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禀皇上,臣有一事不明:按我大清律例,御史闻风而奏无罪,曲子亮罪不至革职啊!
——曾国藩,你放肆!
——臣急不择言,请皇上恕罪!
——来人哪,摘去曾国藩的顶戴,押进刑部大牢,等候
这一日,曾国藩刚用过早饭,忽然到礼部的咨文。
曾国藩心下一惊。
按大清官制,官员
他慢慢地拆开咨文,却原来是七十四岁的仁宗孝和睿皇后钮祜禄氏殡天了!
曾国藩一下子愣住,半天不说一句话。
曾国藩知道,孝和睿皇后虽非道光帝的生母,但两个人的感情最好;道光皇帝的登基圣谕,就是孝和睿皇后宣布的。现
第二天,曾国藩作为礼部右侍郎,深知朝中出现这样的大事最忙最累的是礼部,不等假满,便急匆匆赶到礼部销假办公,汇入到治丧大典的忙碌当中。
●道光三十年,礼部右侍郎曾国藩兼署兵部右侍郎,参与管理军队
●看了曾国藩后来练勇时作的《爱民歌》,联想起毛**为红军制定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难看出其间的借鉴关系孝和睿皇后的丧事刚刚办完,曾国藩又接到兼署兵部右侍郎的圣谕。他急忙具折进宫谢恩。
谢恩毕,道光帝却徐徐
曾国藩回答:“回皇上话,臣今年已三十九岁。”
“嗯。”道光帝点点头,又问,“你
曾国藩答:“臣从庶吉士算起,已整整十一年了。”
道光帝忽然长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一晃儿,十一年了!”说完,便闭上眼睛,沉浸到自己的遐想之中。
曾国藩正想跪请圣安然后退出,道光帝却忽然又睁开眼睛,说道:“曾国藩哪,顺、奉二府的宗室会试就要到了,朕决定让你做文试考试大臣的总裁,文庆做武试考试大臣的总裁。宗室会试,关乎我皇家的命脉,你要用心把这件事办好!”
道光帝的话未说完,曾国藩已是吓出一身冷汗。
他颤怵了许久,才叩头答道:“臣谢皇上信任!臣却不敢领旨!”
“怎么?”道光帝反问。
曾国藩低头回答:“回皇上话,宗室会试,关乎皇家命脉,也关乎我大清的命脉。历届宗室会试,文武总裁均由亲王、贝勒或大学士担任。臣一介侍郎,位不高名又不显,断难担此大任。请皇上明察!”
曾国藩说完这话,偷偷望了皇上一眼,又赶忙低下头,心里想道:“二品侍郎担任宗室会试总裁,不被那些骄横惯了的皇家子弟揍扁才怪!”
道光帝想了想道:“曾国藩哪,朕也知道惯例,但朕更知道,亲王、贝勒们出任总裁,袒护的成分太多,而大学士们来做此事,又都是不分良莠全部取中!——朕今年决定改一改规矩。你只管大胆地去做。你下去吧,朕要歇一歇了。”
曾国藩只得跪安退出。
第二天早朝后,着曾国藩担任宗室会试文试总裁、文庆担任宗室会试武试总裁的圣谕果然下到各部院。
一见到圣谕,汉官们都替曾国藩暗捏一把汗,曾国藩自己也是忐忑不安了好些天。
那几日,下人们见曾国藩一回到府里便把自己关进书房,饭也吃得极少,书也不怎么看,只是
下人们不敢问,但断定,大人是遇到麻烦事了,而且这麻烦还不小!
总算熬到会试这天。
一早,顺天府迎接总裁官的十六抬无遮掩大黄轿早早便来到礼部,仪仗也极其隆重,不仅设了“回避”、“肃静”警示牌,还要鸣锣开道,亲兵清街,隆重得好似王爷出行。
曾国藩只带了李保、刘横二人,便乘上顺天府的十六抬大轿,被人高高地抬着,招招摇摇地奔棚而去。李保、刘横也都骑
街两边已是挤了无数的满、汉百姓,都想看看今年的宗室会试大总裁放的是哪位王爷。当看清是二品侍郎曾国藩时,汉人百姓顿觉扬眉吐气,仿佛自己也一下子高大起来。满人们则不相信地小声议论:怎么是这个三角眼!——王爷们都哪去了?
到了考棚前的会试大厅,曾国藩一走出大轿,顺天府府尹便带着所有钦命的房考官们一齐向曾国藩叩请圣安,曾国藩一一作答。
众人便簇拥着大总裁走进大厅。
到大厅坐定,曾国藩刚要点名分差,一名传旨太监大步流星走了进来,口称“圣旨到!”
曾国藩带着众人急忙跪倒接旨。
旨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宗室会试,关乎皇家命脉。朕特着礼部侍郎曾国藩任是科文试大总裁,重
曾国藩把圣旨恭恭敬敬供
该科宗室武会试的地点设
是科入考的宗室文举人为二百一十六人,共考三次。第一次为初试,初试入选者进入复试,复试又通过者再进行殿试。殿试照例由皇上主持。
是科文会试初试进行了三天,复试进行了三天。曾国藩住
曾国藩带人把复试录取的卷子都集中
●保和殿,起初为每年除夕皇帝宴请王公大臣的地方,乾隆五十四年起,成为“殿试”的固定场所。被录取的人叫进士,前三名称为状元、榜眼、探花卷子与名单呈上去以后,道光帝很快朱批照准,但却没有指明具体殿试日期。但曾国藩总算可以回府安歇了。
道光皇帝是病到连殿试都不能主持的程度了。
曾国藩匆匆用过晚饭,便让厨下烧了一锅热水。

周升走进来禀告,有客来访,说着递过片子。
曾国藩把片子接
曾国藩与满人不大来往,也记不起这匡某是何许人也,便把片子还给周升道:“告诉匡大人,我已经歇了,有事明日到礼部大堂见我罢。这个还给他。”
周升走出去,曾国藩便闭上眼睛,想
曾国藩想了想,长叹一口气道:“让匡大人
周升答应一声“便服”,便走了出去;曾国藩这里开始更衣。
曾国藩着便服走进客厅的时候,一个牛高马大的汉子便急忙站了起来。曾国藩知道,这人一定是那匡路鑫了。
匡路鑫抢前一步施礼道:“下官匡路鑫见过曾大人。匡某来得唐突,还望大人见谅。”
曾国藩象征性地用手扶了扶道:“匡大人快不要这样!——不知匡大人这个时辰来寒舍有何见教啊?”
匡路鑫回座,道:“下官此次来,有两层意思,一则来替舍弟谢恩师提拔,一则有件小事想烦大人。”
曾国藩一愣,问:“令弟是哪一位?”
匡路鑫道:“大人这次点中的第三十八名文进士匡路同便是。”
曾国藩想了想,道:“匡大人言重了!取中的文、武举子尚未殿试,本部堂还不能算是匡路同的座师。匡大人的另一件事是什么呢?”
匡路鑫道:“下官想恳求大人,把舍弟保举进翰林院。”
曾国藩一听这话,忽然笑了起来:“匡大人,你真会开玩笑!新科进士的前程,掌握
匡路鑫站起身,深施一礼道:“下官身为宗室子弟,如何不知我大清的官制?但大人哪,如果万岁爷让您老酌情处理,也是有可能的呀?”
曾国藩想也没想便道:“匡大人哪,这次取士,正式录取的文进士是三十三名,候补的五名。如果不经过殿试,这五名候补生怎么办呢?而令弟偏偏就
匡路鑫答道:“这个大人不必担心,这五名候补生万岁爷自会依老例赐个出身的。”
匡路鑫知道曾国藩本人就是同进士出身,所以答话时有意回避了“同进士”三个字。
但曾国藩还是脸色一红,赶紧低头喝了一口茶,这是有意识地要送客了。
匡路鑫站起身,从袖里掏出一个大封包递给曾国藩道:“这是舍弟让下官转送给大人的一份薄礼,望大人成全。”
曾国藩把封包推了推道:“本部堂的为人相信匡大人也有所闻。——如果匡大人想让本部堂革除令弟的功名前程,封包管放下,本部堂明日早朝就直接呈给皇上。——刘横啊,送匡大人上轿!”
匡路鑫急忙把封包袖进袖子里,一边口里说着“打扰大人了”,一边满脸羞愧地退出客厅。
第二天早朝,道光帝仍就没有露面,但宣旨的太监却宣了一份圣谕。
谕曰:“新科候补进士均赐同进士出身。着礼部右侍郎兼署兵部右侍郎曾国藩按新科文进士成绩优劣逐一
两班文武大臣愣了许久才缓缓退出。
曾国藩退朝下来即赴礼部大堂与新科文进士见面,文庆与祁寯藻则径去兵部大堂与新科武进士见面。
曾国藩来到礼部大堂。协办大学士、礼部尚书桂良这时正请假回奉天府省亲,礼部的满侍郎、内阁学士敬爱已带领新科进士们
进士们的心里都空落落的,官员们也因看不到传胪盛会而挺不起神。
大清国新科进士的传胪典礼是极其隆重而热烈的,因为是当今皇上主持,不仅要
传胪之后才是朝考,按成绩优劣分配新进士的去向。朝考的第一名为朝元,为一甲第一。朝考完毕即授官职,一般的情况是前五名授翰林院庶吉士,其他的人,除一部分授为主事、中书之外,大部分外放各省用为知县,当然全部是遇缺即补的老虎班的候补。
曾国藩现
曾国藩当场出题,是一篇限定
试题由内阁学士署礼部侍郎敬爱呈进宫去,很快便恩准送回。
新科进士的旁边都有礼部的大小堂官监督。
朝考开始。
两刻时间过后,卷子上来,交由内阁学士及翰林院学士们分看,列出一甲、二甲、三甲,再统一汇总到曾国藩手上。如无疑义,便由曾国藩当堂公布结果。至于馆选,则由曾国藩按着名次,圈画出翰林院庶吉士、主事、中书、知县,然后呈进宫去,等皇上御准后,再张榜公布。
结果很快便评出,朝元竟然被赐同进士出身的匡路同夺得。曾国藩有些怀疑,便把三十八张考卷逐一看过,匡路同果然写得好。
曾国藩从这一天开始便有些对八股文字存了怀疑念头。
看样子,仅凭八股取士的确有些失之偏颇了!这念头也只一闪便永远存
当晚,全体文武进士凑份子
岁末的京师夜晚来临得比较早,轿前的戈什哈已是早早地备了灯笼,进士们一直看着曾国藩上轿才又转回去热闹。
到了府门,护轿的刘横抢前一步正要叫周升开门,却从门旁的黑影里忽地蹿出一人。刘横一扑不中,那人已是跪到曾国藩的轿前,双手举着一张黄乎乎的纸,大喊“冤枉”。轿子只好停下。
周升这时从门里跑出,口里说着“老爷回府了”,便赶着来拉跪
那人任周升说破嘴,只管
刘横、李保也一齐聚拢来,口里说着“趁我家老爷没有下轿,还是走吧”,也帮着周升拉那人。
但几个人的下手都很轻,全不像其他府的下人来得凶猛。这一则因为都是苦力出身,是早就存了惺惺惜惺惺这念头
看看越闹越不像样儿,曾国藩只得走下轿子,借着灯笼看那喊冤的人。
那人大约六十几岁的样子,很浓的胡子乱蓬蓬地挂
望着望着,曾国藩忽然心头一酸,一下子想起南五舅。
这双手和南五舅的手多么相像啊!
曾国藩迈前一步,顿了顿,说道:“老丈,您老有冤枉,该到刑部衙门喊冤才对啊!这里是私宅,不是断案的地方啊!”
周升道:“我家老爷的话听到了吧。——您老明儿一早到刑部去吧。”
老者忽然嚎啕大哭起来,把李保、刘横、周升全哭得住了手。
许久,老者才道:“我老儿带着万民折从广西一路逃来,穿州过县,一直喊冤喊到京城。——不要说刑部,连大理寺我都去了,可他们不让我进哪!我这是经人指点才来这儿堵老爷的呀。老爷呀,您老就
李保一听这话,忽然笑了起来,道:“老人家呀,你又让人唬了,我家老爷位
老者止住哭声,把两眼望定李保,问:“这不是曾大人的住处吗?”
李保一愣,答:“我没说不是啊,可曾大人不管断案啦。”
老者就一字一顿道:“小哥,唬我的是你!都察院的曲老爷真真切切地跟小老儿讲,小老儿这场官司,只有曾大人能管得了。——小老儿已
曾国藩微微地笑了笑道:“老丈说的曲老爷可是曲子亮曲大人?——他是太能抬举本部堂了!不过本部堂倒想问一句,老丈这是
“和谁?”老者头一扬,“和我们村的?三还用跑到京师吗?——小老儿告的是广西巡抚郑祖琛!”
曾国藩一愣,正要反问,却见一对大红灯笼匆匆走来,后面跟着顶花呢四人抬大轿。轿子到了府门猛地停下,轿帘一掀,大内总管曹公公一步跨下来。
曹公公一见曾国藩,张口便道:“曾大人,皇上口谕,宣您立时进见。”
曾国藩看曹公公行色匆匆,知道很急,便急忙上轿,带上李保、刘横跟着曹公公便走。
到了宫门下轿,曹公公才小声道:“万岁爷今晚不太好,让
曾国藩心底一沉,脚下加快了步子。
道光皇帝已于一年前移居圆明园慎德堂养病,但今晚却移住
曾国藩到时,宗人府令载铨、御前大臣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蒙古科尔沁王僧格林沁以及军机大臣穆彰阿、赛尚阿、何汝霖、陈孚恩、季芝昌和内务府大臣文庆等已
道光帝半眯着眼睛躺
曹公公附到道光帝的耳边小声说:“皇上,大臣们都到了。阿哥们都
道光帝点点头。
曹公公就急忙到暖阁,把四阿哥奕□、六阿哥奕、七阿哥奕□依次领进,跪
道光帝共有九男十女,长子奕讳
●乾清宫
道光帝的手动了动。
曹公公急忙俯下身子,把耳朵贴近道光帝的嘴巴,许久才抬起头,向众大臣望了望,便快步走出去。
很快,两名太监抬着竹梯子跟着曹公公进来。竹梯子搭到“正大光明”匾额处,一名太监便
众大臣和众皇子都屏住呼吸,一齐望定那锦盒。
曹公公接盒
●奕□,道光帝第七子,后封为醇亲王,其子载湉即光绪帝道光帝就把眼睛望定自己的右手。曹公公小心地看过去,见那只干皱的掌心里赫然放着一把闪闪
曹公公口里答应一声“遵旨”,便拿过钥匙,小心地将锦盒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卷黄缎。
曹公公慢慢地将黄缎展开,大声道:“朕书谕,皇四子奕□立为皇太子,册封皇六子奕为亲王。”
完,便将黄缎递给载铨。载铨看了一遍无误,又递给跪
曹公公把圣谕重新放进锦盒,便双手捧定,两眼望着众王、大臣及众阿哥们。
众王、大臣们及阿哥们会意,齐朗声道:“臣等谨遵圣谕。”
道光帝这才把微睁的双眼闭上,右手轻轻地抬了抬。
曹公公于是宣布:“众王、大臣跪安!——众阿哥护送万爷岁回慎德堂就寝!”
众王、大臣这才鱼贯而出。
曾国藩临退出时,悄悄向跪送的众皇子们扫了一眼,这一眼竟使曾国藩全身猛地一震!如果不是皇四子奕□恰
曾国藩跌跌撞撞地回到府邸,匆匆吃了口饭,便赶忙让李保到厨下烧了一桶热水,放了盐拎进卧房。
全身泡进盆里,他的脑海中开始出现各个皇子的形象。
十九岁的奕□管是皇四子,其实是皇长子。按着古来立长不立幼的原则,立为储君自无疑义,但奕□偏偏长了一双鹰眼。依《挺经》的说法,鹰眼多疑。这一点,他已从安格一案中得到了印证。更让曾国藩深感不安的是,奕□的脸上暗
一想到这些,曾国藩就浑身乱抖,头嗡嗡作响,有冷汗冒出。
最让曾国藩颤怵的是,偏偏奕□却又是个才识平平,少谋无断的人。——而皇六子奕,不仅相貌出众,且见识非常,尤其那一双清澈见底的明亮眼睛,一见就让人感到是个敢作敢为的人。
想到这里,曾国藩长叹一口气:道光帝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祖宗费千辛万苦创下的基业,可能就因为他的一时糊涂而被葬送了!
忽然,曾国藩的脑海中又闪现出临出宫时,奕□那旁人注意不到的一瞥。曾国藩从奕□那一瞥中,看到的是侥幸、是惊喜。大概奕□自己也知道,从长相到人品,从人品到才识,他都比弟弟们逊上几筹,而他现
曾国藩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已经隐隐感到,自己的仕途已经走到了头。只要道光帝离世,他是再难有所作为了,说不定还有掉脑袋的可能!
他闭上眼睛,任着泪水顺着脸颊滚滚而下。他替皇六子奕不平,他替天下百姓不平,他替大清国惋惜!他真的想立时穿上衣服,去慎德堂和皇上好好地谈一谈;可他很快便清醒过来。他知道,道光帝是永远都不会再召见自己了,道光帝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头。道光帝连举手投足这样的小事,都须拼上老命才能做到,他还有多少时日好挨呢?他很快就要和他的列祖列宗们相会了!
●恭亲王奕,道光帝第六子。其兄咸丰帝死后,任议政王,总揽朝政,成为清廷中枢主持洋务活动的首脑曾国藩洗了把脸,感觉全身舒畅一些,于是更衣。
他让李保把桶拎出去,又让李保告诉下人们都歇息,便关上卧房的门,点上一支安魂香,盘腿坐到炕上。每当遇到烦心的时候,他总要这样坐上两个时辰。这种坐功是他从大学者唐鉴处学来的,几年下来,倒成瘾了。
是夜,直隶的保定府,出现地动现象,有多处房屋塌裂;奉天府衙门里,忽然升起无名火团,有五名值事的官员被烧死。
就是这个时辰,
众人煞觉作怪,再看道光帝时,已然气断归天。
时间是道光帝三十年正月十四日午夜,享年六十有九。
慎德堂霎时哀声大作。
●清文宗(爱新觉罗奕□)咸丰皇帝
●咸丰帝书法端华、穆彰阿、曾国藩等一班王、大臣们被连夜召进宫,为道光帝守灵。
次日,道光帝梓宫移进圆明园正大光明殿,同时公布道光帝遗命。
遗命一曰:“皇四子奕□着立为皇太子,尔王、大臣等何待朕言,其同心赞辅总以国计民生为重,无恤其他。”
曾国藩看到这份遗命字迹潦草,显系道光帝垂危时挣扎而书,同时,也可看出
遗命二曰:“皇六子奕着册封亲王,尔应知朕之苦心,当一心赞辅,以祖宗基业为重。”
王、大臣们都知道,这条遗命是写给奕的,同时也是写给皇太子的,它昭示着奕既册封为亲王,就有了辅政的责任。
曾国藩默念一声“侥幸”。有这条遗命跟
遗命三曰:“朕登基,凡三十年,深感圣祖之重满轻汉之诸多不当,朕刻意扭转,望尔坚持,此乃国家稳定之根本。”
这是写给新皇帝奕□的,告诉奕□施政的方向。处心积虑,用心良苦,也可看出道光帝对自己的这个儿子的不放心。
遗命四曰:“圣祖各陵五孔桥南均有圣德神功碑,清汉二通,覆以碑,制度恢宏,规模壮丽,
看到这条,很多王、大臣都流下了眼泪。
道光帝
崇俭抑奢,是道光帝朝的核心。
更有一件事让天下百姓永远感激涕零,那就是大清的圣祖定下的“肄武绥藩”的木兰秋狝,因耗资巨大,道光帝竟然一次也没有举行,这实际等于改了祖制。
越想,曾国藩越觉着道光帝的陵寝应该用郊配,应该有庙祔。不管奕□是什么想法,他都要凭礼部侍郎的身份为道光帝争上一争。
十日后,一十九岁的奕□
奕□照道光帝遗命,当天即册封六皇子奕为恭亲王,同时追封亡兄奕讳、奕纲、奕继为郡王。
登基的第二天,又颁诏书,册封奕□为醇郡王、奕□为钟郡王、奕□为孚郡王;定缟素百日,素服二十七日。
第三天,奕□又
●太和殿是皇宫中最高大的一座建筑物。新皇帝即位,要
曾国藩却出班跪倒,呈上早就写好了的奏稿《遵议大礼疏》。他要为先皇帝争上一争。
奏稿如下:
奏为遵旨敬谨详议事。
正月十六日,皇上以大行皇帝朱谕遗命四条内,无庸郊配、庙祔二条,令臣工详议具奏。臣等谨于二十七日集议,诸臣皆以大行皇帝功德懿铄,郊配既断不可易,庙祔尤
窃以为遗命无庸庙祔一条,考古准今,万难遵从;无庸郊配一条,则不敢从者有二,不敢违者有三焉。
所谓无庸庙祔一条,万难遵从者,何也?古者祧庙之说,乃为七庙亲言之。间有亲而仍不祧者,则必有德之主,世世宗祀,不
…………
臣窃计皇上仁、孝之心,两者均有所歉。然不奉升配,仅有典礼未备之歉;遽奉升配,既有违命之歉,又有将来之虑,是多一歉也。一经大智之权衡,无难立判乎轻重。圣父制礼,而圣子行之,必有默契于微,不待臣僚拟议而后定者。臣职
咸丰帝看完折子,让随侍传旨太监当众把折子朗一遍。
众大臣还是不表态。
咸丰帝只好点将了:“穆彰阿呀,你是老臣,又是先皇的首辅大军机,你说该怎么办呢?”
穆彰阿最近的情绪比较低落,他出班蔫蔫地跪下,道:“奴才以为按我大清祖制,皇上该遵遗命才对。”
咸丰帝想了想,说一句:“你起来吧。杜师傅啊,你认为呢?”
已被道光帝贬为翰林院侍讲学士、但仍兼上书房总师傅的杜受田赶忙出班跪下,声音宏亮地奏道:“启禀皇上,老臣以为,穆中堂的话没有道理,更不合祖制。”
全场一愣,穆彰阿更是不相信地瞪大了眼睛。
曾国藩不惊也不怪。
奕□做了皇帝,杜受田势必复出。这一则源于杜受田一直
咸丰帝赞许地点了点头,但并没有接着问下去,而是话锋一转,问起了别人。
“文庆啊,你是内务府大臣,你是什么态度呀?”
文庆一愣,急忙出班跪禀:“回万岁爷话,我大清是以孝治天下。万岁爷作为当今天子,又是闻名的孝子,万岁爷知道该怎么办。”文庆这话回得比较得体。
当日临下朝,传旨太监忽然又宣布了一道不合体例的圣谕。
谕曰:凡早朝,朕到后,众王、大臣方许进殿,时辰由传旨太监执掌;凡退朝,众王、大臣可先行告退,朕后行,以示朝廷体恤众王、大臣站班之苦。钦此。
众所周知,大清开国至今,早朝都是众王、大臣先进大殿候皇上,从无皇上先进大殿候众王、大臣之理;而退朝时,却又总是等皇上走出大殿后,众王、大臣才敢退出。这已成定例,从无更改,好像也没更改的必要。
圣谕一出,众王、大臣全部一愣,但很快便释然:皇上是不想把走相展示给众王、大臣啊!大清现
曾国藩刚坐进礼部办事房,都察院监察御史曲子亮便走进来。
施礼毕,礼部值事官捧上香茗两杯。
待值事官退出,曲子亮从袖中摸出几张草纸,呈给曾国藩道:“曾大人,郑祖琛这件事下官实
曾国藩愣怔了半天,才忽然想起
曾国藩疑惑地用眼扫一扫曲子亮递过来的那几张纸,见起首明晃晃地写着:“状告广西巡抚郑祖琛纵容抚标中军利用剿匪事乱杀无辜。”
曾国藩用手往外推了推,苦笑一声道:“这些人敢则是疯了!——广西匪事举国震动,朝野不安。这人有多大胆,竟然状告郑祖琛!”
曲子亮近前一步道:“曾大人,下官经过秘访,又问了由广西进京省亲的人,不是告状人大胆,实
曾国藩正色道:“曲大人,既然你有了真凭实据,缘何还不启奏相参。——你不要忘了你的职责!须知我大清国的都老爷可不是虚设的!”
这回轮到曲子亮脸红了,他嗫嚅了一下道:“大人不要误会下官。下官此来,是想让大人给下官拿个主意。左都御史花沙纳和那郑祖琛有姻亲。——下官就算上了折子参那郑部院,能有用吗?”
曾国藩一想也对。花沙纳作为都察院左都御史,御史上的折子新皇上不可能不问花沙纳,而花沙纳和那姓郑的又有姻亲,花总宪怎么能向着他曲子亮说话呢?这个折子上与不上又有什么区别呢?
曾国藩知道怪错他了,就自嘲地笑了笑。

曾国藩就冲着旁边的凳子对曲子亮点点头,口里道“烦曲大人先
咸丰帝正
曾国藩跪下叩头恭请圣安时用眼偷偷瞟一下那侍卫,见是肃顺,心头不由一喜。肃顺其人曾国藩比较了解,敢任事,有主见,虽手段毒些,但一颗为国为民的心还是有的。
曾国藩暗想:有奕和肃顺两个
咸丰帝望着曾国藩道:“曾国藩哪,你是先皇比较倚重的人,朕来当这个皇上你们这些老臣可得给朕出些好主意呀。”说完这些,竟没有下文。
曾国藩只得硬着头皮道:“皇上说的是。”
咸丰帝憋了半天,才又道:“先皇的事就按你说的办吧,你看还有什么要办的吗?”
曾国藩被弄得一头雾水,他搞不准咸丰帝要为道光帝办什么事,是郊配?还是——?接下去要办什么事?自然是向大臣们颁赏先皇的遗物,大赦天下。这是圣祖早就定下的规矩,还用问吗?
曾国藩小心地回答:“回皇上话,按我大清祖制,皇上登基,一要向王、大臣们颁
“就这些吗?”咸丰帝有些不高兴了。
曾国藩回答:“回皇上话,按我大清官制,除御史外,四品以下官员不能单衔奏事,这
“什么?”咸丰帝一听这话,竟勃然大怒,“好你个曾国藩,你让朕改祖宗家法?”来回走了几步,又道:“你能不能给朕出点好主意呀?先皇生前总
曾国藩老老实实地跪着,一言不
咸丰帝越看曾国藩的一对三角眼越来气,心里不由气忿忿地想:“先皇怎么让这么个丑八怪做侍郎呢?——大清没人了咋的?”
他终于闭上眼睛不忍再看,摆摆手道:“你跪安吧!朕领教你的高明了!”
曾国藩叩头谢恩,慢慢退出。
曾国藩没有看错,咸丰帝不仅学识平平,且还是个好色之徒,他不仅走路飘飘脸呈倦意,言语间也充满了贪欲。仿佛一只好斗的公猴子,见了同性挠,见了异性上。
曾国藩默默地上轿,悲戚地想:“大清国彻底完了!”
回到礼部,见曲子亮还
曲子亮一见曾国藩进来,忙起身施礼。
曾国藩摆摆手,道:“曲大人。”便端起茶杯。
曲子亮知道曾国藩
●咸丰帝妃慈禧于咸丰元年(1851年)选秀女时被选入宫,其子载淳即同治皇帝。这是清末某次选秀女时,列队待选的正黄旗秀女。当初慈禧被选入宫时不知是何情景?曾国藩怔了怔,便袖起来,决定回府。
是夜,曾国藩癣疾大
道光皇帝坐着,曾国藩跪着,像是
道光帝道:“朕
曾国藩的心头忽然涌上万千的委屈,他一边叩头一边哽咽道:“臣谨记皇上教诲,臣为国家,愿肝脑涂地!”
一个声音却冷冷地说道:“曾国藩哪,你别说漂亮话了!你的能耐,朕已是见识过了!”
曾国藩拿眼往上一瞟,见上面坐着的却是咸丰帝,道光帝已然不见。
曾国藩拼出一死,大声道:“君臣皆为渡河的乘客,君臣同舟才能共济,焉可互相攻讦。——皇上如此待臣,臣情愿一死!”
说毕,奋力把头往殿柱上一撞,就听扑通一声,整个人平躺
曾国藩偷偷地睁开眼睛,观察了许久才知道,原来自己是摔
他费力地站起身,但见天光已亮,窗外雪花舞得正起劲,周升正
曾国藩重新回到床上,不由细细回味起刚才的梦境,又联想到道光帝升遐后朝中
他只得起床,喝了碗稀饭,又练了两刻光景的字,这才乘轿上朝。
咸丰帝升座,宣布的第一条圣谕是:向王、大臣们颁赐先皇的遗物;第二条圣谕是:大赦天下,所有王、大臣均着加一级;第三条圣谕是:封赠王、大臣的父母及先人。
咸丰帝当时即着太监向
曾国藩受领道光帝遗物两件:一件是道光帝穿过的大衣,一件是道光帝用过的玉佩。
曾国藩双手接过先皇的这两件遗物,忽然忆起昨晚的梦境,禁不住失声痛哭,连连昏厥,仿佛道光帝就
曾国藩此举,不仅让咸丰帝一愣,更让满朝文武都捏一把汗
按大清廷制,朝班失态,轻者革职,重者砍头。曾国藩
咸丰帝用手一拍龙椅,霍地站起来,曾国藩这才蓦然觉醒,也霎时止住悲声。
众大臣全部跪倒,一齐盯住新皇帝的嘴——有的幸灾乐祸,有的暗自叹息。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想法:曾国藩这回是彻底完了!
穆彰阿这么想,祁寯藻这么想,文庆也这么想。
许久许久,咸丰帝才徐徐说道:“曾国藩哪,朕知道你对先皇留恋过深,朕就不怪你了!”
曾国藩爬前一步,哽咽着道:“臣谢皇上不罪之恩!”
咸丰帝摆摆手,没有言语。
回到礼部。曾国藩越想越后怕。以后,每当想起这次龙廷失态,他就脖颈
文庆曾私下与人讲:“曾侍郎如此失态,皇上竟没有怪罪,我朝开国尚属首次。——看样子,先皇帝是保定他了!”
文庆话中的先皇帝指的自然是道光帝。
是年封赠,曾国藩的祖父曾星冈与父亲曾麟书皆受封荣禄大夫,因本身妻室已有封典,曾国藩请求□封叔父曾骥云,咸丰帝照准,亦封曾骥云为荣禄大夫。均为一品。
不久,咸丰帝又宣布了第四条圣谕:先皇的奏事太监曹进喜,敢置祖宗家法于不顾,常有呵斥百官的行径,着贬于端门内司阍,永远不许出外。
转天,咸丰帝又宣布第五条圣谕:从即日起,科道百官,无论品级大小,均可直接奏事,广开言路。
除第四条让王、大臣们感到有些意外外,其他几条,均是照曾国藩所奏办的。
曾国藩就断定,肃顺
是日下朝,曾国藩随众王、大臣们退出大殿后,隐隐约约感觉前面有了些许光明。
咸丰帝第五条圣谕宣布的当天下午,监察御史曲子亮便上了个奏参“广西巡抚郑祖琛纵容抚标中军乱杀无辜”的折子,折子的后面,附了个状子,自然是重新写过的一个。
随后,都察院左都御史花沙纳不知是从什么渠道闻到风声,也立马上了道“参监察御史曲子亮闻风而奏所奏不实”折,摆出一副要替郑祖琛讨回公道的样子。两个折子几乎同时摆到龙书案上。
而此时的广西“匪事”却是愈闹愈凶了,花县有一个叫洪秀全的落第秀才,竟
●洪秀全书法,颇有风骨咸丰帝这日正拿着郑祖琛告急的文书干着急,
咸丰帝的火气就一下子由洪秀全的身上移到曲子亮的身上。
第一天早朝,咸丰帝着御前太监宣布:监察御史曲子亮,闻风而奏参朝廷大员,着将该员摘去顶戴交吏部议处。
曾国藩一听这话,只觉头顶嗡地一声涨大开来。他万没想到身为皇上的咸丰帝竟然如此反复无常:前一天刚刚颁布圣谕,让王、大臣们广开言路,今天就摘去了曲子亮的顶戴!这不分明是
他跨前一步,当廷跪倒,口称“皇上圣明!”便不再有下文。
两班文武大臣都吃一惊,咸丰帝更是奇怪。
“曾国藩哪,你有话就讲吧。”咸丰帝
曾国藩低头答道:“启禀皇上,臣有一事不明。曲子亮参奏广西巡抚郑祖琛的折子递上去不到三天,皇上是如何判定曲子亮是闻风而奏的?——就算闻风而奏,按我大清官制,御史闻风而奏无罪。曲子亮罪不至革职啊!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一时愣住,王、大臣们也都面面相觑,不敢言语。
咸丰帝从龙座上忽地站起身,许久许久才从心底里进出一句:“曾国藩,你放肆!”
曾国藩低头答道:“臣急不择言,请皇上恕罪!”
咸丰帝一拍龙案,大喝一声:“来人哪,摘去曾国藩的顶戴,押进刑部大牢,等候
位列班首的恭亲王奕出班奏道:“启禀皇上,臣有话说。”
咸丰帝理也不理,随口说出一句“退朝”,便扶着御前太监的肩头,昂然走下大殿,一瘸一拐地去了,全然忘了刚刚颁布的“朕后走……”的圣谕。
奕满脸通红,一下子僵住。
王、大臣们眼望着曾国藩被摘去顶戴,拖出大殿,押赴刑部大牢。
曾国藩边走边
因为大赦,原本人满为患的刑部大牢,此时倒显得冷冷清清;十几间木栏牢房,总共关了十几个人,其中还有几个是最近才进来的。
曾国藩因为是名未定罪的犯人,比较特殊,所以和一名老者关
那老者显然也是刚进来不久,虽然头
但曾国藩很快便诧异了,他
老丈显然没有认出曾国藩,只管
当值的狱卒不认识曾国藩,但也没有难为曾国藩,开了狱栏铁锁,让曾国藩一个人走进去,便自己走开,找人摸麻雀儿去了。
曾国藩抬眼四处看了看,见刑部的大牢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只是地面没有铺稻草而是铺了层黄沙,放
曾国藩脱掉补服平铺到沙地上,也顾不得许多,便一屁股坐上去;正
老者先拿眼望了望曾国藩,见是书生模样的一个人,想也不会有多大力气,就一步抢过来,用双手使足劲把曾国藩往外一推,道:“这个垫子,该我坐!”
老者把二品补服当成了屁股垫儿。
曾国藩刚要闭眼歇上一歇,不提防老者这突然的一推,身子刹那间失衡,一下子便扑倒
老者则嘿嘿笑着趁势坐到补服上,咧了咧嘴道:“我也享受享受。”
曾国藩不想与他计较,只好站起身,用手拍了拍灰尘,又揉了揉头上鼓起的包,便慢慢地踱到木栏门处,把眼向外张望。
老者则一个人悠闲地躺到补服上,口里自言自语地说道:“天下大赦,我却加罪,没有天理!”嘟哝了半天,竟然鼾鼾睡去。
曾国藩不理他,靠着木栏门坐下去。他现
也不知过了几时几刻,他恍恍惚惚地正要入睡,却忽然被一阵嘈杂声所惊醒。
他费力地睁开眼帘,见一名狱卒正
按大清官制,三品以上官员如犯了死罪,非罪大恶极者必须问斩外,大多是由皇上赐一种叫“鹤顶红”的烈性毒药自己了断。曾国藩只是犯上,并非罪大恶极,赐“鹤顶红”当属情理之中。
随着一阵哗哗声响,木门的铁锁终被打开;狱卒闪
随着一声“涤生”的亲切呼唤,曾国藩才看清来人,却是武英殿大学士潘世恩。
曾国藩一见潘世恩,只激动得全身一抖,几乎不能把持。
他动情地叫一声“老中堂”,便哽咽起来;两行热泪再难控制,簌簌而下。
潘世恩,字芝轩,江苏吴县人,乾隆五十八年一甲一名进士,已历四朝。任过各部、院侍郎、上书房的总师傅。嘉庆时,潘状元就已官至协办大学士,道光二十六年,又加太子太保。现已八十岁,虽权力不大,却是当朝举世无双、德高望重又享高寿的大学士。汉官多依附
这样的人肯屈身大狱,看望一位获罪的二品侍郎,怎能不让曾国藩感动!
潘世恩的雪白胡须颤抖了许久,才说道:“涤生啊,当官难,当京官更难哪!老夫形同朽木,是帮不了你什么忙了。但老夫要送你一句话:‘君子讷于言敏于行。——你要保重啊!老夫已写好了归乡养病的折子,明日就递上去。不管皇上准不准,老夫是执意要走了!’”说毕,擦了擦眼睛,慢慢走出去。狱门重又挂锁。
曾国藩扑通一声便跪倒
曾国藩重新再抬起头时,潘世恩已了无踪影,但身边,却多了一位跪着的人,是那位先他入狱的老者。
曾国藩定了定神,这才站起身,对老者道:“潘中堂已走得远了,你也起来吧。”
老者却道:“小老儿跪的是您曾大人,干他潘中堂鸟事!——曾大人,您老人家如何也进到这里来?”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老丈,你还是改改口吧。我现
老者跪着道:“您老就是百姓眼里的大人!左不过一个掉脑袋罢咧。小老儿现
曾国藩长叹一口气,伸手把老者扶起来,道:“老丈,郑祖琛乱杀无辜,受害的又不只你一个,全广西如何就你进京告御状?——如今又落到这步田地!”
老者把曾国藩恭恭敬敬地扶到补服上坐定,然后
老者姓张,村里人都叫他张老娃子,是广西贵港府人。
洪秀全等一班人
广西巡抚郑祖琛调了几营抚标兵去围剿,由一名参将带队,声势造得老大。队伍开到桂平,哪知那洪秀全已然早得了消息,不等官兵来到,他先带着人躲进了山林。官兵扑了个空,参将窝了一肚子的火,就扎下大营盘,下死力地
但带兵的参将是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的,加之出
官兵回省的时候路过贵港,恰从张老娃子居住的村子通过,参将大人这时也不知是听谁说的还是自己忽
该日,张老娃子恰巧进山采药,到晚回时,家中妻儿已俱被斩杀,有逃得快的人这时也转回来,向张老娃子叙说了原委。张老娃子便伙着同村的上百口人一纸诉状告进了巡抚衙门。可恨郑祖琛竟不辨里表,生生把张老娃子等人轰了出来。还说什么,金田贵港,全没有几个好东西!众人再气不过,便请人写了相同的五份万民折子,全按了手印,由张老娃子等五人揣着,进京告御状。结果,只有张老娃子一人进了京师,其他四人,有的死
最后,张老娃子边骂边道:“像郑祖琛这样的狗官
听完了张老娃子的讲述,曾国藩没有言语,但心里想的却是:这恐怕就是古已有之的官逼民反了!
见曾国藩不言语,张老娃子忽然自言自语道:“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不送饭吃?”
曾国藩这才想起自己也是许久粒米未进了,于是就喊一声:“来人,如何还不开饭!”
见没有回响,张老娃子站起身趴到木栏门上叫道:“开饭开饭!都死了!”
狱卒被吵得不耐烦,终于恨恨地走出来,雷鸣般地吼出一句:“吵什么吵,等挨刀呀!”
曾国藩接口道:“老哥,这个时辰如何还不开饭?”
狱卒望了曾国藩一眼,答:“你问咱,咱又问哪个去?咱的肚子咕咕叫,又向哪个说去?省省力气吧。”说毕忿忿而回。
曾国藩被呛得浑身抖了半天,倒也拿他没有办法。
一时都无话说。
曾国藩沮丧地坐到补服上,强迫自己闭上眼什么都不想,他思量着如果睡过去,感觉会好一些。
一串灯笼火把却明晃晃地走过来,听脚步声,人不少。凭感觉,曾国藩知道这些人又是冲着自己来的,但不知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曾国藩下意识地站起身,下意识地穿上补服,把两眼望定木门,望定火把。
木门被打开,狱卒照例闪
曾国藩平素与刑部不大往来,弄不清来人的身份,只愣愣地看。
来人把灯笼往里照了照,道:“曾国藩,陈中堂提你问话!——走吧。”
陈中堂指的是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陈孚恩——一个靠首席军机穆彰阿提拔起来的人,是穆党里比较强硬的人物。
曾国藩习惯性地用手掸了掸衣灰,便背起手,一言不
刑部大牢与刑部大堂尚有一箭之地,曾国藩走出大牢才知道,天已经黑了,估计是晚饭时分。
曾国藩咽了咽口水,强打神往前走。
走进刑部大堂,见大堂的两侧不知何时已摆上了五六件刑具,两旁有四个人站班,说衙役不是衙役,说陪审不是陪审,都拿着水火棍,就那么拄着。
曾国藩冲着端坐
礼毕,垂手侍立,等着陈孚恩问话。
陈孚恩却一拍惊堂木,大喝一声:“大胆!你作为朝廷要犯,见了本部堂竟敢立而不跪,还口口声声说什么湘乡曾国藩。——还不给本部堂跪下!”
曾国藩全身一震,他没想到平日一脸媚相的陈孚恩
这后一句话,早把陈孚恩气得脸涨脖子粗,他大吼一声:“来人哪,把咆哮公堂的人犯曾国藩拖出去重打三十杀威棒!”
不容分说,曾国藩便被如狼似虎的衙役们摁
陈孚恩
陈孚恩,江西新城人,做过穆彰阿的书僮。因人聪明,会办事,深得穆的赏识,便替他捐了个拔贡出身,荐到顺天府做了一任首县典史,很捞了一些银子。回来后,便开始累年升官,直升到仓场侍郎。道光二十八年,又由穆彰阿一力保举,转补刑部侍郎。道光二十九年初,趁道光帝患病穆中堂专权的机会,又升刑部尚书。奕□登基,满汉官员各加一级,他自然成了协办大学士授刑部尚书,成了实缺。陈孚恩位列宰辅的时间还不到两个月。
陈孚恩因出身低微,没有进过学,所以平生最恨也最忌别人提“秀才”、“举人”、“进士”等字眼,京师百姓都管他叫三忌宰相。
曾国藩被冷水浇醒后第二次被拖上堂。
陈孚恩好不开心,冷笑着问:“曾翰林,你还不跪下吗?”
曾国藩趴
陈孚恩嘿嘿两声道:“曾国藩,就你们这些臭书生,本部堂见得多了!大清还指望你们办事?哼!来人哪,把人犯拖回大牢,严加看管!不得有丝毫差迟!”
曾国藩又被稀里糊涂地拖回大牢。
押送曾国藩的衙役当中,有一个叫李三的,是合肥人,与李文安来往甚密,不当值时,常到李府与李文安对饮,李文安对他也颇多照顾。
陈孚恩审曾国藩的那夜,正巧李三当值。李三知道李文安平素与曾国藩交厚。
第二天换班,李三家也不回,便径直来到李府,也不用人问,就把陈孚恩夜打曾国藩的事向李文安讲了一遍,李鸿章恰巧也
李文安知道陈孚恩的底细,听了李三的叙述,虽也对曾国藩的遭遇有些气愤,但不敢吭一声,仍然到刑部当值办事,权当什么都没有
但心高气傲的李鸿章却
按大清律例,凡朝廷钦犯,非皇上有特旨大臣不得擅自审理。自大清开国以来,无人敢违制。
陈孚恩的这个把柄,被李鸿章等人抓个正着。
这时,武英殿大学士潘世恩“年老体弱不胜繁剧请求致仕”的折子也一并递到咸丰帝的手中,更让咸丰帝感到心慌气短的是,兵部尚书保昌,这时偏偏因病不能理事。
咸丰帝眼望着一尺多高的折子和广西
他让当值太监把协办以上大学士及杜受田传过来议事。但潘世恩与陈孚恩免传。
大学士们鱼贯而入,侍讲学士杜受田也气昂昂地夹
礼毕,咸丰帝首先讲话:“穆彰阿啊,你是先皇的首辅军机。潘世恩恳请致仕,折子已上了三天。广西的匪是越剿越多,偏偏兵部尚书保昌又病成这个样子。四十八名汉学士参劾陈孚恩擅审大臣,陈孚恩可是你保举上来的。你给朕说说,朕应该怎么办呢?咱大清国就好比当街的铺子,每天都得开门迎客呀!”咸丰帝恨不能把话一气说完。
穆彰阿略想了想,跨前一步奏道:“启禀皇上,奴才以为,潘世恩以八十高龄尚当值大学士,糊涂不糊涂且不必说,每日的上、下朝就苦了他了。奴才以为,潘世恩入仕以来虽历四朝,并无显赫的政绩,武英殿大学士的位置他早该让出。请皇上明察。”
没待咸丰帝讲话,杜受田早跨出一步道:“禀皇上,臣以为穆中堂的话有失公允。潘中堂身为上书房总师傅、武英殿大学士,学贯古今,道德绝伦。虽届耄耋之年,仍能一心一意为国家办事。这样的功勋老臣,怎么能说早就该让出大学士的位置呢?”
文庆这时也道:“禀皇上,臣以为潘中堂不仅是皇上的师傅,还是先皇的师傅,这样的老臣,当朝找不出第二个。何况潘中堂久历军机,从不争权夺位,功名利禄,全凭上头定夺。皇上对潘中堂,该挽留才是。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低头想了想,又问:“穆彰阿呀,陈孚恩这件事怎么处理啊?”
穆彰阿冷静地答:“回皇上话,陈孚恩擅审人犯固然不对,但奴才以为,陈中堂也是有他自己的苦衷。皇上想啊,人犯曾国藩既已被摘去顶戴,押进刑部大牢,那曾国藩就不再是什么大臣。——虽然曾国藩是奴才的门生弟子,但奴才也不敢偏袒。陈孚恩身为刑部尚书,职分所
咸丰帝沉吟不语。
文庆道:“禀皇上,对陈孚恩擅审大臣这件事,奴才有几句话要说。”
咸丰帝道:“文庆,你只管讲就是。”
文庆道:“谢皇上。奴才以为,礼部侍郎曾国藩虽被皇上摘去顶戴,但皇上却并没有明谕革职。也就是说,皇上也只是一时气忿,惩戒一下曾国藩,并不是要将他真的革职拿问。何况,曾国藩也只是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话,罪不至革职。这一点,皇上心里比奴才清楚。按我大清官制,三品以上大员犯罪,须由皇上下特旨指定专人审理。奴才以为,皇上未下旨之时,陈孚恩根本无权审理。陈孚恩也根本不是什么忠贞体国,而是蔑视国法,蔑视皇上,罪大恶极,罪不可恕!请皇上明察。”
恭亲王奕这时道:“皇上,文中堂说的极是,陈孚恩的确有罪,四十八位翰林参的有理。——臣以为,当务之急,应该先把曾国藩放出刑部大牢。当朝二品大员关进刑部不闻不问,不仅违制,也与体例不合,陈孚恩应当问罪。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忽然问杜受田:“杜师傅,你说呢?”
咸丰帝有意不称杜受田的官衔,而称师傅,这就明显地拉近了一步。
杜受田诚惶诚恐地跨前道:“禀皇上,臣以为,曾国藩该不该问罪,暂先别论,陈孚恩却的的确确做得不妥!不知这陈孚恩仗着谁的势力,敢胆大妄为到这种地步!老臣已气愤了一天,今日方一吐为快!”矛头直指穆彰阿。
穆彰阿忍无可忍,忿然道:“杜受田,你才入军机几天,还仅仅是个四品的侍讲学士,就敢指摘朝廷大臣!你不要仗着做了几天上书房的师傅,就这般张狂!——你要知道,我大清开国至今,做过上书房师傅的何止千万,你又算个什么!”
杜受田被说得脸白一阵红一阵,半天作声不得。
咸丰帝看不过,道:“穆彰阿,你不得
穆彰阿跪下道:“奴才一时气忿,请皇上恕罪。”
咸丰帝见各执一词,议不出什么结果,只好道:“都下去吧,容朕想一想。”
众王、大臣谢恩退出。
走出殿外,穆彰阿冲着杜受田等人的背影呸的吐了一口,道:“势利小人,不足以谋!”
王、大臣们都没表态。杜受田权当没有听见,自顾悠悠而去。
大臣们走后,咸丰帝把一等御前侍卫肃顺召进书房。肃顺现
肃顺走进书房,先抢前一步给咸丰帝磕了请安头,便垂手侍立
咸丰帝把几份久议不决的折子递给肃顺,道:“肃顺哪,这是几个题目,朕今天就考考你。交不上答卷,朕可要治你的罪,你可要用心回答。”
肃顺把几份折子一气儿看完,道:“这都是皇上的事,奴才可不敢妄言。请皇上去考别人吧,奴才不敢答。”说着把折子双手递给咸丰帝。
咸丰帝愣了愣,忽然一笑道:“好你个大胆耍滑头的奴才,你笨不说笨,反说什么不敢答!今天朕非让你答。——你说,武英殿大学士潘世恩恳请致仕朕应该怎样做呀?”
肃顺眼珠子转了转道:“回皇上话,奴才以为,潘世恩已历四朝,朝中再无二人可比。已经八十高龄,致仕自无不可,皇上理应恩准。只是——”
咸丰帝急道:“你快说只是什么?”
肃顺答:“只是待遇不可依老例,要优厚一些,这才不寒老臣之心。”
咸丰帝眯起眼睛自言自语道:“按我大清官制,官员致仕或丁忧,不再食俸禄,只一次拿出若干俸银即可。这潘世恩已历四朝,家财自是有一些的,只是——”猛地睁开双眼:“肃顺,你这个狗奴才,不准和朕绕弯弯!你说具体点儿,究竟怎么办才算优厚?”
肃顺答:“回皇上话,奴才以为,可以破格,赏潘世恩食全禄!”
咸丰帝一怔,接着便坐回案边,道:“陈孚恩算不算擅审大臣?”
肃顺低头回答:“奴才说句大胆的话,皇上别生气。穆中堂当权以来,结党营私,飞扬跋扈,朝中结怨甚深。陈孚恩作为他一手提拔的爪牙,不管算不算擅审大臣,都应该剔除军机,着令回籍养病,以消民怨。”
咸丰帝一笑道:“他陈孚恩牛高马大的哪里有什么病?”
肃顺答:“照常理推算,陈孚恩的母亲已九十高龄,皇上可以恩准他回籍孝心。大清以孝治国呀!”
咸丰帝一拍桌子道:“你这个狗奴才!你整天
肃顺道:“回皇上话,奴才
咸丰帝急道:“狗奴才你聋了?——朕问的是郑祖琛,你扯曾国藩干什么?——你忘了,他是穆彰阿看好的人哪!”
肃顺道:“奴才再放肆地说一句,曾国藩明明是先皇器重的人,怎么是穆彰阿看好的人呢?皇上可别看错了!”
“大胆!”咸丰帝一拍案面道,“你敢顶嘴,朕让人扇你的大耳刮子!”
肃顺扑通跪倒,佯作诚惶诚恐道:“皇上息怒,奴才该死,奴才自己扇自己的耳刮子!”说着抬起右手便打,边打边说:“让你胡说八道惹皇上生气!”
咸丰帝摆摆手道:“好了好了,你接着说吧,郑祖琛怎么办吧。”
肃顺跪着道:“回皇上话,奴才不敢说了,再说,舌头该掉了。”
咸丰帝道:“朕让你说,你就说,别耍贫嘴了。”
肃顺这才道:“回皇上话,奴才以为,放出曾国藩,让他戴罪去广西巡抚衙门,实地考察一下郑祖琛的剿匪诸事。郑祖琛剿匪不力或确因不法事激起民变,曾国藩定会如实禀告皇上。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低头沉思了许久,才摆摆手道:“你下去吧。朕还真没考倒你——算你及格吧。”
肃顺跪安退出。
紫禁城内已是灯火辉煌,城外的街道行人也渐渐稀少,正是用晚饭的时候。
曾国藩挨了陈孚恩莫名其妙的一顿打,昏昏沉沉地被拖回到大牢,不久便睡过去。狱卒送过来的饭,他也没吃。
张老娃子见曾国藩的两腿被打得渗出血,就脱下破褂子给曾国藩盖上,他则缩
曾国藩试着动了动,两条腿却针刺般疼痛,内裤与肉已连成一体。
“老丈,”曾国藩呼唤一声,“快穿上褂子,这是大牢,比不得家里!冻出病,可不是玩的!”
“大人,”张老娃子跑得更欢,“只要小老儿不停步地跑,是绝冻不出病的。——您老可是不禁打的。要疼,您就叫。声越大,越不疼。小老儿是试过的,蛮管用。”
曾国藩苦笑一声,顺手把盖
张老娃子愣了半天神,这才重又穿上褂子,道:“大人哪,还有人敢打您这样大的官吗?”
曾国藩动了动臂膀,苦着脸道:“敢打我的官还不只一个哩。——你知道乾隆年间的和珅和大人吗?官至大学士、九门提督,还不是说吊就吊死了!”
张老娃子坐
曾国藩急忙用手捅了捅张老娃子,小声道:“老丈,话不能乱说呀!——咱爷们儿拉点别的闲话吧。你是怎么进来的呀?”
张老娃子猛地一瞪眼道:“您老问我,我问谁去呀!我
曾国藩接过窝窝
张老娃子回答:“小老儿是饿惯了的人,只要给口吃的,就能挺上两天,大人咋个能比!”
曾国藩的心里感叹一声:“大清国的百姓苦啊!”便一口一口地吃起来。
一个窝窝下肚,身上有了力气,曾国藩忽然有些奇怪起来:入狱前,他的癣疾本已
他捋起袖管,见胳膊上已结了厚厚的痂——这是癣疾熟透了之后将近愈合的征兆。他愈
见曾国藩趴着愣愣的,张老娃子小声地问:“大人,皇上该不会吊死您老吧?”
曾国藩猛地惊醒,随即叹口气道:“君让臣死,臣不敢不死,只是别连累族人为最好!晚辈祖上几代务农,虽不光宗耀祖,倒也平平安安,算是没有辱没亚圣的贤名!如今,几个弟弟也都进了县学成了秀才,晚辈的顶子也成了红色。——家当中,可缺父少母,但不可无家长;一族当中,可以无做官的人,但绝不可缺秀才!秀才是希望之火,秀才是明理之炬,秀才是书香的根基呢。”
张老娃子把嘴张成半圆,许久才道:“大人讲得这些话,小老儿是听不明白的。小老儿只知道,不糟踏百姓的官兵是好官兵,能让百姓吃饱饭的皇上是好皇上!刚才大人提什么秀才,怎样的人家能蹦出一个秀才呀?那得几个菩萨保佑啊?就拿我们村来说吧,六十年光景,去年才出了一个秀才,全村唱了三天大戏呢!祖宗都跟着沾光啊!大人哪,那面子阔的,小老儿到死都忘不了!啧啧。”
张老娃子闭住嘴,沉浸到自己的美好回忆中去了。
□望着老娃子,曾国藩一阵悲哀:民智不开,圣人无奈!呜呼!
第二天早朝时分,刑部的满郎中和一名下级官员来到大牢中,把曾国藩提出大牢,一直押往勤政殿。
曾国藩默默地跟着,心里七上八下地乱揣度。
进了大殿,见两班文武王、大臣们都分列两旁站着,咸丰帝端坐
“曾国藩,你近前来,朕有话问你。”咸丰帝
曾国藩只好爬到以往王、大臣奏事的地方,一头到地道:“臣曾国藩给皇上请安!”
曾国藩故意把“臣字”喊得响亮,想以此试探皇上对自己的态度。
咸丰帝理也没理,只是对旁边站着的值事太监点了点头。
值事太监跨前一步,手捧圣旨宣布:“武英殿大学士潘世恩听旨!”
潘世恩跨前两步,正好和曾国藩跪
太监一字一顿念道:“武英殿大学士潘世恩,立品端方,学问醇正,由乾隆癸丑科一甲一名进士,授职修撰,已历四朝,超登揆席,晋加太傅,赏戴花翎,赏用紫缰,赏穿黄马褂,恩眷益隆。服官五十余年,小心勤慎,克称厥职。准其致仕,赏食全禄。钦此。”
潘世恩被感动得热泪盈眶,连连叩头谢恩。
值事太监继续宣诏:“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陈孚恩听旨!”
陈孚恩一愣,急忙跪到前面,听太监一字一顿念道:“刑部尚书陈孚恩,其母已年逾九旬,累次上折恳请归籍侍养。朕念其孝心,准其所请,着接旨日起,即开缺回籍。钦此。”
陈孚恩听完圣旨先是一抖,接着大声道:“禀皇上,臣有话讲。”
咸丰帝摆摆手道:“陈孚恩,你讲吧。”
陈孚恩说了句“谢皇上恩典”,这才道:“皇上,刚才圣旨把奴才听糊涂了。奴才的老母已于十年前故去,奴才并没有上折请求回籍养老母啊!皇上大概记差了吧?”
咸丰帝表情木木的,许久才道:“老母死了,老父总该有吧?”
陈孚恩大声道:“奴才的老父也已于五年前故去了。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愣了愣,问:“原籍还有什么长辈呀!”
陈孚恩想了想道:“回皇上话,原籍只有一个出了五服的叔叔,今年正好七十岁。”
咸丰帝马上满面笑容道:“这就对了嘛!——你领旨谢恩吧。”
陈孚恩还想说什么,值事太监却开始接着宣旨:“礼部侍郎曾国藩听旨:礼部侍郎曾国藩,直言谏事,忠勇可嘉,着即日起兼署兵部右侍郎。望该侍郎一如既往,忠诚谋国。钦此。”
曾国藩呆了半晌才叩头谢恩。
曾国藩糊里糊涂地被咸丰帝一句话给扔进刑部大牢,又让尚书陈孚恩糊里糊涂地给打了三十大板,现
曾国藩穿着脏兮兮的补服,头上戴着吏部
府邸里倒是静悄悄地无一丝声息,曾国藩叩门时,心中还
曾国藩叩动了两下门环,里面传出一个嘶哑的声音:“客人请回吧,我家老爷出皇差了,不
曾国藩按捺住满心的感动,心平气和地回答:“老爷的皇差已经办完了!周升啊,你开门吧。”
大铁门呼啦啦被打开,出现
曾国藩吃一惊,小声问:“周升,咋了?如何这般模样?”
“老爷,可把您盼回来了!”周升因为激动,已忘了请安,两眼只是哗哗地淌泪。
他把曾国藩让进门里,又慌慌地关上大门,这才道:“老爷,礼部来人说您老触犯了国法,被投进了刑部大牢!苟四哥几个回来也说是真的。大家都知道您老是无辜的,早晚能回来,可钱庄的人就盯上来了;前儿个来人要搬您老的《廿四史》,小的们好说歹说总算劝住了,昨天来又说要把轿子抬走顶账。不是苟四哥几个提前把轿呢摘了下来,轿子不被抬走才怪呢!刚才您老敲门,小的以为是钱庄来扒房子呢。——大人哪!您老的官服呢?”话毕,这才想起来擦眼泪。
曾国藩苦笑一声没有回答,抬腿进了书房。
刚坐定,刑部送官服的人到了,却原来是刑部侍郎何桂清。
何侍郎亲自来曾府送官服,曾国藩大感意外。何桂清却自有道理:一则赔理,一则也是想借此机会,结识曾国藩。
曾国藩以同仁礼见过,周升泡过一壶茶端上,两个人这才坐下来。
何桂清刚说一句“曾大人受苦了”,李鸿章等一班翰林已大踏步走了进来;见何桂清
何桂清知道曾国藩与这班翰林公关系非比寻常,就只好告辞,口称“改日再来府上叨扰”,留下官服朝珠,乘上绿呢大轿而去。
众翰林这才重新向曾国藩请安,气氛自然也活跃多了。
何桂清是云南昆明人,字丛山,号根云,道光十五年进士,选庶吉士,授编修。道光二十八年,曾国藩已是礼部侍郎,何桂清则刚熬到正四品鸿胪寺卿入值南书房,为道光帝讲解《大学》。这年的二月,他通过教堂的一房亲戚,为大学士穆彰阿买了几包夜御十女而不衰的春药,博得穆相爷的好感。于是青云直上,半年就升至从二品的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年底就升授了兵部左侍郎、户部右侍郎,一直到刑部左侍郎,创造了大清官员一年四迁的奇迹,被京师传为趣谈。百官皆云:饱诗书不如饱尝春药。
□曾国藩耻于与此流为伍,但
“何大人来看恩师,恐非仅为送一官服吧?”翰林院庶吉士匡路同当先讲话。
李鸿章也道:“像何大人这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恐怕轻易是不会到同仁府上坐上一坐的。莫不是他又得了什么风声,敢则恩师要入阁拜相?”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何侍郎亲送官服到敝府,是不想结怨于朝中的任何人,这是何丛山的聪明之处。像本部堂这种人,能到目前的这个位置,已是破格提拔了。不像你们敢说敢为,虎虎朝气。唉,有一天,为师能被外放做上两任学政,正儿八经地教几名门生,就知足了。我大清国不缺官员,不缺军机大臣,缺的正是肯静下心来做学问的人啊!——少荃哪,我说得对吗?”
李鸿章未及回答,周升这时拿着一张拜客的帖子走进来,把帖子递给曾国藩,道:“老爷,湖广会馆的人送了张帖子。”
曾国藩展开一看,随口吩咐一声“备轿”,又举了举帖子冲众人道:“本部堂今晚做东,各位都随本部堂到湖广会馆吃豆腐。”
李鸿章笑着道:“有我们
李鸿章知道曾国藩平素重学问不重官位,不肯请高官吃饭却肯为大学者破费。
曾国藩边换便服边道:“去了不就知道了?”
众人就簇拥着曾国藩走出去。
到了湖广会馆,众翰林才知道原来是唐鉴唐镜海先生到了。
曾国藩一见唐鉴,当先跨前一步就行大礼。
唐鉴一把拖住,哈哈大笑道:“老夫现
曾国藩脸色一红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恩师不受门生一拜,门生是断断不肯坐的!”挣扎着,勉强行了半个礼,这才坐下。
众翰林也都一一和唐鉴见过礼。
会馆的账房奉上茶来。
李鸿章略坐了坐,便走出去安排宴席事宜。
曾国藩两眼望定唐鉴,见唐鉴是愈
曾国藩动情地说道:“屈指算来,恩师已近三年没回京师了,还这般健康,真乃国家之福啊!”
唐鉴略沉吟了一下,道:“老夫是奉诏参加宣宗成皇帝奉安大典的,刚刚从宫里面圣回来。涤生啊,老夫听会馆的人讲,你
曾国藩道:“恩师啊,刑部大牢能关得天下所有人,为何关不得门生啊?”
唐鉴没有接曾国藩的话茬,而是自言自语道:“广西这次匪事大概要闹点大乱子,那姓洪的如果不及时拿下,后果不堪设想。老夫已向皇上推荐了林则徐林大人。”
曾国藩道:“林大人不是
唐鉴道:“可不是嘛,要不地方官怎么一直置若罔闻呢!——老夫早就说,夷人
曾国藩答:“谢恩师挂怀,都还好。恩师饭后就同我回舍下去歇吧,虽粗茶淡饭,也还干净,门生也好早晚请教。如何?”
唐鉴大笑道:“谢了,老夫
曾国藩正要讲话,李鸿章这时进来道:“饭菜已经摆好了,请大人们入席吧。”
众人于是去饭厅用餐。
唐鉴坐了上首,曾国藩坐了二位,依次为李鸿章等十几名翰林。
唐鉴既是海内闻名的学者,又是天下公认的豪饮学士,而曾国藩却是酒不沾唇的理学大师。按大清官制,国丧期间,京师内外是严禁聚会娱乐的。——家宴自然不
所以,一坐下,曾国藩便提议,以茶代酒,具体事宜由李鸿章安排。
于是,每人的面前就都摆上了茶水。
曾国藩尝了一口,知道是龙井;唐鉴也尝了一口,吧吧嘴没言语。
李鸿章这时笑道:“唐大人素喜淡茶,学生是早就知道的。不知味道可对口?”
唐鉴道:“对口,对口,孺子可教也!”心里想的却是:此子的将来不可限量!
唐鉴很少论人,但他却清清楚楚地说了一句“孺子可教也”,分明是褒扬李鸿章。曾国藩一愣。
唐鉴的茶杯里装的是酒,这正是李翰林的机敏之处。
第二天早朝,咸丰帝当廷诏告了宣宗皇帝与仁宗孝和睿皇后的奉安日期,同时宣布,国丧期间,吏部的官员引见照常进行。
退朝后,又同时有三个谕旨下
第一道谕旨是:
第二道谕旨是:升授肃顺为内阁学士。
第三道谕旨是:钦命刑部侍郎何桂清为江苏学政,望该员即日到任整饬江苏学治。
林则徐是大清的有功之臣,虽因夷案而被治罪,但很快就起用;如果不是病魔缠身,他就是上十个归籍养疾的折子,道光帝也不会应允。看咸丰帝的意思,林则徐的身体似已康复,广西“剿匪”之重任,顺理成章非他这样的能员莫属了。
肃顺迟早都要由后台走向前台,曾国藩只是没有料到会这么快。
何桂清的外放也
曾国藩把吏部的这份录有圣谕的官报进案头的箱子里,随手拿过已经写好但尚未递进的“奏请简大员查广西剿匪真相,监察御史曲子亮就算闻风而奏也无罪”的折子袖起来。他已经思考了一天一夜,仍举棋不定。递,还是不递?奕□这个跛子皇帝的反复无常,让曾国藩真有些怕了。皇上反复无常,臣子势必手足无措;皇上言而无信,臣子势必心存疑惧。从古到今,莫不如是。
部值事入报:刚刚升授的内阁学士肃大人来礼部签到。
曾国藩急忙迎出去。
肃顺满面红光,已见过礼部的满、汉二尚书,正往曾国藩的办公房走来。
按大清官制,内阁学士是从二品,礼部右侍郎是正二品,肃顺是理应步行至曾国藩的办公房中以下属见上司的礼仪见过曾国藩才对,曾国藩是无需迎出去的。礼部左侍郎是满官荣向,此时告假
一见曾国藩迎出来,肃顺紧走几步,老远就向曾国藩问安。
“曾大人,下官向您老请安了。请受下官一拜!”说着就要行大礼。
曾国藩抢前一步拉起肃顺道:“肃大人快不要折杀本官!”
两个人一路厮让着跨进办公房。
值事官急忙泡了茶摆上,又向二位大人请了安,这才退出去。
肃顺笑着对曾国藩道:“下官以后可以经常侍候大人了。”
曾国藩知道肃顺
肃顺微微一笑道:“‘能臣’二字下官可不敢当,但眼下的局面也真够皇上烦心的。——昨个晚上听皇上说,银库的存银只剩下一百七十余万两!广西还得增兵、增饷,林中堂的身体也不知能不能坚持到广西。——这大清,是全让一些庸臣给败坏了!”
曾国藩吃惊地瞪大双眼,他不相信这话会出自一位从二品的内阁学士之口,看肃顺的意思,大有替皇上整顿朝纲之心。
又是一个鳌拜!曾国藩
曾国藩把折子悄悄地拿出来,悄声道:“有一个折子,本官拿不准是递还是不递。——请肃大人给拿个主意吧。”便把折子递过去。
肃顺毫不客气地接折
肃顺忽然想起听他讲话的人正是穆彰阿的首席弟子。
曾国藩顺势道:“肃大人走好。”
肃顺毫无顾忌地大步流星走出礼部衙门,乘绿呢大轿而去。
午饭后,曾国藩便将折子递进宫去。
回到府邸,大理寺卿、唐鉴的座下弟子,也是国内著名的理学大师倭仁,正
曾国藩的轿子一进大门,周升便已告知倭仁来访多时,曾国藩见院内果然多了台绿呢大轿,就急忙下轿,边推门边道:“有劳恩师久候了!”
倭仁则慌忙站起来,一边见礼一边道:“下官是不请自来,叨你一顿豆腐!”
曾国藩一边还礼一边道:“荣幸荣幸。——来人,快换新茶。”一边忙不迭地更衣,又让倭仁升炕。
论官阶,倭仁是正三品,曾国藩是正二品,但因为曾国藩专跟倭仁学习过程、朱理学,所以曾国藩一直把倭仁同唐鉴一般看待。管倭仁是唐鉴的座下弟子,曾国藩仍师事之。
曾国藩亲自给倭仁斟了一杯茶,道:“门生近一年来没去府上拜望,还望恩师宽恕。”
倭仁道:“涤生啊,你我同入镜海师之门,能称我一声师兄已是高攀!你再一口一个恩师地叫,我可是要承受不起了。咳,涤生啊!你的性格我还不知道吗?你哪里是什么忙于公事,你是不想落结党的骂名啊!”
曾国藩笑一笑,不置可否,却抬头对外面道:“告诉厨下,晚饭加个猪皮冻、加个花生米——要油炸的那种,再去沽一斤老烧酒。”
外面答应一声,分明是刘保的声音,脚步声则渐渐远去。
“咳!”倭仁叹一口气,道:“涤生啊,听说,你这府邸还是赁的?”
曾国藩道:“老同僚啊,京师里的房子我如何能买得起哟!——不赁房,让这十几名下人住会馆不成?所幸这几年大、小总能有个缺份,还能过得去。这么一大家子,有半年不得缺份,轿夫我都用不起呀!”
倭仁沉思了一下道:“下个月,不知你我还能否领到俸禄。昨个听文中堂讲,山东、河南无缘无故地
曾国藩一愣,问:“照常理推算,这个季节黄河不作怪呀?”
倭仁道:“谁说不是呢!听穆中堂和季中堂讲,这次水势好像特猛,沿河大堤有十几处溃口,两岸有十几县淹得片瓦无存。——国库仅存银一百多万两,你让皇上拿什么赈灾呀!听说广西那个姓洪的已闹得很成气候了,占据了大半个广西去。昨儿晚上皇上把穆中堂好顿骂,听说恭亲王也挨了两句训呢!”
曾国藩忙问:“皇上不是让林中堂去广西督办军务了吗?”
倭仁道:“林则徐
曾国藩万没想到广西的“匪事”这么严重!姓洪的都占据了大半个广西,京师百官还跟没事儿人似的,而国库乏银的情况也进一步得到了证实。曾国藩的一颗心霎时悬起来。
倭仁见曾国藩没言语,便掏出随身携带的水烟吸了起来。曾国藩原本已戒了纸烟了,这时一见倭仁吞云吐雾,嗓子也开始有些痒。他本能地冲外面喊:“刘横啊,去到周升那儿给我要棵现成的纸烟来。”
外面答应一声,分明是刘横。
倭仁笑着把水烟枪递过去,道:“你不嫌弃下官的口嗅,也将就着吸一口吧,是正宗奉天府的大金叶,劲道好足。”
曾国藩接过来,轻轻吸了一口,马上便剧烈地咳了起来。他把水烟枪还回去,边咳边道:“这哪是大金叶呀,分明是大金枪啊!行了,我是过足瘾了。”
刘横这时走进来,空着手道:“禀大人,周升说,他也跟着戒烟了。——大人,小的去买些来?”
曾国藩摆摆手道:“算了,戒了就戒了吧。刘横哪,问一下厨下,饭菜可好?”
刘横答:“回大人话,饭菜已好多时,就等大人示下了;是摆到客厅还是摆
曾国藩道:“倭大人不是外人,就摆
炕桌摆上来之后,最先上来两小盘子欧阳夫人走前腌制的湘菜:一盘香竹笋,一盘霉豆腐。
曾国藩指着盘子道:“这是贱内最拿手的两样咸菜,整整腌制了两大缸,饭后我让唐轩封两坛让嫂夫人尝尝。”
倭仁道:“听镜海师讲,涤生近几年每年都让家人给捎来几坛自制的咸菜,不知真也不真?”
曾国藩道:“说出来让大人笑话了,这是我给家中女子所定的功课。凡我家中女子,不仅每人亲手给我腌制一坛咸菜,还要缝制一双布鞋。我每年都能到十几坛咸菜,五六双布鞋。咸菜偶尔送人一二坛,布鞋却全让下人穿了。”
倭仁捻须笑道:“真不愧亚圣的后人。好!好!真是我大清一等一的家庭。”
这时,桌上又摆上四菜一汤:一盘豆芽炒肉丝,一盘油煎豆腐,一盘街上随处可见的猪皮冻,一盘油炸花生米,一花碗翡翠白玉汤——所谓翡翠白玉汤,其实就是白菜汤,切得倒见功夫,也算小菜大作了。
一会儿,李保又端上来一壶烫得滚热的烧酒和一碗白米饭。
曾国藩举箸相邀:“老同僚,我这侍郎当得寒酸,吃食也寒酸,就将就着凑合一顿吧。”
倭仁知道曾国藩不饮酒,也不谦让,便先自斟了一杯酒,用舌尖舔了舔,吧吧嘴道:“涤生啊,饭后让李保去我那儿取一坛‘女儿红’吧。这铺子里零沽的酒,水兑得比酒多,如何待得客?你现
曾国藩笑了笑,端起碗便吃起来,边吃边道:“什么四郎五郎,都没六郎的能耐大,咱们还是填饱肚子再说吧。”
倭仁知道曾国藩是拿大宋杨家将的故事来解嘲,便放下酒杯道:“涤生啊,不是老哥说你,你这样苦自己,就能救大清了?候补官员拜访,都要递红包啊,门生弟子更是不能少啊!你真要当一辈子不荤侍郎啊?——不纳妾可以,可总不能满府上下连点儿胭脂气都没有啊!我明天荐几个丫头过来,弄茶弄饭也干净些。”
□曾国藩笑着放下碗道:“文中堂来我这里一趟,要给我买个如夫人送过来,你又要给我荐什么丫头。——咳,我连鸭头都吃不起,还能用得起丫头?你让我过几天省心的日子吧。对了,我问你,刚才说什么不昏侍郎,我怎么闻所未闻?——你可不能绕着弯子骂我!”
倭仁连干了两杯酒,笑道:“你呀,出了府里就是衙门,出了衙门就是府里,你难道就不知道咱京师的老百姓成天说些什么吗?——你明儿去听上两场戏,再到茶馆里喝上半天的茶,就会知道老百姓是怎么看咱们这些官员了。”
曾国藩不解:“市井之论不足为凭。——何况戏园子茶楼,那都是闲人的去所呀。你让我到茶楼去泡上半天,那礼部的事情谁来办哪。——你就能丢下大理寺的事情不管,跑到园子里看戏去?——咳!李保,添饭!”曾国藩已吃完一碗白米饭。
李保应声而入,接过曾国藩的碗走出去。
曾国藩接着问倭仁:“老百姓都怎么说?”
倭仁笑道:“老百姓都说,大清国当今有一个十品宰相,有一个食人的王爷,有一个不荤侍郎。十品宰相说的是穆中堂,每饭必有十荤十素才能进食;不荤侍郎说的就是你,说你食素不食荤,后来又演义成你是清官不是昏官;食人的王爷是说咱僧格林沁王爷,一年当中总要煮几回人肉吃,时间长了不吃人肉就生病。——贴切不?”
曾国藩笑道:“这些闲汉子,倒真能抬举我。——我吃素不吃肉?我不知道肉香?——我是没银子!其实我要是常年能保证吃素,倒还真满足了!我是有时素都吃不上啊,只能吃自家腌的咸菜。——咳!说句真心话,我真想辞去这侍郎不做,到岳麓书院和镜海先生一道,悠悠闲闲地做几年学问,教几个弟子,真是神仙也不换的生活呀!”
李保这时把饭送进来,倭仁一见,把酒杯一推道:“给我也上饭吧,这酒还是留着招待别人吧。”
□李保很快便给倭仁送进来一碗饭。
倭仁把碗接
曾国藩却只顾大口地吃饭,一粒稻谷也没见往外挑。
饭后,又饮了一回茶,倭仁才告辞回府。
曾国藩让唐轩给装了一坛腌菜放进倭仁的轿里,倭仁笑着下。
送走倭仁,唐轩重新沏了壶茶,曾国藩和唐轩边饮边谈。
“老爷,一直想和您老坐下拉拉话,可总没得空。——我想告几天假。”
“你来了有一年了吧?——你打来这还没出去过呢!”曾国藩啜了口茶,“是该回去看看。”
唐轩道:“十天前家乡捎信儿来,家母和邻居怄了场气,病倒了。我正想告假,您老偏偏又惹皇上生了场气,这事就压下了。”
曾国藩道:“咱还有多少银子?”
唐轩道:“账上的银子还有五百两,只是咱还欠钱庄七百两呢!您老
曾国藩想了想道:“你明天一早就上路,先拿三百两给令堂瞧病。如果不够,让人捎个信来,我再给你筹。”
唐轩摇摇头道:“大人哪,您老的心意我领了。工钱除了给家里捎回去一些我还剩一些,想来五十两银子也够了。我把账跟老爷核一下,咱府上现
曾国藩把账往外推了推,没有看,而是望着唐轩道:“湘乡最近能捎一笔银子过来,还钱庄的钱绰绰有余。——礼部今年的养廉银子是三千六百两,兵部还能给四百两。这四千两银子就快给了,咱这一大家子,眼下还饿不着。”
唐轩道:“您老咋又忘了,轿夫们可是半年没给工钱了。前些日子咱家每人做的新衣服,还没跟裁缝铺算账呢!”
曾国藩道:“湘乡的银子到了之后,先把京里的老账清一清。你列出个明细,让李保或周升去办这些。——你先拿三百两。平时可以咬牙挺,老人病了却不能挺。什么都能挺,只有孝心不能挺。你不拿这三百两,我就不要管家了!——你看着办。”
说毕,自顾饮茶,再不言语。
唐轩站起身,向曾国藩深施一礼道:“唐轩代老母谢过大人!”眼里忽地闪出泪花。
曾国藩这才道:“好了,早些歇吧。把老人家的病治好,快些回来。”
唐轩点点头,捧着账簿默默地退出去。
第二天,唐轩便踏上了回乡的路,账簿则交给了周升。
下人们以后又开始拿周升寻开心,说周升升署了管家。周升也不恼,打趣儿道:“算是署个缺吧。”
第二天早朝,咸丰帝阴沉着脸,手举着一个折子道:“山东和河南的巡抚衙门一天就给朕上了两个告急文书。昨天,朕又接到河道总督八百里快骑递的加急文书。——朕查看了一下,以往黄河闹潮都是八九十这三个月份,今年可怪,朕刚登基,它倒闹上了。你们都说说吧,朕就搞不懂,我大清开国以来
工部尚书柏葰出班奏道:“启禀皇上,奴才这几天查看了一下水志和河志,黄河汛期一般都
这话等于没说。
咸丰帝气得脸色铁青,但又找不出更好的理由来反驳,便把两眼定定地望住了排
“曾国藩哪,”咸丰帝有气无力地说,“你是汉人,又对中原文化研究得透,你给朕说说,真有什么河神
曾国藩跨前一步跪倒
咸丰帝微微点了点头,忽然又问:“杜师傅,你也是个老学究了,你说呢?”
杜受田跨前一步跪下禀道:“禀皇上,老臣以为,柏大人和曾大人讲得都有道理。黄河不
咸丰帝摆了摆手:“你们两个退下吧。——穆彰阿,你说说吧。”
胖大的穆彰阿出班跪下,低头答道:“回皇上话,奴才以为,应该先赈灾。”
咸丰帝道:“朕已经从湖南、湖北征调了一百万担粮食,还应该再拿出一笔银子来加固河堤,堵住决口。这笔银子从哪出呢?”
众大臣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敢言语。
曾国藩出班跪下禀道:“禀皇上,微臣以为,救人如救火,这笔银子应该先从银库中出,先把黄河决口堵住为上。”
咸丰帝愣了愣,叹口气道:“广西剿匪需要一大笔银子,今年的俸禄和恩俸还没有放,银库已经两年没有进银了,哪还拿得出这么一笔银子!”
“禀皇上,”曾国藩继续讲话,“臣以为,官员的俸禄和恩俸可以缓放,剿匪与赈灾才是重中之重。请皇上明察。”
曾国藩话音刚落,黄胡子的蒙古王爷僧格林沁一步迈出,低头奏道:“禀皇上,曾侍郎纯属胡说八道!俸禄的
咸丰帝不言语。
恭亲王奕也出班低头奏道:“禀皇上,臣以为,俸禄和恩俸可以缓
咸丰帝无奈地摆了摆手:“你们都下去吧。”便颓然地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