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则结婚启事刊登后没两天,嘉陵江上出现一艘“华琰号”轮船,谢朗华也跑到报纸上
青蔓看见报纸,暗骂他是神经病。
如今航运生意并不好做,朗华从保险公司拍卖得来的这艘旧船,修理过后投入航线,也不指望靠它生财,不过是完成他少年时的心愿,拥有一艘自己的轮船。
而登报的举动又让大家想起那年的枪击案,坐实他与梁家大公子争风吃醋,而女主角的大名自然显而易见。
陪都的娱乐小报将他们扒了个底朝天。
好
倒是朗华的红粉知己孟小姐因为“华琰号”吃了好大的醋,妒火之下竟然
席间醉酒,小开失态,对孟小姐几次动手动脚,妄想一亲芳泽,饭店跑堂的看见,立马一通电话打到谢公馆,朗华慢悠悠带人过来,将小开狠揍一顿。
夜深送孟小姐回家,两人坐
“谢朗华,你可不可笑”她倒是先开口,有意讥讽他“你的温琰结婚了,怎么,不敢找陈秋意的麻烦,却来打我的客人”
他轻描淡写地回“已经被他废了一条腿,我还不想坐轮椅。”
“所以你就
朗华“啧”一声“我是真的,真情实意祝福他们新婚,怎么就没人相信呢太让我伤心了。”
孟小姐冷笑“装吧,我还不知道你”
说着话,零星雨丝飞落面颊,窗子关得严严实实,哪儿来的雨呢孟小姐抬头瞪住车顶,霎时凉了半截“她打穿的洞你都不舍得修补,好啊,我真是大开眼界”
闻言朗华往上瞥去“哟,怎么把这辆车开出来了。”他抬手摸摸那枪眼儿,看着孟老板生气,倒有点幸灾乐祸“被雨淋啦来,我给你擦擦。”
“走开。”孟小姐心灰意冷“何必呢你心里根本没我,这么下去怪没意思,不如散了的好。”
朗华歪到窗边,望着砸
孟小姐心跳漏了几拍,顿时感到难过,咬着唇忍耐,终究过去抱着他,语气是恼怒的,声音却
“别说傻话了,我哪里舍得呀。”
他这么回应着,却心不
恍惚间听见孟小姐提议订婚,朗华诧异地扬眉笑起来,竟然还有人肯要他吗
“好的呀。”他说“孟老板厚爱,我求之不得。”
1943年春,秋意接到命令,被召回空军部队,重新穿上军装,摸到了他心爱的飞机。
他如今有家室,有妻子的支持,后盾,好像无论干什么都不怕失败,信心十足。
五月他参加了鄂西会战,至六月,我军大捷,
七月,秋意所
温琰定居丽江做对外贸易,组织马帮活跃于滇
1944年豫湘桂会战爆
前线兵荒马乱,烽火连天,后方的血腥却来得悄无声息。
初夏,青蔓将祖父母的灵柩迁回成都老家安葬,月余时间,等她回到重庆,竟听到罗蓁失踪的消息。
“我们怀疑她被军统特务秘密逮捕了。”社长告诉青蔓“皖南事变之后罗蓁几次公开斥责国民党同室操戈手段残忍,已经上了军统的黑名单,我以为他们顾及社会舆论,不敢轻易进行抓捕,没想到还是下手了。”
可惜没有证据。
报社向警察局施压,暗里秘密调查,没过几天,竟先等来了罗蓁的死讯。
警察局抓到两名杂皮混混,二人交代那日抢劫罗蓁,搏斗过程中意外将她刺死,为毁尸灭迹,他们把尸体丢进了嘉陵江中。
“抢劫杀人”青蔓感到震惊“我不相信,劫财何必要人命况且罗蓁不是那么鲁莽的性子,怎么会跟他们搏斗”
社长道“地下组织的同志查到那两个匪徒混迹于袍哥队伍,他们的大哥和谢朗华交情匪浅。”
青蔓张嘴怔住“谢朗华”
“对,军统勾结帮会流氓铲除异己,表面上还撇得干干净净,这种手段也不算新鲜。”
青蔓心里惊得地动山摇“你是说罗蓁被杀是谢朗华一手安排的可他跟她无冤无仇,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他早已成为军统的爪牙,为其奔走卖力,还曾受到高层褒奖。”社长说“有些事情我一直没告诉你,一来是组织有纪律,二来是为你的安全,毕竟你身份单纯,不涉政治斗争,
青蔓张着嘴,浑身
“何止
青蔓喉咙干涩“现
社长神色郑重“因为罗蓁死了,而你是她最好的朋友。”
青蔓不解。
“谢朗华血债累累,必须铲除。”社长道“但他狡兔三窟,又受军统保护,我们很难得手。你与他关系匪浅,地下小组希望得到你的帮助。”
“我”
“当然,如果你实
青蔓不明白朗华为什么走到今天这一步,为什么变成面目全非的魔鬼。
倘若出卖朋友是为求荣华富贵,那么他替军统清除异己又为什么对他有何好处
青蔓想给罗蓁讨回公道,也想亲口问问那个人,他到底还要造多少孽才肯罢休。
一个若明若暗的黄昏,寂寞爬满公馆每一处角落,晚霞也是堕落,朗华接到青蔓的电话,从空虚中脱身,颇有些惊喜“哟,是你呀,难得难得。”
他的声音夹杂
青蔓听见那边放着梦中人月色那样模糊,大地笼上夜雾,我的梦中的人儿呀,你
“喂”朗华问“有什么可以为你效劳的吗”
青蔓回过神“我打来看看你死了没有。”
闻言他放声大笑“让你失望了,我好得很,今儿晚上有牌局,你来吗”
青蔓觉得他疯了,居然邀她打牌。
“我有话问你,找个时间出来吧。”
“什么事呀,就
青蔓冷声道“罗蓁是不是你找人害死的”
“啊什么我听不清楚。”
“罗蓁是不是你弄死的少跟我装聋”
那头轻轻笑着“没聋,没聋,电话有杂音,我耳朵又不好”
青蔓打断“你出来,我们见一面。”
“见面可以呀,我下帖子邀请你到寒舍做客。”
“不可能,换个地方。”
朗华一时没接话,默了会儿,像是有些自嘲,却问“你真的要见我吗,青蔓”
她忽然莫名
那头又是许久的沉默,朗华倒
青蔓低下头,原来电话线
“明晚七点,心心咖啡厅。”
“好,明天见。”
朗华没有赴约。
青蔓
独自走上街头,心中不知失望还是松一口气。
这时一辆福特轿车缓缓开到她身旁。
“小姐,赏个脸,陪我一同夜游吧。”
她诧异地回头,看见朗华坐
没有司机和随从,他自己开车,一个人。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你的邀约太突然,我手上一大堆事情需要安排。”
“那你的事情都处理好了吗”
“没有。”朗华耸耸肩“管它呢,人各有命,自有去处,我是累了。”
他载她到东水门码头。
杵着手杖下车,两人慢慢爬上城楼,渝中半岛的夜晚,江上渔火点点,风里有泥沙的咸腥味。
“小时候经常跑这儿耍。”朗华说“自从过南岸改由望龙门乘船渡江,这里也变冷清了。”
青蔓低眉不语。
“你看,”他用手杖指着江面“华琰号,我的船,看见没有”
青蔓喃喃开口“带我来这里就是想炫耀你的船”
“对啊。”朗华笑“记不记得我以前说过,从西贡运米到上海,赚美金,数钱数到手抽筋。”
青蔓也跟着笑了笑。
“等抗战结束,我要回上海做航运生意,之后会有华琰二号,三号,四号,想想都有些得意。”
“能不能换个名字”青蔓挥手拍掉蚊子“我怕温琰会吐。”
朗华哈哈大笑。
“你今年”青蔓思忖“二十九岁了吧怎么还不结婚生子”
“我结婚不是害人吗”朗华见她被咬得厉害,便把胳膊伸过去“来来来,都来叮我,放过漂亮姑娘。”
青蔓心口
朗华眯眼望着夜色“我这辈子注定要堕落,一直落到地狱去。”
青蔓正想说什么,突然被他一把拽到跟前,“啪嗒”,手杖掉落,他掏出勃朗宁抵住了她的侧颈。
锄奸小组的三人当即现身,抬枪对峙“放开她。”
青蔓脸色大变“谢朗华”
他笑说“咖啡厅那么多人看着,你打算事成之后跑路吗”
“你早就知道”
朗华迅速将什么东西套入她的手腕“替我保管好。”他说“放心,我已安排妥当,没人知道我今晚是来见你,你不用跑路。但是待会儿枪声一响,警察马上会赶到,你得立刻离开现场。”
青蔓脑中轰然炸裂,肝胆俱颤“你、你
来不及了。
“我早等着这一天呢。”他
“谢朗华”
“不要怕,闭上眼睛。”他轻轻拍她的肩“代我向琰琰和秋意问好。”
青蔓被猛地推开。
紧接着枪声响起。
她看见朗华连中三枪,胸膛的鲜血把衬衫染透,他踉跄两步撞到城墙,整个人翻了下去。
“啊”
青蔓大喊,下意识想去拉他,可惜没用,他
“青小姐,快走,这里不能久留。”
没错,朗华刚刚也说过,警察马上就到,得立刻离开现场。
他的死亡现场。
青蔓脑中一片空白。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南岸的。
现
警察到东水门了吗
有人给他尸吗
一位更夫从旁边经过“小心火烛,严防汉奸”
青蔓浑身虚汗,仿佛淋了一场凄厉大雨,湿遭遭的,从头到脚。
什么东西空落落地荡
青蔓抬起胳膊,低头看,一只蒜头镯。
谭娘娘的蒜头镯,温琰拒绝过的那只,他的蒜头镯。
他死了。
谢朗华死了。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他这个人了。
那晚过后青蔓病了好几日,
所谓人走茶凉,朗华的遗体被孟小姐接回,丧事却办得冷冷清清,不过老段和几个袍哥兄弟吊唁,军统竟无一人露面。
青蔓将他的死讯分别
温琰没有回复,秋意倒是抽空从湖南打了一通长途电话。
“凶手抓到了吗”
“没有,警察局还
秋意沉默半晌“丧事谁
“他的未婚妻。明天出殡,应该是埋
秋意应了声。
青蔓心里堵得难受“我也告诉琰琰了,你们”
秋意说“我们从来不提他。”
两人自重逢、结婚到现
青蔓也就明白了。
1945年春,逢予
梁孚生飞到印度,从加尔各答搭航班前往美国治丧。
青蔓一个人留
自国民政府迁都以来,陪都的经济呈现出一种畸形的繁荣,物价飞涨,市场上充斥着买空卖空的投机行为,茶余饭后,每个人都
自去年初,同盟国开始进行对日反攻战,来华助战的美国兵就
吃的穿的用的,无不以洋货为时髦。
年轻女子们亦欢喜同美国兵交往,坐着他们的吉普车,进出跳舞场、咖啡馆,
而同时,陪都开始
青蔓见过几位。她们有的因为战乱家破人亡而导致神失常,有的被丈夫遗弃,有的沦落风尘,有的失业失学其中甚至有人受过不错的教育,会英文,懂会计。追根究底,是战争和病态的社会将她们逼迫至此。1
青蔓写过几篇报导,希望引起重视,能改善她们的处境,但大家只当做谈资,并不关心。
青蔓气得睡不着觉,只能给温琰写信。
梁孚生
他刚刚经历丧子之痛,容颜憔悴,看上去老了几岁。
青蔓过去抱着他。
“你还好吗”
“我没事。”
梁孚生听见她
“怎么了”
青蔓说“记得去年我给祖父母迁坟吗”
“嗯。”
“那时回到成都老家,族里的长辈告诉我,原来我是祖父母养的孤儿,和他们并没有血缘关系。”青蔓闭上眼“原来我是孤儿啊。”
梁孚生知道她心里凄苦,把她抱得很紧。
“以前我真不懂事,打仗这几年,如果没有你的庇护,我早就沦落街头,不知是个什么下场。我早该谢谢你的。”
梁孚生叹气“我觉得你很好,没有不懂事。”
青蔓还是
八月十五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战争终于结束,我们等来了胜利。
整个渝中半岛的人都乐疯了。
温琰和秋意也回到重庆,与青蔓团聚。
他们满大街狂欢,彻夜饮酒,纵情地大哭大笑。
鞭炮店被一抢而空,游行的队伍高喊“胜利了鬼子投降了”
八年、八年的血战,重庆经历了无数次的轰炸,无数次
真痛快啊
温琰和秋意喝醉了倒
“你们去过延安吗”青蔓忽然说“仗打完了,真想去延安看看。”
温琰和秋意笑道“前几年曾到延安送过物资,那里气象一新,与后方浮华堕落的风气大有不同。”
“重庆”青蔓喃喃嘀咕“陪都,这里确实
如今抗战结束,那些因战乱逃亡至此的数十万下江人陆续离开重庆,返回自己的老家。
梁孚生也要回上海去了。
梁太太亦即将回国。
青蔓决定孤身留下。
“我最快乐的日子都
梁孚生说“我不放心你。”
青蔓将脸颊贴入他的掌心“我们
他笑了笑“竟然这么久了吗日子过得真快。”
“我想继承祖父遗志,办一间学堂,教书育人。”
“你决定了”
“嗯。”
青蔓决心与梁孚生分开,就像那些因战乱临时组建的家庭,抗战夫人,等到战争结束,原配归位,她尴尬的身份该如何继续
青蔓不想再做情妇,也不能再霸占着人家的丈夫了。
她终于清醒。
1946年,内战爆
梁孚生避嫌,避往香港。
1947年,上海物价失控,金融市场濒临崩溃,梁孚生将资金全部转移至香港,他离开了大陆。
1948年,秋意左臂中弹,伤到了神经,辗转多家医院都得不到良好的治疗,他父亲便将他接到香港,温琰随后赶去,陪他动手术,留
1949年初,由上海开往台湾基隆的太平轮被撞沉,近千名船客遇难,喻宝莉也
温琰听到消息,深吸一口气,什么表情都没有。
入夏,青蔓忽然病重,秋意和温琰偷偷潜回重庆。
这几年青蔓与张婆婆作伴,开学堂,做教书先生,生活过得很充实。
“你父亲还好吗”她躺
“很好,你放心。”
“琰琰要做妈妈了。”
“是啊。”温琰拉起她的手,抚摸自己四个月的肚子“再过几个月你要当干妈了,婴儿很好玩的。”
“真想抱一抱。”
温琰眼泪直掉“我带你去香港治病,去上海、美国,一定能治好。”
青蔓缓缓摇头“我太累了琰琰你莫哭,我看见你和秋意好好的,心里很高兴。最近总是做梦,梦到我们小时候
温琰抱着她,一边哭一边笑道“你这个小书呆子,从小就爱对我说教,讲那些大道理,讨厌得很。”
青蔓也笑“你要翻天啦亏得那些大道理,看,你没有长歪,没有学坏。”
温琰点头“好姐姐,你有多好,自己都不知道。”
其实够了,这辈子有亲如姊妹的朋友,有真心待过她的男人,一切都已足够。
青蔓三十二岁死于脑膜炎,和陈敏之同样的病。
她的遗物只有一个檀木盒子,里头装着一只蒜头镯,张婆婆交给温琰保管。
重庆特务遍地,办完丧事,张婆婆催促他们离开。
没想到这一走竟是三十余载,匆匆而过。
八十年代末,已近古稀之年的温琰和秋意回到故土定居。
作为重庆大轰炸的受害者及遇难者家属,温琰向东京地方法院提起诉讼,要求日本政府谢罪、赔偿。
此后余生他们夫妇二人为此奔走,调查取证,每年向大使馆和日本首相寄
管诉求从未成功,日本政府至今没有道歉。
这是温琰和秋意的一生。
曾经生离死别,颠沛流离,远走他乡。
最终回到他们的重庆。
这里是,也是结束。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1参考萧若从疯女郎说起19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