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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流言

孟氏虽有心遮掩这些怪像, 却想不出说辞,还是夏莳锦机灵,趁着夫人们来同她道喜敬酒时, 便笑着说起:“今日我母亲原是备了筵席要在紫薇园宴请大家的,奈何起了风, 外间用膳恐会吃灰, 这才将筵席移入厅内, 还请诸位莫怪。”

未来太子妃如此说, 在座的自然都只有附和的份儿, 纷纷道:“夏娘子说的有理。”

倒也不见有人生疑。

只是今日来的都是些贵眷妇人,都是同孟氏白氏一辈的人,其实夏莳锦同她们是有些说不上话的, 不过念着大家是冲着她而来, 也不好饭中离席。

是以硬着头皮用完了饭,终于等来母亲招待茶水。

品茶的时间,通过是夫人们大肆八卦的时候。这阵子的话题, 自然离不开段莹去西凉国和亲这一桩事。

“侯夫人可听说过那西凉国先皇后之事?据闻先皇后于二十多年前失踪后,西凉皇帝再未封过一个妃子, 对先皇后可谓深情!”

“我倒是听过,且我还听说西凉国有个不成文的风俗,子可承父妾!”

“还有这等事?不过还好只是妾,不然和亲公主嫁过去可就……”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 在原配面前, 继后亦是执妾礼的。和亲公主如今也只能盼西凉皇帝长命百岁,莫要走太早。”

……

众人说的热闹, 甚至有些肆无忌惮,个中因由, 自然是因为段莹也曾妄想过太子妃之位,是以她们便理所当然的认定夏家人爱听这些。

毕竟成王败寇,哪个胜利者不想多听几句落败者的狼狈呢?

大家拿这些来闲聊,不过是想取悦于未来的太子妃,然而夏莳锦却是当真不爱听。

就在她打算找个借口先离开时,门外却传来一个慌慌张张的声音:“不好了,安逸侯夫人,您快去紫薇园看看吧,那些花树怎的都枯萎了?”

说这话的,是宣威将军的夫人。

刚刚夏瑶为众人分茶时,不小心将茶水洒在了将军夫人的衣裙上,便主动为将军引路去更衣。然而这条路正巧要路过紫薇园,将军夫人也就将紫薇园的景象一收眼底了。

若换作其它夫人,多半会睁只眼闭只眼假装没看见,可这将军夫人是直来直去的性子,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是以一回来便将此事告诉孟氏。

她自是没想到,孟氏早就知道了。

如此,安逸侯府紫薇花一日败尽的事情还是没能瞒住。

众位夫人也觉尴尬,本是想来侯府攀交情的,谁知竟看到了这样不吉利的一幕。这很难不让人联系到圣上赐婚的事上,倒像老天对于夏家姑娘不适合做太子妃的警示。

待将宾客们送走之后,孟氏便让慧嬷嬷去将今日进过紫薇园,和有机会接近黄金鲤的所有下人都招集至前院,打算审问一番。

然而刚才的事,已是将孟氏气得头疼欲裂,才刚问没两句,就以手扶额有些立不住,慧嬷嬷见状只得先扶她回房休息。可孟氏却不安,夏莳锦便哄她:“母亲先去歇着吧,这里我来处理。”

之前几回事情女儿也处理得得心应手,且女儿迟早是要入宫独当一面的,故而孟氏也愿放手给她干,于是点了点头,便由慧嬷嬷扶着回去了。

夏莳锦先将下人们进过园子,以及接触黄金鲤的时间问了一遍,最后发现问题就出在巳正到午初这段时间。可这段时间内进出的下人,皆是为布菜而去的,并没有单独行动的人。

这时夏瑶却来提醒夏莳锦:“三妹妹可曾想过,兴许动手的人,不是侯府里的下人,也许是今日入府来的其它人。”

夏莳锦倒不是没有想过这点,不过她先前也去问过了,今日往府里送菜送肉的商贩虽有几家,却都是在小门送下东西就快速离开,根本不曾入过二门,也就没机会接近这些地方。

见夏莳锦还是不上道,夏瑶干脆提示的再清楚一些:“三妹妹,其实今日除了下人之外,在这个时间段靠近过那边的,还有一个人。”

夏莳锦疑惑地瞧向夏瑶,“二姐姐是说谁?”

“姜大夫。”

“姜宁儿……”夏莳锦眉头蹙起,立即将注意力放到此人的身上。

她刚刚倒是真将此人给忘了。的确身为医者,姜宁儿的确是有这个能耐,在极短时间内毒死鱼儿,毒枯花树。

要说动机,姜宁儿也比府中的下人更有动机,毕竟她是贺良卿的人,若想为了贺良卿对付自己,也不足为奇。

是以夏莳锦便让水翠先去医馆附近,打听一下姜宁儿的事情。

未到晚饭时水翠便回来了,将先前打听来的消息一股脑全说了出来:“小娘子,这个姜宁儿的父母和祖辈,原本就都是行医的,一手金针刺穴的本事也是师承她的父亲。后来她父母突然亡故后,便投靠了贺夫人,说是愿意在贺夫人身边做个使唤丫头,可贺夫人却待她极好,还让贺良卿拿出俸禄和赏银来给姜宁儿开了一间医馆。”

“原来是出身杏林世家,难怪医术精湛。不过她父母是因何突然亡故的?”夏莳锦对这点略有些好奇。

不过这些私隐就不是三言两语能打听得到的了,水翠摇了摇头。

如今只有怀疑,并无任何证据,夏莳锦自然不能贸然去找姜宁儿对峙。是以她又请府医去检查那几尾黄金鲤,看看它们是因何而死的。

树不好查,但查明鱼儿的死因却是不难。

很快府医就有了结果,“三姑娘,这些鱼儿的确是被毒死的,死于金松草。”

“金松草?不知这药平时用作何用?”

“三姑娘,这金松草平日可作镇痛之用,但一般很少有人用它,因为金松草自带毒性,副作用也是十分严重。那些鱼儿正是为这副作用而杀。”

夏莳锦了然的点了点头,请府医先行离开。她明白此事若想求证下去,只怕不是一朝一夕,最好是先不动声色,等姜宁儿隔日来府里时,再行试探。

如今已过了头三日,后面祖母的施针便是要隔日才进行一回。

然而谣言却是没有功夫等夏莳锦慢慢去查明白真相,翌日时这消息便在满京城传开了。

“你听说了没,昨日安逸侯府设赏花宴,然而紫薇花却在一瞬间全凋谢了!前去赴宴的贵人们便只能看那光秃秃的树枝!”

“不仅如此,之前太子送给夏娘子的黄金鲤也一时之间全死光了!”

“所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这是上天在示警,看来这夏娘子果真还是承受不起太子妃之位啊!”

……

流言似插了翅膀一般,一日之间传遍汴京城的大街小巷,一时间茶馆里、酒肆里、戏楼里,人们茶余饭后的八卦,从那远嫁西凉的和亲公主段莹,改为了夏莳锦。

过去人们便都传,刘皇后嫁给当今圣上之前,太上皇曾在一众官家小姐中权衡。后来顺意坊的银杏树居然开出了凤型,而这顺意坊便是刘皇后所住的地方。于是太上皇便不再犹豫,将太子妃人选定为了刘皇后。

可见天家也是极信这些的,于是人们都在纷纷猜测,不知这回的事宫里听说之后,太子可还愿意娶这夏家的姑娘。

就在外界众说纷纭,人人都在看安逸侯府的笑话,而夏莳锦这边也一时找不出任何头绪来时,门房却突然来报。

“三姑娘,太子殿下已至门外!”

夏莳锦微微一怔,便即猜到什么:“殿下是如何来的?”

“乘金辂车来的!”

果然如她所料,段禛这回来安逸侯府找她,完全就是来给她撑场面的。显然他也听了今日传遍大街小巷的流言,所以才会如此兴师动众,要展示给百姓们看,他是不会为这点流言所动的。

夏莳锦到门外时,夏罡和孟氏都已经到了。

段禛下了金辂车,堂而皇之的进了安逸侯府的大门,并与安逸侯把臂相互谦让。

他这一路从宫门行来,已经吸引了无数围观的百姓,许多人都是从宫门一路跟着跑来这里,眼看着太子进了侯府的大门。

这下那些拿夏莳锦打趣的流言便不攻自破了,太子怎会为一棵树几尾锦鲤就改变心意?

而这时听到太子驾临的白氏,也匆忙带着夏瑶来门前接驾,路上白氏步子走得急,夏瑶却在旁一个劲问:“母亲,人们都说太子殿下风光霁月,文武双全,可当真有这么好的人么?比祁家哥哥还好?”

一听到祁家,白氏就不喜,“祁家那小子怎配与太子殿下相提并论?瑶儿,母亲来汴京之前就告诉过你,你同祁家那小子的婚事不作数了!”

第112章 报仇

被母亲这样一说, 夏瑶也有些不服气:“我和祁三公子庚贴都换过了,岂是说反悔就能反悔的?”

且她才不信这世上能有男子比祁三公子好!太子又如何,就算身份尊贵, 可是会有祁三哥那样的相貌和文采么?外界的赞颂未必可信,多半是因着他的尊贵身份才拍起的马屁。

夏瑶正这般想着, 蓦然看见前方有许多人簇拥着往府里来, 不由就地驻了足。

白氏原是想再斥责她几句, 见有人往这儿来了, 也只得暂先收了口。展眼打量着那些人, 想着太子殿下是否就在其中。

今日段禛来安逸侯府,既是为了作给外人看的,仪仗自也是庞大的。就见数十名禁卫打头, 在前净道, 入了院子便自觉列队在两侧,让出中间的宽道来供殿下和夏家人行过。

段禛自是行在最前头,一袭筠雾底儿的锦绣服外面罩着件玄色的轻裘, 走起路来飘摆拂动,濯濯身姿, 盛气逼人。加之冷峻高贵的面容,叫人既望之一眼难移视线,又不自觉的心生畏怯。

陪段禛行在最前的还有安逸侯,夏莳锦和孟氏则落后几步。不知是不是吹了凉风的关系, 夏莳锦走着走着蓦地咳嗽了一声, 前面的段禛便即顿住脚步,转身关切的看着她:“可是着凉了?”

如今已是八月的时节, 夏莳锦却连件斗篷也未披,段禛不等她回答, 就先解了自己的玄裘细心给她披上。

若是私下如此,夏莳锦倒也习惯了,可这会儿不仅当着自家人的面,还有刚来的大娘和二姐,夏莳锦难免有些别扭。婉拒推让:“不必……”

可段禛的手按在她的肩头,她推不开那衣裳,觉得再让下去反倒更叫人看热闹,最终还是欣然接受了。只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也不好太过坦然无礼,便微微颔首:“谢殿下。”

无论是她见外的动作,还是生分的称呼,都叫段禛心下有些不爽,可倒底人多眼杂,暗暗叹了口气,转身继续随安逸侯往里去。

这样丰姿峻嶷的人,不用旁人引荐白氏也认出他就是太子,是以当段禛行近自己时,白氏福了个礼:“臣妇白氏见过太子殿下。”

段禛随着安逸侯的步子一同放缓,安逸侯爷在旁介绍道:“这是臣的长嫂白氏,不日前才陪家母从洛阳过来。”

既也是位长辈,段禛便赶紧免了白氏的礼:“夫人不必多礼。”

白氏满脸堆笑地起礼,因着一直未听到女儿见礼,回头瞥了夏瑶一眼,却见夏瑶眼珠子一错不错的盯在太子身上,整个人似呆住一般!

这可是大大的失礼,哪有头一回见面就盯着人看的,何况那人还是高高在上的太子!白氏又不好当众训斥女儿,于是面上不动声色,脚下发了狠力,踩在夏瑶的脚面上狠狠一拧!

“哎哟——”夏瑶立时疼得跳了脚,与母亲匆匆对了一眼,这才彻底醒过神儿来,想起要给太子殿下行礼。

只是惊慌之下她忘了母亲之前如何教的,直接就双膝磕在地上:“夏瑶拜见太子殿下!”

不光白氏一怔,夏罡和孟氏也俱都有些尴尬,夏莳锦则赶紧出来解围,先是向段禛介绍道:“这是我的二姐。”接着又对夏瑶道:“二姐姐你也不必如此见外。”

夏瑶这方想起母亲先前说的话:太子殿下这回是到家里来,又是你未来的妹婿,说起来咱们也算是皇亲国戚了,在家行礼时无需太过隆重,随着你三妹妹福身便可。

知自己又做错事了,夏瑶抬眼看了一圈儿周围人的眼神,从太子到夏莳锦,从叔父到婶母,最后再到母亲……所有人都似在笑话她。

她的脸刷的一下红到了耳后根儿,垂下视线,不安的四处游走,没有落点。

“既是莳锦的二姐,在宫外不必行此大礼,快起来吧。”段禛开了口。

得了这话,白氏赶紧拉着女儿起来,夏瑶起身后窘得头也不敢抬,灰溜溜躲去母亲身后。

她也不知刚刚自己是怎的了,一见太子竟就被摄了魂儿一般,尤其是刚刚太子的目光扫过来时,她瞬间被那股强大的威压给震慑得软了腿,就这么跪了下去。

夏瑶如今是信了,外界对于太子的传言果然不假,太子当真是天资粹美,俊朗无俦……可这些并不代表什么。

她仍只在意她的祁三公子,至少在她的心里,是无人可极的,便是太子也不行。

所以母亲想要拆散她和祁三公子,说什么她也要阻止母亲!

这厢夏罡和孟氏原是要请段禛先入堂内奉茶,可段禛行了几步,便道:“侯爷,侯夫人,孤想先去紫薇园看看。”

一听紫薇园,孟氏的心便是一揪。外界那些不好的传言她自是第一时间听说了,就是不知那些话在太子殿下心里有没有分量,万一殿下看到紫薇园那些凋零的花树后,也信了外界那些流言怎么办?

不过这担忧也只是一掠而过,很快孟氏便想通了,太子今日来,想必也是想帮她们来查清这件事的,她委实不必杞人忧天。

是以安逸侯夫妇双双点头,并应景识趣儿的让夏莳锦陪着殿下去那边逛逛,而他两个老的就不去碍眼了。

父亲母亲不再一同前往,禁卫也都被段禛留在了前院,是以便只有夏莳锦一人,陪着段禛往紫薇园去。

离开众人的视线后,夏莳锦第一反应便是要去解自己身上的轻裘还给段禛。毕竟这里是她的家,若真觉得冷早让水翠去取斗篷了,刚刚不过就是恰巧喉咙痒,才咳了那么一下。

而段禛一眼识破她的意图,自然的将胳膊搭在了她的肩上,语调温柔却也强势:“好好披着。”

夏莳锦扭头蹙眉看向他:“我真的不冷。”

“我也不冷。”段禛比她还固执。

行吧,夏莳锦懒得为了一件衣裳来回拉扯,便揭过这话题。

只是她都放弃不再推让了,怎的那只搭在她肩头的手,还那么安适的搭着?

夏莳锦不满地乜向段禛:“你何时变得如此轻浮了?”

段禛垂眸看着她,嘴角淡出玩味的笑意:“婚都已经赐了,这就不叫轻浮了。”

略一顿,他不怀好意的笑开,追补了句:“这叫……夫妇绸缪。”

夏莳锦蓦地脚下顿住,不再随他一个节律前行,同时稍一低头,便从他的臂弯下脱了身。段禛回身看着她,不无惊喜:“才几日不见,我们囡囡竟灵活得跟只小兔子似的了!”

可夏莳锦听着这夸奖并无多开心,“小兔子?不是被你射死了么。”

这话就叫段禛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什么?”

上回夏莳锦进宫时,碍于父亲母亲也在身边,不方便将心里埋怨吐露出来,这会儿倒是终于可以说清了:“在春山围场时,你可记得自己猎了一只尾巴上有粉红印记的小白兔?”

段禛略一回想,好似是有这么一回事。

那日他猎的猎物多,加之满心满眼想的是夏莳锦爱吃的鹿肉,故而未太将一些小家伙放在心上。不过那只小白兔因着屁股上有个印记,倒叫他有几分印象。

只是他还未听出夏莳锦话里的意思,只当她是喜欢兔子,不喜他如此残虐,赶忙道:“你若是不喜,以后我不再猎兔子便是。”

夏莳锦便干脆点明:“那只小兔子身上的红印,是我用箭留下的,是我在小围场猎获之后将它放生的。”

说到这儿,她委屈的转过身去,背对着段禛:“却叫你又一箭给射死了。”

段禛倒是没想到会有这样一出,难怪上回夏莳锦进宫时便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他问她熊掌可吃了,她也极其不屑的样子。

那日他的确是尝到了微微心酸的滋味,彻夜辗转难眠,是以翌日便去求母后,说服父皇尽早赐婚。

赐了婚,以后不管是甜是酸是苦是辣,他睡不好,她也别想好睡。

置了半天气,结果竟是他伤她在先?

当下段禛便觉无比后悔,情不自禁往前一贴,将背对着自己的小娘子收入怀中,下颏磕在她的肩窝上,“好了,是孤错了,这辈子孤都不再猎小兔子了好不好?”

夏莳锦不说话,分明心里还有些不高兴,段禛便继续哄她:“不然这样,你射孤一箭,当作给那只小兔子报仇了成不成?”

“噗哧”一声,夏莳锦笑出声来,扭过头去,“段禛,你哪里还有半点儿太子的样子?”居然愿意让她为小兔子报仇。

段禛也随她笑开:“孤是知道囡囡定不会舍得,在囡囡心里,孤一定比那只小兔子重要。”

说着,他的唇便落在夏莳锦的右脸颊上。

夏莳锦不由收了笑,想着自己竟是主动扭过头去送上门,脸红得好似发烧一样。她用力挣脱开,嗔道:“你当这是哪里?若被人看到了如何是好。”

听着这话,段禛倒也欣慰,看来如今小娘子已不怎么介意他亲自己了,介意的也只是地方不对时机不对。

便得了便宜卖个乖,承诺道:“好好好,下回定会克制。”

夏莳锦这才正了正颜色,“行了,不是说要去看紫薇园吗,走吧。”说罢,她便走在了前头带路。

段禛满面春风,甩袖跟上。

待两人走远了,一块寿山石的后头便走出一个身影来,正是夏瑶。

夏瑶的手里握着一条帕子,此刻正因捏得过用力而指节泛白,同样泛白的,还有被她用力咬着的下唇。

第113章 心虚

夏瑶着实是没有想到, 夏莳锦和太子殿下的感情竟已如此好了……

不过太子固然尊贵,可她此时也并非是出于嫉妒,她的一切, 都只是为了祁三公子。

……

紫薇园里,夏莳锦已引着段禛逛了一圈儿, 并将当日的情形细细对他说了一遍。

“既然怀疑紫薇花和黄金鲤都是被人下了毒, 可有找府医验过?”

“嗯, 当日便验过了, 黄金鲤是遭人下了金松草才会死的。至于紫薇花, 并不好验,不过想来应该也是同一路数。”

段禛停在一棵不算高的紫薇树下,打量着那光秃秃的枝干, 沉声开口:“倒也不是不能验, 对方下毒无非是两个途径,一是通过浇灌,二是通过喷洒。若是浇灌, 检验树旁的泥土便可。若是喷洒,相信枝桠上应该留有痕迹。”

“对呀, 我怎么没有想到!”夏莳锦翘头看着树稍,说道:“泥土我已让府医拿去检查过了,并没有问题,那么应当就是喷在上面了。”

奈何这棵紫薇树虽不算高, 却也高过夏莳锦的头顶, 她伸手够了几下,连最低的枝子也没能够到, 之后又不得不踮起脚尖儿。

见她费力,段禛原是想说自己帮她去够, 可手都抬起来了,却半路又改了道儿,改而握住夏莳锦的手:“我扛着你。”

说着,果真就将夏莳锦一提,让她坐在了自己的肩头上!

夏莳锦整个人都是懵的,刚刚脚还踩在地上,突然就被人提起拎至半空!她因害怕而乱晃,险些就要失衡栽倒,这时段禛的一双手稳稳撑在她的腰侧,令她身形稳固住。

她终于不再晃了,如此也的确是高了。

上都上来了,夏莳锦便也不客气,就这么被段禛扛着,开始在乱枝前翻找起来。

一会儿让他:“往左边点儿。”

一会又让他:“再往右边点儿!”

……

一番折腾,夏莳锦终于发现那些树枝的心都已变黑,可见是真的被下了毒。

下来时,夏莳锦顺手折了一截花枝,拿去给府医验。然而府医检查了半天,也没验出这是什么毒来。

段禛便将花枝接过,安慰夏莳锦:“还是我带回宫去让太医看一看吧。”

“也只好如此。”夏莳锦道。

一边送段禛往外去,她一边说起:“其实这几日有位女大夫总来给祖母施针,且这位女大夫……”

她迟疑着瞥了眼段禛,段禛疑惑道:“怎么了?”

夏莳锦叹了口气:“这位女大夫姓姜,是贺良卿的表妹,出身杏林世家,父母亡故后便投奔了贺良卿。而她也在汴京开了间医馆,我祖母便是在洛阳听说了她金针之术了得,才来的汴京。”

提到贺良卿,是有些让人倒畏口,不过段禛很快听明白夏莳锦的意思:“你是觉得她有嫌疑?”

“我也不知是不是自己想多了,但凭着她和贺良卿的关系,也不能说完全没动机。加之又是大夫,本就精通药理,且那日确实也曾路过紫薇园和鱼池。”

段禛先点了点头,赞同她的推测,但随后又说起:“不过那金松草,我倒是有所了解,过去作为镇痛之物,的确是每间医馆常备之物。不过副作用太大,常常是顾此失彼。后来便有医者发现延胡索也有同样镇痛的功效,且副作用远比金松草小得多,故而金松草逐渐被取代,去岁时太医局更是上疏,请求将金松草列为禁药,不准药铺和医馆再用。”

“那批了么?”夏莳锦赶紧催问。

段禛点了点头:“那道折子是我亲手批的。”

“这么说,金松草如今并不好买?”得知了这个消息,夏莳锦倒觉查起来要容易许多,毕竟是市面上不准再卖的药,流通便有迹可寻,一但找到,对方也不容易抵赖。

“是不好买了,所以即便那个姜大夫自己开医馆,也未必就能弄来这药。”

夏莳锦却不这么认为,“可她的父母亦曾行医,说不定是过去留下的,而如今她又不能转手,便成了私藏!”

“的确有这种可能,”段禛先赞同,再将话锋一转:“不过这样说来的话,那些曾经用过此药来镇痛的病人,也一样有机会私藏。”

这话,倒是给夏莳锦提了个醒,让她心中一亮,骤然想起一人。

动机她虽一时想不通,但确实此人也有机会得到这药,且还有行动的机会。

送段禛离开后,夏莳锦一眼看到坐在亭中的白氏,且发现白氏正也看着她,于是便主动凑过去,坐在石墩上同白氏说话。

“大娘,起风了,您在外头坐着干什么?”

白氏脑袋微晃着,眼中流露出艳羡:“哎,大娘就是看到你和太子殿下走在一起,就像一幅画儿一样……忍不住就坐在这儿看了一会儿。”

说这话时,白氏还抬手摸了摸夏莳锦身上的轻裘,心说这皮子可当真是好!重要的是太子殿下也当真是会疼人儿,竟宁可自己冻着,也要将轻裘给莳锦。

若是她的瑶儿也能遇到这么个知冷知热又出身尊贵的,她可真是做梦都要笑醒。

夏莳锦也是这时这才想起忘记将轻裘还给段禛了,竟就让他只穿一件单袍回去……坐在辂车上,也不知行起来会不会冷。

不过算了,人都已经走了,再想这些也是平添担忧,再说眼下还有件更要紧的事她得去做。

是以夏莳锦收回思绪,看向白氏,低敛的眸心闪过两道暗芒:“大娘,这回大伯为何没有同您一起来?”

见夏莳锦还不忘关心自家老爷,白氏心里倒是颇觉熨帖,便说了说夏元如今在忙的事,走不开,故而没同来。

夏莳锦了然的点了点头,又问:“那不知大伯的腿可好些了,一到阴雨天时可还会疼?”

夏元那年摔断了腿,后来虽被名医接骨治好,但还是落下了坡脚的毛病,且每逢天不好时,便酸痛难忍。夏莳锦犹记得以前在洛阳住时,还曾见府里下人半夜出府去买镇痛的药。

白氏叹了口气,此事也算是她心口的一道伤疤了,若不是因着这条腿,又怎会错失承爵呢?

“哎,还是老样子,离不了药。”

“可侄女听说,大伯所用的金松草副作用极大,不易久用的。”夏莳锦试探这话时,眸中掠过几丝狡黠的光。

其实她哪里会知道夏元用的是什么镇痛药,但诈一诈总不会有错。若不是段禛先前的提醒,她都忘记自己的大伯因着腿疾,也一直在用镇痛的药,若真是用的金松草,那么大娘和二姐姐便都有嫌疑。若是大娘做的,那么当下听自己提到金松草,必然会露出马脚来。

这一诈,倒真叫夏莳锦给诈准了,夏元过去用的还真就是金松草!只是很显然,白氏并无心虚之像。

白氏回答这话时极为坦然淡定:“那金松草你大伯一早就不用了,听药铺的掌柜说这药已经被列为禁药了,如今啊,都改用延胡索了。”

“那过去的金松草呢,可还有剩?”虽则试探出来不是白氏,夏莳锦还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白氏也未多想,就如实说道:“不只有剩,还剩下不少,朝廷禁了那药,我们也无法转手,便只得都存在库里。”

正聊到这儿,到前院来的夏瑶瞧见了亭子里白氏和夏莳锦,先是疑惑两人怎的在这处聊了这许久,随后便也去到亭子里。

“母亲,三妹妹,你们这是在聊什么呢?”

白氏笑笑,“莳锦关心你父亲的腿如何,正说起过去用的那金松草有许多副用呢!”

一听这话,夏瑶的脸色陡然一变,照比先前要白了几度,仿佛是听到什么惊天骇地的大事。且闭着嘴,良久不说话,一副完全被吓住的模样。

白氏不解女儿这是突然间怎么了,夏莳锦却唇边噙着一丝笑意。刚刚二姐姐的反应,她自是全部收入了眼底,看来罪魁祸首她已找到了。

不过夏莳锦没急着拆穿她,只对白氏道:“对了大娘,之前母亲给我裁的一身衣裳大了一点,我觉得倒是适合二姐姐,不如我现在带她去试试吧。”

侯府里的吃穿用度哪样不是好的,白氏心里欢喜,嘴上却推拒:“不用,不用,你二姐姐衣裳已经够多了!”

“可是我也不合穿,那么好的面料若是拿来打赏倒是糟蹋了。我还是先带着二姐姐去试试吧,不然也是放在柜子里生灰浪费。”

听她如此说,白氏便不再客气,催着夏瑶随妹妹去。

第114章 承认

夏瑶这厢还未从先前的怔忡中缓过来, 就被夏莳锦扯着胳膊拉出了亭子。也不知为何,夏瑶总有种不好的预感,觉得夏莳锦已经察觉了什么。

果然, 当夏瑶被夏莳锦拉着远离了亭子后,夏莳锦便蓦地驻足, 转身看向她时脸色已与先前有了明显的不同。

过午的日头逐渐偏了西, 被云层筛了一遍显得有些青灰暗淡, 再斜铺到夏莳锦的脸上, 便将她眉睫衬得愈发深浓。

小娘子的眼中透出几分阴郁苍凉, 声音也锐利逼人:“二姐姐,不知鱼池里的那几尾黄金鲤,还有那些紫薇树是何处惹到你了, 竟要你用金松草去毒死它们?”

饶是先前便有预感, 可听到这话的时候,夏瑶的心还是猛地一颤。

被人明确洞悉的感觉并不好受,夏瑶否认时的声音也有些虚浮无力:“三妹妹你在说什么, 我听不懂。我从未拿什么金松草去毒你的树和鱼。”

“是么?”夏莳锦声色平静,只悉心观察, 很快便将目光落到夏瑶的一双手上。那双手正在用力绞着手帕,指端已微微泛了白。

夏莳锦伸手握起夏瑶的手:“再用力,二姐姐养了这么久的指甲可就要断了。”

夏瑶慌张将手抽回,却一时不知该摆在哪里, 浑身都透着不自在。她打小也曾受过良好的教仪, 并非生来爱撒谎的性子,是以当下也很难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

“二姐姐, 尽管你嘴上不承认,可你的紧张和心虚早已深深出卖了你。若真不是你, 我刚刚质疑时,你的表现便应是愤怒、委屈。”

说完这话,夏莳锦也不给夏瑶反驳的机会,径直问她:“你为何要这样做?”

“你为何就咬定是我?”许是被夏莳锦方才的话提醒了,夏瑶这会儿的语气里果然夹杂了几许愤怒和委屈。

“为何就不能是姜宁儿!”

话音落下,夏莳锦未急着答她,淬了浓墨似的一双眼就这么一瞬不瞬的盯着她,嘴角噙着两分意味不明的笑。

本就心虚,如今被夏莳锦这样盯着,夏瑶的心越发的慌乱,不断反思自己先前的话可有错漏之处,可是不小心暴露了什么。

这时夏莳锦微弯的唇角终于笑开,“二姐姐,你是何时知晓姜大夫的闺名是姜宁儿的?”

每回姜大夫来为夏老夫人施针之时,都是一大家子人守在屋外,夏莳锦自然也回回在。是以若有人问了姜大夫什么,她自是能听到的,然而她从未听大娘或是夏瑶问起过姜大夫的闺名。

夏莳锦认得姜宁儿,是因着贺良卿的缘故,可她却未对水翠和阿露之外的人提起过姜大夫的闺名。

那么夏瑶对姜大夫有这层了解,的确就有些奇怪了。

而夏瑶对此,也确实难以自圆其说。

见夏瑶咬着唇不说话,夏莳锦便又追问:“二姐姐是否早就知晓姜大夫与我还有贺良卿之间的关系?”

“我不知道!”这回夏瑶倒是否定得干脆。

夏莳锦莹润的唇弯成个月牙儿:“若不知道,此时二姐姐便该纳罕我们是什么关系,而不是急着矢口否认,未有一丝惊奇。”

夏瑶再次陷入沉默,只是下唇被她咬得完全没了血色。

至此,试探性的问题夏莳锦也问得差不多了,不必夏瑶自己说,她也大致可以有一番合乎情理的推理了。

“我就说怎么会这么巧,祖母人在洛阳,便能听闻远在汴京的姜大夫之名,指定非姜大夫不可。而这位姜大夫不过是新开了一间不大的医馆,且又刚好与我有着点微妙关系。”

“若我猜的不错,二姐姐是一早就打听清楚了我这边的情况,预先把姜大夫当作栽赃嫁祸的目标,所以买通别人故意在祖母面前散播姜大夫妙手回春的事迹,好叫祖母决心来找姜大夫医治,从而在你动手里,可以引导我去怀疑她。”

听完夏莳锦的猜测良久,夏瑶才有气无力的说了句:“根本没有这一回事。”

“你否认也没用,在祖母面前扇耳边风的那些人都有据可查,只要我肯使出点银子,这些人的嘴巴不会多严,顺藤摸瓜很快就会扯出背后唆摆她们的人。还有那些打从去岁起就被大伯弃用的金松草,既被大娘入了库,便有明确账目,我派个人回洛阳一查便知。若是刚好少了一盒,到时二姐姐可就不是要向我解释了,面是要去开封府对着府尹大人解释了。”

最后一句,让夏瑶瞬间变了脸色,不敢置信道:“你……你要送我去见官?”

“所以二姐姐是认了?”

夏瑶也不反驳,只忿忿说道:“夏莳锦,就为了几尾鱼和几棵树,你就要去府衙告发?好,你尽管去告,我倒要看看这开封府的府尹大人是不是闲得没案子办,要来审理你这鸡毛蒜皮的家宅琐事!”

“家宅琐事?”夏莳锦唇边挂着轻笑:“不巧被二姐姐毒死的那几尾鱼是太子所赠的外邦献礼,往小了说你这是损毁尊者的赏赐,对上不敬。往大了说,你这是破坏邦交稳定,蔑视友邦向好之心。”

“夏莳锦你可真会扣帽子!”

“那至少二姐姐得先确定有脑袋戴这顶帽子。”

夏莳锦轻飘飘的一句话,倒让夏瑶打了个寒颤。她是闺阁小姐,只修礼仪,却不通律法,也不知夏莳锦这话是属实,还是在唬她。

“就、就这么点事儿,难道还会砍脑袋不成?”夏瑶哆哆嗦嗦的问。

夏莳锦只笑着看她,却不再多说什么。这反而叫夏瑶更加的恐慌。

她不禁想起之前在寿山石后面看到的太子对夏莳锦体贴黏腻的一幕,堪称宠溺。这样的太子,只怕夏莳锦对他说句什么他也会当成圣旨来办的。

太子若真想捏死自己,自己可不就如蝼蚁一般?夏瑶越想越觉得腿软,泪珠子不争气的“啪嗒啪嗒”往下砸。

“三妹妹,你的事不是我费心打听的……我也没那个本事,都是四妹妹之前的来信里说的。”夏瑶彻底败下阵来,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我只是听四妹妹说起这些后,觉得有机可乘,这才使了一点小钱,让府里的几个婆子去祖母面前念叨几句,让祖母相信汴京有个姜神医……而且我也没有真的想害谁,我只是想让你名声受点儿损而已……”

“那你为何要这么做?”

“我……我不想让你当上太子妃。”夏瑶垂下头去,显得无比丧气。

“为何?”

夏瑶咽了几咽,才混着哽咽艰难开口:“因为你当了太子妃,我就嫁不成祁三公子了。”

夏瑶坦承心事,可夏莳锦倒是越听越糊涂了,眉心拢着:“我当不当太子妃,关你和祁三公子什么事?”

“因为你成了太子妃,母亲便觉得夏家多了一座大靠山,我们也都跟着沾了皇亲国戚的光,没落的祁家便不堪匹配。这回来汴京之前,母亲就已做好回去就同祁家悔婚的打算了。”

夏瑶心底的委屈终于完全说了出来,哭得也就更畅快了:“那日的秋日宴,便是母亲想为我物色人家……所以为了毁掉那场秋日宴,也为了阻止你当太子妃,我只得出此下策!”

“只有毁掉了你的亲事,才能保住我的亲事。”

这回夏莳锦终于懂了夏瑶的动机,不由气极反笑。

夏瑶见她冷笑,哭声变得委屈起来,抛开所有尊严不要,突然又膝跪到了地上:“三妹妹,你求求太子殿下行不行,让他给我和祁三公子也赐个婚,母亲就再也不会反对了……”

看她跪自己,夏莳锦心里有些不落忍,可想到她之前做的那些,又气不打一处来:“你刚刚害了我,如今却指望我帮你?”

夏瑶却也不觉惭愧,嘴里振振有词:“以前我父亲和二叔父兄弟失和时,祖母便总将一句话挂在嘴边‘家丑不可外扬’。三妹妹你难道还真想将我送官不成?”

“那你搞那些动作时,可知满城张扬的皆是家丑?”夏莳锦反问她。

夏瑶瘪嘴抽噎,说不出话来。夏莳锦便又问她:“我虽未见过那位祁三公子,但瞧着二姐姐对他倒是真心一片,就是不知在二姐姐的心里,到底是祁三公子重要,还是你的名声重要?”

“三妹妹这话什么意思?”

夏莳锦微微一笑:“若二姐姐觉得祁三公子比自己的名声还重要,我倒是可以帮你一把。”

一双泪雾迷蒙的眼睛,顿时绽出神光,夏瑶瞪大眼睛盯着夏莳锦:“三妹妹有什么办法帮我?”

“将你送官。”夏莳锦淡定的说着。

夏瑶眼中的神彩顷刻褪去,疑心她这是在戏弄自己,不过接着便听夏莳锦又说道:“二姐姐想毁我名声时,目的为何?”

“不让你高嫁。”夏瑶茫然答着,却有些拿不准夏莳锦问这话的意思。

夏莳锦点了点头,夏瑶忽地就福至心灵,是啊,她怎么没有想到!

“三妹妹的意思是,若我因为进官府而累及了名声,母亲就不得不放弃让我高嫁的念头,到时只有祁三公子会要我了?”

夏莳锦点了点头,却又缓缓摇头:“不过这个法子,也有可能令你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

“三妹妹是担心祁三公子会不要我了?”夏瑶笑笑,笃定道:“不会的!祁三公子若知道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保住我和他的亲事,他只会更加动容愧疚,加倍的对我好!”

“好,若是二姐姐自己拿定了主意,不妨一试。”

第115章 传信

外间云霞勾缠着天光, 描摹出大片大片的绮丽晨景。

前堂,安逸侯夫妇踞于主位,白氏坐在孟氏的下手。而夏老夫人因着连日来金针施疗, 身子略虚,坐不得硬木的官帽椅, 是以特别给她备了一把铺满软靠的圈椅, 就安置在儿子夏罡的旁边。

作为一家之主, 夏罡率先开了口:“莳锦啊, 这一大清早的你将大家都请来这里, 到底有何要紧的事?”

夏莳锦就站在当堂,面对投向自己的数道纳罕目光,她坦然地扫量一圈儿:“祖母, 父亲, 母亲,大娘,今日莳锦将各位请过来, 的确是有件要事想说。”

“毒死黄金鲤和紫薇树的人,我找到了!”

堂内众人原本还因着早起困倦而有些睁不开的眼睛, 这会儿都如瞬间点亮的小灯。虽则大家一早就笃定这其中一定有人在捣鬼,但却都觉得多半是查不出什么来的,毕竟这种偷偷摸摸的事,只要当场没有抓到, 事后再查就很难找到线索。

“当真?是谁?!”夏罡急切追问。

孟氏也着急的催促女儿:“莳锦你快说呀, 是谁做的?”

“是二姐姐。”夏莳锦如实说了出来。

夏罡和孟氏及夏老夫人,三人都露出错愕表情, 白氏就不同了,一听矛头指向了自己的女儿, 当即从椅中弹起,带了怒容:“莳锦,这种话你可不能乱说!”

“大娘,我没有乱说,二姐姐昨日便亲口承认了。是她偷拿了大伯此前用来镇痛的金松草,投给了黄金鲤和紫薇树,她利用金松草巨大的副作用,将它们毒死了。”

初听之下白氏还完全不信,可听夏莳锦有鼻子有眼的说了一通,她倒是有些迟疑了,“真、真是瑶儿做的?”

夏莳锦郑重的点了点头。

白氏晃了晃,身体里的筋骨好似突然叫人抽走了一般,整个人失去支撑,软了下去,重新坐回了椅中。

趁白氏懵怔失神的功夫,夏罡便开口问事情的始末,夏莳锦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听完,白氏彻底信了。

“莳锦啊,咱们都是自家人,就算你二姐姐一时糊涂犯了错,无非就是姑娘家的嫉妒心罢了,她可未想过要伤害你啊……你不会真的将她送官吧?”说这话时,白氏的语调不稳,颤得厉害。

最后,又说了句和夏瑶同样的话:“家丑不可外扬啊!”

夏莳锦却也不同她争辩,只淡然的陈述道:“大娘,送不送二姐姐去官府已由不得我决定了,二姐姐已自己拿了主意。这会儿,想是已经到开封府自首了。”

“你说什么?!”白氏卯足劲儿再次从椅中站起,不知是起的太快,还是被这消息吓得,人刚站起来就晕晕乎乎,很快竟真的昏了过去。

孟氏见状赶紧命人请府医来。

*

“你听说了吗,安逸侯府那一夜枯萎的紫薇花,还有那些死了的锦鲤,原来都是洛阳来的二姑娘投的毒!”

“今早她一去开封府自首,我就听说了!这么说来之前大家可真是冤枉了三姑娘,还说是什么上天示警不让她当太子妃!”

“三姑娘真可怜,竟摊上这么个姐姐!不过三姑娘也真是大度,竟向府尹大人陈情表示原谅,不再追究此事。”

“三姑娘这么豁达善良的人,未来必是太子殿下的贤内助!”

……

夏瑶自首的事,很快就传遍了汴京城,传得沸沸扬扬,夏莳锦也因此而翻了案,雨过天晴。

一时间汴京城里处处都是对夏莳锦深感同情,以及抱愧的声音,有人甚至直言不讳的说她有母仪天下的气量!

因着夏莳锦向府尹大人表示自己不欲追究,请大人从宽处置,最终判定夏瑶杖二十,可凭二百银赎。

白氏交了这二百两银子,将夏瑶全须全尾的接回安逸侯府,只是她们母女也深知这里不能再待下去,当日便收拾了行囊灰溜溜坐上了回洛阳的马车。

如今夏老夫人虽知晓了那位姜大夫的美名,不过是夏瑶别有目的买通了府里婆子来诓自己的,但经过几日的金针后,她倒对这位姜大夫的医术无比信任,于是最终还是决定留下来,待所有的针施完再行回洛阳。

然而就在白氏母女回到洛阳后一个月,夏莳锦便接到了夏瑶亲笔写给她的一封信。

展开,信上竟是祁三公子亲自登门退婚的消息。

看着那些字,夏莳锦就感觉到一股冷意蹿至后背,她将信合上,躺去榻上闭目沉思。

其实她也清楚,夏家在洛阳的地位,完全是安逸侯这个头衔撑起来的。虽则两年前父亲来了汴京,可洛阳的人们念着夏元的胞弟是安逸侯,也一直敬重着他。

即便兄弟阋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可外人眼里,夏罡和夏元仍是砸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是以夏瑶想定一门好亲事,并不难,有的是人想要攀附。

然而这回夏瑶做的事传回洛阳时,大家就不再看好夏元这一系了。不只兄弟阋墙,妯娌不睦,如今连子女一辈儿都成了要斗个你死我活的仇家!

尤其夏瑶这回动心思的妹妹,还是不久之后的太子妃。

与太子的身边人结怨,这不是作死是什么?哪家还敢娶这么个不省心的夫人。

这下大家便都明白了,和夏元一家走得近,非但不能占到安逸侯府的什么便宜,还得作好成为当今太子眼中钉的准备,往后只怕没有好日子过了。

整个洛阳都这么想,自然祁家也这么想,是以等白氏和夏瑶母女回洛阳不久后,祁家人便迫不急待的登门退亲了。

夏莳锦有午憩的习惯,刚刚躺来榻上时还有困意,可脑子里跳着这些杂七杂八的事儿,她怎么也睡不着,最后披上斗篷行到屋外,在已枯败的菊花盆景前站了良久。

水翠忍不住问:“小娘子,您可是后悔当初让二姑娘去开封府自首了?”

“不后悔。”夏莳锦虽神色恹恹,语气却笃定。

“人做错事,总要承受相应的惩罚,我不会后悔逼二姐姐去自首。至于退亲之事,对二姐姐来说,反倒是好事。”

“好事?”水翠有些疑惑,连她个丫鬟都看得出来,二姑娘是有多喜欢祁家三公子,二姑娘就算对不起全天下的人,也对处起那个祁三公子了。最后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可想而知二姑娘有多难受。

夏莳锦伸手择着那些枯黄的菊花瓣,一瓣儿,一瓣儿……

她的唇边浮着浅笑:“二姐姐仅凭几面就对那个祁三公子情根深种,对其品行却根本不了解,能在未嫁之时看清他的真实面目,总好过进了门才发现所托非人的好。”

“夏娘子莫不是心有感慨?”

一个清泠泠的声音隔着花窗传来,夏莳锦望向那边时,只见一片粉裙掠过,人影很快便从花窗移到了月门前。

是姜宁儿。

四目相触,姜宁儿笑笑,问道:“今日是我最后一回来府上为夏老夫人施针了,不知夏娘子方不方便请我进去坐坐?”

经过这一阵子的施针,祖母的身子的确已经有了明显的起色,是以眼下的姜宁儿,夏莳锦倒更看重她的大夫身份。是以即便猜到她可能会聊一些自己不喜的话题,夏莳锦还是给了她最基本的尊重,准许她进自己的小院儿。

这是姜宁儿来安逸侯府无数次后,头一回进倚竹轩,她先是四下扫量一圈儿,最后不解的问:“夏娘子的院子里并没有一棵竹子,为何却叫倚竹轩?”

“姜大夫当真只是为了聊这些才过来的?”夏莳锦笑吟吟看着她,话意里却有揭穿的意思。

姜宁儿便即敛了面上的笑意,也不再寻摸寒暄的话题,“你已想起我是谁了?”

夏莳锦微微颔首承认。

这是两人在姜宁儿第一回施针完夏莳锦送她离开祖母的院子,问她可曾在哪儿见过之后,第二次私下里说话。

夏莳锦那日便想起了姜宁儿是谁,可她并未再对姜宁儿说过什么,就似完全未想起来,完全当作没有瓜葛的陌生人。

知道她已知自己是谁,姜宁儿倒是省了些口舌再自我介绍,有些自嘲地笑笑:“既然你想起我来了,我也就直说了,今日是表哥让我帮他给你带一封信。”

说罢,姜宁儿将药箱放到石凳上,从里取出一个薄薄的木函来,递给夏莳锦。

这木函正是当初夏莳锦与贺良卿书信往来时用的那一只,两人手里各有一把小钥匙,旁人便是拿到了它也打不开。

然而夏莳锦却根本不接,反问她:“姜大夫,据我所知你是喜欢你表哥的?”

姜宁儿微微一怔,随后觉得这个也没什么好瞒的,便点头认了。

夏莳锦再问她:“那你为何还要帮他传信?”

“喜欢表哥是我的事,表哥心里装着谁是他的事,只要是他想我去做的事,我都会照做。”

“你倒真是痴情一片,”夏莳锦一行说着,一行往屋里去。

姜宁儿原以为她是生气了,不想再同自己继续说话了,然而不一时又见她走了出来。

夏莳锦握起姜宁儿的手,将一枚小钥匙交给她:“以后你就是这木函的主人了,不必再为谁传信,里面装的什么,你自己看吧。”

夏莳锦裹了裹身上的披风,这回是真的进屋去了。

姜宁儿怔然的看着那枚小钥匙,迟疑着要不要将那木函打开,看看表哥到底对夏娘子说了什么,是否在官家为太子和夏娘子赐婚后,他仍旧不肯死心。

第116章 贪心

初入冬月, 天虽尚未凉透,但在院中站久了难免有些恻恻轻寒。

夏莳锦才走回烧了银丝碳的屋子里,就听隔窗传来姜宁儿的声音:“夏娘子, 你当真不怕我打开看?”

夏莳锦发出一声轻笑,声音飘出窗子, 便有些若有若无, “信是你表哥写的, 不管上面写了什么都与我无半分干系, 我有什么好害怕的?钥匙既然给了你, 走哪条路且全看你如何选了,打不打开都随你。”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姜宁儿不免有些糊涂。

起初她还当夏莳锦是在嘲笑她对表哥的一片痴情,故意让她看到表哥对其不死心的一面, 可那些其实她早就知道了, 看不看这封信都不会改变她的心意。

可如今听着夏莳锦却似是话中有话,什么叫“走哪条路脸看她如何选了”?

就在姜宁儿眉头不展的时候,窗子里又飘出夏莳锦的声音:“姜大夫可知为何你才来汴京城数月, 你那间匆促开起的小医馆便能客似云来,这么快就小有名气?”

“是我爹娘传下的金针之术有独道之处。”

“或许是吧, 但也并非全然如此。”夏莳锦的声音清泠泠的,就像清泉一样兜头泼下:“本朝女大夫并不多,整个汴京城我也未听说有第二个,更不必想其它的小地方。正因如此, 许多深宅内院的夫人和小姐们一但患了不便与外人道的隐疾, 宁可忍着等它慢慢减轻,也不愿找男大夫来瞧。”

姜宁儿认真回想了下, 这几个月找她来看病的人的确大部分是妇人,难道大家并非冲着她的金针之术而来, 而仅仅是冲着她是女子而来?

这话有些打击人,可姜宁儿一时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只问:“那又如何,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姜大夫身为汴京城难得一见的女大夫,为许多后宅女子提供了便利,这也算一件大功德。姜大夫既有妙手,又有仁心,即便命苦失怙失恃,也不该成为任何人的附庸,你自有你的一片广阔天地。”

“既然如此,为何不多想想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而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

夏莳锦往前走了两步,恰好走到支摘窗畔,透过窗隙向外瞥了一眼,与姜宁儿四目相碰。

若是对于其它人,她其实也懒得劝说,但姜宁儿来侯府为她祖母治腰的这两个月,她看得出姜宁儿的医术当真不错,品行也佳。如此卑微的留在贺良卿身边,叫人看了难免唏嘘,是以才好心点拨两句,若能听进去,也是造化,若听不进去,那便是命当如此。

夏莳锦露出个温柔的笑意,“姜大夫常为人施针治病,或许也应该为自己好好诊一诊病灶所在了。”

说罢,她便继续往里屋走去,姜宁儿很快就看不见她了。

站在窗外迟疑了良久,姜宁儿最终还是决定将木函打开,她手里捏着那把小钥匙,微微发颤,几次准冷锁孔却都以失败告终。

有些事,心里知道是一回事,要一点一点拨开看个清楚却需要勇气。

后来姜宁儿干脆将木函放在石桌上,两手去开,这回终于打开了,里头躺着一只半旧的荷包,和一封花笺。

这只荷包姜宁儿一眼便认出,正是表哥日日系于身上的,平日里拿着宝贝似的,连银子都不敢放,生怕磨损得更快。就这么空空的系在腰间,当件配饰来戴。

她早想到这东西或许与夏家娘子有关,如今展信看了,才确定的确如此。

这荷包是表哥与夏娘子初识的那日,夏娘子答谢他的谢银,而表哥后来只将里头的谢银还了,荷包却悄悄留下,一直当作信物一般贴身戴着。

如今哪怕知道了夏娘子已被官家赐予太子殿下为妃,表哥还敢在信里苦诉相思,并道只要夏娘子愿意回头,他立马就可以带着她远走高飞,甚至是抛弃一切离开大周……

本以为贺良卿的心思,她都猜到了,可当亲眼看完这封信,姜宁儿还是不能自已的嘤嘤抽泣起来。

她虽则一直知道贺良卿对夏娘子不能释怀,可她不曾想过他竟为夏娘子疯狂至此!可以为了她远离故土,舍弃官位和寡母。

就更不必说舍弃她了。

姜宁儿从未如此绝望过,她本以为再冷的心,只要是长在人身上的,就终有一日能被她焐热。她本以为表哥迟早有一日会将给夏娘子的那份情,转移到自己身上来……

然而她现在知道自己错了!

哭了一会儿,姜宁儿便将木函重新锁好,抹干脸上的泪急步出了安逸侯府。

回贺府时,姜宁儿才下马车,就瞧见等在门外的贺良卿。贺良卿一发现她回来了,便急步上前来接她。

姜宁儿投奔贺家这些时日,还从未见贺良卿在门前等过她,今日贺良卿等在这里她心里只觉更冷,因为她知道他急切等的不是她,而是她带回的消息。

“她未打开看。”姜宁儿将手里的木函还给贺良卿,未再多说旁的,直接错过他进了门里,回了自己的屋子。

前一刻还一脸殷切期冀的贺良卿,转瞬怔在原地,久久未回身。等他终于缓和了些许转身想再问些什么时,却发现表妹早已回了房。

这一夜,姜宁儿躺在榻上辗转难眠,想着夏莳锦对她说的那几句话,又想着表哥信里的那些话,她最终做好了决定。

天亮时,贺母如往常的时辰起寝,只见一个小丫鬟忙里忙外,却不见姜宁儿来帮她穿衣,为她介绍今晨的早饭做了什么。

打从来了汴京,一日三餐便皆是姜宁儿做的,因此府里并未雇专门做饭的人,只有一个平日里负责洒扫的丫鬟,和一个兼作马夫的小厮。

府中下人少,故而姜宁儿不在府里,便显得格外冷清,贺老夫人忍不住问:“宁儿呢?可是还在灶房里忙和?”

“没,老夫人,今日一早就没见姜姑娘了。”小丫鬟如实说道。

贺老夫人直觉不对劲儿,赶忙往姜宁儿的房里去,进门便有些傻眼。屋子里到处空当当的,床上的铺盖全都被拿走了,衣柜的盖子敞开着,里头空无一物,原本摆在案头上的一些常用小物件,也都不见了去处。

贺老夫人不由皱眉,心说这是出了何事?赶紧吩咐跟来的小丫鬟:“去叫我儿来!”

“是!”

堪堪将官服换好正准备上值的贺良卿,很快便随着小丫鬟来到姜宁儿的房间,一扫屋里情形:“母亲,发生何事了?”

他虽惊讶,却并不比贺老夫人的着急。

贺老夫人手里正展着一封信,待她将上面的话都看完了,长长叹了一口气:“宁儿离开了……”

“为何?”贺良卿面上虽无多少紧张,却是带着万般的不解,姜宁儿不是一片真心全付他了么?他还在这里,她如何会走?

“为何?”贺老夫人反问贺良卿一句,话语里也是带了几分薄责:“虽则宁儿信中未提,但你昨日让宁儿往安逸侯府送信,你当你娘我不知?我一老婆子都能看出你对那夏家娘子念念不忘,宁儿如何看不出来?她这是被你伤透了心!”

被母亲揭穿心事,贺良卿木纳地立在原地,一时说不出话来。但他心里仍旧觉得姜宁儿早知他对夏莳锦的心思,为何偏偏在这时受不了委屈留书出走?

踌躇了片刻,贺良卿才一边扶着贺老夫人回房,一边温声劝道:“母亲,宁儿是您娘家的后辈,您担心她也是理所当然,儿子改日将她劝回来便是。”

“哎,我哪是担心她,我是担心你啊~”贺老夫人语重心长,“那夏娘子出身本就不低,如今又被官家赐婚成了太子妃,早已不是你能肖想的人了!”

“宁儿对你痴心一片,娘是看在眼里的,你如今官儿是越做越大,有这么个人帮你管理着后宅,娘才能安心!”

贺老夫人嘴上全是为儿子着想,心里却在想着虽说自己儿子结一门亲不难,可要么是冲着攀附而来的心术不正之人,要么就是低嫁过来未来要给她这个婆母脸色看的千金大小姐,哪种她都不喜。

都说儿子大了便会娶了媳妇忘了娘,她已经穷了一辈子,到老熬到儿子混出名堂来,若再娶个强势的儿媳来,那便是最后几年的好日子也捞不着了。

姜宁儿无什么出身可言,胜在家世清白,又无别样的目的,亲上加亲,未来她才好拿捏。

贺老夫人说的这些个话,贺良卿虽不愿意听,却也不得不承认是极有道理的。从昨日那木函被原封不动的退回来,不,应该是从官家下旨赐婚开始,莳妹就已注定不会再成为他的妻子了。

有道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迟早还是要娶妇的,与其娶个完全不相识的女子,倒不若娶表妹,至少能落个姑媳和睦,后宅安宁。

想通此节后,贺良卿从善如流的点头应是,承诺今日就将表妹哄回来,这才终于叫贺老夫人安了心。

待散了衙后,贺良卿乘着马车直奔姜宁儿的医馆。

姜宁儿在汴京并没有什么朋友可投靠,离开了贺府便只能睡在医馆里,而这间医馆并不大,仅有一里一外两间屋子。

里头的屋子原是储放药材用的,如今被她收拾出一半来搭了一张简易的木板床。

贺良卿进医馆时,姜宁儿犹在整理着里屋,听到外间有人来,急忙撩帘子出来,不期然迎面撞上了贺良卿。她只怔了一瞬,脸上并无太多惊讶,便接着忙自己的事情,仿佛看不见他是的。

这种忽视,贺良卿还从未在姜宁儿身上领教过,今日领教了,虽不是滋味,也只得先劝着:“宁儿,今早你留书离家,母亲很是挂心,让你立马跟我回去。”

姜宁儿手里的动作未停,淡然道:“这阵子多谢姨母和表哥收留了我,这份恩情我未来自会报答,表哥请回吧。”

“宁儿!”

“表哥不必劝了,我不会随你回去。”姜宁儿语气坚决。

贺良卿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强势揭穿道:“你若真想离开贺家,今早就不是从贺家搬来医馆,而是关了这间医馆直接离开汴京!你如今还留在医馆里,不就是等着我来哄你回去?如今我既已来接你了,你又闹什么?”

一直在搬搬抬抬忙碌着的姜宁儿,听了这句话终于停了下来,她直起身看着贺良卿,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之后她陡然一笑,带着几许轻蔑:“表哥,我姜家的医馆世代都在经营,医馆里的一箱一柜都是姜家医馆的旧物,我的医术也是师承爹娘,为何离开贺家就得关了医馆来证明决心?”

这话先是打了贺良卿个措手不及,因为他从未料到有朝一日天天粘着自己的表妹也会用这种轻蔑的语气同他说话。

木纳了片刻,贺良卿才被逼着说出:“开医馆的租银是我给你出的。”

似乎姜宁儿就在等他这一句话,话音才落,姜宁儿就折身回里屋搬出一个小木箱子,打开里面全是碎银。

姜宁儿把钱箱推给贺良卿:“这是自从医馆开张以来,我积攒下的所有诊金药钱,虽不够表哥为我垫付的租子,但至少也够一半了。余下的我用医馆往后的进项陆续来还,算你三分的利,可比放印子钱也不差。”

贺良卿拢着眉头,他是当真看不懂了。

冷静过后,他渐渐又找回一些理智,想着兴许是他一直在拿母亲的话说事,却未说出姜宁儿最想听的话。

姜宁儿虽不是他最想娶的女子,可往后的日子总还得过,莳妹他已注定失去了,若连宁儿也离开他,那这世上他爱的和爱他的,便都不再属于他了。

是以贺良卿咽了几咽,终于下决心开口:“宁儿,我……”

“我愿意娶你过门儿。”

说这话时,贺良卿不自觉将双眼阖上,似是认命一般。他本以为姜宁儿的委屈和闹性子,不过就是为了逼他说出这句话,然而结果却是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

他闭着眼,没等来面前女子惊喜交加的反应,却等来了一声嗤笑。

“表哥,昨晚还木函时我忘了将另一件东西一并还你。”说着,姜宁儿转身去柜上取。

贺良卿睁开双眼,疑惑地看着她,见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极小的东西,走到他的面前,塞进他的手里。

这时贺良卿才终于看清,原来是一把钥匙。是开那个木函的钥匙!

“这个为何会在你这儿?”他不敢置信的看着姜宁儿,他疑心是姜宁儿趁夏莳锦不备,偷了钥匙。

可姜宁儿一脸的坦然,贺良卿渐渐觉得自己可能料错了。

“是夏娘子亲手给我的,她说从此我便是这把钥匙的主人。”

贺良卿如遭雷殛。

“所、所以这里面的东西,你已看过了?”

姜宁儿面上浮着淡笑,冷静冷漠至极:“我只做了它一瞬的主人,不想再做下去了,表哥请回吧。”

这一刻,贺良卿才明白姜宁儿为何突然性情大变,对自己疏离至此。不过恍惚之意,他竟觉得此刻的姜宁儿有些像莳妹,像莳妹离开他时一样的决绝。

人们总说痴心女子负心汉,可在他看来,倒是这世上的女子一但寒了心,那可真是立马心如磐石。

碰了一鼻子灰的贺良卿,在姜宁儿的漠视中转身离开医馆。马车就在门口,然而不管马夫如何唤他,他都全然听不见一般,盲目地往前行。

姜宁儿看着表哥落魄的背影,终究还是心软下来,流了两行泪。

饶是如此,她亦知道自己没有做错,是她此前太过软弱,总想逃避,爹娘不在了,她便将全部的心思都寄托在了表哥的身上,完全忘记了自己本该继承爹娘的衣钵,把姜家的金针之术发扬光大。

唯有如此,她才能为爹娘报仇。

这才是她真正应该做的!

抹干净脸上的泪迹,姜宁儿正要关铺子,蓦地瞥见一道有些熟悉的身影,突然展露出个微笑来,热情的朝着路过门前的人打招呼:“水翠姑娘?”

水翠正是出来替自家小娘子采买些日常所需的,瞧着姜宁儿,便过来寒暄两句:“姜大夫,这是要关铺子啊?”

姜宁儿点点头,转身拿了一包东西不由分说塞进水翠挎的小竹篮里:“水翠姑娘,这是我给你家小娘子的参茶,虽比不得你们安逸侯府那些百年千年的老参,但胜在红枣和黄芪等物都已配好,直接泡来喝便可,很是方便。”

既是给自家主子的,水翠也不好代为拒绝,只先道谢。姜宁儿却眸心渐邃,透着十分的诚意:“是我应当谢谢她。”

第117章 刺伤

落日余晖斜斜铺进院子里, 将花厅也镀上了一层金辉。

因着阿兄夏徜已许久不回府中用饭,每日都是早出晚归的,夏莳锦的一日三餐倒也用得踏实许多。

今日用过了晚饭, 夏莳锦便直接回了倚竹轩,天冷, 她也不再去前院玩秋千消食了, 进屋时搓着手:“好冷~”

屋里的炭火被水翠拨得正旺, 夏莳锦甫一进来便觉浑身暖融融的, 水翠连忙起身将手炉送上去。一边给自家小娘子暖着, 一边低声抱怨:“阿露你真是粗心,又忘记给娘子带手炉了,下回再旺, 小心我也忘了给你房里添炭哼~”

阿露往日总会与水翠闹, 但这回自知有错,只乖乖陪着不是。夏莳锦知她这两个丫鬟就是太不见外了,才会如此肆无忌惮的在自己面前说教, 是以也不劝阻,只笑得合不拢嘴。

半笑半嗔地将阿露说了一通后, 水翠便开始道起了正文儿:“娘子,今日我路过姜大夫的医馆时,她让我给您说声谢谢,还给您捎了一包参茶。”

夏莳锦觑了眼摆在桌上的纸包, 展露出个欣慰的笑容:“看来姜大夫倒是个聪明人, 也不枉我乱管闲事点她一番。”

“可是娘子,那个贺畜生会不会因此记恨上您?”阿露小心翼翼的问。

不等夏莳锦开口, 水翠倒是抢了先,双手叉着腰往地上作势啐了一口:“呸!就凭他, 记恨又如何,他一个小小的从六品,还能将这大周朝翻了天不成?!”

“水翠,你这话说得就轻狂了。”夏莳锦不得不说教一番。

“若无意外状况,未来你们二人都是要随我一起入东宫的,故而说话也不能再像现在这样放肆。若是在宫里说出这样的话来,被有心人听了去,只怕是要受不少苦。”

夏莳锦挑眉瞪着水翠,水翠也知自己是应改改这毛病了,连忙道是,“娘子放心,奴婢以后会改的。”

“还有那句贺畜生,往后你们也不要随便挂在嘴上,他在杞县搏来的美名,令他成了不少人眼中爱民如子的青天大老爷。如今入职翰林院,听说又收买了不少人心,还认了德高望重的老翰林做老师。况且人们只知他出卖了未婚妻子,却不知那倒霉的女子是谁,你若总针对着他,难免不叫入耳的人往我身上想,总是不好的。”

听小娘子条分缕析后,水翠也觉得自己是不应对此人反应太过强烈,认同的点头:“娘子放心吧,往后就算是见了面,奴婢也不骂他,就当他是一……”

水翠一顿,觉得那两个字不太好听,便没说出口,只略过接着说道:“总之奴婢会躲着他远远的!反正娘子出身尊贵,有侯爷和夫人护着,现在又多了太子殿下护着,看他还敢不敢再生事!”

“这也正是我想早些点醒姜大夫的原由。”回想杞县那时的遭遇,夏莳锦至今心有余悸,“我有那么多人护着,还险些被他卖了,姜大夫独身一人,失怙失恃,若是跟了他,便会完全被他拿捏。”

“嗯,这么说姜大夫还真可怜,没了爹娘,还痴心错付到这种人身上!好在她现在知道此人不是良配,早些离开了也是造化。”水翠附和道。

说话间,外间突然风声疾劲,摇动着树枝发出令人不安的声响,尽管屋子里点了灯树,还是能感觉到光线明显暗淡了许多。

水翠走到窗前掀开看了两眼,便急着将窗关好,“娘子,外头起风了,今晚大抵是要下雨了。”

说罢,便叫着阿露,两人一起将里外间所有的门窗都紧紧闭上,不留一丝缝隙。

入夜之时,风更大了,果然也落了雨。

外间蓝雷暗闪,屋内的夏莳锦却睡得正熟,丝毫不为这些所惊扰。然而就在她全然不觉之际,突然有什么东西塞入了她的口中!

夏莳锦猛然间惊醒,睁眼的同时想要发出声音,这才发觉自己的口中塞满了棉布,让她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与此同时,一双有力的大手将她的两条胳膊死死钳住,令她无法取下口中的布。

夏莳锦极力挣扎,也无法从那人的掌下挣脱,但她渐渐辨认出面前人的轮廓。

是个很年轻的男人,只是眉眼掩在床帐的阴影里,看不分明。

若能说话,她此时必会先问他是谁,想做什么?可她偏偏被堵了嘴,问不出话来,是以只能继续拼命挣扎,手动不了,就拼命的抬腿想要去踢面前的男人。

这男人应当是不懂功夫的,完全躲不开,就这么生挨了夏莳锦几脚,只是他意志坚定,就这么死死钳着她的手不松,她除了踢几脚外也一时拿他没有办法。

“莳妹,是我!”那男人在又挨了一脚后,终于开了口。

这个声音让夏莳锦心底一震,是贺良卿!且贺良卿开口说话时,一阵浓烈的酒气迎面扑来,夏莳锦呛得将头扭向一旁。

她说不了话,只在心下猜度着贺良卿今晚来她房里想做什么,他又是如何突破重重护院还能不被睡在耳房的水翠和阿露发现,偷溜进来?

很快夏莳锦便感觉到一阵风吹过,她知道了,贺良卿是从窗子翻进来的,利用雷声作掩护,躲过耳房两个丫鬟的耳朵。

贺良卿虽不是练家子,可到底还是个身量高挑的男子,在段禛那样的男子面前他的确只能算个文弱书生,可在她的面前,他的力气便足够用了。

是以夏莳锦明白,自己再如何挣扎下去,他也不会放了自己,反倒更加的警觉防备。倒不如先将他稳住,让他帮她取了口中的棉布,毕竟他冒险前来,应该是有话想同她说,不可能一整晚都塞着她的嘴。

于是夏莳锦放弃乱踢乱动,安静下来。果然贺良卿钳着她双手的力道小了一些,不至于太疼。

经过先前的一番反抗,夏莳锦这会儿急促喘着气,贺良卿便低声安抚她:“不要怕莳妹,我是不会伤害你的。”

夏莳锦仰躺着,点了点头,这令贺良卿分外惊喜,脸上露出个满意笑容,手上的力道又松了几分。

“莳妹,我叫宁儿送来的信,你为什么连看都不肯看一眼?”贺良卿已渐渐适应了房内的黑暗,他能隐约看见夏莳锦的眉眼,目光深深凝在她的身上,略带幽怨。

“嗯哼嗯——”夏莳锦发出一些细微的动静,让他明白她想说话,奈何开不了口。

然而贺良卿虽看懂了她的意思,却没有中计,他并未去帮她取下口中的棉布,只自顾自说着:“你还将那把钥匙给了宁儿……那木函里的东西,是你我之间的秘密,那是谁也不能窥探的!”

贺良卿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怨怒,随着阵阵酒气压下来,夏莳锦将脸侧向一旁,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就默默的听着。

“你故意将钥匙给了宁儿,诱她去看我写给你的信,你当我不知打的什么算盘?”

这话令夏莳锦的心微微一震,看来是叫阿露说中了,贺良卿果真因为此事记恨上自己了。

贺良卿全然不管她心里如何猜测,继续说道:“你就是想气走宁儿对不对?莳妹,其实你的心里一直有我对不对?你一边不想放手太子,一边又不想我娶别人,你可真毒!”

借着酒意,贺良卿肆无忌惮的说着心中的怨怪,不过他并不气,甚至还有些一丝得意:“不过我不会真的怪你,至少你让我知道你在乎我,怕失去我,你别不承认了,你就是在吃醋……可你怎么这么傻啊莳妹?你知道我心里一直爱的人是你,只要你点头,我立马可以带着你远走高飞!”

“你不是不肯看我写给你的信么?那我告诉你,我的信里就是对你说了这个,你不要再隐藏自己的感情的,跟我走,我们去西凉或者去其它什么地方,离开大周,管他什么大周的太子皇子!只要不在大周,他又能拿我们怎么办?!”

发泄一般说了许多,贺良卿才想起被他钳着的人没有任何反应,他开始在意起来,认真问她:“莳妹,今晚我就带你走,你愿意不愿意?”

夏莳锦下意识的摇头,她委实受不了这人的自作多情!

然而她的拒绝,却彻底激怒了酒醉的贺良卿,他突然咬牙切齿,纵是夏莳锦看不清他的面容,也能听见细微磨牙的声音。

贺良卿咬牙切齿的从牙缝儿里挤出几个字来:“你辜负了我的一片深情……你贪恋荣华……你不肯跟我走,却还要逼走我身边的人!”

声音落地,一声雷鸣炸响在天际,从窗外照进来一片白光,终于在那一瞬将贺良卿的嘴脸照亮,叫夏莳锦看了个清楚。

短短一息之间,夏莳锦却看到了贺良卿爬满红血丝的双眼里,冒着森然的恨意。

她沉稳心神,决定还是先稳住他再说。

见她安静下来手上不再用力挣脱,贺良卿的气似乎消了一些,渐渐冷静下来,又问了一遍:“莳妹,你随不随我走?”

这回夏莳锦不摇头的,但也不点头,就这么静静的躺在那儿,没有任何答案。

等了良久,贺良卿忍不住皱眉催促:“莳妹,你倒是说话啊。”

“唔——嗯——”夏莳锦艰难的发出两声轻响,提醒他自己说不了话。

这回贺良卿倒是中计了,伸手去取下她嘴里的棉帕:“莳妹,你想说什么?”

“救命!”夏莳锦甫一能张嘴,便先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奈何她的嘴已被布帕塞了许久,喉咙早已干涸,这会儿张口太急,发出的声音本就不清晰,还混在一片乱雷里,完全被雷声淹没了。好容易得来的求救机会,却只有身边的贺良卿听见了她的声音,换来的,自然是他再次将那布帕塞回她的口中。

夏莳锦起身反抗,被他狠狠摔回榻上,左肩头撞到某处床柱,疼得她即便隔着布帕也发出了一声闷哼。

“莳妹,你没事吧?”贺良卿一脸担忧之色,而这担忧却叫人看了无端犯恶心。

不过夏莳锦却也因此被他松开了一只手,她去揉撞伤的左肩,却也趁机摸去了软枕下,于一片黑暗之中突然抽了什么,只见亮光一闪,伴着电光闪现出一道冷森森的白芒,接着便听贺良卿“啊”了一声,捂着自己的胳膊往后退去!双眼圆瞪着,不敢置信地看着夏莳锦。

“莳妹,你……”

夏莳锦早已趁机下了榻,双手握着一把小刀,叫他不敢再次靠近。这把小金刀,正是段禛此前在春山行宫送给她的那一把传世宝刀,因着是七夕的定情信物,夏莳锦一直将它放在枕下,总要枕着它睡才能觉得安稳。

第118章 教训

想不到今日竟是意外有了用处。

“贺良卿, 你好大的胆子!”夏莳锦握着小金刀的手虽有些轻颤,但人却是无比冷静的,仿佛这把刀在她手里, 就如段禛站在她的身前,带给她无穷的勇气。

“水翠!阿露!快去叫人来!”她扬声喊, 这回虽嗓子不干了, 能将话清晰喊出来, 奈何这阵雷点密集, 将她的声音吞了七七八八, 依旧是很难将耳房的两个丫头唤醒。

而此时按着受伤的胳膊倚在衣柜上的贺良卿,却发出一声轻笑:“你叫吧,你尽管叫人来吧!今晚的事闹大了, 所有人都会知道我半夜进过你的房间, 以及当初在杞县被我典过的未婚妻了,也很快就会昭然天下!”

贺良卿说这些话时,声量并不低, 然而因着外间的雷雨声,他的话也就仅有夏莳锦可以听清楚。

“杞县百姓将我视为再生父母, 便是官家也不会冒着失民心的危险将我判处重刑,而你,太子妃的路可就彻底断了!”贺良卿厉声要挟道,面目在光闪下显得极为狰狞。

夏莳锦一言不发, 紧握着手中的小金刀, 缓步逼近衣柜,她的唇上渐渐露出一个笑容。

“的确, 为了我自己的名节我不会声张今夜之事,因为即使我不在乎, 太子将我视为珍宝,我不想听见有人说他眼光有误……”

说到这儿时,她已欺近到贺良卿的身前,贺良卿起先不觉她真对自己下得了狠手,但越近便越觉察到她的危险,不由绷直了身子,尽量往后靠去。

不安的问:“莳妹……你、你想做什么?”

夏莳锦又向前欺近半步,彻底将贺良卿逼进死角里,然后将手中的小刀狠狠刺了下去!

这一刀,刺在贺良卿的大腿上,刀剑刺穿皮肉的声音,伴着一声响彻天际的痛嘶,若不是恰巧有一串雷鸣声炸响,只怕这悲戚的声音能将整座安逸侯府的人都唤醒。

夏莳锦柔弱却清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贺良卿,我是圣上下旨赐的婚,你胆敢夜闯我的闺房点我我的名声,便是藐视圣上与太子。你以为若今晚之事声张出去,你会安然无恙么?”

“呵呵~”她发出几声轻笑:“圣上或许不会明面上处置你,可你若以为他会真的放过你这个给天家蒙羞的人,那你可就太天真了!指不定哪日你在街上走着走着,就被被一辆疾驰的马车撞飞。对了,还有你娘,兴许哪日游个湖,就会莫名坠湖殒命~”

夏莳锦手下略用力,将那刺入贺良卿大腿的刀刺得更深一些,整根剑刃没入皮肉,她又用力一搅,伤口再次横向撕裂,贺良卿疼得挤出了眼泪!

“所以,不若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当今晚没来过,我也当今晚未见你,我们都当作哑巴吃黄连吧?”

“好……”发出这个声音时,贺良卿的音调和他的人都是在抖的。

夏莳锦满意的将刀子抽出,低声却决绝的吐出一个字:“滚。”

贺良卿手臂挨了一刀,腿上也挨了一刀,是以离开时一手捂胳膊,一手捂大腿,一瘸一拐出了门。

门外,两个黑衣人隐在夜色里,一见他出来,便即上前一左一右将他扶稳,夹带着他几个腾挪便上了侯府的院墙,转眼便翻出了这高墙深院。

由窗子看着狼狈逃走的三人,夏莳锦倒是明白了贺良卿是如何避过重重护院,神不知鬼不觉的靠近她了。原来他身边还有两个雇佣来的练家子,将他送了进来。

先前的动静虽有暴风雨的掩盖,但还是惊醒了水翠,她披上一件外衣便赶来夏莳锦的房里,进门果然见夏莳锦在梳洗架前清洗着什么。

看来她没有听错,刚刚是真的发生了什么。

水翠连忙上前,一脸急切:“娘子,刚刚怎么了?”

夏莳锦没理她,只顾洗着那柄小金刀。若非先前的情况紧急,她是绝不愿让她和段禛的定情信物沾上那人的血的,好脏。

见她不说话,水翠便看了一眼铜洗里,惊见一盆水都红红的,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娘子,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第一反应是夏莳锦哪里伤到了,于是赶紧点起灯来,前后左右的检查夏莳锦的身上。

被水翠检查了一圈儿,夏莳锦才有些木木的说:“别担心,我没有受伤。”

“那这血里谁的?”

“是贺良卿的。”夏莳锦冷静答道。

“贺、贺良卿?”水翠疑心是自己听错了,然而却见自家小娘子用力点了点头,极为笃定。

这时水翠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难道刚刚那些动静,是贺良卿闯进了娘子房里?”

夏莳锦点点头。

水翠眉头展开,整个人吓傻了一般,良久才反应过来:“奴婢去将护院叫来!”

夏莳锦一把拉住她,淡淡道:“先去将这些水倒掉吧。”

闻着那血腥味儿夏莳锦便不舒服,将转身回到榻前,将擦洗干净的小金刀放回剑鞘里,又重新塞回到枕下。

水翠将满是血污的水泼掉,直接换了一个干净的铜洗回来,打满清水,端至夏莳锦的身前:“娘子,您先净净手吧。”

夏莳锦点着头,将一双柔荑放下水中,反复搓洗了数十回,才觉这双沾过血的手干净了一些。水翠再次将水倒掉,便赶紧回来陪着夏莳锦。

“娘子,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夏莳锦突然将她抱住,拉着她也坐到榻边,仔细讲述起先前的一幕。水翠这边听得心惊胆颤,最后只庆幸:“还好娘子反应机敏,若不然真不知今晚要出什么事!”

先前夏莳锦压根不知哭,这会儿安全了,才想起来哭,趴在水翠的肩头,委屈至极。

水翠一边轻拍着她的背脊,一边劝道:“娘子别怕,明日一早奴婢就将此事禀报给侯爷和夫人,他们定会往倚竹轩多派人手来的!”

其实倚竹轩以前也有护院守着,只是随着夏莳锦长大,不喜自己小院里天天有男子晃悠,这才叫他们都去院外守着,不许进院子。

孟氏当时出于女儿的闺誉考虑,也便同意了。

如此一来,像今日这种有高手将贺良卿带进来的情况,便难以避免。若是天好时还可以听到点动静,若是像今夜雷雨不断的情形,院外的护院们也得找避雨的地方,是以便压根儿听不到这边的动静。

夏莳锦摇摇头:“事情已经过去了,就别吓母亲了,还是不说的好。再者贺畜生的那条腿便是不废了,恐怕日后也要不良于行,他应当不敢再来了。”

白日她才告诫过丫鬟们不可再称贺良卿为贺畜生,今晚自己也忍不住如此唤他了。

水翠有些着急道:“可今日被您伤成这样,谁知贺畜生会不会钻了牛角尖儿豁出去呢?”

夏莳锦略想了想,倒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于是便道:“不如这样,明日天亮后去找人牙子买几名武婢回来,姑娘家可以直接住在倚竹轩内,就近保护我。”

这的确是个不错的办法,水翠点点头:“奴婢明日天一亮就去办此事!”

不过看了看天色,水翠又泛起了愁容:“可是娘子,这会儿离天亮还早呢,奴婢不放心您一人在屋里睡,不如奴婢就留下来,打个地铺陪着您吧!”

夏莳锦看了眼又宽又大的榻:“打什么地铺,你若留下来直接陪我睡在榻上便是。”

“奴婢可不敢!”

夏莳锦疑惑的看着水翠:“以前在洛阳时不都这样?”

她从来不拿水翠和阿露当作普通下人看,人前虽需守着主仆的界线,可私下里却是待她二人如小姐妹一般,好吃的一起吃,睡觉时偶尔也会一个榻上睡,不分什么彼此。

水翠却是轻笑一声,抿了抿嘴:“过去在洛阳时,娘子就只是娘子,可如今的娘子很快就要成为太子妃了,这床……只有太子能陪您睡了。”

夏莳锦闻声先是一怔,接着便轻砸了水翠一拳头,手上虽未用几分的力道很是绵软,可嘴上却掷地有声:“再调侃我这个当心明日先找人牙子将你给发卖出去!”

“可是奴婢早都被小娘子养刁了,别人才不会买奴婢呢!”水翠不服气的顶嘴。

主仆闹起来,一时间便忘了先前可怕的事情,等闹累了,两人都老实躺进被窝里,看着头顶的承尘。

“小娘子,等您做了太子妃,就向太子殿下谏言,请他将那贺畜生下调其它州县,总之离汴京越远越好!这辈子都别想再来打扰您!”

“放心吧,你能想到的事情,他自己就会想得到,不需要我提醒。”说完这话时,夏莳锦不自觉的甜甜一笑,竟觉心里甜丝丝的。

“真好!”水翠发出一声感叹。

夏莳锦却扭过头去看着她,好奇道:“什么真好?”

“姑爷真好!”

“他还不是呢!”夏莳锦不满道。

“可是只差三个月了呢,再有九十天,太子殿下就是姑爷了!到时奴婢就再也不能跟太子殿下抢娘子的床榻了!”

“你又瞎说!”边说着,夏莳锦的手就去挠水翠的痒,主仆二人再次闹作一团。

翌日天亮时,夏莳锦睁眼果然只见阿露在屋里洒扫,她看了看身边空空的软枕,问起:“水翠呢?”

阿露回道:“娘子,水翠去找人牙子谈买武婢的事了。”

夏莳锦露出个笑脸,的确有了武婢能叫她安心许多。

洗漱后,她便去花厅用早饭,用饭时听父亲说起一事。原来是官家昨日在朝堂上提起太子收复赵地的功绩,又加之三个月后太子便要大婚,是以下了道赦令,同时也加开了恩科,时间就在明年的二月。

起先夏莳锦觉得这两件事同自己也无什么关系,不过没过几日,她便收到了洛阳的来信。

“阿筝要来汴京了!”夏莳锦双手展着信,眼角眉梢皆是欢喜之色。一旁的水翠和阿露闻言也很是高兴。

林筝是夏莳锦在洛阳时从小到大的玩伴,最亲密的手帕交。

第119章 雪仗

今晚虽未像前几日那般下雨, 但冬夜里的风还是打着呼哨不断拍打着窗棂,叫人听了不怎么心安。

夏莳锦坐在绣墩上,托腮望着小圆案上的一簇明火, 眼珠久久未动,也不知在思忖着什么。水翠瞧她出神, 也未出声搅扰, 只默默铺好了被褥, 又转身去外间取东西, 不一时便带回了一根胳膊粗的木棍。

夏莳锦这才回了神儿, 纳罕地瞧着水翠:“这是做什么?”

“娘子,听说那个贺畜生今日已能到翰林院上值了,看来伤已好得差不多了, 如今倚竹轩里虽多了四名武婢候命, 可咱们也得做好万全的准备,以防他又起妖蛾子!”一行说着,水翠掂了掂手里的木棍, 倒是显得颇有气势。

夏莳锦不由失笑,“放心吧, 就算他贼心不死,也不是那几个武婢的对手。”

那晚的惊险一幕夏莳锦虽未告知父亲母亲,但也旁敲侧击的打听了打听,贺良卿翌日果真告了假, 并未去翰林院, 且这假一告便是十日,想来那两刀伤得他不轻。

水翠将棍子放到榻边随手便能摸到的地方, “有备无患嘛。”

又往外瞧了瞧,便接着劝道:“娘子, 今夜风大,您还是早些歇着吧。”

奈何夏莳锦傍晚时吃了两杯茶,这会儿并不觉得困,她起身走到书架前,准备挑上几册话本上榻慢慢看。

书架临着窗,夏莳锦发现不知何时窗外的疾风转小了,但拍打窗棂的动静仍然有,只是极其轻柔,像是蒙蒙细雨柔柔的摩擦。

“又下雨了不成?”疑惑着,夏莳锦轻轻将窗子推开一条缝儿,向外望去。

之前泼了浓墨一般的夜,这会儿竟有些白亮起来,不过映亮这夜幕的不是月色,而是雪。

窗外雪絮莹白,琼华一般纷扬飘降入院中,落在地上,竟已薄薄地铺成了一张毯子。

“下雪了……”夏莳锦一时激动起来,双眼似星子一般闪亮,将窗子整个推开,人就像个小孩子:“今冬的初雪!”

要知道入冬这么久了,汴京城都未落过一片雪,她本以为今年不会下了,却不想在这个深夜就这么不期然的出现了。

水翠也跟着诧异惊喜了一瞬,不过很快便抱来斗篷给夏莳锦披上:“娘子,小心着凉。”

夏莳锦裹着厚厚的斗篷,久久立在窗前,望着窗外的雪一片一片落下,心里说不出的喜悦。只是喜悦之余,仍有丝丝遗憾。

小时候在洛阳老家时,举凡下雪,她必会同阿兄去院子里堆雪人,打雪仗,玩得好不畅快。可打从她及笄后,这些事便都不能做了。

儿时那些肆意妄为的日子,随着她搬来汴京,也都如老家的一草一木那样渐渐离她远去了。就连曾经亲密无间的阿兄夏徜,在心事戳穿后,如今也有些形同陌路,每日早出晚归,已许久不曾在一起用过饭了。

起初夏莳锦觉得倒也好,免得坐在一起尴尬,可久了又觉得有些难过。这个兄长,她大抵是真的失去了。

思绪飘远间,风已变了向,裹挟着雪花灌入窗内,落在夏莳锦的脸上,凉丝丝的。水翠先反应过来,赶忙关了窗,“娘子,雪大了,还是去睡吧?”

夏莳锦点了点头,去到榻上,开始翻手中的话本子。

其实这些话本子早已被她翻遍了,只是除此之外确实也没有其它消遣的事可做,针黹刺绣她已试过,实在是拿不出手,至于其它,也就更没有让她有兴趣的事了。

夏莳锦就这么侧身靠在软软的引枕上,翻了几十页后却还是没有困意,此时夜已深更,她又朝窗牖的方向瞟了一眼,也不知外头的雪势如何了,院里的地上是不是已堆了厚厚的一层雪?

正巧这时,“啪啪”两声响起,与先前风雪撞击窗户时不同,像是有人将石子砸到了窗牖上,又很快落到地上。

这下不只夏莳锦警惕起来,搁了手中的话本,就连水翠也起身握住先前竖在榻前的那根木棍,铜铃似的一双眼瞪着窗户,做警戒状。

“该不会是贺畜生真的又来了吧?奴婢去将武婢唤来!”水翠小声说着,便趿上鞋子下了榻,往外间去叫人。

夏莳锦虽则心里觉得不太可能,但那晚的阴影仍笼罩在心头,贺良卿这人的举止早已超乎了她的想象,她也不能以寻常人度之,是以此刻的心的确也有些许悬着。

就在水翠出屋之时,那窗子又响了一声,比先前还要清脆,似是投石子的人已近到了窗前。这叫夏莳锦心中一震!

她略有几分慌张地起身下榻,抱过被水翠放在一旁的那根棍子,蹑手蹑脚上前。快走到窗边时,她先给自己撞了个胆儿,扬高了声量掩饰内心的慌张:“谁?!”

“我。”

沉稳淡定的一个字从窗外飘进来,夏莳锦绷紧的心头骤然一松,眉头却又皱了起来,一副极不理解的样子。

这时水翠已带着几个武婢气势汹汹地回来了,一个武婢上前开窗,其余三个则举起刀枪棍棒,面带杀气。

夏莳锦开口说了句“等等”,然而却是迟了,窗牖已然洞开,修长的男子身影顿时映入眼帘,水翠及一众武婢皆惊呆。

“太、太子殿下……”

外间的大雪初停,一轮玄月高挂天际,将檐顶和地上的雪映出一片圣洁的清辉来。身穿霁青锦袍的男子,披着一领玄裘立在雪地上,注视着屋内的情景。

依照大周朝的老例儿,打从官家赐婚的那一日起,太子就不能私下再约见未来的太子妃,若是两人私下里见了,不管谁起的头,最后受人指点非议的必然都是女子。是以这许多日以来,段禛都在艰难忍耐着。

然而今夜落了雪,东京的初雪,却叫他再也忍耐不住了。

若在平时,段禛大可等天亮后再来约夏莳锦外出赏雪,可既然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便只能趁夜前来。这个时辰见上一面,是没有人会知道的。

可段禛却没想到,像以往那样拿石子轻叩了两下窗,竟引来这般兴师动众的场面。

一双剑眉微拧,他扫视一圈水翠并那几个杀气腾腾的武婢,最后目光落在手里犹握着棍子的夏莳锦身上,“我只是想来陪你赏个雪。”

夏莳锦有些茫然的看着他,水翠则赶紧拉着几名武婢行礼后,应景识趣的退下,生怕惹恼了太子殿下。

一时间只剩下段禛和夏莳锦两两隔窗相望,夏莳锦迟钝地发出一声:“哦”。

段禛唇畔淡出温软的笑意:“多穿些。”便转身走去门前等她。

水翠这里早已为夏莳锦准备好了轻裘,给她披上身,又匆匆通了几下先前躺乱的发。

眼下段禛就在门外等,夏莳锦自是没有时间再去梳妆,只得如此披散着长发出了门。抬眼便与段禛的目光触上,他面上笑意未减,抬手去握她的手。

起初夏莳锦以为他是想牵自己的手,面上还有些泛赧,等一个暖烘烘的东西塞进她的手里,她低头一看,是一个八角的黄铜暖手炉,这才明白段禛竟是准备得如此充分。

“给了我,你不冷么?”她微抬着目光,认真问段禛。

段禛也未答她,只是将手抬高,摸了摸她的右脸颊,显然是在告诉她:瞧,他的掌心有多热。

夏莳锦才憋回去的赧色,顿时又蔓上了耳根儿,染红了一片,也将头低了下去。

多日不见,她也说不清这是生分了,还是某种异样的情愫在作祟,令她一见段禛就有些脸红心跳,仿佛又回到了初识之时。

只是那时她是被他吓的,如今却是大不相同了。

外间雪已停了多时,可风里杂糅着雪末子,扑到脸上泛着丝丝寒意,夏莳锦裹着轻裘,身上倒是不觉得冷。段禛转头见她才站了一会儿便脸颊泛红,一时也分不清她是因为冷,还是因为被他牵着一只手有些害羞,便干脆拉她进了亭中,又吩咐水翠煮了一壶姜茶来暖身。

两人就这么坐在铺着厚厚棉垫的石墩子上,手里抱着热腾腾的姜茶,赏着院中的雪景。

“母后说大婚之前你我不宜见面,故而这些日子我便没来找你。”段禛缓缓开了口,清浅温雅的声音穿透这雪夜,带来一丝暖意。

“那你今晚为何还是来了?”夏莳锦转头看向他,悠悠问道。

段禛也侧过脸来同她对视,俊目澈爽,透着诚挚:“今冬的第一场雪,若不来陪你一起看,便会成为心中的憾事。”

夏莳锦不由弯了弯唇角,略微向外倾了倾身,信手在美人靠上一扫,便掬起了一小捧雪,眼中流光莹动:“雪可不是拿来看的。”

段禛这厢还没琢磨出她话中的意思,就见她突然将手一扬,那捧雪便兜头降在了他的身上!

“是拿来打的!”夏莳锦狡黠一笑,心虚地起身与段禛拉开了些许距离,防着他的反击。

原本段禛只是想陪她来看看雪说说话,可小娘子的好兴致倒给了他个猝不及防,刚刚那一下虽是出乎意料,他却也不是躲不开,可他偏偏就要生受着。

之后便将素日里的沉稳抛开,抓起雪来同夏莳锦打作一团。

夏莳锦招招都是用了力道,又将雪球团得紧实,段禛偏偏还不肯躲,一下下就这么心甘情愿的挨到身上。

然而等他反击之时,却是手下留情了,那雪松松一团便扔出去,砸在夏莳锦的身上也不疼,瞬间散成雪末子,只是一阵冰凉。

第120章 报复

两人在院中玩雪打闹, 不时发出嘻嘻哈哈的动静,屋里水翠跟着傻笑,四个武婢也不时被逗笑。

“来侯府之前, 就是打死我也不敢想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皇太子,也有这样浪漫贪玩的一面!”这名武婢的话音才落, 身边三人便跟着点头, 显然说进了她三人的心里。

水翠笑得更开了, 莫名得意道:“太子殿下不是没有暖人的一面儿, 只是那一面儿只对着咱家小娘子罢了!”

几个丫鬟说话间, 忽见外间的打闹停了,不由跟着一怔。

原来是方才一个雪球砸到了夏莳锦的右臂上,雪球算不上硬, 段禛的力道也算不上大, 可偏偏她的胳膊昨日刚受了伤,稍稍一点擦碰就觉得疼,是故夏莳锦第一时间便停了打闹, 下意识去揉那处。

见状段禛也连忙上前,紧张的握住她的腕子:“怎么了, 是我刚刚用狠了力气?”

“没有没有,不关你的事。”夏莳锦赶忙解释。

这话更叫段禛疑惑了:“不关我事,那是如何伤的?”

“是昨夜里没掌灯,我起来喝水时撞了下。”她倒不是想保护贺良卿, 而是不想再给段禛添烦恼而已。

毕竟段禛快成为她的夫君了, 她自要事事为他着想一些,他之前曾说过, 贺良卿如今正得圣宠,百姓也感恩于他, 既然眼下还不是能动他的时候,又何必让段禛知道此事徒增烦恼。

段禛脸上肃然了一刻,很快便破开笑容摸摸夏莳锦的头:“不打雪仗了,回屋我给你上药。”

夏莳锦揉着胳膊的手一顿,为难地看着他:“不必如此小题大作,况且……况且你如今不便进我的闺房。”说着,她便将头低了下去,有些羞赧,毕竟能让男子哪怕是未婚夫婿进自己的小院,这已是有违闺礼了。

段禛不想令她为难,却也有自己的坚持:“那就叫水翠将药拿出来,我在亭子里帮你上。”

“真的不用!”

夏莳锦的声音还没落地,屋内一个讨巧的声音便传了出来:“奴婢这就去拿!”

夏莳锦怔然地回头瞧着屋里,几个叛徒已经兴兴头头地去翻箱倒柜了。不一时,水翠便端着一个托盏出来,其上摆着擦洗的干净帕子和水,还有按揉的药油,以及最后包扎用的干净棉纱。

夏莳锦有些恼的瞪着她,自己这还没嫁过去呢,下面人就开始听段禛的话了,等她日后入了东宫,这些可不得都成了段禛盯着自己的小细作?

可这些不满她不便说出口来,毕竟当着段禛的面儿,她如何说什么嫁不嫁。

水翠自觉心虚,全程未敢抬发,将托盏放到石案上便想溜之大吉,倒是段禛唤住了她:“等下。”

水翠驻足,微微有些不解的看着自家未来的姑爷,就见他大方的掏出一个银锭子,当着夏莳锦的面儿赏给了水翠。

夏莳锦都要看傻了,愤懑的目光从水翠身上移到段禛的身上,终于沉默不了了:“你这是当着我的面,收买我的人?”

水翠噙着笑,领了赏银行了礼立马退下,留下段禛独自承受夏莳锦的嗔怒。不过段禛根本有恃无恐,将夏莳锦轻轻一扯,扯入自己的怀中,再将身上宽大的大氅盖住她,两个人的身体便都在那件大氅里面了。

方才还在嗔怪的夏莳锦被他这样一搂,当即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一团热雾袭到她的耳畔:“刚刚玩雪,冷不冷?”

冷是冷的,不过她还是摇摇头,若说冷,只怕他要抱着她没完没了了。

段禛搂了她一会儿,才小心翼翼的将她的右侧袖子往上撩起,露出一小片红肿来。这种伤若在男儿身上自然算不得什么,可落肌肤如玉的小娘子身上,就显得有些怵目惊心了。

他越发不信她先前的说辞了。自己撞,怎会撞成这般。

虽被大氅遮着灌不进风来,但夏莳锦还是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另只手忙捂过去。段禛便轻声提醒她:“我们马上就是夫妻了。”

夏莳锦深吸了一口气,将手移开:“那有劳了。”

见她未像平时那样对这种话反应强烈,段禛不由笑了笑,看来她是日渐接受自己的新身份了。之后便在她不解的目光中拿过投了热水了帕子,先将她胳膊捂热一些,再拿药油轻轻涂抹。

见他将药油涂抹均匀,夏莳锦便急着去穿衣,他却按住她的手:“这药油得揉按进肌理方可见效。”

还要揉?在夏莳锦质疑的目光下,段禛已开始用自己温热干燥的大掌,揉按她的手臂。那种感觉说疼不疼,说痒不痒,却叫夏莳锦心下一片起伏,完全乱了节奏。

段禛的手掌仿佛带了火,那片肌肤在他的掌心下逐渐变得炙热,仿佛被放在火上烤。这种热,也很快蔓延到了别处,夏莳锦莫名觉得浑身都有些滚烫。

“好了。”她轻声提醒他,她觉得若自己再不说话,他便要这样按到天长地久去。

其实段禛自然清楚药油早就渗透彻底了,多按了这一会儿完全是出于自己的贪心,不过他也懂得适可而止,见好就收,于是放开她,并帮她放下袖口:“别着凉。”

哪里会着凉,夏莳锦如今只觉全身散不完的热量,不过她还是赶紧帮着将袖子压平整,而后离开段禛的胸膛,心下五味杂地道了声:“谢谢。”

段禛意味深长的一笑:“不谢,明日我再来帮你换药。”

“不必了!”夏莳锦急声制止,“你不是刚刚还说,成亲之前不易见面么?今日初雪也看过了,你是不是应该走了?”

见她穿好衣裳就开始下逐客令,段禛只觉好笑,顺从地点点头:“好,那我先回去。”

见他不再无赖,夏莳锦放宽了心,点点头,“那我回屋了。”

段禛目送她进屋,知她在窗前看着自己,便轻轻一跃翻上墙头,离开了安逸侯府。

回了屋,夏莳锦原是想说水翠几句的,却不见她人,问那几个值夜的武婢,她们四人神色怪异的回话:“水翠姐姐去睡了。”

夏莳锦朝着耳房的方向翻了个白眼,就知她心虚不敢来见自己,在装睡。不过大晚上的,她也无意与她计较,很快便上床熄了灯。

而耳房这边,水翠直见自家小娘子睡了,才敢出来,问那几个武婢小娘子都说了她什么?得知几人帮她刚刚打了掩护,连忙接过用过的水盆,殷勤的回报她们:“我去倒!”

出了门,水翠刚将水泼掉,转身就看见一堵墙一般立在不远处的段禛,先是一惊,随即想起来行礼:“奴婢见过太子殿下。”

她却是想不通殿下刚刚明明走了,怎的又折返回来。

段禛也不绕弯子,径直问:“阿莳手臂上的伤,到底是怎么来的?”

他自己就是习武之人,自幼大伤小伤受过不少,在验伤方面倒是有几分心德。就夏莳锦那伤,断不会是自己不小心撞的,得是大力甩出去才能如此,且看这手劲儿应该也不是柔弱的女子所为。

这下水翠心里犯难了。

“太子殿下对小娘子如此上心,奴婢身为下人自是感动的,可小娘子交待过此事不可对外说,奴婢也不能背主。”她忐忑着,将自己的为难之处如实交待了。

不过这话也无疑是承认了,的确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

段禛眉间笼下一道深浓的阴影,不是气水翠,而是担忧:“好,那不必你说,孤说,你只点头摇头便是。”

见堂堂太子殿下能如此妥协,水翠也不是不吃好粮食的,用力点了点头答应。

“是男子伤得她?”

迟疑了下,水翠如实点头。

“夏徜?”这是段禛脑中最先蹦出来的两个字,他知夏徜不会真的想去伤害夏莳锦,但夏徜如今痛失挚爱的心情他也明白,做出些疯狂之举也不是没有可能。

水翠皱着眉摇了摇头。

这叫段禛略感意外,又问:“那人可是安逸侯府的?”

水翠摇头。

“那人阿莳可认得?”这种事无非两种可能,一种是认识的人所为,一种是不认识的人,路上因某些事发生冲突。

水翠点了点头。

这下一个名字便呼之欲出了,段禛黑眸一凛:“贺良卿?”

水翠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

段禛也轻点了两下,他总算明白那厮连着告假十日的原因了。

“行了,此事孤已知,你不必告诉你家小娘子,孤自有定夺。”

目送着太子殿下翻墙离去,水翠心里暗暗猜测,也不知殿下会如何去修理那贺畜生。毕竟当初那陆正业对小娘子不轨时,殿下可是射了他三箭呢!只是那陆正业原本名声就不佳,贺畜生却是个搏了美名的衣冠禽兽。

这个答案,翌日天亮水翠就知道了。

外出采买的下人回来,便带回一个消息,转瞬就在整个安逸侯府传遍了:贺良卿昨夜在兰香馆眠花宿柳,因为争风吃醋被人打了,且对方招招下狠手,直击要害处,后来人虽救过来了,命根子却是在打斗间被撕扯没了……

哪怕是死个人,也不及这样的消息传得快。因为人死尚有同情,这样的事却只觉可笑。

是以不出一日功夫,近乎是整个汴京城的人都听说了此事。

夏莳锦听水翠说起这事时,原本正在喝茶,不由呛到,抬眼不敢置信的问:“当真?不是你编排他取乐的?”

“自然不是,眼下都已传开了呢!昨晚便有许多人看到,今早府里下人去采买时,正好瞧见几人抬着贺畜生回府。”说这话时,水翠拿手掩着口,极力掩饰心下的愉悦,心说太子殿下果真是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