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黎上领蒙人灭汕南硬剑客王氏一族, 可谓是没遮没掩,在众目睽睽下。事情传播的速度,十分惊人。而听说的人多了, 谈论的人也就多了。
虽然黎上在汕南城城门口, 有言明他与王家的仇起于二十年前坦州黎氏遭灭门之事,但仍有颇多人对其做法无法苟同。
“王家一门上百人,总有无辜的吧?他把人全杀了, 这跟魔头有何区别?”
“说汕南王家跟二十年前坦州黎氏被灭门有干系,他证据呢?把证据摆出来, 让大伙一起评评…”
“人家有蒙人帮着评理,我们算什么?”
“简直无法无天了!
“阎晴在崇州卖方阔的话本,毁少林清誉。黎上领蒙人公然残杀中原武林豪杰。两夫妻的意图已昭然。”
“可要是王家真掺和了二十年前黎家灭门那事呢?”
“那他也不能联合蒙人来对付。”
这些声音,随着汝高蔡家、陇西何家、贡川孙家…南高刘氏被灭的事陆续暴露,变得愈发的大。
“连灭十一家, 他不是魔头谁是魔头?”
“蔡、何、孙等人家不就是当年被挂上绝煞楼挂牌的那十一家吗?”
“黎上拿什么脸去灭那十一家的门?我就问他,到绝煞楼买十一人命的银钱是不是黎家借出去了?就算黎家灭门跟这十一家有关, 那也是先有因后有果。”
“我看这事不对。黎上阎晴肯定是已经投了蒙人,现在就拿二十年前的那桩事做由头,收拾咱们。”
西陵城方家外院,方子和背手站在檐下,看着冻雨凌虐着娇弱的山茶花儿,面目隐含着点点笑。书房的门开着, 婉君正跪坐在矮几旁专注地煮着茶。待煮好, 她倒了一小盅置于边上的小圆盘上, 端着起身送出屋。
“郎君很高兴?”
接过茶, 方子和小抿一口品了品,流露满意:“这阵子, 因着方阔的几本话本,我们方家没少遭诟病。”可方家有什么错?他和他娘又有何错?姚家还算识相,没像一剑山庄那样跟着闹,不然哼…
“人有得意时,就有失意时。”婉君语调轻缓,温温柔柔:“就卖方阔话本一事上,便可看出阎晴、黎上不但处事狂妄毫无分寸,还心中无大局。他们这回,可算是把少林得罪个彻底。”
“说的不错。”方子和将茶盅放回小圆盘上:“年轻人,眼太浅了。”
“黎上领蒙人连诛十一家,已经引起轩然大波。”婉君翘着兰花指,端了小圆盘上的茶盅:“郎君还会让他们继续得意吗?”
方子和抬手抚须,目光落在院中的山茶花上:“世道乱好,乱了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婉君粉淡的唇贴上洁白的瓷,小小一口茶入喉,享受着醇香,双目微敛:“韬光养晦,坐看乱象,蓄积势力,择机而动。”
“婉婉知我。”方子和伸手将佳人揽进怀:“不过我们也不能干坐着看。”
婉君仰首含情脉脉:“婉婉听您吩咐。”
“三告投杼,积毁销骨。”方子和总是多情的眼里此刻尽是冷意:“人言可畏。”
沉默稍稍,婉君恍然:“郎君的意思是把控流言?”
西陵城的天不好,崇州那方也一样,阴沉沉的,西北风呼呼地刮。城里贤语书肆,经了十来日的忙碌,终于松缓了下来。
书架上,鬼珠封面的话本剩不多了。洪稼隆在送走两个年轻客后,便招来华勤、华启,让他们去库房将最后两扎话本拎来上架。
书肆里读客不少,有站在书架边有坐在堂中书案旁,大家都拿着书本在翻,安安静静。
从卖方阔话本起,不少人就盯着贤语书肆。他们在观望,方阔的话本所涉内容忌讳多,照先例官家肯定不容买卖。可观望到现在,话本都卖了大几万册了,官家是一点动静都没。这也叫外看清了一事,日后这崇州城里有块太平地儿了。
近些天,来贤语书肆买话本的人少了,但到此读书论学的却多了许多。因这,洪稼润还特在大堂隔块小方间出来,放个炉子,供热水。
风笑去城东一趟,回来就道:“今晚我们早点回去。”
洪家几人没意见,这天阴寒刺骨,肯定要下雪。不忙,他们早点回也好,家里能早安心。
荀家屯,黎久久听着萧萧风声蛮了半天,终于被裹在被里抱出了屋。站在檐下,辛珊思没好气地道:“迟早我要给你两屁兜。”
一阵卷风来,在院里打着转。黎久久盯着看:“么啊…”
厨房关着门,里头李阿婆跟满绣拿着擀面锤,熟练非常地擀着饺皮。洪老太与四个儿媳妇包饺子。薛冰寕砧板放在大锅盖上,切着泡好的菜干,打算合着油渣再拌个馅儿。
“什么娘啊,天天要打我们久久屁兜子。”叶明丽拿了块饺子皮摊在掌心,夹了块馅儿,放下筷子转身走去门口:“珊思,把她抱过来玩。”
一听到有人喊,黎久久立马扭头望过去。
“你应舅奶一声。”辛珊思拿巾子给姑娘擦擦口水。
黎久久还真啊一声。
“对了。”辛珊思移步往厨房。厨房里暖和和,娘俩坐到灶膛后。人多,黎久久小嘴就咧开了。
梁凝盈包好个饺子,有意送往小外甥孙女嘴边:“要吃吗?”
黎久久不客气,嘴张大了。
“哎呦…”洪老太看着小丫丫,心喜极了。来了这么些日子,她跟老头子也瞧清风大夫对珊思的态度了,大小事不瞒,恭恭敬敬。由此可见,珊思不是个拿不住的,与黎上应也是有商有量地在过日子。“乖乖,生的可不能吃。”
“口水又下来了。”梁凝盈收回饺子。黎久久小脑袋还往前追了追。辛珊思都没眼看,将布巾压在她下巴下。
屋外又是一阵风吼过。满绣擀完手里的面剂子,拿刀从大面团上又割下一块,揉起来,回头看姗娘:“去年你咋过的年?”
“跟黎大夫一块过的,我炸了肉丸、鱼丸,还蒸了馒头、粘豆包。”辛珊思指伸进黎久久的后领,发现她都发汗了,将裹着的被子松开。黎久久两小手得了自由,大叹口气。
钱英将小人儿的袖子卷起来,揪了块指甲盖大的小面团给她。一捏到软黏黏的小面团,黎久久惊住了,凝着小眉头两眼盯着自己的手。
“来…”李阿婆拿了个面剂子转过身,对着小丫丫揉捏:“久久,跟太婆学,学会了明年就能帮着包饺子了。”
明年帮着包饺子?辛珊思笑开,可不敢有这想:“不给你们把面剂子偷光就不错了。”
黎久久看着太婆的手,自己的小肉爪子也开始动了。
洪南枫、洪稼维跟陆老爷子收拾完牛棚,又拉马出去跑了一圈。回来就听厨房里嘻嘻哈哈,父子不由露笑,抓两把花生去东厢陆爻屋里,摆上棋盘,一边对弈一边烤火。
傍晚,风笑一行回来,正好赶上锅里水开。李阿婆拾饺子往锅里下:“都洗洗手脸,到堂屋坐着暖暖。”
“天这么冷,书肆不忙,明儿你们就别去了。”辛珊思将要睡不睡的闺女围到窝篮里。
“来回都是驴车,可没累着我们啥。”相较搁家闲着,洪稼昇更愿在书肆里待着,有空还能翻翻书,与人谈论几句。
风笑洗了手脸,进了堂屋,从襟口掏出封信:“闻小掌柜给您的。”
天要下雪,辛珊思正担心在外奔走的人,忙接过撕开封口,取了信出来展开快阅。
这信是从范西城送来的。黎大夫他们从彭合江鲁家搜到了一些图纸,其中有几张的线条走势合了石耀山的地形。尺剑临摹了一份,交于了一界楼。如无意外,一界楼的镜宜应会替换掉赴裕阳接人的两位车夫中的一位。
闻明月这是在让她准备银子,辛珊思弯唇,一页阅完,读下一页。最近外头流言甚嚣,口风几乎一致,对黎大夫与她是恶意满满。一界楼怀疑有人在引导,已经着手在查。
另,黎大夫返程了。
盯着信尾,她安抚着自己,明天就十一月初一了。黎大夫此回出门,已一月。这一月里,她好像做了很多事又好像没做什么,身心总有着隐隐的空落感。
辛珊思眨动了下眼,莞尔一笑,将信给风笑:“可有一剑山庄的消息?”
接过信,风笑道:“顾庄主与子七日前离开了南苏,没别的了。”垂目浏览信上内容,知主上要回来了,他不禁欣喜,高悬着的心也往下落了落。
寒风吹了两天,终于消停了,天飘起了雪。薛冰寕掀帘进屋的瞬间,叫洪老太怀里的黎久久逮见了外面的白絮,小嘴哦哦啊啊,想出去望望。
洪南枫含笑看着,黎久久坐不住小腰挺起来。洪老太两手掐在她腋下,将小人儿抱站腿上:“外面雪正大,咱们等雪停了再出去看看。”
“您在对牛弹琴。”辛珊思打完一根络子,拿碗给自己倒了杯水。
洪南枫不爱听这话:“人也不是一生下来就能听懂话会说话。久久现在听不懂,我们跟她多说说,时间长了她就明白意了。”
“是这个理儿。”洪老太附和。
对对,辛珊思看了眼两老,黎久久在家里是有倚仗了。
见娘端碗,黎久久不急着出屋了:“呀…”
“你要喝茶?”辛珊思坐在桌边不动,看着闺女。黎久久吐出粉粉的小舌头,意思明了。
“快点端过来。”洪老太催促。
“别。”辛珊思起身:“我去给她拿个小茶盅。”
黎久久小嘴噗噗,眼就不离桌上的碗。
雪越下越大,不过一个时辰,天地就已苍苍茫茫。下晌,姜程和程晔回来了。风笑熬了姜茶,给他们一人倒一碗:“昨个就让你们歇两天,你们非不听。”
“再晚几天下雪,盛冉山那的草就除干净了。”姜程两手捧着碗,辛辣的姜味冲着鼻。
一碗热烫的姜茶下肚,程晔都出汗了,看着外面还在下的雪,长呼口气,道:“我去把那两只狍子处理一下。”
“我跟你一块。”姜程仰首将碗里的一点姜茶喝完,去到后院,见李阿婆和冰寜已经把两狍子吊起来了:“天怪冷的,你们赶紧进屋。”
“这里也没比范西城冷多少。”李阿婆笑呵呵:“过去我带着绣儿的时候,都不分寒暑,基本上日日是起五更睡半夜。”
“过去是过去…”程晔是十分佩服李阿婆:“您把绣儿拉拔出门子了,就该享享闲福了。”抽了匕首出来,“明天不去盛冉山,我起早赶大石集。您烀的猪头,我是吃了又想吃。”
“你忙了有些日子了,能休息就好好睡个饱。”他们喜欢吃她烀的猪头,李阿婆心里高兴:“明日我去大石集肉摊,顺道看看旁的菜。”姗娘要喂奶,华勤他爹要养身子骨,家里好汤好水不能断。
姜程磨好刀:“今天雪下得这么大,大石集那又没个遮挡,明早不一定能支摊。”
“问过了,”薛冰寕道:“只要夜里雪停,屯里就会召集人去大石集扫雪。”
程晔笑说:“那咱们留意着点。”居在荀家屯,他们暂也算是荀家屯的人。
等两人收拾完狍子,堂屋就摆饭了。吃了晚饭,大家也没多聊,各回各屋洗漱歇息。
黎久久睡着了,跟块小烂泥一样,怎么翻动她都不醒。辛珊思捯饬完她,开始拾掇自己。
洪老太披着老头子的长袄,来到东屋,摸摸外孙女的炕,又伸头去瞧被窝里的小姑娘,满面慈爱。
“您上炕待着,别冻着。”辛珊思将洗脚水倒进墙角的恭桶里。
洪老太感慨:“一转眼,你都当娘了。”一家子团在一起,就差绢子一个。
“等盛冉山开始建,我就去范西城寻我娘的遗骨。”辛珊思知道她娘是外婆心里的一个结。
洪老太眼里有痛:“到时,让你几个舅舅随着一块去。”
“好。”辛珊思将脚盆归置好,来到炕边坐,帮老人家拢拢长袄。洪老太抓住外孙女的手,紧紧握着,看着她眉眼,想着淑绢闺中时的模样:“在这世上,你娘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过得好,就是对你娘最好的告祭。”
辛珊思弯唇,用力点点头:“我知道。”
二十里外,山桓岔口,黎上一行没下官道入崇州城,冒雪拐弯东去。十几蒙人骑马护在三辆马车左右,咯吱咯吱地慢行着。这回他们也是见稀奇了,黎大夫竟将几麻袋珍宝埋野坟地里!
车马抵荀家屯时已近子夜。程余粱拉缰绳跳下辕座,才要去敲院门,蒙人就出声告辞。
“歇会儿,咱们吃口热乎饭。”尺剑挽留。
“不了。”都到这地界了,他们也想尽快去魔惠林面见王爷。
黎上已翻墙进院。正房辛珊思睁开双目,掀被下炕,扯了件袄子裹上就出了屋,撤了闩,拉开门,未等看清,一道冷意就将她紧紧包裹。
“我回来了。”埋首在媳妇的颈间,黎上双臂箍着怀中娇躯,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的香。
冷意让辛珊思脑子格外清醒,推推人:“你不去看看黎久久吗?”西屋里,还睡着她外祖外婆。
“要去看。”黎上不松手,推着人往东屋去。灯座上放着夜明珠,屋里并不黑。到炕边,他松开一手,去脱裘衣、帽子。辛珊思趁机挣离他的怀,拿了打火石点灯。
裘衣、帽子挂到架上,黎上上炕趴到他闺女身边。
“尺剑和程伯呢?”点了灯,辛珊思回身。黎上手捏着黎久久的小鼻子:“他们送东西去后头那院子。”
“你别把她弄醒。”辛珊思话音才落,黎久久就呜呜起来了。西屋,洪南枫老两口也醒了。
“好,我不弄醒她。”黎上松开闺女的小鼻子,翻身坐起,双目幽幽地望着媳妇,伸出手:“弄…”
“珊思啊…”屋外洪稼昇的声传来。黎上一愣,收回手闭上张着的嘴,把到嘴边的字吞下肚。
辛珊思笑起:“你进院子就没发现什么不对?”
有你在,家里不会有不对。黎上调整神色,心快跳。
辛珊思上前拍拍他的肩,故作严正道:“我外祖一家都来了,你…好好表现。”
第112章
“什么时候来的?”黎上小声问, 抓住肩上的手,用力握着。
“来了不短日子了,有二十天。”辛珊思听着屋外的声响, 朝外喊道:“二舅, 是黎上回来了。”
闻言,已走到堂屋檐下的洪稼昇一愣,后笑着道:“回来了就好, 这天怪冷的。”
黎上不知自己该不该出个声,眼瞅着媳妇。
瞧那纠结的样儿…辛珊思弯唇, 拉他站起:“赶紧收拾一下,一会见人。”外出一月余,男人没黑但清减了不少,皮子也糙了。嘴周的胡茬估计已有两三天没刮,略显潦草。她抬手捏了捏他的颊, 缱绻道:“黎大夫,欢迎回家。”
黎上眼里柔情漾开, 凝望着珊思,不自禁地将她带入怀中,亲吻她的额:“我很想你们。”
东西厢的灯都亮了,陆耀祖方出屋,院门就被敲响。正准备回房打扮一下见外甥女婿的洪稼昇,又移步。陆耀祖抬手止住:“我去开, 你把袄子穿好, 别冻着。”
正房西屋, 洪老太开箱, 取了去年华勤跟绣儿定亲时,老大媳妇给他们做的新衣, 放到炕上。洪南枫笑着说:“夜半三更的,倒也不用这般郑重。”
“讲究点好,毕竟是头回见。”洪老太往后窗去,撑开点窗户。外头雪还在下,但比晚饭时要小许多。
辛珊思开了厨房的门,舀了半盆水,到堂屋提了炉上的水壶,回去东屋。黎上换了身衣裳,嘴上嘟囔:“这么重要的事,一界楼竟然没告诉我。”他一点准备都没有。
“哪天结账的时候,咱们可以少付花非然点银子。”辛珊思一本正经地说着玩笑,将兑好的水置于椅上:“你洗漱,我去给你们煮口吃的。”
“我不饿。”黎上手在整理腰封,脚向珊思移去,他想让她陪着。
辛珊思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迎上在他唇上嘬了一口,飞快地退离:“你待着。”
黎上听话地驻足,看着她出屋,舔了下唇上的余温,笑起。
厨房,薛冰寕已坐在灶膛后,抓了一把干草塞到灶膛口。李阿婆将一大罐冻实的猪脚汤挖到大锅里,听到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是切面还是下饺子?”
“下饺子。”大半夜的,辛珊思也不想再和面。
黎上拾掇好自己,上炕捧着他家小肥丫的脸连亲好几口,灌了一鼻子奶香才满足地下炕,端水往外。黎久久两眼紧闭着,小眉头都拧成虫了。
也是巧,洪南枫走出西屋,目光就对上倒水回来的黎上。
黎上这时已做好心理准备,面上带着和煦,捕捉到老人眼里一晃而过的惊艳,淡定地开口唤人:“外祖,”快步将盆放到架上,返身上前行礼,“听闻您来,上欣喜不已。只上因事在外,今日才归,实在失礼。”
身姿卓越,气宇清明,举止有方…洪南枫暗道,好出色的人材!
“总算是见着你了。”洪老太也捯饬体面了,笑着走出,不着痕迹地打量起外孙女婿。
“让外祖母久候了,上失礼。”黎上抱歉。
龙章凤姿,天质自然!洪老太心里欢喜,不怪她家珊思一眼钟情,慈和道:“一家人,快别这么多礼。”
黎上直起身,请两老上座。
洪稼维、洪稼昇领着妻子来了,洪南枫为黎上介绍:“这是珊思大舅,那是她二舅。”
“大舅、大舅母…”黎上恭敬:“二舅、二舅母。”
“嗳嗳,”几人应声。
厨房的锅方烧开,赶车去程晔他们院的程余粱、尺剑和陆耀祖就回来了,身后跟着高高矮矮一大群。
沏了茶端出厨房的风笑,一脸笑:“三舅老爷、小舅老爷来了。”
“嗳…”洪稼隆、洪稼润也是没想到黎上会赶在这雪夜里归来。就要见上了,他们心里充满期待。
程余粱快走几步,掀起堂屋的帘。屋里的黎上已经迎来:“三舅三舅母,小舅小舅母,上给你们请安。”
好俊!梁凝盈唇角不自觉地上扬,转首与走在一旁的三嫂相视笑之。久久眉眼间的那分精致,原是来自于亲爹。
“现我相信是我姐先动的手了。”洪华启盯着表姐夫的面,这人长得也忒好了。
洪华勤笑了,一把揽过小堂弟,冲表妹夫道:“华启,四叔家的。我是华勤,华字辈居长。”
“大表哥,小表弟。”黎上也不问年纪,直接随珊思叫。
见着黎上,满绣放心了,也替姗娘和久久高兴。没进堂屋,她转脚去了厨房帮忙。
“到堂屋坐着,饺子就好了。”锅里沸腾,辛珊思用铲子贴着锅铲一圈,舀了一碗水倒在沸腾处,复又盖上锅盖。
满绣笑盈盈的,看奶在盛猪脚汤,便拿了四个碗出来:“我来拌点饺子蘸料。”
“滴几滴麻油。”李阿婆将盛满猪脚汤的大陶盆放到桌上,把大锅刷了煨上水。
锅里又开了,辛珊思掀起锅盖见饺子上浮,又稍微添了点冷水。
堂屋里,黎上认了人,听风笑说了近来家中的事,转眼看向大舅:“您身子畏寒吗?”
“之前手脚总有点凉,最近好多了。”洪稼维微笑着道。
“那就好。”不用切脉,单观气色,黎上就知大舅身子有亏,不过不甚严重。风笑的医术,他还是信任的。“虚亏疾病,需缓缓养之,急不得。”
洪稼维点首:“我不急。”双亲在上,他不敢先行,也还想再过。
站在门边的尺剑,留意着厨房的动静,听久久娘说可以盛了,立马推帘出屋,去帮忙端饺子。
辛珊思见他来,笑着道:“你也瘦了。”漏勺指着桌上的大陶盆,“先把汤端过去。”
“好。”看着那一大陶盆浓厚的猪脚汤,尺剑嘴里都生津液。李阿婆打量完人,快一步出厨房,帮他掀堂屋的门帘。
一锅饺子上桌,满绣摆碗筷。辛珊思又下了一锅饺子,让冰寜也去吃点。
薛冰寕连摆手:“我不饿,晚上用的还搁肚子里撑着。”
辛珊思由她,硬推着李阿婆出了厨房:“您别替我忙活了,去瞅瞅我夫婿。”
黎上掀帘出屋,笑眼望着面相不善的老妇人,拱手行礼:“正找您呢。”华勤也跟着出来了,上前搀扶:“奶,祖母在等您一道上桌。”
“这…”李阿婆都有点不好意思。辛珊思不推了,与黎大夫道:“之前我不是跟你说过我有个好姐妹吗?”
“满绣。”黎上已经见过人了,侧身打帘,提醒阿婆小心脚下。
李阿婆眼里生潮,她一寡老婆子能得这份敬重,活够本了。晚饭都用过,他们上桌也只是走个礼数。几个妇人夹了饺子,筷子沾沾嘴便下桌让夜归的程老、尺剑赶紧趁热吃。
程余粱、尺剑是真饿了,六七饺子下肚,再喝口冒着热气的饺子汤,满足极了。黎上与主位的外祖说着话,心里挂着还在厨房忙的媳妇。
辛珊思一共下了三锅饺子,家里人多,也不怕吃不完。她端着最后两盘饺子进堂屋,见程伯、尺剑往起站,出声阻止:“坐着坐着。”
“给我。”风笑接了饺子,摆上桌。坐炕榻边的洪老太,看着外孙女,笑道:“劳累你了。”
“就下点饺子,有啥劳累的?”辛珊思拉了条板凳,与冰寜到大舅母那坐。黎上目光跟随,他不在的这段日子,确实辛苦珊思了。
“你们回来的路上,可有听说什么?”洪稼润问。
还真有,尺剑瞅了眼主上,回道:“您是指那些传言?”
与二哥相视一眼,洪稼润点了点头:“也不知是否是我多心,总觉最近那些传言口风好似有点偏了。”虽然还不到抨击,但不认可黎上行为的言语相较之前要多几句。
黎上赞赏:“小舅敏锐。”他淡淡笑着,“书肆也有人在谈论吗?”
“书肆里安静,倒没人大声说什么,至多私语三两句。”见黎上知道,洪稼昇便少了分担心:“只因着方阔的话本,每日里出入书肆的人很多。这一人三两句,累积起来那就是成百上千话。”蒙人重压之下,他们早已习惯了处处谨慎。
察觉满绣看来,辛珊思转目回视,粲然一笑,安抚道:“别忧,我这收到讯了。”
“我的事,珊思已都与你们说了。”黎上放下筷子,他也坦荡:“那十一家确是我动手除的。”扭头望向外祖,“黎家遭灭门后,他们毫无负担地尽情享受抢夺来的财富,二十年过去,无一丝半点悔意,且还在助纣为虐。我以为,他们死有余辜。”
这点,洪南枫认同:“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我没投了蒙人…”黎上声轻:“只是与蒙曜做了一笔交易。”
他们早想到了,洪稼维道:“没有诚南王,你想在这么短的时日里拿住那十一家,难!”
“大舅说得对。”黎上笑言:“我们赶至汕南时,王家的几辆马车正被拦在城门口。”
这个他们听说了,洪稼隆嗤鼻:“那样的人家,也敢自称硬剑客。”
说到剑,黎上转头:“汕南陈家当家夫人陈凌碧玉,送了一把剑给你。”
“啊?”辛珊思意外:“送剑给我?”
轻嗯一声,黎上道:“一把宝剑,叫太岑。”
“你跟陈家有故?”辛珊思问。
“没有。”黎上见她凝眉,道:“你安心,她要送,但我没白拿。”
不白拿好,辛珊思眉头舒展:“多少银子?”
“她不要银子,跟我要了根针。”
闻言,陆爻抬眉:“这陈家夫人倒是个有意思的主儿。”太岑剑,师侄媳妇使得开,于她便是趁手的兵器。针,乃师侄防身立名的之物。一针换一剑,不谈贵贱,只重意。当他日,师侄媳妇持太岑登顶时,汕南陈家也将成就真真正正的神兵之家。
辛珊思很清醒,陈家夫人此般行为是在下注,押她能登高凌绝顶,笑言道:“若有机会,我自尽力,不辜负。”
“还是太太平平的好。”李阿婆心中祈祷。
只怕难啊…洪老太又问回来了:“就外头那流言,你们打算怎么着?”
“先由着。”黎上道:“等查出是谁在背后操纵,我们再说对策,行下一步。”
洪南枫点首:“现在的流言也仅是个开始,之后对方肯定还有手段。你们有数就好,一定不能掉以轻心。”
“是。”交谈至此,黎上对洪家人已经有了大概的了解。一家子读书人,心思都很缜密,没一个迂腐的。
吃完饭,尺剑、风笑几个收拾了桌子。辛珊思见外祖没有要深谈的意思,便出声道:“时候还早,咱们…再回屋歇息会儿?”
程晔不累,站起身:“外头雪不怎么下了,我去看看屯里有没有组织人清扫大石集?”
“我同你一道。”姜程随后。
洪南枫催促夜归的三人:“你们快去歇息,我们也回房再眯一会。”
“行。”黎上扭头问尺剑:“你睡哪?”
“我随程伯住,不跟风叔他们一屋。”
程余粱接话:“后头院子里,两位舅老爷没住正房。”
“正房还是东西厢,不都一样住?咱们没那么些讲究。”洪稼隆说道:“屋不漏雨不漏风,还有暖炕睡,这已是极好。”
洪稼润也不在乎:“正房东屋还空着,您跟尺剑住正好。”他们,一个是黎家的老人一个不离黎上,也住得。
黎上看向外祖。
洪南枫笑着道:“这样就很好。”礼敬在人心,不究小节。
“都回屋睡觉…”洪老太起身:“待天亮了,我要给咱们久久熬粥油吃。”
额?黎上笑了,问珊思:“黎久久都吃上粥油了?”有吃的,那她不得把他这个爹忘个干干净净?
“还没,就等你回来。”辛珊思目光扫过一屋人,复又看向黎大夫:“先知会一句,她有没有把你忘了,我不是很清楚。最近小东西日子过得好着呢,白日里睡觉都有人抱着,脾气是越来越大。”
“不能忘了,记混了有可能…”叶明丽玩笑:“毕竟大小表舅好几个,再加舅爷舅奶曾外祖父母,人太多了。”
记混了跟忘了有什么差别?黎上都不能接受:“没事,她要不记得我了,我就把带回的好吃的全给她娘吃。”
“哈哈…”哄堂大笑。
程晔、姜程出去转了一圈,回来拿了铁铲又走了。堂屋熄了灯,辛珊思与黎上回了东间,站在炕边凝望着睡得正香的小人儿,面上尽是柔和。
伸手向旁,揽住珊思,黎上轻舒口气:“我不在的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辛珊思搂住他的腰:“我没做什么。盛冉山那有姜程和程晔看着,外头是风笑在跑。外祖他们来了,又帮我到书肆卖书。就连黎久久,都不是我一人在带。”
“可这些能井然有序地进行,都是因着有你坐镇不乱。”黎上侧首垂目看媳妇:“外祖不反对我与你一屋,算不算是认可我做外孙女婿了?”
仰首回视,辛珊思打趣:“娃都要长牙了,他老人家除了认可你还有别的选吗?”
什么意思?黎上手捏上她的下巴:“敢情我还是沾了黎久久的光。”
“那你以为呢?”辛珊思看着越来越凑近的俊脸,萦绕在心头的那股空落感终于消散了。黎上望着她眸里的笑意,道:“外祖就没问我们是怎么认识的怎么好的?”
“怎么好的?”辛珊思用鼻子顶了他一下。
华启的话他听到了,黎上将人拥紧:“是你先动的手…”
辛珊思笑开,没否认。
“我先动的情。”黎上享着她的气息,哑声问:“我不在的一月,你有没有特别想我?”
话语里带着浓浓的期盼,辛珊思感受着黎大夫强劲的心跳,抬手抚上他的颊。
黎上眼里神光柔柔:“黎久久忘了我,我可以原谅。但…你要是不想我,我一定会伤心。”
“特别想。”辛珊思手向他的后颈去,压下他的唇,吻上。怎么能不想?他不在,她的心都空了。
西屋里,洪南枫躺在炕上,声小小地与老妻说:“珊思眼光不错。”
“是不错。”洪老太把她跟老头子的袄子折一折,放到炕尾:“我可是瞧得清清楚楚,只要珊思在,黎上就算眼神不在她身上,余光也一定留意着。”两人不是凑合过,她就放心了。
这点,他没留意到。洪南枫看重的是黎上的品行:“是个有主意的主,也沉得住气。”
清晨,黎久久还在睡梦中,就被她娘抱起去墙角小恭桶那。黎上打了个哈欠,翻身朝外等着。
给小胖丫头把完尿,辛珊思抱着她回到炕边。黎上立马掀起被角,迎接闺女。
将黎久久塞给她爹,辛珊思提着大小恭桶出屋,撤了闩拉开门。门帘子外,雪白一片。
薛冰寕和李阿婆早起了,厨房的门缝朝外冒着白腾腾的雾气。陆爻拿着铲子,正准备铲雪,见师侄媳妇走出,道:“早。”
“早。”吐纳着冰凉,辛珊思踩着尺深厚雪,听着咯吱声,心情十分愉悦地往后院茅房去。
西屋,洪南枫老两口夜里歇下后没睡多久就醒了。那时天还没亮,他们想起又怕起了身,黎上也跟着起。这会珊思开门了,洪老太也实在睡不住了:“等会我把炉子打开,抓把米放小陶罐里熬。今天中午咱吃饭,久久也吃。”
“那她该欢喜了。”洪南枫看向窗户,瞧光亮断定今日的天不阴不晴。盛冉山建村的事,他尚没跟儿孙讲,思量权衡了这么些日子,说不心动那是假的,但顾虑也颇多。
夜里见了黎上后,他做了个梦。梦中,高高青山下,市井繁闹,比那书里的世外桃源还清平。回味着那股怡然,他神往不已啊。
见老头子坐炕上发呆,洪老太不打搅,穿好衣裳,移步出屋。东屋里,黎上抓着闺女的小肉手,看着她要醒不醒的样子,默默等着。
黎久久不知在梦什么好,小嘴嚅动两下笑了。笑笑,她眼就慢慢睁开了。
可算醒了,黎上怕惊着小家伙,声放得极柔唤道:“久久…”
黎久久看着悬在上的那张脸,上扬的嘴角慢慢落下,黑黝黝的眸子里有惺忪有迷茫。
这是不认识了?黎上用小肉爪刮了下她的小鼻子:“我是爹爹。爹爹说过等你长牙了会走了,带你逛大集吃香喝辣的,你都不记得了吗?”
从后院回来的辛珊思,听着话语不禁笑出声。黎久久盯够了人,转头看向外,伸展手脚伸懒腰,没瞅着娘,懒腰伸一半小嘴下瘪呜呜起来。
黎上把黎久久的小脑袋转回来,严肃地问:“真不认识了吗?”
黎久久小脚一收一蹬,不再含蓄,哇一声嚎哭。
“来了来了。”辛珊思洗了手,进屋入里间。黎上幽怨地看向她:“黎久久认不得亲爹了。”
“认得,就是暂时没想起来。”辛珊思坐到炕边,用包被裹了小家伙,抱起喂奶:“等她吃饱了,你再问问。”
黎上往外挪了挪,贴靠着珊思:“那我大方点,再给她一次机会。”
“好。”辛珊思强忍笑意,很认真地道:“之前一界楼的镜宜扮作你上门,久久还认识。看到‘你’别提多开心了,小身子一次两次地往‘你’那倒要抱。镜宜没敢抱。我与他也不熟悉,也没让他抱。”
今天第一顿,黎久久吃得有点急,吞咽的咕咚咕咚。黎上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怪我,久久肯定还在生我气。要你抱的时候,你不抱。现在想抱,人就不给你抱。”
辛珊思回头望了一眼,到底没忍住笑出了声:“等会粥油好了,你来喂。”
“好。”闭目又养了会神,黎上也起来了,待闺女吃饱,他接过手:“爹给你穿衣。穿好衣服,咱们出门转转。”
“这她喜欢。”辛珊思拉好袄子,凑近亲了口眼朝这望的闺女:“娘去厨房看看,你跟你爹好好相处。”
半夜李阿婆发了面,今早上包了包子又蒸了两笼大馒头。叶明丽切了小块咸肉,下锅煸出油,炒了两盘白菜。
尺剑过来时,将太岑带来了。跟在后的洪华启有点亢奋,两眼晶亮:“姐,我已经看过了,这剑瞧着挺寡淡,但无论剑身还是剑格、剑柄都透着股深沉。话说来了这么久,我们还没看你耍过剑。”
这是要文艺表演?辛珊思扬唇。她没耍过剑是因为家里没剑,目光落在尺剑拿着的那柄剑上。
屋里给黎久久穿好袄子的黎上,闻言立时有了想法,扯了小包被为小肥丫裹上,将她抱出屋:“我们看你娘练功。”
洪华勤把院门关上,洪南枫也出了正房。辛珊思扭头看过檐下的亲人,好吧,既然都这么期待,那她就卯足劲献丑一回,运功右手成爪朝向尺剑。
强劲的吸力将尺剑拉着往前了一步,他稳住下盘,将剑送出。太岑出鞘,辛珊思抓住剑柄,正想挥使,身后两颗雪球袭来。她快走两步后空翻一记横扫,将两颗成年男子拳头大的雪球拦中截断。
见状,站在井台边的陆耀祖伸腿勾起一团雪抛高,一掌推出。掌风将那雪推向辛珊思。辛珊思知道陆老爷子的意了,有雪沙将要落地,她扫腿。
洪家人见过珊思练功,但每回她不是挥扫帚就是舞抹布,今个是头次看她正经使样兵器。个个凝神观望,眼都不眨。
方圆内,人影闪动,忽东忽西突南突北,剑啸连连。万千雪沙随剑风来去,有下坠没着地,逐渐融化成水。薄剑断水,水滴成渺。
珊思的功夫又精进了,黎上目光不舍地离开,垂下眼眸看闺女,杵到她小耳朵边轻声道:“以前你娘练功,都是爹爹抱着你在旁观看。你还记不记得?”
黎久久这会眼神压根就没在她娘身上,正新奇地望着不远处的白,小嘴上挂着剔透的口水。
雪沙成水,水成雾。辛珊思一剑下劈,劈开雾幕,闪身穿过。陆耀祖望着慢慢散去的雾气,点了点头:“这剑不错。”
只剑不错吗?洪华启喉间滚动了下,心中澎湃:“姐,你收徒弟吗?”
不等辛珊思开口,陆爻就道:“你跟我一样,筋骨太硬,不适合练功。”
真的,您不说话,没人会把您当哑巴。洪华启一双眉头耷拉下。辛珊思没空去安慰他那脆弱的心灵,将太岑丢向尺剑,叉腰走向正歪身滴溜溜盯着雪的黎久久,好想给她两屁兜。
视线被挡住,黎久久见是娘,小嘴咧开。她一笑,洪南枫也跟着乐了。
辛珊思掏了巾子出来,给小丫头擦擦口水:“黎大夫,您介意有个不学无术的闺女吗?”
“不会不学无术的。”黎上口气坚定:“你我亲自教。”
“能教的上道吗?”辛珊思有点担心:“你出门一月,她就把你忘了。就这记性,我不抱啥…”
“胡嘞什么?”洪老太手里拿着把汤勺,走到厨房门口:“都别杵着了,赶紧摆碗筷吃早饭。”
别的没听懂,但“饭”这个字黎久久熟。小家伙不看雪了,望向厨房。黎上低头,掰开她的小嘴巴查看。
“牙还没顶出来,但应该快了。”风笑提了一嘴久久烧热的事:“两回都是夜里,我给她裹了小肚脐。”
虽之前已给闺女摸过脉了,但黎上听风笑这么说,指还是不由自主地探向了小姑娘的腕。
“早好了,她消减的小肥肉都长回来了。”辛珊思去井台洗了手,又兑了水淘了巾子给黎久久擦擦手脸。黎久久一边躲避擦拭一边还盯着厨房,见大舅奶端着冒尖的一簸箕馒头、包子走出,她啊一声,小爪子往前伸。
一月不见,小家伙又机灵不少。黎上贴近,在闺女脸边轻轻蹭了蹭,心里抱歉又遗憾,他缺失了黎久久重要一月。
“咱们进屋吃。”叶明丽招呼各人:“都进堂屋坐。”
辛珊思把手里的巾子给黎大夫,抱过黎久久,让他去洗漱。黎上摸了摸姑娘的小兔耳帽,笑着回屋拿牙刷。
今日人全了,一桌明显坐不下。洪老太大手一挥,分桌吃饭。
黎久久的粥油还没好,她揪着个大馒头坐在她爹怀里。面是薛冰寕揉的,蒸出来的馒头宣软又劲道。尺剑连着吃了三个才缓下来,感叹道:“还是家里的饭香。”
“那是。”洪老太喜欢这后生,精神。
黎久久没牙,咬不下馒头,小爪子有劲,撕下一块就匆匆往嘴送。黎上夹了个大馒头拦住那只送到嘴边的手:“爹跟你换。”
两桌人看着小丫丫受骗上当,无一提醒。黎久久一手抓一个大馒头,要多快乐有多快乐。
等各人吃好,炉上的粥油熬煮够了。洪老太盛了半碗,站在厨房外扬得不凉不热才端到堂屋。
尺剑搬了小凳,坐等着看久久吃饭。陆爻吆喝:“都进屋都进屋,以前都是咱们吃,久久相着。今天调换下,她吃,我们在旁发馋流口水。”
“发馋行,流口水有点难。”梁凝盈笑说,跟着丈夫后进了堂屋。
黎久久被她曾外祖抱坐在炕榻上,面朝向大家。洪老太先把碗端近,让她闻闻米香:“要不要吃呀?”
一点不矜持,小姑娘盯着碗里,润润的小舌头伸出。洪老太舀了一小勺,送往她嘴边。
黎上见他姑娘未等小勺到近前就张大嘴,不禁发笑。小家伙一口吞,香香的粥油在嘴里散开,喜得她挺腰动手就要去抓碗。
“终于吃上了。”辛珊思都替馋嘴闺女高兴。
“不急不急…”洪老太又舀一勺:“咱们一口一口来。”
见勺子再来,黎久久张嘴伸头去迎。
“她喜欢粥油。”看着久久,满绣忍不住憧憬起她和相公以后的孩子。
一口一口,半碗粥油六个月的小姑娘没费劲就给吃完了。解了馋瘾,她大出口气,笑嘻嘻。
洪南枫掏了巾子出来,给曾外孙女擦擦小嘴,又摸摸她的小肚皮:“饱了。”
黎久久适时地打嗝儿,回应了下。洪老太把空碗递给下手的大儿媳妇:“再过一月,就能给她开荤腥了。”
“这个我不甚懂,到时还要麻烦您。”黎上过去将小丫头抱起来。
不懂才怪,辛珊思看着他装:“我把老屯长家的一栏猪都订了,赶明儿咱们先逮一只回来杀。”
“再买点鹅跟鸡,”黎上道:“炖大鹅好吃。”
“不是才抓了那么些鹅跟鸡回来吗?”洪老太心想着过会得拿点银子给珊思。她一家十好几张嘴,不能白吃白喝,让外孙女婿养。
看出外婆的心思,辛珊思脸上笑一收:“您可别跟我客气,不然我一会就盘书肆的账。二舅他们也不能给我白忙活。”
“你这孩子…”洪稼昇想说什么,却被黎上拦住。黎上看向外祖:“您不会让我和珊思难堪的。”
洪南枫笑了,这外孙女婿是个会拿人的,转头与老妻说:“咱们不跟他们客道。”
哪就难堪了?洪老太嗔怪地瞪了眼外孙女,打消了给银的念头,逗起小久久。
这茬过去,黎上想了想提到:“等天晴了,路上好走,我们一道去盛冉山看看。”珊思已跟外祖提了武林村的事了,他就没必要再说一回。具体如何,还是要等外祖去过盛冉山再议。
洪南枫面上神色收敛,带着几分慎重,点点头:“好。”
洪稼维看了看珊思两口子,又若有所思地望向父亲,有事儿。
今日天气虽恶劣,但城里的书肆还是照常开门。只相较前几日,出入的客要少许多。掌柜的站于柜台后,核算着昨日下午的账。几个书生,坐在堂中的案边,研读着手中书。伙计闲下来,也会提壶给他们添添茶。
午时,一个年轻的僧人走过书肆又回头,驻足在门口,仰首望着门匾。
掌柜正喝茶,见有人停留,虽是个和尚,但还是放下杯,步出柜台:“禅师可以入内用口热水。今日天寒,咱们准备了姜枣茶,喝着很暖身。”
“阿弥陀佛!多谢施主,小僧无打搅之意。”年轻的僧人,皮子瓷白,长眉媚眼,面不带喜悲。他头上无戒疤,只着素白僧袍,瞧着像是个好欺负的,可周身的疏离却透着股冷,叫人不太敢靠近。
不知为何,掌柜瞅着这脸模子,总觉有股说不出的熟悉,客气道:“不打搅,歇歇脚喝口热乎茶罢了。”
僧人望了眼门内,竖手颔了下首,转身离开往东去。
看着人走出老远,掌柜还挪不动步子,仍盯着那背影,眉头紧拧着嘴里嘀咕:“我是不是在哪见过?”
街道西头,一个褐衣老和尚背着个不小的包袱,左手攥着串黑珠子,右手牵着个矮墩墩的小娃,慢吞吞地行着路。
小娃穿着厚实的棉袄,头上裹着布巾,只一双清澈明净的眸子露在外,分不出男女。腿短,踩着雪,一脚深一脚浅走得不甚稳,但他仍不急不恼地一步一步向前,很平静。
老和尚满脸沟壑,眼窝明显比中原人深,鼻子也要高挺些,目视着前方,偶会低头瞧一眼娃子。在经过贤语书肆时,他同之前的那位年轻僧人一样,停下脚步。
嗨,今天还真怪了!掌柜再迎出双手合十:“老师傅,可要入内喝口茶歇一歇?”
“好。”老和尚道了声谢,便牵着小娃随掌柜进了书肆。书肆里烧着炉子,要比屋外暖和些微。
掌柜也没让一老一小到书案边坐,从柜台后搬了椅子出来:“老师傅,请坐。”
“多谢。”老和尚没坐,抱了小娃放到椅上,蹲下身子脱下他的小靴子。小靴子里,都被雪水浸湿了,冰冻冻。
“大冷的天,您咋带着孩子在外跑?”掌柜家里有个差不多大的小孙子,最是看不得娃子受苦,一双眼里尽是疼惜,转身往小隔间,提了茶壶出来。
老和尚手握着还没他巴掌大的小靴子运功,笑着回道:“老僧也不想大冷的天在外晃悠,这不是不得已吗?”
老的老小的小…掌柜暗叹一声,更是怜,娃子还不及四尺高。给他们倒了茶,他又绕去柜台后取了糕点出来,硬塞了一块在孩子手里:“就着茶吃,吃了身子就暖了。”
盯着手里的米糕看了许久,小娃动了,探下椅子…
“哎别别别…地上寒。”掌柜想将他提溜起来,老和尚却拦住了他。小娃双腿并拢,竖手在前,轻缓道:“阿弥陀佛,凡清多谢施主。”
听着奶气未脱的声,掌柜看着站得笔直的孩子,莫名地鼻酸:“快…快坐椅子上。”
用内力烘干了一双小靴子,老和尚又摸了摸凡清的小脚,帮他穿上靴子,站起身端了柜台上的茶来喝,目光扫过书肆里的布置,心里在想着那位素未谋面的小师妹。
六月达泰方下西望山回蒙都,师弟就神神叨叨,没几日便令他带着凡清悄悄离寺,往中原游历找寻玄灵师叔的首徒辛珊思。寺里对辛珊思的品性一无所知,但却深信玄灵师叔。
凡清根骨奇佳,心境平,不修《混元十三章经》实在可惜。
佛主保佑,他与凡清一路慢行,入中原后就听闻了许多崇州事,兜转了几城,走了一月余,终到地方了。
凡清抬手将挡着的围巾往下压了压,露出了口鼻,小咬了一口糕点,眼里仍静,只神光中多了一丝愉快。
“喝茶。”老和尚将柜台上的另一杯茶,递给凡清。
掌柜盯着凡清的脸,迟迟难回神。这孩子也就三四岁,骨相已显,很漂亮,可他的脸…颊上四道疤,每道都有寸长。也不知是被什么伤的,疤痕凹凸,中间好似还缺了肉,一看就知长不好了。谁下手这般辣?
歇了两刻,老和尚便带着凡清离开了书肆,继续东去。
街道上寥寥几人影,遍地寒迹,冷清得很。相较崇州,十一月的叙云城要暖些,也热闹得多。上百名骏穿街,直奔通临河边,停于沁风楼外。
大中午的,沁风楼门紧闭。图八抬手握拳,两百勇士立时翻身下马亮兵器,各找地方将沁风楼围住。
图六上前敲门。
叙云城沁风楼的掌柜和守楼的暗刀已经到楼下。闻敲门声,暗刀首领示意掌柜出声。掌柜沉声问道:“谁?”
“宫主。”图六笑着,心中默念宫主、公主…听说冒顶蒙玉灵收沁风楼的主意,还是那位想出的。他不得不说,绝了。从汕南到此,他们已经收了四家沁风楼。每家账上,少的也有大几千金,最多的一家近两万金。
宫主?掌柜诧异,转头看向暗刀。
暗刀首领锁眉,沉凝几息,让她去开门。
门一开,图六就丢了块玉牌给开门的女子,跨入内,肆无忌惮地扫视楼上楼下,淡漠道:“查账。”
看到他背上的弓,掌柜指捻过玉牌上的凤,将之递向旁:“你们跟黎上…”
“这不是你能问的。”图八慢悠悠地走至图六身后,望向站在掌柜左侧接过玉牌的男子。
拿着玉牌看了遍,暗刀首领还是头回见此物,他心里有疑,可又不以为这种事会有冒充,抬眼对上领头的两位:“你们是诚南王的人?”
“谁告诉你们我等是诚南王的人?”图六勾唇笑着,双目冷幽:“朝中局势严峻,有人将沁风楼、玉凌宫上告皇帝…”面上笑意渐退,神色变得凝重,“皇帝已经对主子生疑。我等此回来,不止是查账,还将关闭沁风楼。”
“什么?”掌柜色变:“那…那我们的…”微抬起左臂,意味分明。
“会有人替你们解的。”图八道:“你刚不是说了我们与黎上?”
暗刀首领犹疑:“诚南王…”
“不打着诚南王的名打着谁的?”图八眯目:“朝野上下,还有谁比诚南王更叫皇帝忌惮?”
这些她不甚懂,掌柜还有一问:“关了沁风楼之后,我们去哪?”
图六“凄然”一笑:“你们想去哪去哪,暂时别回阴南山。”
第113章
蒙都西郊戚家大宅, 戚赟方喂了鸽子从鸽房走出,管事就来报,说乐姑回来了。他拂去黏在臂弯处的一片小细毛, 道:“带她去茶屋。”
“是,”管事退下。
戚赟背手仰望天空,今日的天碧蓝如洗,但他的心境却难开阔。蔡、孙、何…十一家说灭就灭了, 黎上比之其祖父、父亲要狠辣得很。他也不知道那狼崽子接下来还会干出什么,但却可以肯定不会有好。
铲草不除根, 必有后患。他得想想法子了。
又沉静了片刻,戚赟蓦然冷嗤一笑,移步往茶屋。
茶屋里,正在洗壶准备煮水的女子,不知在想什么有些出神, 门外来了人都没察觉。
见状,戚赟不禁拧眉, 不再收敛脚步,跨入内。
洗壶人眼睫颤动了下,忙停下手里的活,站起身绕过长几,碎步上前屈膝行礼:“香乐拜见义父,父亲安。”
戚赟观着谈香乐的面, 她神色中…好似带着丝苦涩, 想想蒙都最近的形势也觉合理, 伸手向前虚扶一把:“起来吧。”
“多谢义父。”谈香乐站直身, 微抬起首。
戚赟走去长几边坐下,给洗好的壶装上山泉水, 放到小炉上:“过来坐。”
“是。”谈香乐移步到之前的位置,轻抬裙摆跪坐下。
取了一钱茶叶出来,戚赟有意问道:“阿瑜呢?”
抿着的唇慢慢松开,谈香乐敛下眼睫,迟疑了几息,轻叹一声,哀婉道:“父亲,阿瑜她在怪我。”
“怪你什么?”戚赟抬首看向对面:“怪你多番筹谋将她生下,还是怪你精心呵护将她教养大?为了她,你处处隐忍,在达泰跟前连腿都站不直,她有何资格怪你?”
“她怪我是应该的。”谈香乐苦笑,眼里含着泪光,低垂下首:“是我不体面。”
戚赟置于长几上的右手微微勾动了下,眼底闪过晦暗。
室内沉寂,谈香乐轻吐了口气:“她才从辛珊思手下逃脱,方回到蒙都又被纥布尔家的人盯上。若非我及时赶到,她小命难保。孩子刚经历生死,我也没体贴她。她与我争执几句,一气之下就跑去投了蒙玉灵。”
这事,他们安插在公主府的人已经回禀。戚赟面上流露意外,心里却觉谈思瑜投了蒙玉灵并非是坏事,嘴上斥道:“胡闹,你就没拦着?”
谈香乐抬首,泪填满了眼眶:“哪里拦得住?”
“拦不住,你就不拦了?”戚赟责怪:“现在是什么情况?之前你说让阿瑜嫁给穆坤,我就不太满,最后虽同意了,可那也是经过反复思量的。
达泰脱了袈裟,不比从前,但他到底姓纥布尔。蒙玉灵跟穆坤就算看不上阿瑜,也不敢动她分毫。
只如今不一样了,达泰被辛珊思杀了,辛珊思还将你与达泰合谋残害寒灵姝的事公之于众。蒙玉灵对阿瑜可是再无顾忌,她在公主府能得好?”
看着老人深皱眉,谈香乐想着幼时点滴,泪滚落眶:“父亲,我以为阿瑜投了蒙玉灵于咱们是好事。”
“好在哪?”戚赟冷声:“我看你是魔障了。你就阿瑜一个孩子,她要有个三长两短,你怎么办?我跟你大哥已经愧对你颇多,你…”凝滞稍稍,恼道,“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阿瑜不会有事的。”谈香乐笃定:“蒙玉灵手中虽有吸功之法,但并不正宗。阿瑜于她有大用。”
“你…”戚赟怒目瞪着她,许久才气哼一声撇过脸,没好气道:“但愿吧。闺女是你的,你都过四十了,为父也管不了你了。”
“管不了也得管。”谈香乐扯唇:“阿瑜聪慧乖巧,虽从小到大没叫我费神过,但到底经历少。蒙玉灵心机深沉又毒辣,我拿着她的喜恶曲意逢迎一年余,却未渗透她毫末。”起身到堂中,行大礼。
“你这又是做何?”
“女儿恳求,若阿瑜在公主府真到了险要时候,还请父亲搭救一二。”谈香乐叩首。
戚赟沉脸,嘴张着迟迟才叹出一声,站起去扶谈香乐:“你起来。”
就着力,谈香乐起身:“父亲?”
戚赟面上难色:“应不了你的事,为父从不夸口。你也知道自那个秦清遥入了公主府,我们安插在蒙玉灵身边的人是屡遭打击。现在公主府里,咱们没人了,不然阿瑜投了蒙玉灵的事,我也不会从你口中得知。再者,若有暗子辅助,我哪里会如此担心阿瑜安危,想着让你将她找回。”
谈香乐攥紧手,沉凝数息道:“那个秦清遥确实是个麻烦。”
“这麻烦还很大。”戚赟手背到身后,走到茶屋门口:“日前他给蒙玉灵出谋划策,撺掇蒙玉灵让我来约见五里、余二,并协助他们将二人拿下。”
“什么?”谈香乐吃惊:“蒙玉灵应了?”义父可是兄长的父亲,且年事已高。蒙玉灵就不怕捉拿五里、余二的中间出什么岔子,难向兄长交代吗?
戚赟轻嗤:“我的这条老命,在金尊玉贵的公主眼里算得了什么?”
“您没给兄长去信吗?”
“去信了,让他择几个得用的人给我。”
“蒙玉灵没给您人手吗?”谈香乐担心,五里、余二都是武林顶尖的高手,二人已多年不入世。外头坦州黎家灭门事闹开了,他们却不约而同地下了山,冲的是什么十分明了。
戚赟敛目:“为了我这条老命,她的人,我一个都不会用。”至于那些什么“无辜”,他自会安排。秦清遥想得不错,“无辜”确是对付五里、余二最佳的利器。转过身,面向谈香乐,他道,“目前形势不好,你此次回来就别走了。明生已经去了石耀山,他来信让我们多小心,还一再叮嘱若情况不对,我等当立即抽身离开。”
“都这般严峻了吗?”谈香乐看着义父。
深叹一声,戚赟未回,面上愁云惨淡。
沉默一时,谈香乐犹豫再三还是说了自己想法:“其实女儿觉得咱们把事想得太过复杂了,问题出在黎上身上,那咱们就当处理黎上。女儿清楚,大家惧于辛珊思。可黎上…”声放小,“是阎晴的夫君。阎晴在外又没亲口承认过自己就是辛珊思。”
“她是没承认过,可杀达泰的时候,虹山就在边上。虹山敬她,就已是认了她的身份。现在说这有点晚了。”戚赟也悔,齐白子坐守绝煞楼是稳,但比袁汉山差多了。若袁汉山没出事,由他管着绝煞楼,那么在黎上第一回 到绝煞楼挂牌杀白前侍从王运时,他就会抱着宁可错杀不可错放的心,将黎上除去。
不过也不怪齐白子,其并未参与二十年前那起事。何况,所有人都以为黎家已经死绝了,哪里会想到还有个活得好好的?
“也不晚。”谈香乐斟酌一二,道:“父亲,黎上已经灭了那十一家了,您觉得绝煞楼还能藏多久?陆爻是迟兮的徒弟,您就那么确定迟兮没有将绝煞楼的底子告诉陆爻?”
“二十年前,绝煞楼变更东家时,迟兮的师父已仙逝。绝煞楼三东家更为一后,迟兮这个见证人也无意义。他当时就说了,与绝煞楼的渊源就此结束。旁人,我不清楚,但迟兮…他说结束,那便不会再提。
我记得与余二、五里去见迟兮变更东家时,陆爻正发痘子,高烧不退昏睡着。
迟兮死后,他回归出生地,终日在那方寸里打转,与世无争,运道还极差。若非跟随了黎上,我都快忘了他了。”
“父亲,女儿以为我们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下去了。”谈香乐直觉黎上已经知道了绝煞楼的底:“黎上连灭十一家,外界对他没多少好话。不如我们就乘这个风,将他挂上牌子。有钱能使鬼推磨,一万金不足够,就十万金。有十万金,多少鬼怪使不动?”
戚赟凝目,这事他不是没想过,但就怕西佛隆寺插手。西佛隆寺那几座塔里的老鬼,他们讲善恶却不讲少林那套慈悲为怀,杀起人来从不手软。
谈香乐继续道:“辛珊思是有西佛隆寺做靠山,但她汉人的身份,也确实令许多蒙人忌惮。蒙都里那些皇亲贵族们,哪个不想她死?其行事又乖张狠戾,我相信即便是蒙曜,若得了机会,也一定会取她性命。绝煞楼挂牌、十万金,都仅是引子。您可以让兄长那…”
戚赟抬手打住:“让我好好想想。”
那就打住不说这事了,谈香乐抿了下唇,喃喃道:“阿瑜哪里…”
“你跟她尽量联系,让她回来。”戚赟愁眉:“若她不肯,你就看看能不能给她两个人使。无论如何,不能让她一人在公主府里待着。”
谈香乐想了想,叹声道:“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玉灵公主府善勇堂,做妇人打扮的谈思瑜端着药来到正房门外,听着屋里的嬉闹,眼里的嫌恶一闪而过,吸了又吸气终还是打帘放轻脚入内,将药放置桌上。
里间,躺在女人怀里的穆坤,看着女婢叼来枣子,他哈哈大笑后不为难伸头用嘴去接,接着枣子,完好的左手一把将娇软的美人儿拉入怀。
“郡侯…”被他倚靠着的女子佯作不满,娇嗔道:“还有奴呢,您不能只看妹妹,偏着妹妹。”
“好好…”穆坤扭头在她嘟着的红唇上亲了一口:“你们都是本侯的心肝宝贝儿。”
谈思瑜不想入内,眼看着桌上尚冒着热气的药,可又没得选。里间的嬉闹愈发下流,她胃里的酸水往上涌,耳边回荡着蒙玉灵说的那些话。
“你娘胆子不小,为了达泰为了自己的富贵连寒灵姝都敢杀。你投效我,我也得有胆收你啊。纥布尔氏,又哪里是我一个寡居的公主能开罪的?”
“你是个聪明的,我既拿了采元,那必会想法子保住你的命。”
“你去伺候我坤儿吧,只要怀上孩子,纵纥布尔氏再恨,也不敢动你。”
“坤儿即便遭了难,他也是我唯一的孩子,身上流着蒙氏的血。你的身份,不足以予他为妻,就做个妾吧。”
蒙玉灵施舍一般,着人将她送到了善勇堂。善勇堂里女子不少,足二十七位,都是婢子。说来也怪,她没来时,这些婢子不争不抢。她来了之后,她们倒起了心思了,一个甚一个谄媚,还合起伙来排挤她。
可笑!她一点不想伺候穆坤,她们喜欢伺候就去伺候好了。
桌上的药要凉了,谈思瑜再不愿还是伸手端起托盘,走向里间:“郡侯,该吃药了。”
床榻上,两女身上只剩肚兜,谈思瑜进来,她们不但不羞,还示威似的更加贴紧穆坤。穆坤很享受,双目半阖着看向姓谈的。
屋里充斥着膻腥,很难闻。谈思瑜把托盘置于床头柜上,将小陶罐中的药倒进玉碗里,端了半坐在床边,舀了一调羹,轻轻吹了吹,送去穆坤嘴边。
郡侯用药是大事,两婢女即使有心想让谈思瑜难堪,也不敢胡来,均乖顺地闭上了嘴。
药没到嘴边,穆坤就闻到了苦,不禁眉蹙撇过脸:“拿走。”
调羹僵在半空,谈思瑜不收回,轻声细语:“近些天,妾是眼看着郡侯的气色一日好过一日,郡侯怎可前功尽弃?”
“本侯让你拿走。”穆坤黑脸,他清楚自己的身体。
“药不能不吃。”谈思瑜再劝:“您要觉得这药味太浓,妾伺候完您就去回禀公主,让白大夫过来再给您请个脉,看能不能换帖药。”
“本侯说了不吃。”穆坤一把将她还举着的手推开。调羹里的药汁洒了出去,吓得贴靠着他的两婢子动都不敢动。
谈思瑜真想顺了他端药离开,可是不能。她来善勇堂前,蒙玉灵就交代了她要看着穆坤服药。耐住性子,她扯唇又舀了一调羹的药。
见她不知死活地再送药来,穆坤怒极而笑:“想要本侯吃药?”
慢抬眼,目光对上穆坤爬有血丝的眼,谈思瑜心一沉。
他气色一天盛一天的好?穆坤歪嘴嘲弄,这两天又逢炽情发作,昨夜里他御四女才泄了那邪火,天没亮,再口干舌燥。抬手摸上自己的脸,他已经很久没照镜子了,心里焖着的邪火,冲上眼,熏红了他的眼眶。他细看起谈思瑜,目光从谈思瑜的眉眼慢慢往下。
谈思瑜吞咽了下,有种不好的预感,手渐渐落下:“那…那妾先把药端下去…一会再啊…”
一把抓住那只往回缩的手,穆坤用力一拉:“惹恼了本侯才想着要走?”
谈思瑜被拉得身子歪倒向他,左手松开了玉碗撑在床上,急急想要抽回自己的右手。
“不是想要本侯吃药吗?好啊。本侯现在一肚火,你先将本侯这火灭了,之后本侯什么都听你的。”穆坤说完,就凑近一口咬上她的颊。
颊上的黏腻让谈思瑜直犯恶心,本能地推攘他。
“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穆坤声中带着浓浓的暴烈。谈思瑜还挣扎,他松开她,反手就是一巴掌。
响亮的声,让看着的两个婢子都不禁紧耸起单薄的肩。二人退到床尾,不敢动作。
残身压上女人,穆坤急不可耐地低下头去享用。谈思瑜侧首望着床尾的两女,羞耻无比。
玉碗从被上滚到床边,坠落,啪一声砸在踏脚上。只这声响并未能中断什么,房中很快响起压抑的呜咽。
一个时辰后,发乱脸肿唇口破裂的谈思瑜,裹着衣跌跌撞撞出了善勇堂,东倒西歪地跑着,跑到僻静的无人处两腿一软坐在地。口水自张着的嘴流溢出,滴落拉出一缕晶莹。红肿的眼眶里,眼仁微凸。
为什么要这么对她?为什么都这样对她?
因为她弱吗?
身下好疼,谈思瑜打着战栗,喉间起伏着。这里没人,她无需再忍:“呕…”
黑色的靴子踩着残叶,秦清遥望着那一手撑地在不断干呕的女子,没有走近,驻足她丈外。
察觉不对,谈思瑜眼仁更是凸起,停止呕吐慌张地转过身,是他。心堵到嗓子眼,她瞪着秦清遥,两手抓地。
秦清遥眸中流露着复杂,迟迟才道:“你在这等会。”
他在可怜她吗?谈思瑜指抠入冰冷的泥中,望着他离开。
不过一刻,秦清遥回来了,同之前一样仍驻足在谈思瑜丈外,将一管药丢向她。
药飞到近前,谈思瑜将它挥开:“我不用你可怜。”
“可怜你?”秦清遥弯唇,定定地望着她,沉凝几息,面上笑意退散:“我没有在可怜你。给你药,仅仅是…”目光变得悠远,“你让我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曾经的他?谈思瑜知道秦清遥来自阳槐河上的花船。他出生在那里,长在那里。
冬日的微风,也裹挟着寒凉。秦清遥眼中有痛,轻声呢喃:“活着。”
心头一触,她听见了。谈思瑜唇齿颤动,泪眼婆娑。
秦清遥眸里生笑:“你有什么好值得可怜的?你知道我是怎么长大的吗?不要怨天尤人,像我们这样的人,能活着就已经是赢。”转身稍侧首后看,“别在此待太久,你该回善勇堂去。”
人走了,谈思瑜还望着那空空的小道,脑中回想着他的话。像我们这样的人,活着就已经是赢。活着就是赢?
是吗?她问着自己,许久许久才点下头,抓着地的右手慢慢舒展,颤抖着伸向躺在不远处的那管药,抓住慢慢握紧。
离开的秦清遥,回去主院的路上,经过善勇堂时深吸一气,手摸向挂在玉带上的滚轴坠,拇指轻轻捻着。他以为复仇这条路,会是他一人独行,没想…脑中浮现阳槐河边的匆匆一眼,唇角微扬起。
第114章
黎上归家的第一天, 就把黎久久拢回来了。晚饭桌上,辛珊思看着馋闺女一大口一大口地吃着鸡蛋羹,不禁朝黎大夫竖起大拇指:“还是你最懂她。”
“好喂就好养。”洪老太冲她曾外孙女笑道:“你说曾外婆说得是不是?”
黎久久吃得有滋有味, 心情美极, 扑棱下两小胳膊。薛冰寕还是有点担心:“上午吃了半碗粥油,晚上又用上鸡蛋羹,她会不会胀啊?”
叶明丽道:“没事的, 能吃能受。”
小半碗鸡蛋羹下肚,黎久久还觉不够。黎上夹了两个馒头给她, 让她一手拿一个。
昨天姜程、程晔逮的两狍子,今个一只已经上桌。十好几斤的肉,再加上鱼炖豆腐、酸溜白菜、蒸鸡蛋,这顿可算很丰盛了。
用完一碗饭,洪华启见鸡蛋羹见底了, 问一桌的哥哥们:“你们谁还要鸡蛋羹?”
洪华立直接把鸡蛋羹递给他:“没人要了,你盛点饭拌一拌, 吃干净。”
“得嘞。”洪华启最爱鸡蛋羹拌饭,那进嘴滑溜溜。
用完晚饭,洪南枫在院里转了两圈,端了放在檐下的一小瓮水进了陆爻他们屋。里间墙角放置着斜口残缸,缸里盛着山石,零星的绿意分布在上。这是珊思做了一半的盆中景, 他和陆老哥都极喜。用指蘸水, 给山石添点湿。
陆耀祖从外回来, 见洪老弟蹲在斜口缸那, 不禁露笑:“是不是十分宁人?”
“是。”洪南枫看着缸中山的缩影,脑中想着山中人, 似有若无的古钟声回荡耳边,心里是深林鸟语是流水淅淅…
“时节不对。”陆耀祖站定在他身后:“若是夏日,咱们可以进盛冉山寻些带藓的石来造盆中景。那更能显幽静,肯定比这要好。”
对,洪南枫欣然:“以后我们在屯子里走动,可以看看谁家有破陶烂瓷。我是觉这斜口缸摆屋里,比花大价寻来的花瓷摆件要高雅得多。”
正房西屋,辛珊思抱着犯瞌睡的黎久久坐在小凳上。黎上兑了水,摆放在她们娘俩跟前,给黎久久脱了鞋袜洗了小脚丫子,还闻了闻:“嗯,不臭了。”
“不是,你把话说清楚…”辛珊思抓着姑娘的小肉爪子,指着她爹:“谁小脚脚臭啦?”
黎久久撑起眼皮子,望着亲爹,小嘴还往下瘪。
“你不会是听懂了吧?”黎上弯唇,见闺女委屈得都要哭了,忙低头在她馒头似的小脚上亲了一口:“不臭不臭。”
把黎久久收拾干净弄上炕后,辛珊思洗漱了下也跟着上炕了。许是才吃了蛋羹,黎久久没喝几口奶便松了嘴。
连着三天晴好,屋檐总算不滴水了。盛冉山开工,家里不缺人,程余粱与尺剑跟着姜程、程晔一道出了门。黎上与外祖商议后,准备等路上干硬了再前往看地。
中午,天暖和些,风笑将几屋的门帘都拆下来,让屋里透透气见见光。陆爻把斜口缸搬出去晒晒。
饭后,辛珊思哄睡了黎久久,正要去翻针线篓子,就闻敲门声,转头望去。
陆爻走向院门:“谁呀?”
“你可以算一下。”门外传来不阴不阳的男声。
蒙曜?从后院回来的黎上不禁蹙眉,他怎么来了?陆爻真想依言回头去拿破命尺,算过之后再来开门。但…算了,他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人不记小人过。
门打开,黎上看着门外…三人,眨动了下眼,目光没在蒙曜身上多停留,打量起站在最前也是最矮的那位。
蒙曜下望了一眼,他是没想到小活佛来得这般快。
凡清望着走出正房的女子,自己动手脱了裹着的棉袄,露出身披的小小大红袈裟,解了头巾,抬腿跨进院子,稳步至她丈外,冻裂口的双手合十,俯下头:“凡清拜见师姐。”
啥?辛珊思有点转不过弯来,她师父死了十四年了,哪来这么小的师弟?看着小家伙的个儿,他有五岁吗?
您老人家怎么还站着,不去给小师叔解释解释吗?蒙曜瞅着杵在他前的亲师伯,前日一早这位带着凡清至魔惠林可是吓了他一大跳。
偌大的院子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响。黎上目光移转,看向蒙曜。蒙曜清了清声,见师伯没反应,抬手轻轻推了推:“您说话呀。”
老和尚进了院子,走到凡清右侧,两手数起黑珠串:“老僧撒若,师承罗林,与你同辈。”
看僧衣就知他们来自西佛隆寺,辛珊思抬手行礼:“师兄。”
“师妹不必多礼。”撒若微笑:“凡清是寺里新迎回的活佛,年三岁,已被记入玄灵师叔名下,排于你之后。我此行,是为他的师承。”
“你要《混元十三章经》?”辛珊思口调变了。
“是也不是。”撒若怕她误会,直白说道:“凡清资质、心性都奇佳,最宜修《混元十三章经》。寺里命我携他入中原寻你,确是为《混元十三章经》,但不是索要,是想请你亲自教授他。”
什么?辛珊思垂目下看那小和尚,让她来教?黎上也有些意外,西佛隆寺把小活佛交给珊思养?
凡清浓密的眼睫轻掀起,他抬首上望,对师姐的审视不避闪分毫。
他的眸子里虽没多少情绪,但却有着很纯粹的天真。辛珊思目光从他的眼离开,来到颊。醒目的疤,令她凝起了眉。
师姐不喜欢他吗?凡清小嘴微抿,眼里的神光黯淡了分。他想学厉害的功夫,这样就不会有人能把他丢去喂狼了。
他有四尺高吗?辛珊思没有信心能将他教养成才,抬眼看向撒若:“师兄,我可能无法…”
“那缸中景是你布的?”撒若打断她的拒绝,指着三步外的那斜口缸。没来由,他直觉这巧思就是来自于小师妹。
辛珊思望去,颔首:“是,不过还没完成。”
“高山陡立,野松下坐禅。”撒若收回手,继续捻珠:“师妹心境如此,何惧教不好凡清?”那缸中景,他未进院门时就已看到。也正是因为这缸中景,让他定了心。
莞尔一笑,辛珊思道:“将景收于缸中,就是我的一个小玩闹,说明不了什么。”
“你能将景收于缸中,还构造得这般空幽,就足矣说明你心中自有方天地。”撒若看着小师妹:“凡清不会让你失望的。”
犹站在院外的蒙曜,转头示意三丈外的巴德把凡清…小师叔的行李拿来。巴德立时拿了放在辕座上的那只包袱,送上前去。
接过手,蒙曜进院,用脚将门带上,漫步走到一老一小后:“你们一个是带,两个也是带。凡清小师叔翻过年就四岁了,洗漱吃饭都能自理,也不需要你们费多少精神…”
“养孩子就只用管洗漱吃饭吗?”辛珊思瞪了蒙曜一眼,下望向她师父的小徒弟:“你们怎么来的中原?”
凡清回话:“走路来的。”
声音软软的,辛珊思瞅着他那双被冻伤的手,不禁生怜,可心里还是拿不定主意,转头望向黎大夫。
黎上不由发笑,提议道:“要不让陆爻算一卦?”
这样的重大的事要交给他来决定?陆爻正色,等着师侄媳妇的话。
先不管他们,洪老太跟李阿婆进了厨房烧茶。满绣拾了几样点心装盘,摆到堂屋桌上。
辛珊思顶着多方目光,点下了头:“给我和我师弟算一卦吧。”说完又问一句,“佛家忌讳这个吗?”
撒若笑言:“西佛隆寺不太忌讳。”算命,跟求签问佛,在他这没区别。
陆爻瞥了眼蒙曜,转身回屋取破命尺,顺带着拿了三枚铜子出来,站到师姐弟中间,问:“你们谁先扔?”
凡清看向他师姐:“长者为先。”
“可以。”辛珊思没所谓,接过铜子,在陆爻展开破命尺之后,随意一丢。陆爻盯着铜子落定,掐了几指节,捡起破命尺上的铜子递给小凡清,同时左手下沉。
凡清学着师姐的样子,握着铜子的小拳头来到尺子上方,展开五指。其身后,蒙曜看着陆爻拿着的破木尺子,眼底晦暗不明。
铜子落定,陆爻掐指,很快神色就复杂起来了,算完余光瞥了一眼师侄,收起铜子和破命尺,说道:“有师徒之缘,无师徒之名。”
“然后呢?”黎上没瞎,眼神还好得很。
然后…陆爻抽了下鼻转身面向师侄媳妇:“你与他渊源极深,”手背到后,“咱们得好好教。”
蒙曜觉这根本就是件不用考虑的事儿。凡清的身份明摆着,只要他能长大成人,便可做西佛隆寺一半的主。若功夫再有他师父、师姐那般,那西佛隆寺的另一半主,他也做得。当然,前提是心正。
黎上观着陆爻的面,品着他说的话。
行吧,辛珊思抬手挠了挠后颈,与她的小师弟说:“我很严格。”
“严师出高徒。”撒若认同严点。
“凡清不怕,亦会很努力。”小凡清保证得十分郑重。
辛珊思点首:“那好,你留下吧。”
有了决定,风笑就上前接手凡清的行李,牵着他往东厢南屋,找了个空的衣箱出来:“你把行李都整理到箱中。”
“好。”能留下学武,凡清很高兴,双手合十:“以后凡清就打搅了。”这是来之前,师兄教他说的。
“不打搅。”风笑对着小小的人儿,脑中慢慢浮现出他儿子的模样,指触上凡清面颊上的疤。
凡清一愣,没有避闪,琉璃似的眼看着拧起眉头的大人,道:“已经不疼了。”
指甲抠了抠疤痕,风笑眉头稍展:“你先整理行李。”这些疤要想祛除,得将疤破开重新长。配制舒痕膏的药,有两味还不易得。不过…听着屋外的说话声,他脚跟一转走去书案。
辛珊思正在问凡清脸上的疤,撒若没隐瞒,将凡清被掳的事详尽地说了。
烧好茶,洪老太走出厨房,给站在外孙女身后的老头子使眼色。洪南枫会意,开口道:“都别在外站着了,你们进屋坐着说话。”
是她失礼,辛珊思侧身作请。
撒若也不跟她客道,抬步上台阶进去堂屋。陆爻才要跟上,肩头就被抓住了,扭头看去,问:“算命?”
蒙曜瞟了一眼在旁看着的黎上,与陆爻道:“你一卦三两银…”
“不是。”陆爻纠正道:“用破命尺算,是一卦百金。”
“可以。”蒙曜就是想见识见识传说中的“半尺破木量劫”,收回手。
陆爻转身,将三枚铜子递出:“你要算什么?”
“命劫。”蒙曜捡起他掌心里的铜子。黎上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双手抱臂,看戏一般。
陆爻取出破命尺,点明睛,尺展开。蒙曜丢铜钱,也不在意铜钱落哪,转过头望向黎上:“最近外面的流言,你不会没有留意吧?”
“我这挺清静,尚无人上门来铲奸除恶。”黎上唇角微微一勾:“沁风楼收得还顺利吗?”
蒙曜笑了:“师叔给我出的那主意,很好使。”回头看了眼在掐指的陆爻,“那十一家的珍宝首饰都已运道魔惠林,你这可有什么想法?”
黎上摇首:“没有。”
“那就我来处置。”蒙曜道:“处置完,我会着人将你们那份送来。”
“好。”黎上没意见。
“还有一事…”余光见陆爻停止掐算,蒙曜转头看他:“图八、图六解散沁风楼时,跟沁风楼的人明说了,你这会给她们解毒。”
“知道了。”黎上道:“过两天我会让风笑在盛冉山那立块牌。明天开春,我将于盛冉山脚搭药庐,解炽情十两银一位,旁的毒另论价。”
在盛冉山脚那搭草庐?蒙曜轻笑:“坦州黎家人,确实精明。”
“王爷过奖了。”黎上松开抱着的双臂:“我们这些普通百姓,满心只想安居乐业,过几天不愁吃喝的快活日子,没别的高远大志。”
快活日子是好,可惜与他无缘。他蒙曜生下来,就已注定要争,轻眨了下眼,示意陆爻说话。
“你要算命劫?”陆爻确定下。
蒙曜点首:“是。”
陆爻垂目看破命尺上的三枚铜子:“你的命劫在‘凤’身。”
“凤?”蒙曜不解。
“这凤还是头假凤。”
说及“假凤”,蒙曜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蒙玉灵。
陆爻继续道:“我提醒你一句,你于姻缘上,一定要重情,不能把利放在首位。”
蒙曜蹙眉:“你的意思是,假凤会入我后院?”
“不一定。”陆爻点点落在西角的铜子:“将来,你要娶就娶你心悦的人,亦或爱极你的人。”
他心悦的人…蒙曜眸光一暗,不愿多说了:“一会我让巴德给你卦金。”
“好。”
屋里,辛珊思给撒若斟茶:“师兄什么时候回西望山?”
“暂时不走。”撒若道:“我会在魔惠林留段时日,你这若是有事可以着人去魔惠林寻我。”
辛珊思笑了:“好。”等一界楼查清流言背后的鬼,她要与黎大夫去风舵城一趟。荀家屯这,需要人帮忙盯着点。之前,她想到的人是蒙曜,只心里头对蒙曜又不是太信任,现在却是不怕了。
撒若眼明,看她那笑就知她心里存着事,正好他也有事要托付:“凡清脸上的疤…”
“你放心,只要能祛除,我一定求着黎大夫帮他治。”
“那就有劳你了。”
喝了两杯茶,撒若看凡清安顿好,便掏出一只信封,推向小师妹:“这里是凡清的名帖和一年的月例,你拿着。以后每年十月,寺里都会将他的月例送来,直至他学成回归西望山。”
辛珊思没拒:“凡清吃食上有忌口吗?”
撒若摇首:“没有。”
“荤素不忌?”
“西佛隆寺的戒律与中原庙宇不同。”撒若只说一则:“杀,是戒滥杀无辜。”
辛珊思微愣,后粲然笑之:“甚好。”
“那达泰呢?”陆耀祖多嘴一问:“过去十几年,他在中原可没少残害无辜。”
撒若面上无不悦:“过去十几年,达泰除了是西佛隆寺的僧人,还是密宗的代宗主。有这层身份在,他就可以拿皇命来解释滥杀的行为。西佛隆寺的寺规与皇命摆在一道,即便是玄灵师叔,对外也只能说皇命在上。”
第115章
黎久久一觉醒来发现家里多了个人, 凝着一双小眉头盯着瞅。凡清在师兄和王爷师侄走了之后,就脱下了袈裟穿上了棉袄。坐在小板凳上,他与师姐家的女娃娃对望着。
早等着这一刻的陆爻, 目光在两小身上流转。据卦象指向, 凡清跟师侄媳妇不止有师徒之缘还有母子之缘。这母子之缘可有的说了,半子、义子、亲子…他也说不准是哪一“子”。但不管哪一“子”,都代表着凡清跟师侄一家缘分深比至亲, 难割难舍。这牵扯可大了。
黎上瞧着陆爻那般流露,唇口微抿。陆爻全没觉察到, 还往凡清那凑凑,俯下身两手撑着膝盖骨,叫凡清唤人:“这是久久妹妹。”
不对吧,辛珊思弯唇。黎上黑了脸,正要开口, 却被凡清抢了先。
“不是妹妹。”小小男儿扭过头看美伯伯,非常严肃道:“是大侄女。”
“对。”黎上看那小子有点顺眼了:“你是久久娘亲的师弟。久久是你师侄, 她该唤你师叔。”
“对,我是长辈。”凡清附和他师姐的…眼望过去,他该怎么唤这个美叔叔?师兄还是哥哥?
小娃子的困惑全写在脸上了,黎上看了眼坐在榻上笑着的媳妇,教道:“你该唤我姐夫。”
眨了眨眼睛,凡清点下小脑袋, 重声道:“对, 是姐夫。”
黎久久两眼不再盯着她师叔了, 左右看看, 最后望向门口。门帘还没挂上,她小嘴一咧, 蹬腿就要往起站。
“把她给我。”黎上上前:“我抱她出去走走。”
“行。”辛珊思将胖闺女送出,站起身拉过凡清:“师姐给你量下身。”既然接手了这孩子,那她就得把他当个孩子养。
凡清很听话,张开双臂。
也无需用尺,辛珊思两指拃一拃就行了,头围也匡一下。家里有现成的布和弹好的棉花,她打算先给凡清做两身棉衣棉裤。帽子…久久有一顶熊耳帽戴着略大,凡清戴应该正好。走进东屋,她从帽盒中将那顶帽子取了出来。
一顶棕色的熊耳帽递到眼前,凡清有点发愣。
“试试。”辛珊思把他的头巾解了。凡清的小脑袋圆溜溜的,后脑勺很饱满。她帮他把帽子戴上:“这是你大侄女的,她戴有点大了,先借给你戴几天。等我给你做了新的帽子,你再还给她。”
凡清迟疑:“师姐,您跟大侄女说了吗?”
“额…”辛珊思没敢骗孩子:“还没有。”
凡清抬手就要摘帽子:“那还是等跟大侄女说了,她同意借给我了,我再戴。”
活佛的道德意识是天生的吗?辛珊思没阻止他摘帽,手落在小家伙柔弱的肩上:“好。”她也受教了。
这是个好孩子!坐在炕榻小几左侧的洪南枫,也有些日子没教学了,此刻看着那站立如松的小小男子,心里竟生了痒。
察觉外祖的目光,辛珊思转头看去。
洪南枫笑了:“你那书架上正好有几本启蒙书,我在家也没什么事,可以教教凡清识字。”
“行啊,我求之不得。”辛珊思拍拍凡清的肩。凡清立马抬手行礼:“凡清多谢…”
见停顿,辛珊思想了想道:“你就随我叫,外祖。”
“凡清多谢外祖。”
黎上抱着黎久久出了院子,沿着路往大石集那走。
路上,谁跟他们打招呼,黎久久都咧开嘴笑。看得黎上心里难受的紧,一个月里小家伙真的机灵了很多,他错过太多了。
“久久,你出来玩了。”屯里的小孩看到她可高兴了。
黎上抓起他姑娘的小胳膊扬了扬:“你们好…”
“黎大夫好。”几个小娃齐声喊。
黎久久撅动着小身子,往下赖。黎上理解意思,蹲下身让她的脚沾沾地。
小姑娘骨头还软,根本站不住,鞋底沾了点尘就被她爹抱坐在膝盖上。待几个小孩离开后,父女两便打算往回。只方转身,黎上又回头。一个和尚站在大石集那,正看着他们。
被发现了…和尚皮子瓷白,长眉媚眼,正是之前婉拒贤语书肆掌柜邀请入内喝茶的那位,今日他依旧穿着单薄的素白僧袍,只此刻无悲无喜的面上多了一丝柔和。沉凝几息,他起步往那方去。
人渐渐走近,黎上看清了对方的脸,不自禁地凝起双眉。
黎久久小脑袋歪靠着爹,乌溜溜的眼睛盯着走来的人,流着口水的小嘴带着笑。
和尚没走太近,驻足在黎上半丈外,目光对上他怀里的奶娃,眼里有了情绪。
“你是谁?”黎上手抚上闺女的小脑袋,心一下一下地轻跳着,他压抑着那呼之欲出的答案,有些不敢相信。
“清晨。”和尚目光往上,与他对视:“抱歉,这么久才来寻你。”母亲对他的师父有过承诺。故,即便早知自己的身世,他在师父、师伯未离世前也是不能离开三枯庵的。
黎上不由地抱紧久久,盯着清晨的眉眼。那眉那眼…与他…太像了。
料到他会是这般反应,清晨不怪,从袖中取出一只老旧的绣囊递向前:“这个给你,我还要去寻一人。”
黎上看了眼那绣囊,复又望向清晨,迟迟才问:“不是都死了吗?”
沉默两息,清晨道:“细节我也不是很清楚。师父只告诉我,她的母亲欠黎家一份情。黎家出事那天,我师父就在坦州。以她当时之力,只能带走一人。那个人,就是你我的母亲,陈淑喜。”
“那死了的那个…”
“是父亲的奶姐。她泰顺二年出嫁,次年丧夫,泰顺四年八月初十回黎家当差。”清晨在心里默念了声阿弥陀佛,继续道:“母亲当时已有一月余的身孕,是祖父令父亲摘了她的随身之物。”
黎上努力回想,张张嘴,想问她还活着吗,现在哪?心里却有个声告诉他,他记忆中的那个温婉美丽的女子已经不在了。目光慢慢地又回到老旧绣囊上,他的手离开女儿的小脑袋,伸向前,拿过绣囊,指捏了捏。绣囊里,有个滚轴样的物件。
“里面装的是黎家的印章。”黎上居长,清晨觉此物交给他甚合适。
那绣囊纳入掌中,黎上轻呼口气,试图缓解心中的沉闷:“你说要去找一个人?”
轻嗯一声,清晨凝目,眉间多了丝愁:“我的双生哥哥。”
瞳孔一震,黎上诧异:“双生子?”
“对。”清晨扯唇一笑:“母亲被我师父带到南边,于阳槐河口诞下双子。因为我生下就瘦小,母亲怕养不活,便将我托付给了我师父。我师父上头还有两位师姐,都是孤寡人,正缺个后。”
阳槐河口?黎上心沉:“你知道他在哪吗?”
“知道。”清晨此去,就是要把他带离那里。
“他叫什么名字?”
“清遥。”
秦清遥…黎上心一绞:“他…”不知该说什么,他见过秦清遥一回。秦清遥跟他并不相像。“他长在阳槐河上的红船上。”
“你是大夫,应该知道变骨吧?”清晨道:“母亲求了我师伯,我师伯帮她变了张脸。之后她买了条船,收容了几个女子,并把清遥记在了她们其中一人名下,从此游走在阳槐河上,暗查黎家灭门之事。她身子一直不太好,好容易撑到清遥长大,就撒手走了。”
喉间堵塞,黎上眼眶渐红。黎久久未感知到爹爹的难受,冲着看向她的人哈笑一声。
清晨跟着展颜,抬手取下挂在脖上的佛牌,塞到她肉乎乎的小手里:“她叫什么名字?”
“黎九瑶。”黎上见姑娘把佛牌往嘴边送,忙拦住她:“这个不能吃。”
“好听。”目光越过父女,清晨看向往这来的窈窕女子:“母亲有托我师父师伯找过你,只当年带走你的那个奴仆,并没有照着祖父的话将你送去北桐山项家。”
黎上吐气:“他带着我北上几天又南下了。”
“我要走了。”清晨收回目光,看向与自己有六分似的长兄:“你已有家室,当以家室为重。黎家的仇,我们报的了就报,报不了就不报,不用太执着。”
“我心里有数。”黎上回头瞧了一眼:“戚家就在蒙都西郊,你要去蒙都寻人,眉眼还是改一改样。”
“会的。”清晨不担心自己,见过长兄后也不担心长兄了,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清遥。五年前,师伯在阳槐河边见过清遥一次,后回到三枯庵对着他长吁短叹了几回,最后还是没憋住,说清遥心有九窍只性子有些偏激。
辛珊思原还以为是少林的哪个僧人,走近后发现那和尚身上的僧袍剪裁跟少林的不一样,再就是他的眉眼…
“后会有期。”清晨移动脚转身。
“我妻子来了,你不见一见?”黎上的心绪已经平复许多。他年纪虽轻,但经历的风浪不少。黎家多出两人活在世,他很高兴。
清晨顿足,扭头看向他:“我以为我已经打搅到你了。”
轻摇了摇头,黎上转身伸手向珊思。辛珊思看过黎大夫的眉眼,再抬起她闺女的小肉脸细细瞅了瞅,最后望向俊俏和尚。
清晨正身,双手合十:“长嫂。”
眉扬起,辛珊思确定自己没听错,将俊和尚从头到脚打量了遍,扭头朝黎大夫。黎上握紧她的手:“一会我跟你详细说,”
“好。”辛珊思想起他刚转身:“去家里坐坐吧。”房间是没有了,但他们每间屋的炕都很大,睡的地方肯定有。家里二十来口,也不在乎再多副碗筷。
“不了。”清晨道别。
“这…”辛珊思还想留人,黎上却拉住了她,对清晨说:“找到清遥,他若跟你走,你们就一道来找我。他若不愿,你也别强求。”
清晨颔首:“我明白。”
清遥又是谁?辛珊思目送小叔子离开,直至人走出老远她才转头看向黎大夫。
黎上还在送着那道身影,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多出两个至亲:“我娘不是死在坦州,她是逝在阳槐河上。”
在俊和尚叫她长嫂时,辛珊思就猜到了:“具体说说。”
沉凝两息,黎上扬唇一笑:“我们回去说。”
辛珊思拨弄了下黎久久紧紧抓着的佛牌,见黎大夫收回了目光,便牵着他往回走:“久久,娘替你小师叔向你借顶帽子好不好?”
黎久久也不管她娘在说什么,先回应一声:“啊…”
辛珊思听不懂她的婴语:“你没哭没皱小眉头,娘就当你同意了。”
“呀…”黎久久又应了一声。
看她口水都快流到下巴尖了,辛珊思赶紧停下掏巾子给小家伙擦一擦:“清遥是谁呀?”
黎上心情复杂:“秦清遥,清晨的双生兄长,我二弟。”
这…辛珊思头大:“你们确定?”
“清晨说的。”黎上不禁又回头,路尽头已无清晨的身影:“去年七月,我在阳槐河边有见过秦清遥。当时,他披着连帽斗篷,站在船头,身边跟着两个白时年的人。”低头亲了亲他的胖丫头,目光变得深邃,“我刚代入了下,若我是秦清遥,长兄身中剧毒,双生弟弟又生来体弱…”
“清晨瞧着不弱。”辛珊思道:“就他那脚步,功夫绝不比姜程差。”姜程的身手,两个尺剑勉勉强强能跟他打个平手。
“他生下来弱,娘怕养不住便将他托给了旁人养。我细观过他的气色和眼瞳,他的心脉较之常人要脆弱些许。”
得,也不用黎大夫多说了,辛珊思脑中已经将事顺了下来:“那你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黎上微笑:“姚家不是提点过我们,秦清遥诡计多端。”
“也是。”辛珊思道:“他潜到蒙玉灵身边若是为了报仇,那咱们这已经动手灭了那十一家了,他该清楚你在做什么。”
“秦清遥能在蒙玉灵身边站稳脚,可见心计…”黎上长吐一气:“他不是傻子,如有危险,应懂得抽离。”
辛珊思认同,回到家里,立马出声让光着小脑袋的凡清去戴上帽子:“你大侄女已经同意借给你了。”
是吗?凡清上望着姐夫怀里的大侄女,心里觉着好像哪里不太对。
黎久久没看她小师叔,两眼瞅着厨房。厨房里,李阿婆在烀猪头。凡清没想通哪里不对,蹙着小眉头道:“谢谢大侄女。”
“快去把帽子戴上。”辛珊思催促。
“好。”凡清竖手鞠躬:“多谢师姐。”
三岁小娃礼真多!辛珊思笑道:“快去,别冻着。”
闺女不肯进屋,黎上把她交给大舅母带,拉着珊思入了正房,向外祖要了张纸,拿了印泥出来。
辛珊思看着他从绣囊中取出一个圆滚滚的东西,问:“这是什么?”
“黎家的印章。”黎上将东西拿高研究了下,确定这是个滚筒章。他捡起桌上的绣囊,抖了抖。绣囊里面还有个东西,把它倒出来,是小把手。把手按上滚轴,他将章在印泥里滚一圈,移到纸上对准,小心地推动。很快,一个红色的云上旭日印就出来了。
“日初升,黎。”辛珊思看着那章印,只想道一字,高!在旁看着的洪南枫,也忍不住惊叹。
第116章
晚上程余粱几人回来, 发现家里多了个小和尚,问了风笑,得知小和尚的身份后便了然了。尺剑、程晔跟小活佛打了招呼后, 就去井台那洗洗往堂屋吃饭。姜程看着那还不及他腰高的小儿, 不禁想起自己小时候,心里滋味有些难言。
凡清戴着熊耳帽,两扇帽耳掩护着他的颊。颊上的疤被遮去了一半, 瞧着不甚可怖。他仰首,与盯着他的人对视着。这个大人好像在可怜他?可他不可怜啊, 好吃好喝的。
姜程伸手摸了摸凡清帽上的熊耳:“你师姐、师姐夫都很好,你就安心在这里待着,好好跟他俩学,多学点。他两口子本事大着呢,你可不能只盯着《混元十三章经》。”
“说得对。”这个话, 王爷师侄临走的时候,也悄悄跟他讲了。凡清凝起两眉, 面容严肃:“多谢您提点,我会好好学的。”
等几人用了饭,黎上将印有云上红日章的纸递给程伯:“您瞧瞧。”
接过纸,程余粱展开,红日入目,心大震, 抬眼望向小少爷:“这…”复又看向纸上, “黎家印章。”
因为清遥的处境, 黎上并不打算将事全说:“下午, 有人将黎家的印章送来了。”
“人呢?”程余粱急问。
黎上蹙眉沉凝两息,回道:“走了。”
“送章来的那位年岁几何?”程晔追问:“其是怎么拿到黎家的印章的?”
黎上没回, 只道:“他把章给了我就离开了,说要去找一个人。”垂目看向程伯拿着的那张纸,“不出意外,他还会回来。等日后见着了,你们就都会清楚。”
里面有难言之隐,程余粱是个明白人。小少爷对他们少有隐瞒,但却在送章人这不愿多说,想必其中是有什么牵扯。既如此,那他就不再多问,指小心翼翼地抚摸过那轮红日,鼻间火燎燎,老眼里生泪。
当年自己就是为偷这印章,被老太爷逮住的。往日种种在脑海里快闪,他心里头默道:“快了,老太爷,大粱很快就会随小少爷一道去祭拜您了。”
今夜,几人难眠。黎上没睡在炕外,而是挨着他闺女睡在里。辛珊思枕着他的臂膀,像平日哄黎久久睡觉一般轻拍着他。
“白时年送他去蒙都的时候,我还…”黎上不太好受,语有凝滞:“将他想得很不堪。”
这要她怎么安慰?辛珊思轻出口气:“你也别再责怪自己了。过去,咱们不知道他们的存在就罢了。现在晓得了,那你这个做兄长的我这个做长嫂的,应多为他们将来考虑。”
指腹摩挲着珊思的肩,黎上侧首在她的发顶亲吻了下:“你说的对。”
西屋,洪南枫又是一声叹:“黄连苦口,命苦在心。”
“好好的一家人,又是生离又是死别…”洪老太都替黎上疼:“年轻时候,我理解不了‘不共戴天’这四字,后来咱们绢子莫名没了信儿,我懂了。失女之痛,都让我恨毒一人,更何论灭门之仇?”
洪南枫抓住老妻放在被上的手,用力握了握:“睡吧。”
十一月初七,蒙都又下起了雪。西郊戚家,戚赟方起身,管事就送来一信管。
近日多事,他提着心接过信管,快速从中抽了信出来,展开见字:“与黎上一同灭十一家的那伙蒙人,冒名关闭沁风楼。”捏着信纸的手不由收紧,沉目盯着信上内容,双眉紧锁。
谈香乐端着油茶进屋,目光扫过俯首躬身的管事,将托盘放到桌上,上前帮义父将衣裳的盘扣扣好。
戚赟抬眼,让管事先下去。
“有些日子没给您做油茶了,您试试看味道比不比从前?”谈香乐目无移转,不去看信纸。
对此,戚赟很满意,将信纸递向她:“你亲手做的油茶,哪有不好吃的?”
“父亲不能总这么夸奖…”谈香乐两手接信纸:“女儿手艺上没长进,亏的可是您的口腹。”
戚赟扯唇笑了,有些无力道:“看看吧。”
就一行字,谈香乐一眼到底,神色变得凝重:“父亲,女儿说过咱们不能坐以待毙。”
确实。戚赟深吸慢吐:“到此,我算是可以肯定黎上已将二十年前的事查得清清楚楚。”可他是怎么查的?当年,他们该抹的都抹了。况且黎家出事时,其才四岁。难道真有人天生智多,生而知之?
将信纸团成一团,谈香乐看着义父:“才灭了十一家,他刀又屠向沁风楼。沁风楼之后呢,该轮到阴南山还是绝煞楼?”
戚赟摇首,不清楚:“一日未拿住五里、余二,我这就一日不能妄动。”
沉凝数息,谈香乐指下用力一捻,纸团成尘。她扬起唇角,轻语:“后日,我陪您一道赴阳关山水墨亭。”
戚赟沉默,没拒绝。
阳关山处蒙都南郊,也就五十余丈,山腹藏温泉,山下连着温泉眼的毕水河,严冬不结冰,终年都是雾蒙蒙的。河岸有亭,名水墨。水墨亭中煮酒,赏碧水云腾,是蒙都贵人常做之事。
戚赟之所以约五里、余二到此,是因他三人初遇就在这阳关山下毕水河边。那年蒙人刚入关,混乱一片。几个蒙兵,抓着十数汉族贵女,将她们推到毕水河岸。
当时正值夏日,毕水河里满布荷叶。他们强迫汉女于荷叶上起舞。那些女子哪里遭过那罪,多受不住羞辱投河自尽,只有三四跳上了荷叶。可薄薄荷叶又哪里承得住大几十斤的重?
十几姑娘在河里扑腾,岸上的蒙兵嘻嘻哈哈。正当他们笑得起劲时,突翻出两蒙面黑衣。黑衣身手不凡,与蒙兵斗到一块。路过的戚赟,悄悄下河捞人。
那两蒙面黑衣人,便是五里与余二。几十年过去了,二人再临旧地,虽对当年事记忆犹新,但却想不起那时戚赟模样。雪皑皑,他们登山顶望远,候着人。
“一会,你我可得小心点。”余二说话。
“自然。”五里冷目:“那是头恶极的豺狼。”
距离约定的巳时还有两刻时,西边出现一黑点。那黑点移动的很慢,并不急切,待抵达阳关山下,都巳时一刻了。
他一人来的?还站在山顶的五里、余二对视一眼,同时点足直上,踏空俯冲向水墨亭。当他们入亭子脚尖着地时,戚赟正好到亭外。再见好友,他神色平静,眼里很沉,没怯,进了亭子,将提着的膳盒放到亭中石桌上。
河上白烟袅袅,三人静默着。
五里、余二看着戚赟,戚赟望着他们。许久,他淡而一笑,低头打开膳盒,将盒中的糕点拿出,三只白瓷茶盅摆放好,从襟口掏出一只水囊,抬眼看向对面二人:“将就喝吧。”
“戚赟,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与余二说的吗?”他们有十八年还是十九年没见了,五里从那张淡漠的脸上已经找不到一丝人暖。
“说什么?”戚赟斟满三杯茶,请二人坐。
余二手拂去石凳上的潮,落座了:“说说凤玉,说说戚麟,说说最近黎上灭的那十一家,这些…”语调平缓,无起伏,“你该都清楚。”
“清楚。”戚赟没有一点要否认的意思,看着五里坐下后,他才用袖擦了石凳,坐下来,端茶小抿一口,放下杯子,拿了糕点来吃:“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二十年了。你们…”苦涩一笑,“让我失望了。”
他在说什么鬼话?余二冷眼望着戚赟:“让你多活了二十年,确是我们的错。”
“你们知道我此生最悔的三件事是哪三件吗?”戚赟老眼里包着浊泪,将手里的糕点全塞进嘴里。
“说说。”五里也想听听。
戚赟嚼着嘴里的糕点,端杯仰首将茶倒进嘴里,合着糕点一口咽下,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攥着茶盅用舌剔着牙,久久才到:“第一件,是认识你们。第二件,就是与你们一道建立绝煞楼。最后一件,是烈赫二十二年初秋带我儿宁恕去蒙都。”
听后,五里扭头与余二相望一眼,又转过头看戚赟。
“戚麟确是我收养,但凤玉不是。他会拜到武当门下,里头是有我的因素,但关键还是在庾祈年。旧年间,我欠庾祈年一情。庾祈年给凤玉摸过骨,看重他的坚韧,也有点怜惜他少小就没了双亲,故求到我这。”戚赟回想着过往:“当然,庾祈年亦有在赌凤玉能成材。结果,凤玉不负所望,他赌赢了。”看向余二,“不管你信不信,戚家与凤玉从无往来。”
是还没来得及往来吧…余二浅笑:“那戚麟呢?”
“戚麟?”戚赟深吸,手再伸向糕点,取了一块送到嘴边顿了稍稍,张嘴凑近咬了一口,细嚼慢咽:“人心都是贪的。我从小就想吃饱饭,吃饱饭后又想桌上有菜。待桌上有菜了,我又开始巴望着日日见荤腥…”嘲笑之,他坦然道,“我一直有个愿望,便是将戚家在江湖武林里立住,成为一流大家。建立绝煞楼之初,我有想法,但没期望那么多。可当绝煞楼有了起色后势头迅猛,我的心…变了。”
五里道:“所以就送了一个戚麟到我身边。”
“对。”戚赟麻木地吃着糕点:“我的心变了,变得贪婪,但有一点始终没变,那就是我们建立绝煞楼的初衷。”
余二只觉可笑:“那黎家呢?”
戚赟指一紧,拿着的糕点碎裂,极力压抑着痛苦,目眦欲裂地道:“我此生最悔最悔的就是那年带宁恕去蒙都,最悔最悔的就是救了那个毒女。”老泪滚落,他恨得不能自已,“因为一时的心软,我害死了老友一家上下两百零九条口,害了戚家害惨了我儿。最该死的就是我…”目一下望向盘中的糕点,抓了一块便往嘴里塞。
他这般行为,叫五里、余二犯了疑,不约而同地望了眼石桌上的糕点,难道戚家也是身不由己?
糕点噎得戚赟两眼翻白,他用力吞咽下,闷声抽噎起来:“众目睽睽下废了嫡长又如何,她还是公主。公主再不得宠,可想要几个汉人死,也就是张张嘴的事。我是个懦夫…”一挥手将桌上糕点扫落,端过五里面前的茶一饮而尽,“二十年前,黎家遭灭门那天,你们认识的那个戚赟就死了。宁恕战死的信儿传来,我都做好要跟那毒妇鱼死网破的准备了,谁想呃…”黑色的血呕出口,“谁想宁恕没死,被她送去了石耀山那个鬼地方…”
“戚赟?”五里、余二起身,看着那一脸悲色的人。
戚赟坐在石凳上,转头望了眼河东,喃道:“船来了。”
五里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两艘不大不小的船正往这驶来。戚赟慢慢回过头看向两老友,满目怀念:“我多想…多想回到那年我们初见之时。”凄然一笑,口中血涌得更是急,“对不住。死前能再见你们,我…我…”老眼里的神光在溃散,“你…你们快走,思…思勤帮蒙玉灵炼制了能…能融合精元的药,她…她疯了,是…是魔…”音落,两眼仁暴突,他脖子拉长,仅三五息就没了气息,脑袋慢慢垂落。
“戚赟…”余二伸手向对面,毕水河面突然涌动,十数黑衣冲出水面,杀向水墨亭中。
一人逼近,五里挥袖,强势的气劲将那人掀翻。余二右脚一跺,石桌上茶盅被震起,他掌轻柔一扇。三只茶盅就如箭矢一般直直迎向杀来的两个黑衣。两黑衣在见到茶盅上的裂痕,眼不由一缩忙收势滚身避闪。
两艘船渐渐驶近,谈香乐着白裙站在甲板上,其身后摆放着一只只笼子。笼中装着大大小小的孩子。那些孩子瘦骨嶙峋,衣不蔽体,个个眼中充满着恐惧。
五里、余二打退攻来的黑衣后,背对着背,闭目听风后睁开眼睛,同时出手,不再收敛。黑衣见船到,没了之前的凛冽,像招猫一样,放一两招就退。
谈香乐看了一眼水墨亭中人,冲正打斗的五里、余二道:“听说,你们会与戚翁相识是因救人,今日我也想再见一见那英勇的场面。”双目一凛,厉声道,“放人。”
哭闹声起,一个个笼子被丢进水里。余二一掌拍碎一人头骨,就向船掠过。未下半程,一支利箭横来,他翻身避过。
一黑衣在一记横扫后,撤离。五里佛珠一甩,套住右侧偷袭的黑衣,用力一扔,将人砸向要逃的那位,再闪身追上,一佛珠直击二人头颅。
他们方将十几黑衣杀完,又来几十。河里笼子上下沉浮,激烈挣扎。甲板上谈香乐,看着缠斗,面上的笑愈来愈灿烂:“五里大师,事虽过去十四年了,但奴家还是要谢谢您。十四年前,若非临摹了有您的字帖,我也不能将寒灵姝成功骗至风舵城。”
五里沉目,下手更狠,一指拨断一人脖颈同时右脚将一人踢向河面。余二一掌打穿一人心脉,返身一脚将那砸来的人踢向船。嘭的一声,船头被砸出个大洞。水立时朝洞里涌。
好厉害的内力!谈香乐后退。
暗箭再来,五里避闪拉来一人迎上。箭穿肚过,带出一抹热血。余二击杀拦路的两人,点水追谈香乐,顺手拉起两个笼子丢到船上。谈香乐急退,下了船足尖划着水,看着余二逼近,她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笑。余二心紧,运功准备出手,身后突然水动。
一只斧头冲出水面,余二仍盯着谈香乐,正要出手,暗箭破空从左杀来。这时,谈香乐刹脚回杀。余二不惧谈香乐,但左有暗箭后有石斧,水中鬼多,他没得选只得往右闪。石斧杀空,与谈香乐汇合,追击余二。
余二翻身落于水墨亭上,一斧又劈来,他下亭子顶,绕着亭柱子回旋一腿将谈香乐踢飞。谈香乐飞出五六丈才稳住身,她再攻向亭子。
五里一佛珠毙了两黑衣后,足踏水来到船边,一边打一边将下沉的笼子拉离水往船上丢。又杀一人后,他突闻“呃”声,眉一紧转头望去,只见之前没了气息的戚赟掌在余二背脊,不由瞠目:“余二…”
当这时,落在船上的两只笼子,同时飞出百千针,射向近在眼前的五里。五里觉察急避,但因离得太近未能避过所有。被针刺中的地方,剧痛。他双目冷厉,运足力一掌拍在船上,气劲剐向船上的那些笼子,笼断血迸射。船崩裂,水急灌。
水墨亭中,余二不支倒地,戚赟抬手掏了巾子出来抹嘴擦下巴。余二回头看向他,笑了:“到底还是我与五里天真了。”
“是你们自找的。”戚赟将脏污的帕子放到石桌上,站起身两手背到后,看向已落河里的五里,唇角微扬:“你们好好待在山上,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非要入世管闲事…我戚家大事未成,怎可能束手就擒?”
“你之前说思勤为蒙玉灵炼制了…融合精元的药?”余二暗自运力抬掌。
“别白费力气了。”戚赟道:“我刚那一掌推了一根针入你体内。”
下晌,信送到公主府时,秦清遥正在喂蒙玉灵吃燕窝,听闻五里、余二已被擒,他眼底生笑悠悠道:“戚翁好手段。”
“那是你给的主意好。”蒙玉灵摆弄着桌几上的棋。
“清遥可不敢当。”秦清遥太清楚戚赟是什么样的人了,就算他不提利用无辜,戚赟也清楚怎么分五里、余二的神。高手对峙,最是不能分神。
五里、余二落到戚赟手里,实属应得。戚赟的势,可算是两人亲手喂大的。而二十年前,若无绝煞楼和戚赟、戚宁恕,就那十一家想灭门黎氏,简直是做梦!
且走着瞧吧!他舀了一调羹燕窝,到嘴边吹了吹,送往蒙玉灵的红唇:“哪天见着戚翁,我还得跟他老人家道个歉。”
“道什么歉?”蒙玉灵轻嗤一笑:“五里、余二是悬在他脑袋上的铡刀,他不除去他们,能安寝吗?此回他犯险,并非只是为我这,也是为他自己个。”
第117章
从主院出来, 秦清遥抬眼就见迎面来的谈思瑜,其妆容厚重但仍遮不住嘴角的青色。目光对上,他微微一颔首, 错身而过。
淡淡的冷松香轻抚鼻头, 谈思瑜深吸,心颤动着,捧着空药碗的手不由收紧, 望着不远处的门,她脚下不敢有丝毫迟钝。
秦清遥没回自己的院子, 而是去了南苑药房。他到时,白时年正忙着。
“你怎么这时候来?”白时年捣药的手未停:“今日不用陪公主用晚膳?”
“今晚公主要去善勇堂用膳。”戚宁恕使了两人来给穆坤拔毒。拔毒之前,蒙玉灵得先安抚好穆坤。秦清遥绕过柜台,手伸向药柜。
白时年瞟了一眼,说道:“谈思瑜又被穆坤打了, 之前她来我这配了几剂活血化瘀的药。”
“来的路上,我遇着她了。她脸上旧伤未好又添新伤…”秦清遥轻叹一声, 抓了一两当归又转身拉白术那屉子。屉子歪斜拉不动,他手移向右拉了边上那抽屉,指伸进缝隙顶一下,装有白术那屉子正了。他拉开,抓了一把白术出来。
“穆坤体内的毒还是尽快拔除得好,不然他只会越发暴躁。”白时年留意着在包药的秦清遥。其入蒙都一年余, 模样跟他在阳槐河上初见时没多变化, 但性子却是叫他愈来愈捉摸不透。
“穆坤的事, 我哪里好过问太多。”秦清遥牵唇, 漏出些许无奈,低垂的眼眸里滑过冷色。配制百汇丸最关键的一味药少了一钱, 蒙玉灵那百汇丸还有七十一丸,最近无需配制。那一钱药,白时年用到哪去了?脑中浮现一人,他眉头微蹙了下,只瞬息又平复。
是不是她,等他观察些日子就知道了。
“你忙吧,我走了。”
“这就走了?”白时年起身。
“昨日在公主书房里寻了本棋谱,我想好好研究一番。”秦清遥提着两包药出了门:“待我参悟透了,公主就不用再自己跟自己下棋了。”
白时年送他:“你有这想是对的。”走到他身侧,压低声音道,“投其所好。”
秦清遥笑之,走至院门处:“别送了,你快去忙,忙好也早点用晚膳早点歇息。”
“好,你慢走。”白时年站在院外目送着他,面上的笑意随着人走远一点一点地消散。
崇州一带大晴几日,路上都已硬实。黎上决定就这两天和珊思领外祖一家去盛冉山那看看。天冷,老人孩子出行,要提前做些准备。马车里铺上厚厚的垫子,再放个小炉子。风笑又进城买了几只汤媪,女眷一人一只。
“主上,一界楼的信。”
闻言,坐在榻上给凡清缝棉袄的辛珊思抬起了头。黎上停止摇晃窝篮,伸手接过信,撕开封口取出信件,展开阅览。只一页纸,不大会他便看完了,抬眼回视珊思:“一共三件事,第一件事,在背后引导流言的是西陵方家…”
“方家?”辛珊思微愣后冷嗤一声:“咱们没空找他们麻烦,他们竟耐不住,自个送上门来找打。”
“一界楼盯住了跟黎家灭门有关的好些人家…”风笑道:“却在发觉流言偏了后来信,讲要好好查一查流言背后的人。这就已说明,操纵流言的人,并不在一界楼严密紧盯的范围内。方家行为,倒也不怪。方家跟木偶有干系,是主上揭露的。现有机会能迫害主上,方家又岂会放过?”
“操纵流言,真的就只是为了迫害我吗?”黎上不以为然:“方子和是胸有大志的人。”
辛珊思低头继续走针:“甭管他是胸有大志还是小志,咱们跟方家反正是非亲非故。方家不安分,既然敢动到咱们头上来,那咱们也别由着。”缝了两针,针尖在发上擦了下,“因着方家摆擂招镖送月河图,东太山姚家遭了多少罪?姚家的家传之宝,被方家算计得至今还流落在外。还有那几家镖局…谁人的命不是命?欠命就得还命,方家该懂这个理儿。”
“娘子说的对极。”黎上让风笑准备笔墨:“我们有些日子没联系姚家了。”
辛珊思微笑道:“姚家不会想做那话本里的土家。”
“第二件事,谈思瑜投了蒙玉灵。”黎上对这没什么可说的:“第三件事,镜宜已经成功进入了石耀山。”
东厢南屋里,凡清正在跟着外祖习字。经了几日,他已适应了师姐家的生活。炕上,洪稼维拧着眉头,与陆爻在棋盘上厮杀。
教授凡清十字,洪南枫拿了本唐史读。凡清则握着特制的小毛笔,在纸上照着样子画字。
十一月十一,方鸡鸣,辛珊思一家就都起身了。用了早饭,他们坐上马车,往盛冉山。天明时,黎久久醒来,看到趴在窝篮边的小师叔,咧嘴一笑。凡清欢喜:“你醒来,饿不饿?”
不提还好,一提到黎久久小嘴就瘪下去了,呜呜起来。辛珊思赶紧把她从窝篮里抱出来。凡清见师姐解包被,就知要给大侄女换尿布,立马背过身两只小手捂住眼。
看他那样,辛珊思不禁弯了唇。赶车的黎上听到动静,拉缰绳,放缓了速度。
随在他们后的那辆马车,载着洪南枫和四个儿子。一路上,洪南枫都掀着车窗帘,看着外。瞧老父这般,洪稼维也不阻挠,只屡屡帮他掖棉衣的襟口:“别灌了风。”
“无事。”快到盛冉山了,洪南枫心里难静下来。望着那高耸的山峦,他反复想着外孙女的话。一个大村子,想要昌盛不被人欺,必须得有学堂。待日后科举公正了,咱们武林村的孩子走出去就是一家。
经过快两月的除草,盛冉山下光秃秃一片。车马到时,时候尚早。黎上接了闺女,辛珊思牵着凡清,带着一大家子下了官道。
“那个岔道往东过去,就是魔惠林?”洪南枫侧身指着地方。风笑点首:“是,魔惠林再过去一点,便到石云城了。”
“姐…”洪华启两手一划拉:“这么大片,全是你和姐夫的?”
辛珊思回:“是。”
相较洪华启,凡清要淡定得多,西望山的圈地,一眼都看不到头。他握着师姐的指尖,仰首望着盛冉山,很肯定地道:“比西望山矮。”
“西望山足一千六百丈高,确实比盛冉山要宏伟。”陆耀祖手叉着腰:“过几天,我要上山一趟。”
被裹在包被里的黎久久噗着小嘴,谁说话,眼就看向谁。黎上转头问外祖:“您觉得这地方怎么样?”
好!这点毋庸置疑。洪南枫望过一圈,脑中再现高高青山下繁华市井,他心都热了:“黎上,你说说你们是怎么想的?”虽然已听珊思说过一遍,但现在他想听黎上说。
早有觉察的洪稼维,望向外甥女婿。
黎上看了眼珊思,又低头瞅怀里的小姑娘:“以前我一个人,对未来的想法仅仅是吃喝不愁花用随意。后来遇见了珊思,有了孩子,这想显然就不够了。”面上虽带着和煦,但开口却无比郑重,“我得为我的家我的子孙后代再多想一些。”
一语说到洪南枫的心坎,他再次环望四周。这地,建个几百户的大村落…足够了。
黎上继续道:“一开始我并没有想到建村…”
建村?洪稼维心头一震。不止他,洪家除了两老,都惊住了。
“珊思是在弘江城辖下的塘山村,生的久久。塘山村过去不是什么大村子,但自村里来了位医术高明的大夫后,附近村子的人家为了看病方便就慢慢地往塘山村那挪。塘山村便逐渐地发展了起来。”
提什么塘山村?辛珊思扬唇。
黎上说着:“离开了塘山村,我就陪着珊思到处看地。我们去了很多地方,途经了很多地方,遇上不少事不少人。”
洪家几个男儿羡慕了,不算上此次崇州之行,他们中也就长兄随长辈去过南边。
“思想慢慢开阔…”黎上凝目:“不论世道乱否,咱们寻常百姓求的都是一份安稳。一人力薄,两人力小,三人力犹不足,那众人呢?”
建村?洪稼润回头看官道,又望向西北、东南。
“论地,”钱英言:“盛冉山这块确是极佳,不但通达四方,还背倚山水。与荀家屯作比,这方距崇州七十里,稍微远了点,但远也有远的好。荀家屯离崇州很近,得益是多,可发展上也多受崇州局限。盛冉山这里就不一样了,它受崇州的影响不大,能发展到何境况,多看这村子的掌事人。人多大才,这方便有多大前途。”
相处了一段时日,辛珊思早发现了,她这个三舅娘很有见地,话虽不多,但其每次出声都能说到重点上,实是个内秀之人。
洪南枫点首,老三家的说的对极。
黎上也不含蓄了,把黎久久交给她娘,抬手拱礼:“外祖、几位舅舅,建村事大,单靠三五数人想法,难达高远。我们想请你们一同参与其中。”
辛珊思接话:“外祖、舅舅们都是读书人,应在书中见多了盛与衰。你们就没想过自己亲手建立起一村一镇一个传奇之地吗?”
站在洪稼维身后的洪华勤,眸子亮了,他读了二十年书,在家中私塾闭馆书斋被封后,心似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布,迷迷茫茫灰暗一片。前路在哪,他看不到。可现在…他仰首上望,青天之下,鹰振翅过山顶,美如画。
洪稼昇吞咽,亲手建一村吗?他还真从未想过这茬。
梁凝盈回过神来,扭头看向丈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在哪她就在哪。洪华启比较激动:“姐,咱们一定要在路边多建些铺子,拿来卖。”
“不愧是姐弟,想一块去了。”风笑笑道:“之前夫人就说要划出街道来,街道两边都建上铺子。”
黎上察着四个舅舅的神色,又加把火:“其实我还有一思,书院。”
洪稼隆喉间滚动了下,那是他的梦。
大冷的天,洪稼润身心滚烫,天下不会一直这样不重文贤。一旦重起文贤,那他们这些读书人便不会再被无故糟践。洪家开的书院吗?
黎大夫厉害!辛珊思真心佩服。就现世,哪里的房子最紧俏?必是学校边上。黎大夫的医馆聚人气,再有座书院镇着,他们武林村的将来可谓光鲜亮丽。
“我不管你们…”洪华启往他姐身后一站:“我跟我姐一道建村,洪家的书院第一任院长,你们不当就给我…”
“你爹我还没死呢。”洪稼润看向父亲。
洪南枫望着外孙女婿,“书院”二字让他肚里的心一下就坚定了。他洪南枫虽已满头白发,但仍有向往,移目看儿孙:“建村,首先要有个规划。怎么建,花用多大,能不能落实?这些都要经过仔仔细细一遍又一遍的考察、丈量、算计。咱们不能光靠想象,走…先去转转。”
凡清见外祖转身,轻轻拉了拉师姐,小声道:“同意了。”
辛珊思笑了,揽住他的肩,跟上走在前的人:“昨天学的字,今个还记得吗?”
“记得。”凡清说:“昨日外祖教了教之道,贵以专。昔孟母,择邻处。我还学了师姐的名字,阎晴和辛珊思,明天学久久的名。陆伯说,久久的名字很多个。大名,黎九瑶,乳名久久、小丫丫、小肥丫、小胖丫、小肉团、小猪丫…”
冷芒刺背,陆爻不敢回望。
一行从盛冉山回到荀家屯,天都见黑了。这夜,洪家除了洪老太睡得着,其他都跟烙饼似的在炕上翻来覆去。次日早饭才吃完,洪稼维兄弟四个就聚到一块说话。华字辈几个小的则挤到陆爻屋里,铺了张大纸在炕上,涂涂画画。
辛珊思等着外祖准话,只等了三天没等来准话,却等来了黎大夫被人十万金挂上了绝煞楼的挂牌。她呆住了,家里也没了声音。
黎上好看的眉头紧蹙,他不是在担心己身安危,而是绝煞楼的行为让他生了一猜测。
“你说…”辛珊思迟疑两息,道:“五里和余二是不是已经落到戚赟手里了?”
这正是他在猜测的,黎上敛目:“八成。”不然戚赟没这个胆将他挂上绝煞楼的挂牌。“风笑…”
风笑跨步上前,拱手待命。
黎上眉头舒展,唇角微扬:“在盛冉山那立块牌,明年二月初二,我将在盛冉山下搭药庐解炽情,十两银一位。”
“是。”风笑领命退后一步,转身疾走去准备。
洪南枫担心:“那个绝煞楼…”
“很快就没了。”辛珊思看向他外祖:“您把心放肚里。本来没有这茬,我和黎大夫这几天也要出发去风舵城解决绝煞楼。现在人家把头伸过来了,这不正好方便咱们剁吗?”
“姐…”洪华启提醒:“你的剑还没开刃。”
“不用。”辛珊思道:“太岑剑身就那么点厚,开刃还是不开刃,于我没差别。”
第118章
“我陪你们一起去风舵城。”薛冰寕出声。
辛珊思摇首:“不用, 你在荀家屯待着,帮我们看着点家。”一会她还要给魔惠林去封信,“蒙曜那已经关了不少沁风楼, 现在急着解炽情的人有很多, 她们不会想黎大夫出事。加上江湖武林里身有重疾的,身中剧毒的…”她弯唇笑之,“十万金是多, 能从阎王那买命吗?”
不能,可黎大夫能从阎王手里抢人。薛冰寕心稍安:“那行, 我看家。”
黎上道:“尺剑和风笑随我们一起就够了。”
晚上,程余粱回来知道了事,脸立时就黑了,咬牙切齿道:“肯定是戚赟那老贼。”
姜程双眉紧锁,嘴里喃喃:“戚赟怎么敢的?”思索着, 想到一个可能,他双目一沉, “难道…”话才出口,他又觉不可能。五里老祖和余二真人,他们的功夫在武林里…
“没什么不可能的。”辛珊思端着一陶盆的汤出厨房:“与戚赟那样的人对峙,最不能有的就是良善。更何况,在五里、余二心里,还存着戚赟年轻时正义的一面。你说, 他们能赢吗?”
但凡那二位少信点戚赟, 二十年前在黎家被灭门后就该立马结束绝煞楼, 而不是找什么见证人来, 退出绝煞楼,将整个绝煞楼交于戚赟。
姜程僵在那里, 心里乱得很。
程晔洗了手脸,将冰凉的湿巾子丢给他,拍了拍他的肩:“夫人说的对,就以五里大师和余二真人的本事,他们若落到戚赟手里,那只能说明一点,便是那二位对戚赟还抱有一丝幻想。”
“史宁和荀厉失踪后不久,三通教的老教主方戟也在石云城没了影。”黎上抱着大晚上不睡觉的闺女,在院里转悠着:“一界楼的闻小掌柜觉出不对,夜半来访。我跟珊思与她提了思勤给蒙玉灵炼的药。封因师太不是一个狭隘的人,她得信肯定不会捂着,必是通告各门各派。据我所知,峨眉已经通过一界楼召回了一些在外的门人。”
“最近江湖上走动的老前辈不多。”风笑填补了一句。
姜程扯唇,无力笑之:“说句不当说的,如他们真是落到戚赟手里,那…”沉凝几息,叹声道,“也是应了因果。”
这话,程余粱听着还算顺耳。在知道绝煞楼是五里、余二、戚赟三人建立后,他就在想该怎么处置两位前辈高人。现在,倒是不用他再想了。他们已经得报应了。
黎久久打哈欠了。黎上将她斜抱,一下一下地轻拍着,脚往东厢南屋去。凡清已经洗漱过,这会正在用药水泡脚,见姐夫进来,他站起竖手行礼。
“不用这般多礼。”黎上让他坐回小凳,看向炕。炕尾的被褥已经铺好,就等着主人入睡。
黎久久又打了个哈欠,扭头往后望。凡清两眉一皱:“久久,你怎么还没睡?”
“对啊…”黎上低头看小东西:“你怎么还没睡?”
凡清想了想,很正经地道:“她下午睡了快一个半时辰,明天不能给她睡这么久。”
说的是,黎上抬眼望向凡清,目光从他的手到他的颊:“等你蒙曜师侄把药送来,我就给你制舒痕膏。到时,你脸上的疤要被破开。”
“凡清不怕疼。”治脸的事,在来找师姐的路上,师兄就跟他说过八回。他知道姐夫是个神医。
“好。”黎上露笑,垂目下望他的泡脚桶:“水凉了吗?”
“还没有。”凡清在心里数着时间,风伯伯说了,他得泡够两刻时。
屋外,姜程收拾了心情,到堂屋用饭。尺剑递了双筷子给他:“再有个两三天,盛冉山那的草应该就能除干净了。”
“差不多。”程晔给几人盛好饭,舀了勺肉汤倒在自个饭碗里。风笑端着一簸箕馒头过来:“这两天,你们帮忙问问明年开春大伙有什么打算?没打算,建房的活干不干?”
姜程夹了一块白菜帮子:“五六日前就已经有人向我们打听了。”两百文一天,工钱随时可领。这样的活计,去哪里找?
“要继续干的,咱做个登记。”程余粱拍拍边上的板凳,让风笑坐。
风笑坐到程老旁:“之后几日,我和尺剑要随主上去风舵城一趟。登记劳工的事,程老您得帮帮忙。”
“行。”程余粱爽快答应。
次日,盛冉山岔口那就多了块牌子,有人经过几乎都会停下看一看。也是奇怪,这回大名鼎鼎的黎大夫上了绝煞楼的挂牌,江湖上竟一点声都没有,安静得很。
十万金啊!往日那些到处窜的牛鬼蛇神,眼皮抬都不抬一下,身子骨动都不带动,个个规规矩矩。
崇州城味美楼,卸去粉黛的菲华与姐姐岳红灵并排坐着喝茶,对面是作汉人打扮的察罕。三人面上皆带着分凝重。勐州城的沁风楼日前已被关,他们是经过深思熟虑才来的崇州,只没想昨个方到这里就听闻黎大夫被人挂上了绝煞楼的挂牌。
正当午饭市,味美楼的大堂里坐满了食客。柜台后的掌柜,绷着心神。今日的食客…好像都没长嘴。可没长嘴,他们来吃什么饭?
有人交头:“哥,大伙怎么都不说话?咱这一顿可不便宜。”
“我咋知道他们怎么都不说话。”哥来这热闹地,也是想听听信儿。绝煞楼是真敢,黎上也是真绝。绝煞楼前脚将他刻上挂牌,他后脚就着人做了块牌子竖到盛冉山那。
解炽情,十两银一个。别看这话只八个字,其中意味可深了去了。
炽情什么毒?江湖上混的,谁不怕这鬼东西?稍微对毒了解一点,都晓解炽情必须得要炽情精确的配药。但黎上竖的那块牌上没提,这便说明了他解炽情不需要精确的毒方,只需十两银子。
是人,谁不怕死?黎上虽然冷漠,但过往只要病者求上门,他能治的基本不拒绝。单这一点,江湖上就少有人想他死。
“菜来喽…”今个店小二的腿脚也比往日要轻上一分,把菜摆上桌:“三位请慢用。”
菲华给姐姐和察罕盛了汤,又给自己舀了一碗:“吃吧。”吃完了,他们回客栈。
阎晴的身份摆在那,绝煞楼怎么敢的?岳红灵拿起筷子夹了个肉丸只放到妹妹碗里:“你多吃点。”
“好。”自毒解了,菲华的胃口就一日好过一日,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吃点好的,嘴就生疮燎泡。
察罕看她用得香,冷硬的脸上露了笑。数日前,诚南王的人上门,他明知他们是冒顶,但仍是一点反抗都没,顺着将沁风楼交了出去,带菲华走得是轻轻松松。
又闻私语,他微挑着的唇角慢慢落下。绝煞楼此回行为,跟以往不太一样。阎晴的身份,可算已经明了。依照过往,绝煞楼应不会沾她及她在意的人,可是…却偏偏沾了。
这次的事,恐难善罢。还有,诚南王巧取沁风楼的事,蒙玉灵知道吗?
蒙玉灵知道,但也是刚刚得晓,被气得血气都上涌,嘶吼着撕碎手中信,又一把抓住榻上精致的檀木小几胡乱地打砸。吓得伺候在侧的婢子都跪伏在地,连声说公主息怒。
秦清遥闻讯赶至时,正堂狼藉一片。看着静站在堂中的女子,他迟疑了两息,提气小心翼翼地上前,骨节分明的长指轻触她抓着小几腿的手,慢慢将之整个握住,把人纳入怀中。
蒙玉灵的气还有点喘,她两眼大睁着,面上冷然。
让跪着的几个婢子都退下去,秦清遥手上稍稍用力,一点一点地抽走蒙玉灵抓着的小几腿,带她到榻边坐。不去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去内室拎了茶壶出来,倒了杯茶,送上前:“消消气。”
眼睫颤动了下,蒙玉灵出口气,并没去接茶,沉定着自己,许久神色才归于平静:“沁风楼没了。”
闻言,秦清遥一愣:“没了?”口调里充满了意外。
轻嗯一声,蒙玉灵置于腿上的两手,收紧成拳:“有人以十万金将黎上挂上了绝煞楼的挂牌。”
什么?秦清遥右眼微微一缩,沉凝两息,笃定道:“是戚赟。”
“五里、余二方被拿住,黎上就上了绝煞楼的挂牌…”蒙玉灵声哑:“除了他还能是谁?”
“不对。”秦清遥脑中快转,双眉越蹙越紧。
蒙玉灵转头看向他:“怎么了?”
“公主…”秦清遥停顿了三五息,移目看向地上的纸屑,问道:“沁风楼是什么时候出事的?”
不问还好,一问这茬蒙玉灵才压下的怒火就一下冲上了眼,咬了下牙,沉声道:“有段日子了,是蒙曜那个小畜生干的。”之前,因为阎晴、黎上的不识相,她虽然怀疑二人知晓一些什么,但看他们避讳沁风楼,又存着一点侥幸。黎上灭门十一家后,她知道事不妙,想着再观一观,情况若不对,便将沁风楼收拢,可谁料…
“那您怎么到现在才得到信?”秦清遥道。
蒙玉灵用拇指摁住难受的心头:“我居在蒙都,消息本就比戚赟那要晚个一两天。蒙都眼多,随着蒙曜的愈发得势,盯着我公主府的人也越来越多了。再加上谈思瑜,纥布尔氏近来对我也是满肚意见。”
沉静几息,秦清遥嘴微张:“有些话…”凝滞稍稍,“清遥不知当不当说?”
“我这,你还有什么当不当的?”蒙玉灵揉摁心头:“赶紧说来我听听。”
眨动了下眼,秦清遥愁眉不展:“公主,戚赟那为什么这个时候将黎上挂上绝煞楼的挂牌?”
“黎上太碍事,若非惧于五里、余二,戚赟早让绝煞楼动手将他除去了。”蒙玉灵不以为这有什么不对,换作她是戚赟,也会如此行事。
“这是一则。”秦清遥轻声:“您都得到了沁风楼出事的信了,戚赟那想必早已知。助黎上灭那十一家的人,是诚南王。诚南王又夺了您的沁风楼…”
蒙玉灵眼一阴,她知道遥儿想说什么了:“你的意思是黎上已经将二十年前黎家灭门之事查清,并且跟蒙曜联手了。”
“他要报仇,蒙曜也要夺回…”秦清遥话没说尽,口调一转:“公主,现在盯着您的人,恐不止蒙曜和纥布尔氏。”
不由吞咽,蒙玉灵扬了下左眉:“皇帝。”
秦清遥接着道:“沁风楼没了,让戚赟肯定了一件事,便是黎上确已经将黎家灭门事查清。因为不知道黎上什么时候对绝煞楼下手,故他在抓了五里、余二后,就迫不及待地将黎上挂上绝煞楼的挂牌。
这是在赌。赌赢了,黎上死了,一切无事。赌输了,绝煞楼没了,他带领戚家悄没声息地退到石耀山。而您,在这蒙都…插翅难逃。”
腮边鼓动了下,蒙玉灵满目阴鸷,静默许久,嘴角微微动了动慢慢上扬:“早在他完全掌控了石耀山之后,我就知道他跟思勤不是一类人。”
戚宁恕跟思勤当然不是一类人。秦清遥手落到蒙玉灵紧绷的肩上:“公主,事已至此,清遥只能劝您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蒙玉灵心痛:“有没有可能…戚赟会赌赢?”
“黎上医术出神入化,他的妻子还是那样的身份…”秦清遥叹声:“再有蒙曜的势。清遥以为,不管戚赟这场赌是输是赢,您都当早做准备。”
可阴南山和沁风楼是她多年心血,蒙玉灵舍不得。
“您是公主之尊,只要您咬死不认,即便是皇帝也不好无凭无据将您打杀。”秦清遥抓紧她的肩:“先保得命,之后再谋其他。”
“你…你要我眼睁睁看着我的阴南山崩?”蒙玉灵眼泪下来了,抬手推他。秦清遥伫立不动:“公主,诚南王恨您恨皇帝,能让你们两方斗起来,他绝不会动用自己的势力。您当清醒?”
她就是因为太清醒了,才不愿听他这些话。她不想承认他说得对,更不愿承认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将化为乌有。蒙玉灵失声痛哭,她想要命的话,现在便什么都不干,安安分分待在公主府里,最好再…哭声渐小,她忽地站起:“大病一场。”
秦清遥眉松:“公主想通了就好。”
荀家屯那头,尺剑将落在后院的那十二副人骨装上车绑好,洗洗手往前头院子去。
午饭摆上桌,辛珊思闻马蹄声。抓着筷子走到正房檐下的凡清,右耳动了动,道:“是王爷师侄的马。”
洪华启打开院门一看,呵,还真是诚南王。他拱手行了一礼,侧身让路。
进了院子,蒙曜就见他矮不隆冬的凡清小师叔杵在正房门口,想不行礼,但走到近前他右手还是抬了起来:“师叔近日可好?”
论辈分,她也是蒙曜师叔。辛珊思站到凡清身后:“我们都很好,你怎么亲自来了?”
蒙曜倒是不想来,但他师伯在知道有人拿十万金买黎上的命后,就让他来瞧瞧,看怎么解决。从袖中掏出一封信,他递向前:“师伯让您放心,他会帮您看顾好荀家屯这里。”
垂目看了一眼,那是她着人送去魔惠林的信。辛珊思接过,示意他进屋:“用过午饭了吗?”
“没有。”蒙曜目光落到正伸着脖子看桌上饭菜的小丫头身上,她好像又长大了一圈。
“你要不嫌弃,就在这对付一口吧。”辛珊思招呼各人上桌吃饭。
四菜一汤,油水都足,他没什么好嫌弃的。蒙曜看凡清一屁股坐到黎上下手,便挨着坐过去。
“坐呀。”辛珊思推着外祖到主位:“就是顿家常饭,没那么多讲究。”
不管旁人,黎久久反正是已经急了,对着自己的那碗鸡蛋羹口水直流,啊啊地叫唤。凡清在外祖动了筷子后,立马拿小勺给她舀了一口。吃的进口,黎久久小嘴一抿下肚。
蒙曜拿了个包子,咬了一口,细细咀嚼。军中待久了,他也不讲什么食不言,目光向左:“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动身去风舵城?”
“看心情。”黎上摁住他闺女的小胳膊,接手了凡清递来的小勺。
那就是一点不担心绝煞楼那块高高挂起的牌子喽。蒙曜唇角微勾:“人手够吗?不够的话,我们可以再合作一回。”
“你库房还没装满呢?”辛珊思拿了块巾子,塞到黎久久的小下巴下。
“那怎么可能装得满?”蒙曜给他凡清小师叔夹了块好肉。凡清道了声谢,用了口饭,又去看大侄女吃蛋羹。
黎久久一口接一口,大半碗的鸡蛋羹吃完,打了个饱嗝,终于分出眼神去瞅瞅生脸了。蒙曜看看小丫头那只空碗,再望望她那肉乎乎的小脸,不禁发笑,转头问阎晴:“她几个月了?”
“怎么,你嫌我家吃得多啊?”辛珊思呛完就乐了:“别说,我也觉她吃得有点多。”
“吃得不多。”洪老太放下筷子,从黎上怀里抱过她曾外孙女:“这天冷,她要吃得少,身上哪有热乎气?”
凡清扭过头上望了望他王爷师侄,认真道:“大侄女吃的还没我多。”
您马上要四岁了。蒙曜筷子碰了碰他那碗鸡蛋羹:“快点吃,一会就冷了。”
一个快三十岁的王爷,膝下连个孩子都没有,也不知道他怎么笑得出来的?黎上用闺女的小碗盛了饭:“图八、图六向西北那方去了?”
嗯了一声,蒙曜将手里的一点包子皮塞进嘴,喝了口汤。
“戚家应该还有点好东西。”黎上见珊思夹了鱼肚上肉往他这送,立马端起碗去迎。
这不用他提醒,蒙曜就没想放过戚赟:“崇州到风舵城的几个驿站,都有我的马。我着人吩咐一声,尽量方便你们。”
“多谢。”黎上没拒绝他的好意。
吃完饭,蒙曜考教了他凡清小师叔几句,便骑马离开了。当晚,荀家屯上空就屡有鹰盘旋、往来。
翌日,天蒙蒙亮,两辆马车后缀着一辆满载麻布袋的长板车驶离荀家屯。洪南枫站在院门外,望着远去的车马,久久不动。陆耀祖走出,立于他旁:“别担心,他们过几天就回来了。”
“唉…”
这能不担心吗?洪南枫就希望一大家子都太太平平。可“太太平平”哪是容易得的?
黎上一行赶车上了官道不久,就有两女撑着伞跟上了。辛珊思给黎久久换了尿布,喂了奶,将她包裹得只剩双眼露在外。掀起窗帘,母女两看向外。风舵城距崇州近五百里路,不是很远。他们赶紧点,后天中午就能到。
冬日北地,到处都灰扑扑的,没什么好看。黎久久过了新颖头,小脑袋就扭过来扭过去,嘴上咿咿吖吖。
“你在找你小师叔吗?”辛珊思低头问。
黎久久尖起嗓子:“啊…”
“你小师叔在家习字呢。”辛珊思放下窗帘,抱着小家伙转个面,往车厢前门那靠了靠:“黎大夫,你冷吗?”
“不冷。”今日黎上穿戴的是之前他们去讨债时,蒙曜送的裘衣皮帽。眼睫上虽结了白霜,但他身上很暖和。
慢慢加速,中午他们在姜花口驿站用了饭换了马。天没黑,一行就已抵江平山驿站。
看着马车停靠驿站,跟在后的菲华回头看了眼几十丈外的两女,与察罕道:“今晚我们就歇在这附近。”驿站,他们是进不了的。
“好。”察罕牵着她的手,走过驿站,往前方的陕坝口。
“我要是没看错,后面那两应该是彭三城沁风楼的花月、花昔。”菲华轻吐一气:“她们比我小两三岁,这也快到三十了。”
察罕凝目:“她们担心黎上出事。”
怎可能会不担心?命系在人家身上呢。菲华弯唇:“黎大夫确实多智。”姐姐这趟没跟来,她留在崇州城那打听盛冉山的事。阎夫人有说过,他们要找地方落居。盛冉山那可是块宝地。
风平浪静一夜,第二天寅时,辛珊思抱着孩子上马车,他们继续赶路。一家子的行踪并不是什么秘密,现下整个武林都在盯着。黎上往西偏北方向去,风舵城那方自是不可能一点不知。
明水街七号,绝煞楼三层顶楼,大掌柜齐白子揉捏着睛明穴,此刻他的心境就如面前棋盘上混乱的棋子一样。周遭围站着七位黑衣,他们年岁不一,都是绝煞楼的掌柜。
“大掌柜,据探子回报,我们基本可以肯定黎上正向风舵城来。”唇上留着一笔胡子的四掌柜斐肆,拧着眉:“主翁那里是个什么打算?”
自是要黎上死。齐白子头疼得厉害,停止揉捏睛明穴,睁开眼,沉声道:“十万金砸下江湖,竟没翻起浪…”他嗤鼻一笑,“之前说黎上狠毒与魔无异的声那般大,现在人呢?”
“张张嘴跟豁出命,是两回事。”二掌柜唐耳道:“黎上本就不好对付,再有辛珊思相护,敢动他的人少之又少。”
五掌柜柏武手背在后:“那辛珊思自入世,犯到她的人,除了五色浑人,旁的无不落得凄惨。她自称姓阎,阎王的阎,此话一点不作假。且,你们也该听说了,西佛隆寺将新迎回的小活佛送到她那养了。江湖上走动的,哪个痴?”
齐白子指抵着棋盘,沉思着,十数息后站起身:“通知暗部十四旗,做好准备。”
“是。”几掌柜齐声应。
在黎上一行驶向风舵城的同时,各方武林人士也在往风舵城涌,其中包括少林和武当。
十九日午后,黎上的马车自风舵城东城门进,他们不急不躁,寻了家食铺用了饭歇息了一刻才往明水街去。快到明水街时,尺剑赶马跑到最前。
明水街人挤人,跟了黎上一路的那些人不再潜着了,全部现身走到马车左右,警惕着四周。
“让让…烦请让让。”尺剑驭马一步一步往前,好容易走到绝煞楼,他拉缰绳停下车,站起转身从麻袋下扯出铜锣,开始敲打:“请绝煞楼的掌事出来见,今日咱们有些事得好好掰扯掰扯。”
整条街都静了下来,目光在敲锣人和绝煞楼之间流转。风笑拿着药箱,下了自己的马车,上去主上那辆,接手久久。
辛珊思取了太岑,出了车厢,目光扫过攒动的人头,望向阔气的绝煞楼。打量完门上的牌匾,她垂首,指贴上黎大夫的颊:“你要不要进车厢待会儿?”
黎上旁若无人地在她温暖的掌心轻轻蹭了蹭,道:“也可以。”
“那就进去暖暖。”余光瞥见有人从绝煞楼里走出了,辛珊思收回手。黎上退进车厢里,将车厢门关上。
尺剑不再敲锣了,将车上麻袋扔向绝煞楼的大门。齐白子看着麻袋砸来,不由退后两步,跟着的几位也纷纷向后退。
麻袋嘭嘭着地,尘土惊起。有两袋扎口的绳滑了,几节骨挤出麻袋口,显露于众目之下。人群里响起一阵私语,不过很快就没了声。
清空了长板车,尺剑拿上铜锣和斩骨刀翻身一跃落到久久她娘边上。
辛珊思下了辕座,慢条条地走到长板车旁,点足上车,面对着绝煞楼的门盘腿而坐,将太岑剑放于旁。
观着露出来的几节骨,齐白子心没来由地发慌,紧锁的眉让额边的筋都凸了起来,他绕过麻袋上前几步,拱手向长板车上的女子:“阎夫人,齐某久仰。”
“齐大掌柜客气了。”辛珊思理了理衣摆,手落到膝上:“你是忙人,我也不跟你废话。我赶了几百里路至此,为两件事。第一件,我要在你楼里挂两块牌子。”
挂牌?四周又是一阵躁动。
齐白子不知这阎晴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迟迟才张口:“那就请阎夫人进楼商谈。”
“不用进楼也不用商谈,黎大夫跟我说过你们绝煞楼的规矩,我懂。”辛珊思幽幽道:“我要杀的两个人一不是官身,二还恶贯满盈。”
“请阎夫人进楼说话,我等也是为您着想。”二掌柜唐耳上前:“事关人命…”
“不用替我着想,我也不需你们的这番好心。”辛珊思凝视着齐白子,轻缓道:“六十万金…”听到抽气声,她微笑,“杀泰顺元年的武状元戚宁恕…”
齐白子一怔,老眼不由瞪大。
“及其父戚赟。”辛珊思音落,周围死寂。
强迫自己镇定,齐白子扯唇道:“据齐某所知,泰顺元年的武状元戚宁恕早在二十年前就已战死了。”
人群里有人附和:“是啊,戚宁恕早战死了。”
冷嗤一笑,辛珊思听着三三两两的声,道:“旁人也就算了,你这个绝煞楼的大掌柜会不知道自己的东家是死是活吗?”
什么?众人皆瞠目。绝煞楼的东家…戚宁恕?
齐白子心揪得死紧,额上生汗,他想反驳,可反驳之后呢?绝煞楼的东家是戚赟还是戚宁恕,在此刻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阎晴清楚绝煞楼的底子。
辛珊思收敛了面上的点点笑意,再道:“第二件事…”目光越过几人,落到门口的那些麻袋上,“二十年前,绝煞楼参与了灭门坦州黎家这笔账,今日该结清了。”
围观的江湖人士,尚未从绝煞楼的东家是戚宁恕这件事里转过弯来,就再被惊住。绝煞楼参与了灭门黎家?
“知道杀戚赟、戚宁恕,我为什么要用六十万金吗?”辛珊思看着僵如桩子的齐白子那几人:“二十年前,方阔写了本以状元郎为主角的话本,受西陵方家方子和启发,乔装化名为米粥,借口阵前紧张以戚宁恕之名向黎家借金六十万…”
“我的天爷…”站在最前排的大汉都傻了:“六十万金。”嘴张着半天合不拢。
“黎家去信向戚家与戚宁恕确认此事,得到了肯定的回复。”辛珊思言语清晰,吐字铿锵:“为解阵前紧急,黎家几乎倾尽家底凑齐六十万金,交予米粥。这是方阔始料未及的,因此他惶惶恐恐,将六十万金带回少林寻了地方藏好。
少林首座的大弟子孤山,原名戚麟,是戚家养子。他受指使,盗了方阔藏的金,然后再以米粥的名,到绝煞楼以两万金挂牌杀人。
他要杀的那十一人,分别是何珖、蔡济民、孙钊…王咏南。这十一人死得非常顺利,接着江湖上就有传言米粥挂牌杀人的金是来自坦州黎家。这风声才起,你绝煞楼的大掌柜袁汉山就带着人赴坦州,灭门黎家。
灭门黎家的凶手里,蔡济民、何珖等皆在列。他们与袁汉山被想隐藏真相的方阔毙于黄江之上,尸骨全在这了。”
“齐某不知阎夫人在说什…”
“你知道的。”辛珊思直问:“绝煞楼的东家是戚赟没错吧?”
齐白子哑口,掌心中全是汗。
“方阔已经认了。我这还有黎家去信戚家确认米粥借银的信件,以及戚赟与戚宁恕的回信。”辛珊思抬眼,再看向绝煞楼的门匾:“六十万金的借据,亦被保存得完好无缺。”
“二十年前,绝煞楼的东家…”
“不止一个,我知道。”辛珊思打断齐白子的话:“建立绝煞楼的人有三个,分别是少林的五里,武当的余二,还有…戚赟,见证人是迟兮和他的师父。”
也是巧,少林、武当的人正好到,听到话,都诧异非常。马车里,黎上执着他闺女的手,面上尽是温柔。被人护着的感觉,真的很美好!
尺剑从辕座下翻出一只旧布袋,确定袋中装的是印章和小铜牌,就将袋丢向齐白子:“你自己看。”
齐白子下意识地接住。
“戚赟瞒着五里、余二,设计灭门了黎家。五里、余二觉绝煞楼已偏离了他们的初心,便找来见证人迟兮,退出了绝煞楼。”辛珊思牵唇:“二十年后,二人得知真相,愤然入世。戚赟不夹着尾巴过活,却在这时将黎大夫挂上绝煞楼的挂牌…啧啧啧,真是耐人寻味!”她回头望向人群边沿,“不会是…五里大师和余二真人已被戚赟拿住了吧?”
少林、武当的人全变了脸色。
“你胡说。”齐白子急辩:“五里大师和余二真人乃世外高人,他们…”
“你怎么知道我是胡说?”辛珊思转过头来:“绝煞楼应该十分清楚你们的主子最近正在干些什么?世外高人怎么了?世外高人就没有弱点吗?五里、余二的弱点是什么,他们的好友戚赟当一清二楚。”
“你…”
“别你了。”辛珊思手抓住太岑剑剑柄,抽剑:“天色不早了,你们就一块上吧。”
齐白子老眼一凛,转腕一枚白子夹在两指间,正想掷出眼前却已没了人,右眉一抽,头上一痛:“呃…”
太岑自上而下直贯天灵,辛珊思一脚踢开被一男子丢来的少年,右手一招,太岑抽离齐白子飞向她。她摘了一人的脑袋后,一把握住剑柄,反手扫落偷袭的人。
眨眼间,绝煞楼的门口已横尸七八。黎上待着的那辆马车不知何时被一群女子团团围住,死死护着,谁也别想靠近。
众人看着辛珊思一人一剑进了绝煞楼,不自觉地屏住息。两刻后,一黑衣穿绝煞楼的屋顶而出,向西急逃。只他方飞踏过三屋顶,一道身影就追了上去。一记斜斩,血飞溅。
结束了?站在马头边帮尺剑拉着点马的察罕,看着持剑踩着瓦片往回走的女子,不由吞咽了下,闻着从绝煞楼里冲出的血腥味,就知里头死了不少人。
走至绝煞楼的屋顶,辛珊思站到门梁之上,对着一众道:“从今天起,这世间再无绝煞楼。”音落,她运功抬脚就要跺…
见状,尺剑急出声:“等等。”
辛珊思忙停住下落的脚,对,她差点忘了,绝煞楼里还没被扫荡过。
尺剑跳下辕座,也不嫌晦气,将门口麻布袋里的人骨倒出,就拿着腾出的袋子往楼里跑。辛珊思脚轻轻落下,站在门梁上等着尺剑出来。
第119章
街上无人吵闹, 绝煞楼里更静,静得连黏腻的血从楼梯上往下流淌都有声。尺剑看了眼散在地上的那些挂牌,冷哼了声, 一跃上了二楼, 脚蹬栏杆,借力翻身落到顶层。细碎的日光透过房顶的洞,洒落在血还冒着热气的尸上。
他默数了下, 连上顶破房顶逃跑的那一个,久久娘在两刻里一共是杀了一百四十九人。
因为以前有来过绝煞楼, 故尺剑对楼里布置并不陌生,踮着脚,闪进齐白子的屋。
楼外马车里,黎上从暗格中取出一沓纸,放到窝篮上, 从风笑手里接过两眼眯达眯达要睡觉的小姑娘:“把讨债书和戚宁恕的画像,找个地方张贴一下。剩下的那二十张戚宁恕的画像, 谁想要就给一张,发完为止。”
“是。”风笑从药箱中拿了只小瓶子,又取了个碗,将那沓纸夹到腋下,轻轻推开车厢前门,挪身出去, 再将门带上。
众目看向他, 他望了眼败落的绝煞楼, 放大声道:“我家主翁黎上, 在此正式向蒙都西郊戚家讨要二十年前戚宁恕托米粥,即少林僧人方阔, 向黎家借取的六十万金。”
“六十万金!”虽刚已听过,但再闻这数,在场的人仍有不少发出惊叹。
站在门梁上的辛珊思见风笑手里拿着沓纸,翻身而下摘了绝煞楼的牌匾,嘭一声插匾在绝煞楼门前的石砖路上。再点足而起,她又回到门梁之上。
有地方张贴了,风笑下了辕座:“讨债书,是我家主翁亲手所书。蒙都离崇州太远,主翁膝下还有一不足七月的小姐儿,天寒地冻的,实不宜奔赴千里亲上门讨要。讨债书张贴在此,大伙都看看,有去蒙都那方的,帮忙传个话。也不用到戚家门上告诉,戚家心怀天下,对外界多有留意,他们会知道的。”
风笑这阴阳谱弹得好!辛珊思目光下落,看向太岑。日光洗身,它依旧内敛不露锋芒。将之提高,用指擦过剑身。刚她杀了那么些人,剑身上竟不沾一丝血气。
来到稳稳插在石砖上的牌匾前,风笑将讨债书张贴,又抽了张画像:“此画像,是湖山曾家人依据年轻时候的戚宁恕面貌画的四十七八岁的戚宁恕。大家作个参考,以后若是遇上相像的,心里多防备点,千万千万别步了黎氏的后尘。”
少林、武当的人挤到前排。风笑贴好画像,一点不吝啬地发了两张画像给他们:“五里大师和余二真人的事,你们别问我们,我们也不清楚。”
少林领头的和尚,双眉紧锁着,低头瞅了一眼画像上的人,复又看向风笑,语带沉重地问:“你们说绝煞楼是五里老祖…”
风笑不等人把话说完,就道:“这个是已确定的事。我家主翁在查黎家灭门事时,查到了绝煞楼。迟兮的弟子陆爻,去信五里大师和余二真人,将蔡济民、孙钊等人的尸骨与黎家的一批珍宝沉在黄江底的事告知。五里大师和余二真人都有回信,向我家主翁致歉,并表明定会给坦州黎家一个交代。
之后不久,五里大师和余二真人便入世了。我家主翁之所以到今天才收拾绝煞楼,就是在等五里大师和余二真人动手,只万万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这茬。
你们想想,戚赟不是拿住了五里大师和余二真人,他岂敢将我家主翁挂上绝煞楼的挂牌?他是不惧五里大师和余二真人,还是不用再惧了?”
这…少林、武当的人互视一眼,行礼告辞,拿着戚宁恕的画像匆匆离开。
风笑叹声,望向密密麻麻的人群:“还有哪位要戚宁恕的画像?”
“给俺一张。”人群中有男子高举手:“俺见过恶人,但没见过这般恶毒的人。黎家倾家荡产借六十万金给他救急,他把黎家一族给拧了脑袋。俺得见识见识。”
“也给我一张…”
“我开茶楼的,给我来一张。”
十几张画像,一晃的工夫就散出去了。风笑回到马车边,看向护着马车的那些女子:“一会你们留个名。明年二月,我们盛冉山下见。”
不等女子们应话,人群里又来声:“风大夫,这戚宁恕现在搁哪享福呢?”
风笑沉声:“石耀山山长。”
“啥?那不是恶鬼营吗?”大家不解。
风笑回:“恶鬼营已经在他的掌控之中了。”
四周再陷入沉默,现在没人对二十年前坦州黎家灭门的真相有怀疑了。谁能想到会是这样?再看黎上两口子之前行为,杀孤山、卖方阔话本、废方阔、灭门十一家,到颠覆绝煞楼…哪一桩人家不占足了理?
风笑上了马车,坐到辕座上。
不多会,尺剑一手提着只麻布袋走出绝煞楼,仰首冲门梁上的人喊道:“楼里地库中还有几箱金银锭子,您再等等。”
“好。”辛珊思不急,反正今晚他们要歇在风舵城。
风舵城的人还没散,该战死的戚宁恕不但没死还霸了石耀山的事,就像风长了翅膀一样,传往四方。仅仅两日,坦州城那边有听说。而坦州距离蒙都可不远了。
夜,寒月高悬风萧萧。蒙都西郊戚家大宅像往常一样,只有零星灯火。方过子时,马房就有了动静。不多会十数人骑着马出府,一路飞驰向北。紧接着,戚家附近的布控便被撤去。
快马跑出三十里,抵达黄蜂林。马上人弃马,往黄蜂林去。只未等他们入林子,就横来一支箭矢。
十数人脚下不停,仍向黄蜂林奔。高空鹰啼,几匹黑骏踏风而来,沿着黄蜂林的边缘跑。贴着黑骏腹的图六,腿勾着马镫,抽箭拉弓瞄准跑在最前的那个黑衣,松手,箭矢离弦。
拉缰绳,图八抽刀,同时调转马头。马嘶鸣一声,冲向不远处拔剑的黑衣。刀剑相撞,激战起。
图六箭再上弓,正要射出左耳微微一颤,毫不迟疑,返身松手。箭矢嗖一下杀向黄蜂林。很快黄蜂林里就传出一声闷哼,纷乱轻巧的脚步来。
“后退。”图六下令。与他一道的弓箭手立时驭马撤离黄蜂林边沿,上箭拉弓对准黄蜂林。几十黑衣在离黄蜂林边沿还有两丈时,跺脚腾起。
解决了那十数人,图八立马领人去助图六。两方打得热火朝天,三刻后黄蜂林外才安静下来。图六翻查那些黑衣,摸过一张又一张脸,最后一个看身形就知不可能是戚赟,与图八相视一眼,不用说话,两人一跃上马。
他们被耍了。
一辆驴车载着臭烘烘的几只木桶自戚家后门出,晃晃荡荡地走了百余丈,同过去的每一天一样拐道南去。车夫头戴斗笠,背有些驼,嘴里哼着小调,赶车赶得漫不经心。
时候尚早,路上无行客。驴车顺畅地抵达南郊小梁屯,下了大道往庄子去。小路不平,车颠簸得厉害。车夫眯了一路的眼撑开了,拉缰绳的手收紧,前面路上横着个什么东西?
未等他看清那横着的东西,驴突然甩蹄子嘶叫。车夫眼一缩,翻身落到驴背上,控制住它,低头看地。地上冒尖的…是钉子,很多,得有上百根。回头扫一眼,他望向前方,只眼神未定,头又猛地转向后。一辆牛车下了大道,正缓缓往这来。
心生不妙,车夫唇动:“走。”
音未落,驴车上几只臭木桶的桶盖就被顶起。着黑色夜行衣的谈香乐,一把抓住作农家老汉打扮的义父离车,翻身越过边上半丈宽的小沟,向东飞掠。同时,藏在沟里的人闪身去拦。
横在路上的原是截老树杆,车夫飞跃,将手快够着老太爷的两人拖回,以一敌二人斗了起来。缩在另外几个木桶中的人,则截下弃牛车去追老太爷的四黑衣。
庄子不能去了,谈香乐拉着戚赟往幽州方向。戚赟老眼沉沉,望着黑暗暗的前路,心里预感不甚好。看着跑在前的义女,他恨死,若非她撺掇说什么有钱能使鬼推磨,自己也不会将黎上刻上绝煞楼的挂牌。
结果,十万金根本勾动不了人心。现在绝煞楼没了,黎家灭门之事真相大白,宁恕的画像更是被各方临摹到处张贴。这些还只是开始,之后蒙人肯定会发难石耀山。
谈香乐不知戚赟心理,此刻她的全副心神都在逃上。她不敢上大道,只敢走野地。带人飞奔了近一个时辰,两腿逐渐麻木。速度方缓下来,她眨个眼换口气的工夫,前方就多了个黑衣和尚。
身着黑僧衣的清晨,面上依旧不悲不喜,只眼中多了丝邪性,一声阿弥陀佛,人已到谈香乐丈内。谈香乐刚想松开义父迎战,不料竟被一股大力推向那和尚,双目一阴,运功硬抗和尚的掌。
清晨嘴角一勾避过谈香乐的硬抗,侧掌五指成爪抠住她的臂弯,用力一捏。
“啊…”臂弯骨碎,谈香乐咬牙忍痛,右手击向和尚心脉。清晨左手握拳,直击她掌心。咔一声,谈香乐看着自己手背破裂,血自裂口迸射出,抬腿攻对方下盘。
戚赟快跑没影了,清晨不恋战,松开紧抠着的臂弯,擒住攻来的腿。谈香乐滚身,想要甩开那只手。清晨如她所愿,收回了左手,晃步上前,左手拍向她的腰骨。
谈香乐惊惧,腰腹用力急急避过要害。一掌拍在腰侧,她借力向右撤,看了一眼戚赟逃走的方向,毫不犹豫往反向逃。清晨没追她,沉步跟上戚赟。
不远处就是官道,戚赟脚下更快,他不要死,他要去石耀山见儿子见大孙子,一家团聚。哒哒马蹄声自西南来,他不由瞪大眼急刹步,本能地想找地隐藏慌忙转身,目光撞进一双眼眶泛着粉淡的眸子里。
不等戚赟反应,清晨就一把掐住他的下颚,将一枚粉色药丸塞入他的口,轻语道:“蚀骨丸,是我师伯的独门秘药。我下枯荣山前,特地为你们戚家准备的。”
药遇水即溶,戚赟不想往下吞,却由不得他,感受着一股灼痛顺着喉下流,他挣扎着想要脱离和尚的爪:“你是谁?”
“诞于日出之时,姓黎名晨,法号清晨。”听着愈发清晰的马蹄声,清晨松开戚赟的下颚,扣住他的左肩,拖着他远离官道。
黎晨?戚赟惊愕:“你你…”
“对,我与你仇深似海。”清晨媚眼如丝,邪肆更甚,很久没这么开心了。他与清遥,他也说不清谁更疯。
“呃…”戚赟觉他的左肩骨要碎了:“你要带我去哪?”
“去坦州方林巷子。”清晨眉眼一耷拉,脚下一顿,仰首望孤月,楚楚可怜道:“我长这么大还没回过家。”
“你你…”戚赟脑中就只有两字,疯子。这和尚是个疯子。
清晨扣着他肩的手用力,感受着他皮肉下的骨碎,唇角慢慢扬起。戚赟呼痛,只声才出口,嗓子就似被火燎一样。
“不知道长兄解得解不了蚀骨丸?”清晨眼底生笑,迅速漾开,驱尽邪肆,一双眸子变得水润干净。拖着戚赟继续走,他早想过,只要捉到戚赟和戚宁恕,就从他们身上活撕下两百一十三块肉。其中两百零九块祭奠黎家亡魂,剩下的那四块,分别归于娘、长兄、清遥还有他。
绝煞楼没了,长兄、长嫂比他想的还要出色。真好!
等大仇报了,他要跟长兄要点银子,建个庙,自己定规矩自己做主持自己收香火钱。
远在江平山驿站的黎上,鼻子一痒连打三个喷嚏,惊得贴着他睡的黎久久都睁开了眼。
辛珊思躺在床最里,安抚了小人儿,撑起身,手摸向黎大夫的额:“受凉了?”
“没有。”黎上凑了凑鼻子,抓住额上的柔荑,扭头看向窗棂:“该起身了。”
“今晚上咱们就能歇在家里了。”辛珊思轻吐了口气。
黎上亲了下珊思的手,放开她,腿挪出暖和和的被窝,下床穿上靴子裘衣,把帽子戴好:“我去给你们兑水梳洗。”
“辛苦黎大夫了。”
寅正,一行出发。日落时,车马到大石集。
薛冰寕晚饭煮好,照常出院子瞅瞅,逮见熟悉的马车影子,惊喜不已,跑步迎了上去:“久久…”
黎久久睡了一下午了,这会正精神,听到有人喊她还愣下了,不过很快就尖起嗓子来啊啊叫,像在回应。
家里人全跑了出来。忧心了几天的洪南枫,面上有了笑:“回来就好,这严冬天,在家窝着最舒坦。”
“说的是。”洪老太掏巾子摁了摁湿了的眼角,那什么绝煞楼倒了的事,昨个一早就传到崇州城里了。人人都讲阎晴功夫顶好,经此一战,以后她在武林中说话的分量不下谁谁谁。
可身为长辈,她却希望,珊思一家能平平静静地过点安稳日子。那些乌七八糟事,别来打搅他们。
辛珊思拉开车厢前门,黎久久立马歪身伸出头去,咧嘴欢笑。黎上侧首,在小家伙的帽上亲了下:“我们到家喽。”
第120章
车停在院门口, 尺剑招呼姜程、程晔搬箱子。洪南枫朝着外孙女婿怀里的小姑娘拍拍手:“久久,曾外祖抱。”
虽几天没见,但黎久久可没将她在家中的倚仗给忘了, 扑棱着小胳膊就倾了过去。洪南枫抱住她, 便与老妻转身回院子。凡清跟他师姐、姐夫行了礼,跟上外祖、外祖母:“大侄女,我的鸡蛋羹好了, 你和我一块吃好不好?”
这是个伶俐的。洪老太乐了,伸手牵住他。
长板车上, 六只箱子两只饱鼓鼓的麻袋。姜程、程晔和尺剑来回两趟才把东西都搬到堂屋。陆耀祖和程余粱牵着马,拖马车往后门去。陆爻将长板车赶到后头那院子去卸。
尺剑跑东厢南屋脱了身上的裘衣,灌了两杯水,就喊亲家大舅老爷:“堂屋那些都是我们从绝煞楼搜刮来的,主上说了, 建村就先紧着这用。您看看是不是做个册子,记一下。”
洪稼维没想是这茬事, 回头看向三弟、小弟。他们擅管账,家里的书斋和田地都是两人在管。
“行。”洪稼隆没推诿,虽父亲尚未明言洪家要迁居,但就近些天二老的表露,他们决意已显然。既如此,那洪家就不要再矜持了, 担该担的事, 为将来竭尽所能。
洪稼润也动了:“我与风大夫一同清点。”
换了身轻便衣裳走出东厢的风笑, 闻言笑了:“您点就好, 容我歇歇会儿。”相处月余了,他对洪家人已十分了解。他们手干净得很, 不应沾的绝不碰,行事上讲究但不迂。老少都有读书人的清高,又异常清醒。
凡清拿着块布,到厨房端了他的鸡蛋羹。李阿婆帮他掀门帘。黎久久不知是不是闻着芝麻油的香了,前一瞬还在跟她曾外婆啊啊哦哦,后一瞬眼就盯上了她小师叔手里的碗,小身子像被定住一样微微不动。
洪华启用指轻轻推了小姑娘一下,小姑娘立马往起拗,眼还不离碗。
“这几天在外颠簸,孩子受大罪了。”叶明丽心疼,要不是久久尚小还离不得娘,他们肯定不让珊思两口子大冷的天带着她跑风舵城。
“啊…”黎久久兴奋欢喜…急切,口水湿了小下巴。
洪南枫让出点位置,接了一把,将鸡蛋羹放到榻几上。凡清上了炕榻,分了一只小勺给外婆,看大侄女等不及了,先舀一勺吹吹,给她填填肚子。
洗了手脸的辛珊思,进门就见她闺女像饿了八辈子一样张大粉嫩嫩的小嘴等鸡蛋羹,不由发笑:“黎久久,你收着点。咱们去风舵城来回都是住的驿站,可没克扣你。”
不听不听,黎久久什么也听不见,她眼里只有黄澄澄的鸡蛋羹。
洪稼隆拿了本自装订的新账本来,尺剑将几只箱子打开。箱中整整齐齐码着锭子,金占四银占二。
谁说黄白物是粪土的?洪华启吞咽,反正从小到大他见着粪土没吞过口水。
“一锭十两。”洪稼润先点金子。洪稼隆捧着账本在旁,做记录。
清点完箱子,尺剑弯身两手抓住一只麻布袋的两只底角,把袋中东西全数倒出。碎金碎银、票据、木盒、石头块…什么都有。洪华勤与姜程、程晔帮着归类。
“大额的金银票只有三张…”风笑看着亲家二舅老爷手里的零散票纸:“戚赟在将主上上挂牌时,肯定已经清过绝煞楼的账目。”
除了几块不太好估价的玉石,零零碎碎加起来,折成银一共是四万六千三百六十九两。洪稼隆又回头对了一遍,确定无误才将账本递向黎上。
“给外祖过目就好。”黎上低头看着脚尖前的八块玉石,外婆一块李阿婆一块四个舅母一人一块满绣一块薛冰寕一块,正好。至于珊思,他的全是珊思的。
辛珊思有点饿了:“这些东西放哪?”
“箱子摞到书架边上…”黎上道:“玉石分了,别的放大舅、二舅那里。”
“行。”辛珊思让尺剑动手搬箱子,她捡玉石,塞一块给大舅母塞一块给二舅母…最后一块予冰寜。
“我就不用了,给久久留着。”薛冰寕拿抹布擦桌子,准备摆晚饭。
“她不需要。”辛珊思回头看了一眼小东西:“她现在只要吃。”
梁凝盈拿着巴掌大的玉石,笑得无奈:“我们又没闺女,你把这东西给我们做什么?”
“打首饰啊。”辛珊思不懂了:“没闺女,自己个还不能打扮了?”让她们赶紧把东西都收起来,“我肚子都瘪了,咱们吃晚饭。”
一碗鸡蛋羹,黎久久用了大半,许是小肚子饱了,晚饭桌上她一手一只大馒头,安安稳稳。没人提绝煞楼,话全在武林村上。洪南枫就着气氛,端着茶盏站起身。
“爹…”儿子儿媳惶恐:“您这是做什么?”另一桌,洪家小辈亦不敢再坐着。
“我这一辈子,虽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但总的来说过得还算顺遂。”洪南枫看过已生白发的大儿,望向二儿、三儿、小儿:“活到今天,我唯有两遗憾,一是淑绢,二则便是科举。学无可用之地,乃我等悲哀,可世道如此,谁又能奈何?我也不怕你们笑话,自珊思提出建村,我肚里这颗心就不安分了。我不甘心一辈子平平庸庸碌碌无为,我也想有所作为。”放低杯盏,敬儿孙,“咱们年后迁居。”
“何止爹您不甘心,”洪稼维双手端茶杯,躬身向前与父碰杯:“儿子亦一般。”
看他们干杯,辛珊思举起黎久久的一只小胳膊,气势汹汹地道:“好,明年我们共筑武林村。”
洪老太含泪,她懂老头子:“饭吃好好的,您来这出…都坐下都坐下。”
缓和了几息,洪华启举手:“姐、姐夫,盛冉山那的草已经除尽了,哪天我们再去一趟,把那片的地貌全画下来。”
“是要再去一趟。”黎上点头。
程余粱道:“两百劳力,只两个明天开春有别的事要忙,旁的都打过招呼,说会继续干。”
“成。”辛珊思看向外祖:“我那个斜口缸,您跟陆老爷子养得挺好。”
听着话,洪华勤眼睫一颤,他这有个主意:“咱们能不能将盛冉山那的地貌缩在一个…”手画着大圆,“像斜口缸那样的器具里,然后在这个器具里先大体地规划一下武林村。”
牛!这正是辛珊思在想的。
钱英眼都亮了:“华勤这主意好。”她怎么没想到?
“那咱们明天就去找个大缸。”陆耀祖兴致勃勃。
黎上道:“无需找大缸,我们可以在家里圈块地出来。”
“圈地便宜。”洪华启赞同。
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着,一顿饭吃到快戌正才散。珊思一家平安回来,大家心里没了担忧,洗漱后不久各屋的灯就都熄了。
辛珊思枕着黎大夫的臂膀背靠着他的怀,打了个哈欠,慢慢闭上眼睛:“绝煞楼倒了的信,应该传到蒙都了。你说清遥会跟着清晨回来吗?”
“不知道。”黎上埋首进珊思的发里:“但我希望他们能来找我。”
“我也希望。”辛珊思撑开眼,手摸向旁边的小被窝筒。黎久久一只小拳头举在脸旁,睡得呼哧呼哧。
逸林石耀山,三面环水,一面对着荆棘岭。被关在这方的犯人,都是人间厉鬼,个个罪大恶极。深夜幽静,错落的大锅里燃着火,当值的守卫时不时地往火里丢根柴。巡逻队,十年如一日地警惕,虽清楚山中不会有事发生,但仍不敢轻心。
辛珊思一脚跺塌绝煞楼门梁的事,已经传至逸林。留着短须的戚宁恕,只着一袭长袍,右手握着张纸背在后,站在小山峰上望着森森海面。风习习,寒凉冲着头壳。两缕散落的碎发,在他开阔的额上颤动着。一双眼眸,温和得不像一个习武之人。搭上打扮,让他瞧着比差不多岁数的洪稼维更似一个儒士。
二十年了,不知不觉都过去二十年了。
戚宁恕幽叹一声,那人也死了二十年了。她的儿子…比他的强,虽然他不愿承认。
温和的眼微眯,他唇轻抿。淑喜儿,你可知在黎家没了的那一天,我就后悔了。只覆水难收,我已别无选择。过去二十年里,我忙着的同时也在用力地遗忘,遗忘掉你遗忘掉你与黎冉升琴瑟和谐的一幕幕。
戚宁恕抬起右手,指拨开折着的纸张。纸上画着一男子,眉眼温温唇角隐隐带笑,正是他。曾家那个曾卓昌,确有点能耐,可惜已经死了。
凝目观着自己的像,他说不清此刻的心情。绝煞楼没了,黎家灭门的真相也大白于天下。一切恍若在瞬间回到了二十年前。他以为已经被遗忘掉的那些点点滴滴,全部历历在目,无比清晰、生动。
只现实又在告诉他,这不是一场梦。他如今…除了石耀山,一无所有。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戚宁恕指动将画像一点一点地纳入掌心,运力一握,张开手。风带走粉末,飞往远方。
“大人…”东明生提着盏灯慢慢走近:“您怎么来了这?”
“老师。”戚宁恕回身拱手:“学生睡不着,让您担心了。”
东明生快步上前,扶起他:“大人总是这么多礼。”
直起身,戚宁恕接过灯:“您不止是我的老师,还是雪娘的父亲,我的岳丈。我以为待您如父并无错。”
听他提起雪娘,东明生不由叹了声:“照黎上的手段,雪娘母子三人应是凶多吉少。”
眼中沉痛,戚宁恕转过身面向大海:“我该早点接他们过来的。”
一阵沉默,东明生缓了心绪愁眉却难展:“现在老夫只望你父亲莫多留恋,能顺利撤离蒙都地界,平安抵达逸林。”
怕是难,他有细研过黎上的几次出手。黎上既然敢带着妻女亲赴风舵城,那就是一切尽在掌握中。戚宁恕很肯定,黎上不会放过他父亲。