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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次日清晨,洛阳城外,细雨绵密,扑簌簌坠下。
一辆马车孤零零的停
身披兰苕斗篷的女郎翘首以盼,后头的婢女撑着一把油纸骨伞,轻声道“天寒,娘子体虚,不若先往马车里坐个片刻。”
越青雨摇头,将兜帽压低了些,堪堪露出含烟拢雾的眼睛,遥遥往远方看去,道“十一年不见阿母,我快忘了她长什么样子了。”
“合璧,你说,为何阿父阿母,从没来洛阳看过我呢”少女眨了眨眼,悄悄叹了一息。
合璧颇感心酸,却想不出什么话安慰娘子,只好道“郎主常待
这话,便连她自己都骗不过,何况是自小聪慧的娘子
娘子自幼活泼爱动,生的又漂亮,虽不得女君宠爱,上头的两个哥哥却是喜欢得很,次次从族学归来,都要带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回府。
郎主严肃,对两位郎君都是动辄家法,比之此,对娘子算得上是慈和。
自来洛阳,娘子夜夜难以入眠,从哭着闹着要回家,到沉默的一句话也不愿说,再变得日日挂着笑。
再大些,宫中派了严苛的嬷嬷,教养她礼仪规矩,挨了无数戒尺,跪了数夜外院。到如今,她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无有不,成了所谓的世家贵女。
可她的性命却始终悬
合璧扪心自问,若她是娘子,定当怨极了郎主和女君。
但娘子笑了,声音很轻“你说得对。”
话音刚落下,远处便行来一辆马车,前头跟着府兵,挂着一面高高的古翠旗帜,上头写着金边描绘的越字。
合璧一喜,“是女君”
越青雨忽然百感交集,心里的胆怯冒了头。
十年有多久久到足够让一个幼女长成亭亭玉立的女郎,也足够,淡化所有感情。
然她孤身多年,终于要见到生身母亲了,心中还是有那么点隐晦的期望,那点子担忧不足以掩盖她心中的期待。
尤其是经历过昨夜的生死关头后。
心绪几变,越青雨拽了拽斗篷,遮住脖颈上的纱布,不愿让阿母瞧见她的伤口,随后摘下了兜帽,弯了弯唇,几次调整自己的笑容。
却见那辆马车径自从她身侧走过,竟没有一丝停顿。
经过时,里头的欢声笑语传到她耳畔,微起的风将帷幔掀了个角,年轻女郎勾了勾唇,睨了她一眼。
越青雨怔住。
合璧眉心一跳,连忙道“女君定是没认出来娘子。”
不等越青雨说话,有府兵驾马往这边来,拉了缰绳下来,对她行了个礼。
“女公子见谅,九娘子身子不适,女君先进城为她瞧病了,待回越府再同娘子一叙。”
越青雨强撑着笑意,道无事。
待府兵去后,合璧愠怒“十一年不见,女君竟为九娘子那不痛不痒的病无视娘子,停也未停。”
九娘子自小身子骨结实,且司州到此,昼夜三日,若有重病,怎会耽误到今日
越青雨眼前忽白,身子一晃,险些栽倒
合璧吓了一跳,连忙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侧目瞧见娘子紧抿的唇瓣。
阿母知晓她等
病么
她这些年来为求自保,特意造出一种恶疾缠身,命不久矣的弱态,纵如此,阿父阿母也未曾来过一封信。
越青雨阖眸,低声道“回府。”
晌午时,微雨渐大,淅淅沥沥打落
“娘子,太子殿下从荆州回来了,称谋逆乃杨泰次子杨瑔所为,已随河间王之子宇文衍被一同押往洛阳。”飞渡接了话,同越青雨禀报。
“陛下诏令,午后猎场,要处置叛贼,女君与九娘子先行入宫去,娘子可径直往猎场去。”
十一年前,杨泰据荆州自立为帝,虽不敌萧氏,麾下却仍有三十万大军,荆州易守难攻,互递和书后,章明帝将其封为弋阳王,赐荆州为封地。
一年前,杨泰趁羯胡之乱,联络河间王旧部,起兵欲乱,朝廷镇压及时,太子亲征,今已凯旋。
“我晓得了。”越青雨略一思忖,便知章明帝要借机镇压诸侯。
杨泰祖籍荆州江夏,曾
杨泰便是此时破空而出,容流民,组建军队,护佑着民众,渐成势力,同河间王、兰陵萧氏成分庭抗礼之势。
荆州民众信服之深,得知太子欲捉拿杨泰后,当街拦截太子军队,太子无法,只得将杨瑔带回以全此谋逆之事。
而此事诸侯心知肚明,愈
“备轿罢。”
行至猎场,已经未时三刻。
抬眼望去,场中放了一个巨大的玄黑铁笼,里头的人蓬头垢面,浑身血迹,已看不出原本模样。
儿郎们纵马
越青雨微微仰面,稍远处坐了几位女郎,她抬步往那里去。
“越十一娘,请留步。”倏而被人从身后喊住。
越青雨回眸,瞧见一张有些熟悉的脸,她停下,略抬起油纸伞,微微一笑,问道“何事”
青年低声道“昨夜的事,我听闻了。”
越青雨面色
平静,视线聚
青年没有撑伞,衣衫略湿,脸上不见髯须,白面玉冠,下颌线条清隽,时人赞之玉山春柳,文才仅次于定州谢六,书画更是千金难求。
这人便是洛阳名门祝氏嫡长子,祝后亲侄祝衡,敬文公子。
“若娘子不弃,我愿求娶之。”祝衡脸上渐起薄红,声音虽低,却有几分决绝。
越青雨一怔。
她同祝衡,并无交集。
越青雨常现身
唯一一次同他说话,是
山路泥泞,祝衡之妹祝燕宁的马车被困
祝府之外,青年长身玉立,声如敲击玉石,低低垂首“谢十一娘子今日之恩,来日某必当涌泉相报。”
思及此,越青雨恍然,道“若为当日马车搭载之故,实是不必。祝娘子昨夜宴会为我冒犯天恩,恩情相抵,公子不必挂怀。”
祝衡抬眸,对上少女清澈潋滟的眸,眉心一动,一时又敛起眼皮,目光落
“敬文,孤竟不知你同十一娘还认识”一道冷淡的声音响起。
二人侧眸,瞧见太子萧淮不知何时下马而来,如玉般的脸上露出浅淡笑意,而这笑意却不达眼底,目光直直落
祝氏同储君不大对付,继后虽无子,到底承了萧淮母亲元后的位置,是以萧淮一向不喜祝氏。
祝衡连忙行礼,被萧淮抬手一挥,他只好退下,往席位处去。
“殿下。”越青雨的手高抬,将伞遮
萧淮目光晦暗,瞧了她许久,视线似乎落
他接过越青雨手中的伞,二人距离拉近,瞥见少女白净的肌肤。
“滟滟”萧淮想起她的小字,一开口竟有些哑,少女抬眸,眸中是毫不掩饰的惊讶,他一顿。
恍惚一生,而今重来,如一场大梦,梦醒渐忘前尘,唯独记得死
目光哀戚,悲婉地望他,潋滟眸渐下血泪,却无埋怨,无悔恨。
只道“事已至此,万望护好越氏。”
不似同为越氏女的越琴眉,将后帝萧淮供出以活命。
久久不语,越青雨又道“殿下”
萧淮回神,目光一寸一寸变得温和,心中暗暗下定决心,无论何人篡位,他今生都会坐稳江山,护好越青雨。
“你的伤如何了”萧淮道。
越青雨摇头,低声“无碍。”
她不愿同萧淮多话,掩下心中厌恶,抬眸温婉一笑“那边且
待萧淮点头,越青雨转身迈步离开,徒留萧淮递伞的动作,微微一愣。
以前的越青雨将他捧
可她心中,究竟存了几分爱意
前世将他拱手相让给越琴眉,不哭亦不闹,哪怕后位被废,也只是平静接受。
如今,受了委屈也不会与他撒娇。
对他与对那祝衡,好似也没什么不同。
猎场之内,牢笼之中,一匹猛兽正
鲜血喷溅,惨叫声令人心悸。
越青雨偏头,被吓住的堂姐窝
她不自
越青雨攥了攥衣袖,习惯性地将胆怯压下去,睫羽狂颤几下。
萧淮高声喊“若有谋逆者,杨瑔之今日,便是他之明日”
杨瑔捂着眼睛怒骂“竖子,梁皇室迟早要完今日我杨瑔虽死,焉知明日没有旁人取你江山”
萧淮轻笑,又一支箭射
“来一人,孤杀一人”
接着便是数箭,杨瑔眼睛上、脖颈上、心口处,鲜血喷射。
诸女郎掩面不敢再看,又不能离席,越青雨垂目,听见耳边堂姐埋怨道“伯母,一来洛阳便瞧见这场面,眉眉想回司州了。”
“你整日里说心口疼,不见到叶神医,伯母是放不下心的。”袁夫人失笑,抚了抚越琴眉鬓边的碎
“还是伯母对眉眉好。”越琴眉从她怀中起身,娇嗔道,“洛阳风光无限,长兄、次兄没来,恰是一憾。”
“九州不稳,山匪层出不穷,司州远不似明面上宁静。”袁夫人声线一变,“你长兄正忙着治匪,次兄远赴雍州,哪有闲工夫来洛阳。”
说到此处,袁夫人视线一转,看向了越青雨,“滟滟,一别数年,你可安好”
越青雨先前不敢同她说话,此时不由双目一热,眼眶泛红,抬手搂住了袁夫人的腰,抽噎道“阿母,我很想你。”
袁夫人再是冷心,也不由得生出几分怜惜来,右手缓缓放
平心而论,越青雨几乎生了张同袁夫人一般无二的脸。
细细柳叶眉,弯弯杏花眼,俏丽鹅蛋脸。
哪怕是素昧平生的人,见了二人,都能猜出其血缘之亲。
“阿母会留
袁夫人一怔,正不知如何开口,一晃眼瞧见越青雨浅淡的眸色,脸色刷然一冷,推开了她。
“你同皇室有婚约
,回不了司州。”
越青雨被她推的怔愣,想说那门婚事,
越琴眉拦了她的话,意有所指“十一妹,听闻你行事毫无我越氏风范,同京中儿郎沾惹不清,适才更是同祝公子交谈密切,真是堕越氏门楣。”
不知是哪句话触碰到了袁夫人的逆鳞,袁夫人冷斥道“越十一,你如何我管不着,但越氏清名容不得你来玷污”
越青雨双唇紧抿,慢慢垂下了眼眸,掩住眸中受伤的神色。
幼时记忆渐渐淡去,她对最亲的生身母亲,存着很深的孺慕之情。
越青雨赴宴时,总忍不住多看几眼各家女君,她们对女郎,一向是慈和怜爱,捧
她曾想过,若她的阿母
她虽羡慕,却不难过。因为她不是没有亲人,只是她的亲人离她很远。
心中的期望渐渐消弭,往后,她只能靠自己。
次日,越青雨携越琴眉拜见了神医叶神枝。
叶神枝行踪不定,哪怕是越氏主母袁夫人都寻不到她,越青雨同叶神枝有些交情,费力寻到了她。
回去途中,听闻了两件大事。
其一,并州山匪扰民,太子萧淮北上与刺史一同治理。
其二,章明帝欲寻贵女,送往定州,做初安侯的夫人。
初安侯的人已到洛阳,被安置
旨意已下,观花宴就
越青雨与越琴眉都到了传召,无论何事,除非生死,便就要赴宴。
初安侯何人
少时气度清执,丰神毓秀。文能治笔毫,武能入战场。
后来曾
哪里有贵女肯嫁他
越琴眉接完旨,脸色惨白,半晌才哑着喉咙道“伯母,我久居司州,从没来过洛阳。这是飞来横祸,我们就此回司州罢”
袁夫人沉默了良久,垂目看了一眼平静而立的越青雨后,道“不可。”
“滟滟,陛下虽亲口否了你与储君的婚事,而越氏与皇室的婚约必是板上钉钉。”
“你们二人,必定能保全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