼吸,身体禁不住有些颤抖,答,
“回陛下,扶陵不热。”
姬洵摇头,对御书房的小宫女吩咐道,“去端盆冰来。”
不消片刻,冰盆被端来了。
姬洵手指点着桌案,“端这来,扶陵君经不得热,好好跪着,朕让你消消火气。”
扶陵侧头看着天子。
那昔日情深的帝王,此刻薄唇微微地勾起来,让人分辨不清他是否还有两分仅存的真心。
天子见他看过来,好心提议道,
“如何,扶陵君,要走吗朕不会强留你的。”
扶陵默不作声地拾起笔,他叼着紫豪的末端,规规矩矩地
一夜过去,趁着薄雾未散,自天子的寝宫驶离了一辆低调的马车。
少有人知道扶陵公子是被抬回去的。
姬洵说到做到,当天蒙蒙亮的时候,旨意就下到扶陵的府上了。
太监的嗓子又尖又细,周围人都能将圣旨上的内容听得清楚,一时聚集
“择扶陵,为翰林学士钦此”
众人寂静。
翰林学士这可是当庭内相
“扶陵公子这是走了什么大运”
“莫非,他果真与陛下
有那档子私情”
众人窃窃私语,有酸话,也有切实怀疑。
一步登天不是没有,可若是
扶陵府外,那太监宣完旨意后并未离开,反而笑眯眯地每隔片刻就要念上一遍。
聚集而来的人越来越多。
筝星哭着站
“”
扶陵翻了个身,没有说话,他闭上眼,腿部隐隐地刺痛传了上来。
筝星闷闷不乐,比扶陵还委屈,“昨夜里
扶陵抿唇,难得神色不太好看,他挡着眼,压着心底的情绪,叹了口气,“这些事情我心中有数,筝星,我需要你去办一件事,晚些时候将此物给萧将军送过去。”
扶陵拿出一个香囊。
“这送的是什么”筝星擦干眼泪,他将东西接过来,打开香囊
“去吧,不要多问。”
这事情也是陛下吩咐的,天子还说了,需送得明目张胆。
扶陵疑其中另有疑点,但如今关联的信息不足,他无法确定,只能暂时按陛下的话先做了,也算交个差。
毕竟他明日,仍需去宫中陪伴天子。
继续那未完的游戏。
*
萧府。
筝星不放心扶陵,他另行安排了其他杂役,代为跑腿,送到礼时,门房一头雾水地捏紧了香囊,不明白这文中仙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是想傍上他们将军
门房纠结半天,正巧撞见杨谋,门房连忙迎上去,将来自扶陵公子的礼递上去。“爷,这是扶陵公子给将军的香囊,小的不好拆开,您看可有必要递给将军过目”
蹲守一天都没蹲到人,听说是让芳岁帝截胡的杨谋拿着香囊,脸色非常难看。
他
结果人家自己送上门来了。
“此事我来处理,你不必管了。”回到后院,杨谋将香囊呈上来,递给萧崇江。
萧崇江刚把香囊拿到手里,便清楚其中
杨谋对此物自然也是眼熟“该不会”
他咽了咽口水,看着萧崇江的脸色,“扶陵公子他被皇帝强迫,这礼送过来,是想求将军帮他的忙,解救他出来”
那日山洞光影昏暗,加上那人眼上蒙着黑色布条,萧崇江本不确定是谁,可那人颈间的疤痕,萧崇江记忆深刻。
骨质扳指是萧崇江猎第一头狼时,亲自打磨出来的,扳指内里刻着萧字,绝不会有人仿制。
萧崇江拿着扳指,缓慢地摩挲,他没有回答。
事情太蹊跷了。
昨夜见到那自称是扶陵的人,今天就到“扶陵”的扳指。
巧合若多到这般地步,则必有疑处。
杨谋见他半天不回,纳闷道,“将军”
萧崇江将扳指扣回去,他自然而然地活动了一下五指,下了令,“明日随我入宫。”
他们将军入宫做什么
不是今早上还抗旨来着
杨谋稀里糊涂应下了,“是,将军,那我回去准备下,明早随您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