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午后歇晌的时辰,贺兰敏
说是书,其实的是贺兰泽小时候临摹的帖子,和给后来稍大些重新抄录的佛经。
之。
自太\\宗朝起,佛教从大月氏传来,中原之地盛行起来,昭文帝
譬如身为太子妃的贺兰敏,将门出生,祖父辈都是一生杀伐、血海里出没,不信神佛不由天的烈性。她亦是如此。
然毕竟皇后之下,论尊贵者便属她。便也成日设佛堂,陪尊长听法会,经书。久而久之,于外人眼中,竟也成了个吃斋念佛的慈恩妇人。
便是她的儿子,赠她之物,多来都与佛有关。寄人篱下
灭冀州袁氏时,纵火焚屋舍却不忘下令将正堂庭院中的一颗菩提树迁移出来,道是结了菩提果与她安神用,又道此后再也无需她仰人鼻息。
再后来,他断筋伤骨归来,身子稍好便抄写这些佛经与她。
那会,才弱冠的少年靠
他笑,又叹,无奈道, 阿母莫落泪了,伤了眼睛,我还得给您将这佛经放大重抄一遍。她止住泪水,他却到底还是给她重新誉写。
贺兰敏抚摸着佛经上的字迹,有遒劲者,有绵软处,皆是她的儿子
他出走的这些年,她没有再回青州。便也不知青州城中的文殊兰是否还活着。亦无需菩提果助眠,因为光照料他的那丁点血脉,便足矣让她疲累不堪,沾枕合眼。
遂只有随身带来的这些经书,时时翻,聊慰思子之情。
“祖母”一个声音将她唤回神,阿梧谴退了侍者,自己推转车轮入内。
“大冷的天,不好好
“祖母不也没歇着吗”到底一路过来,阿梧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靠近暖榻桌案处,瞧见案上佛书,搭上翻页的手微微打颤,“阿翁的字真好看。”
“你的也不差”贺兰敏将他的手拢
到这处,阿梧面色黯淡了一瞬,只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翻看佛经, “我也不是专门要迎薛大夫”贺兰敏盛眉。
“阿翁他们一道归来吧。”片刻,阿梧顿下手,扫过那佛经字迹,黑亮眼眸中闪着细小的光,却道, “大冷的天,我才不去候着
冻出病来,操心劳神的还是祖母。
他的目光始终穿梭
他早该想到的,若双亲归来,书信中定是早早说了。再者,阿翁回府,侍者怎会将薛大夫报
薛灵枢入内,给贺兰敏问过安,转头便给阿梧望闻问切, “脉息平顺,不沉迟,脾肾稍虚,但整体尚好。我们阿梧身子越来越好了
“所以先生就可以不管我了。”阿梧猛地抽回手,别过脸去。
薛灵枢愣了愣,同贺兰敏对望过,不由笑道, “怎会呢,这不冒雪赶回,专门顾着你的身子你阿翁阿姊可都伤着不曾痊愈,我是撇下他们特地回来的”
“先生不必哄我”阿梧推动轮椅,转去了内室休憩。
“原是我不好,和他说他父母许会一道回来。”贺兰敏有些尴尬,转念又道, “阿郎何处受伤,严重吗”薛灵枢顿了顿, “主上乃旧疾,寒症
“外头日子艰难”薛灵枢虽未说是给谢琼琚寻药之故,然推着日子稍算算也能
延兴十九年的隆冬,她曾去过一趟红鹿山,欲领他们回去。然贺兰泽不仅拒绝了她,还道自己时日无多。当即急咳之下,吐出一口血来。
彼时,她以为他只是急火攻心,并不相信他诛心之语。原来,当真已成病症。
“可损他年寿”已过天命的妇人话语颤颤,叹道, “你且该留
“老夫人安心,主上是应季的病症,又是自幼调理的底子,只要好好养着,总能
贺兰敏抬眸看他,片刻道
, “你退下吧。”午后出了太阳,屋檐上雪水化开,点点滴滴落下来。
贺兰敏扶额望着远处愣神,许是时辰稍久,整个人晃了一下。
奈何他左脚落了地,右足却绵软无力,只堪堪坐回轮椅中。甚是还闹出了一点动静。贺兰敏循声看过来,正要开口,便先闻了孩子的声响。“祖母可是思念阿翁”阿梧往前两步,小小的手勉强将几缕珠帘撩起,同妇人四目相视。
她自然想。
哪个母亲会不想自己的儿子。
只是这些年里,很多时候的思念模样,是做来给这个孩子看的。让他看,他素未谋面的生母惑走他祖母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他的父亲。
天长日久,他的认知里,便有一个狐媚祸水、离间母子的母亲,和一个情孝两难的父亲。每每他这般问起,贺兰敏便总是揉着他脑袋与他说, “没有一个母亲是不想自己孩子的。”
初时他只是听,只是点头。慢慢地,他会反驳。
森冷道,“阿梧不幸,便有这般不堪的母亲。”有些话不必贺兰敏亲言,府中的嬷嬷,时不时来此探望的贺兰氏宗亲,三眼两语里交谈,慢慢有意无意间让他拼凑出母亲形象。
她与祖母不和,不惜带走她最爱的儿子,却放弃病弱中自己的孩子。父亲为她远走,带她寻药看病是假,受她魅惑是真。
闻他的话,贺兰敏是解恨的。
她一个活生生的儿子,就这样生死不知地被引诱走。她前半生耻辱未洗,后半生余愿未达,就这样被一个女子毁于一旦。
然而今时今日,面对稚子相同的话语,她却有所迟疑,对于曾经同样的回应生出一丝后怕和悔意。
“祖母”阿梧落下帘子,推车过来, “您还有我呢,阿梧伴着您。”
“你阿母
“祖母不必忧心,纵是她回来,阿梧也一样守着您。”
贺兰敏要说的话,咽下去。
祖孙二人只围炉取暖,日暮时分理妆更衣,前往正堂掌宴。
这日是腊月二十九,为着贺兰泽即将回来,又与谢琼琚正式定亲过礼,千山小楼内由贺兰持,齐聚贺兰氏兄弟两家,威望甚高的杜攸,还有薛氏叔父二人,以及分布
郡的守城属官将领等数十人。
只是开宴之前,贺兰敏先见了杜攸。
这位当年她费千辛万苦请出山给贺兰泽授业的冀州名士。
按理是老夫人家事,很多话老朽不该多言。但既然您让老朽保媒,又这般开口,老朽且多言两句。
“其实说来说去,您既已抬手,通文定之礼,当是已经看明白形势。谢氏女当年那一点所谓洁与不洁的过往,
杜攸看对面沉默不语的人,缓了缓道, “老朽说句不甚好听的话,若是老夫人当年不固执已见,或许如今殿下已经入主长安”
“先生之意,我误了吾儿”
望老夫人自省。杜攸拱手道, 若为天下计,老朽言于此。若
“若什么先生但说无妨”
杜攸摇首, “夫人若有天下心,旁的老朽不论也罢。
这日晚宴,杜攸未再出席。
贺兰敏看着那处空出的位置,有些心神不宁。未几,因杜攸的缺席,部分官员
晚宴过半,席上剩下的十中八八九是贺兰氏宗亲。
“阿姊,这大过年的,怎也不见阿郎携新妇归来”贺兰敕晃着酒盏,扫过对面的薛灵枢,笑了笑道, “薛大夫都回来了,这新妇还要摆什么谱,难不成要您亲去迎回。
“三弟饮多了,再饮盏醒酒汤吧。”贺兰敏一边给身侧的阿梧盛汤,一边轻声道, “是你阿翁阿姊伤着了,才晚些回的。”
她抬起头,冲着薛灵枢道, 那处就夫人一人,若是天气转暖,你辛苦再跑一趟,护他们回来。
“
贺兰敏冲他含笑谢过,贺兰敕处头来两道目光。薛灵枢莫说领会,本也早早有离席之心,眼下当即便起身请辞。
只是见正座上,紧挨着贺兰敏的小儿,终是愧疚。
这些年,护了他身子,调养他病症,却终究没法带
而这厢,闻贺兰敏这三言两语,贺兰敕有些
待侍者捧醒酒汤上来,他只搁
“三弟”
这处有没旁人”贺兰敕道, “阿梧最晓得三舅公直性子,没那些歪歪绕绕。同是姐弟,你祖母最是疼惜三舅公,三舅公做弟弟的自然护着阿姊。阿梧,你也有个姐,她若与你有情,护你爱你,你应当回馈。若是逆你惹你,也不必害怕,三舅公给你做主
阿梧这会抬起头,拣来巾怕拭过嘴角,笑道, 多谢三舅公,阿梧记下了。这场宴会,两炷香后也结束了。
散席的比较早,贺兰敕拖着贺兰敦一同入陶庆堂见贺兰敏。
待知晓阿梧已经
贺兰敏看他一眼, “阿郎十九岁就娶了她,翻过明日,他们实打实夫妻十四年。阿郎被她伤过,陪她死过,又拼命让她活起来,我不容她还能怎样再把他们赶到哪个你我掘地三尺都寻不到的地方去
贺兰敏摆摆手, “罢了,我认了,我这么一个儿子前两年我睡梦里惊醒,梦里太子殿下问我儿子去哪了我真是又惊又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百年黄泉下,我如何向他交代啊
“再不济,谢氏为阿郎诞下一双儿女,也算是她的功德。便是山野村妇生了两个孩子,我还得给她置办处容身之所,何论阿郎搁
“阿姊,就是因为如此,你更得立起来。”贺兰敕环顾四周,压声道, “我不是说不能容下谢氏,眼下长眼睛的都能看清局势,阿郎离不得她。她今日是阿郎妻,明日是帝王后,我们都明白。”
“但是你不能让她一枝独秀啊。你看阿郎且把谢氏宗族残余都接去了云
中城,还有顶了长兄凉州刺史之位的李洋,那也是谢氏的人。就眼下光景,谢氏便已经开始这般谋算,哪是我们容不下她,分明是她来日能否容你我
贺兰敕说这话时,想的是当年强渡九皇河的失利,和近日被困冀州没有及时救援的错处,唯恐被蚕食兵甲。
而贺兰敏缓下声息所想,是昔年对谢琼琚的种种
她不由望向阿梧寝屋的方向,半晌,重新提了眉眼,攒出两分气韵, “君王榻,哪有一枝独秀的。族中长成的女郎,好好备着。
想了想又道, “旁的三弟无需多虑,我们有阿梧,便是什么都不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